經歷了近兩個月的顛簸,仍然沒有到緬甸使節所說的風水寶地,永曆帝心中開始疑惑了。永曆帝問:“緬甸國王為朕所建的宮殿到底在哪裡?為何到現在還沒有到?”
小太監說:“也許那確實是個好地方,要不怎麼還沒有到呢?”
其實小太監已經知道皇上是被押到雲南的,其他人也都知道這回事,但所有的人都不忍心告訴永曆帝。雖然他們在離開永曆帝時都變得悲悲戚戚的,但一旦與永曆帝相處,大家便又變得歡歡喜喜的。彷彿永曆帝真是要到那快樂的老家去一般。
所以,受蒙蔽的便只有永曆帝一人。
永曆帝說:“早知道如此,倒不如不離開理草殿的好!免得這樣顛來顛去的,皇太后怎麼受得了。”
小太監說:“理草殿雖然好,但畢竟是異國他鄉!”小太監是脫口而出的,但說完之後,他便後悔了。
永曆帝似乎沒有覺察到小太監的弦外之音,抱怨地說:“這樣顛來顛去,不照樣是到異國他鄉去麼?”
小太監突然來了感情,戰栗地說:“皇上,奴才想問你一句話,不知行不行?”
永曆帝有些奇怪地看著小太監。他今日是怎麼啦?平日說話都是直來直去的,今日怎麼變得畏畏縮縮了?永曆帝說:“你什麼時候說話請示過朕,你說吧!”
小太監怔怔地看著永曆帝,欲言又止,然後又怔怔地看著永曆帝。
永曆帝見小太監吞吞吐吐的,不知他心中有鬼,以為他突然變得囉嗦了,便怒道:“你有話快說!別讓朕難受!”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說:“皇上願意回到大明去麼?”
永曆帝哈哈笑道:“廢話!朕怎麼不願意回大明呢?朕做夢都想回大明來!”
小太監說:“如果皇上回來不是來做皇帝的,皇上還願意回來麼?”
永曆帝笑道:“蠢話!朕本來就是皇帝。朕回大明來不做皇帝做什麼?”
小太監突然不忍心再看到永曆帝那種毫無城府的神態,便別開眼睛看到一邊。
永曆帝突然預感到什麼,人驚呆了,笑容僵在臉上,永曆帝的臉於是變成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怪臉。
小太監與永曆帝都不開聲。
天沉默著,地沉默著,風沉默著,雨沉默著,一切都沉默得凝固起來。
唯有永曆帝坐著的馬車碾壓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發出吱吱呀呀的呻吟聲。
小太監突然覺得這種氣氛壓抑得人難受,他想說話打破這種沉默,但他努力了幾次,終於沒有說出口。
永曆帝似乎在對某種東西進行思索。突然他發出陣陣刺耳的笑聲。
小太監實在忍不住了,心不在焉地說:“要是天能下場雨該多好啊!”
永曆帝依然沒有理睬他。
小太監從沒有見過皇帝這樣地笑,所以他變得不知所措起來。他朝車外看,想向別人求援。可是,他突然發現一種奇怪的現象,路上的行人雖然很多,但是卻像沒有人聽到皇帝的笑聲一樣仍無動於衷地走著。
永曆帝突然止住笑,問小太監:“你們都知道了這事?”
小太監只得點點頭。
永曆帝又說:“唯獨沒有告訴朕?”
小太監仍然只得點點頭。
永曆帝說:“你們是怕朕受不了?還是想多給幾天快樂?”
小太監不知所措地搖搖頭。
永曆帝戲弄自己說:“這麼說來,你們是怕失去我這個皇帝!你們比朕更怕朕不當皇帝!”然後又是一陣震動天地的笑。
永曆帝又歸於寧靜,小太監小心地陪著。
隊伍終於到達一個驛站時,天已經黑了。他們一行人得在這裡住宿一夜。
小太監服侍完皇帝后,便陪坐他身邊,安慰說:“皇上別太過憂慮!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永曆帝對小太監說:“給我研墨。”
小太監依言研了。
永曆帝鋪開紙,用毛筆蘸了濃墨,然後在錦帛上顫顫巍巍地寫起來。
“將軍新朝之勳臣,舊朝之重鎮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於將軍,可謂甚厚。
詎意國遭不造,闖賊肆惡,突入我京城,殄滅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殺戮我民眾。將軍態興楚國,飲泣秦廷,縞素誓師,提兵問罪,當日之本衷,原未泯也。奈何憑藉大國,狐假虎威,外施複仇之虛名,陰作新朝之佐命,逆賊授首之後,而南方一帶土宇,非複先朝有先。南方諸臣不忍宗社之顛覆,迎立南陽。何圖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就誅,僕於此時,幾不欲生,猶暇為宗社計乎?諸臣強之再三,謬臣先緒。自是以來,一戰而楚地失,再戰而東粵亡,流離驚竄,不可勝數。幸李定國迎僕於貴州,接僕於南安,自謂與人無患,與世無爭矣。而將軍忘君父之大德,圖開創立之豐功,督師入滇,覆我巢穴。僕由是渡沙漠,聊藉以固吾圉。山遙水遠,言笑誰歡?只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微命於蠻服,變自幸矣。乃將軍不避艱險,請命遠來,提數十萬之眾,窮追逆旅之身,何視天下之不廣哉?豈天覆地載之中,獨不容僕一人乎?抑封王賜爵之後,猶欲殲僕以邀功乎?第思高皇帝櫛風沐雨之天下,猶不能貽留片地,以為將軍建功之所,將軍既毀我室,又欲取我子,讀鴟饕文章,能不慘然必惻乎?將軍猶是世祿之裔,既不為僕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獨不念己之祖若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於將軍,僕又何仇何怨於將軍也,將軍自以為智而適其愚,自以為厚而反覺其薄,奕而後,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將軍為何如人也!僕今者兵微力弱,煢煢孑立,區區之命,懸於將軍之手矣。如必欲僕首領,則雖粉身碎骨,血濺草萊,所不敢辭,若其轉禍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之恪,更非敢望。倘得與太平草木,同雨露於聖朝,僕縱有億萬之眾,亦付於將軍,惟將軍是命。將軍臣事大清,亦可謂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負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 ”
永曆帝一氣呵成寫完此信,已感到疲倦,內心的激情也傾瀉一空,如同朽木一般。
小太監怔怔地看著永曆帝和風中搖曳不定的燈光,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