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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香殞

八旗汗王努爾哈赤 胡长青 10877 2018-03-13
努爾哈赤還要再問,就听孟古大叫道:“你、你什麼人?離我遠點!”似是極為驚恐,急忙跨進屋內,見她在炕上搖晃著身子,兩眼卻依然閉著,想是做了什麼惡夢。努爾哈赤抱住她的身子,失聲喊道:“孟古,孟古!我回來了!”連叫了兩三遍,孟古呻吟兩聲,悚然而醒,顫縮了一下,費力地微睜開兩眼,聲氣低弱得猶如耳語:“貝勒爺,你……可回來了。若再遲一步,就見不到了。” 天剛濛濛亮,努爾哈赤開始渡河。渡了一半,城中一聲炮響,城門大開,布佔泰統兵迎戰。努爾哈赤急忙命弓弩手放箭,掩護大軍過河。布佔泰也不示弱,放箭還擊,一時鏃矢如風發雨注,殺氣凌雲。努爾哈赤拍馬舞刀衝殺,代善、侄子阿敏、費英東、何合禮、扈爾漢、科羅緊緊跟隨。布佔泰見他們來勢兇猛,將手中的大刀一揮,城頭上的兵卒押出穆庫什、娥恩哲。布佔泰狂笑一聲,用刀指點努爾哈赤,高聲道:“你這做父親的好狠心,不要女兒的命了麼?”

努爾哈赤勒馬大罵道:“你若敢動我女兒一根頭髮,我便踏平你這富爾哈城!”喝令身後軍士將綽爾啟鼐、薩哈簾和十七個大臣的兒子押到陣前,“布佔泰,我將女兒嫁你,就沒想著她還能回到建州,她倆隨你斬殺,只是你殺我一人,我卻教你的這些人償命!” 布佔泰見一雙兒女和那些大臣的兒子給人生擒,葉赫兵馬自然不能趕來相助,大驚失色,是進是退,躊躇不決。費英東、科羅二人搶到城下,拈弓搭箭,將城頭的軍士射死兩個,其餘軍士撇下穆庫什、娥恩哲,紛紛後退到女牆後面。努爾哈赤舉刀縱馬,建州大軍潮水般地湧向敵陣,烏拉兵抗擋不住,陣腳頃刻大亂,棄盔卸甲,四散奔逃。布佔泰喝止不住,只得率領數百名親兵拼死衝出包圍,向北逃回烏拉城。不料,剛到西城城下,城上箭如雨發,親兵大叫道:“你們這些瞎了眼的母狗!可是給建州兵馬嚇破了膽,沒見是咱們貝勒回來了麼?”

話音剛落,就听城樓上有人哈哈大笑:“布佔泰,你可還認識咱?烏拉城你不用回了,如今城寨已屬建州。”布佔泰這才看清城上建州大旗迎風飄揚,那員大將正是建州第一勇士額亦都,想必是努爾哈赤乘自己在富爾哈城交戰之機,暗派人馬賺開了烏拉城。他見城寨失陷,沒了存身之地,後悔已不及,代善等人隨後追到,他無心戀戰,奪路而逃,隻身往投葉赫部去了。 努爾哈赤餘怒未息,在烏拉城犒賞將士,歇兵十天,以悔婚、匿藏建州女婿為由,乘勢直取葉赫。不出數天,先後攻克璋城、吉當阿城、烏蘇城等大小十九座城寨,葉赫部慌忙派人向廣寧求救。此時,遼東總兵李成梁年紀已大,只想著玩樂安逸,大起府第,廣納妻妾,無心遼東戰事。巡撫又換成了楊鎬,不敢自專做主,凡事都向楊鎬請命。楊鎬初到,擔憂建州坐大,成為朝廷的心腹之患,以為有葉赫在,可牽制建州,遼、沈才可無恙,急派游擊將軍馬時楠、周大岐等帶領槍砲手一千人,趕到葉赫,一起駐守東、西城。努爾哈赤知道明軍槍砲十分厲害,連珠槍可容十隻鐵丸,觸發之下,百彈齊飛。還有一種千里銃,銃形小巧,甚於弓箭,一發洞中,馬步俱宜。不敢貿然攻城,惹惱明軍,一來有違韜晦之術,二來挫動銳氣,只得緩圖。正在徬徨無計,佛阿拉飛馬傳來訊息,大福晉孟古病得沉重,請貝勒回去探視。努爾哈赤急忙撤兵,回到佛阿拉。

殿中藥香瀰漫,孟古面如白蠟,緊閉著兩眼躺在炕上,腋下墊著厚厚的大寬枕,鼻子一聳一聳地呼吸,兒子皇太極在一旁陪著,丫鬟奴僕都侍立在屋外。努爾哈赤到了門前,下人們慌忙過來請安,他沉著臉道:“不可驚動了福晉!” 皇太極聞聲,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禮說:“阿瑪回來了。” 努爾哈赤見他眼圈紅紅的,問道:“你額娘怎樣?” “請了薩滿郎中看過,說是額娘先是受了風寒,咳傷了肺,懶進飲食,將身子拖得虛了,又驚悸過度,怕是熬不了幾日。” 努爾哈赤見他年紀幼小,話說得倒極流暢明白,定力過人,頗覺安慰,問了他的學業,皇太極說跟龔師傅認識了不少漢字,努爾哈赤點頭,打發他出去,這才貼著孟古身邊坐了,伸手摸摸她的額頭,滾燙得嚇人,拉起她的手來,那手竟有些枯乾,條條青筋露在肌膚以外,彷彿缺水的花枝,手心滿是虛汗。努爾哈赤看她昏睡不醒,起身暗暗嘆口氣出來,問丫鬟道:“福晉病了幾天?”

“十幾天了。開始時,不過是頭疼腦熱,福晉沒放在心上,後來有些喘了,才覺著不大爽利。這兩天沉重了,一早已發過兩三次昏了,身上不住出冷汗,濕透了好幾遍衣裳,又不敢脫換,怕著了涼,病得更重。哎!身子汗涔涔的,終日像泡在水里,福晉可遭了老罪了。”丫鬟抹著眼淚。 努爾哈赤還要再問,就听孟古大叫道:“你、你什麼人?離我遠點!”似是極為驚恐,急忙跨進屋內,見她在炕上搖晃著身子,兩眼卻依然閉著,想是做了什麼惡夢。努爾哈赤抱住她的身子,失聲喊道:“孟古,孟古!我回來了!”連叫了兩三遍,孟古呻吟兩聲,悚然而醒,顫縮了一下,費力地微睜開兩眼,聲氣低弱得猶如耳語:“貝勒爺,你……可回來了。若再遲一步,就見不到了。”

努爾哈赤溫聲道:“我接到音信,立時飛馬趕回來了。這會兒覺得怎樣?” “我只覺、覺得……胸口悶……堵得慌,身上……不住地出冷汗,像在露天裡……淋雨……”孟古大喘著氣,臉上一片潮紅,細若游絲地嘆息一聲,說道:“唉……我怕是侍候不成貝勒爺了……” 努爾哈赤見她有氣無力,累得滿頭大汗,心疼道:“你先靜養,不要多說話,不要睜眼,只管歇著。就是說話也不急於這一時,往後工夫還長呢!我又不忙著立時出征,就在這兒好好陪陪你。” 孟古臉上閃過一絲笑意,璀璨明艷,瞬間即逝,她無力地搖搖頭道:“我有幾句……要緊話兒……給你說,不想給他人聽……” 努爾哈赤見她如此吃力,不忍拂她的心意,吩咐不准放一個人進來,才重新坐在孟古身邊,聽著她急促的呼吸,俯下身子細聽。孟古強作歡顏道:“這都是我沒福……本來嫁了你,你敬我,我敬你,十分恩愛,從來沒有紅過臉兒。與那幾個姐妹處得也好,操持家務雖說累些,和和美美的,上下一團和氣,大夥兒也都歡喜……”她吞嚥了一口,停下歇息,氣力已是不足。努爾哈赤給她餵下幾口參湯,扶她調息一會兒,孟古精神好了許多,說道:“我來到建州已有十三年了,當時葉赫與建州交惡,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好轉,葉赫我是回不去了,我這病容不得走那麼遠的路,也沒那麼多的工夫了。葉赫的親人雖多,我誰也不想見,只想能與額娘見上一面。十月懷胎,我生下咱們的兒子才知道做額娘的辛苦。”她眼裡滿含著淚水,哽咽說:“貝勒爺,我知道你為難,可是真想我額娘……”

“好!我這就派人送信給金台什、布揚古,接你額娘來建州。”努爾哈赤站起身來,孟古卻將他攔下,苦笑道:“不用了。我知道我二哥與侄子的秉性,他們不會答應的。布寨哥哥死在古勒山,我大哥回到家晝夜啼哭,不進飲食,憂鬱成疾,懷恨死去。他們恨建州,也恨我。東哥為了復仇,年近三十,至今未嫁,他們怎麼會不恨?能派個人來探望就算不錯了。” “還是試試,不然我怎對得起你!” “試試也好,也許上天可憐我一片苦心……”猛地一口痰卡在喉嚨裡,孟古憋得兩頰漲紅,呼吸越發粗重,她痛苦地皺緊了眉頭,胸脯劇烈地一起一伏,發出低沉的呻吟之聲,死命地連咳幾下,吐出一大口帶血的痰來。外面躡腳進來兩個丫鬟將痰盂端起,偷偷啜泣流淚。孟古將氣力一時耗盡,歪頭昏睡過去。努爾哈赤拉起她的手,竟又灼熱滾燙起來,只覺她胸口似是剩下一口悠悠餘氣,若斷若續,守在炕邊,不忍離開。

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孟古輕聲驚呼:“不要過來!你要歪想,我就告訴你哥哥……”努爾哈赤正要試她額頭,孟古猛然醒來,翻身緊緊抱住他的胳膊,顫聲說:“貝勒爺,還好有你在呢!我怕……” “你怕什麼?” “我怕……怕死。”孟古言辭閃爍,努爾哈赤疑心大起,追問道:“你不要瞞我,方才你在夢中已說了。” “你聽到了?” “嗯!究竟是怎麼回事?” 孟古長嘆數聲,說道:“你扶我坐起來,我躺得夠了。”她掙紮起身,推推枕頭,將一半的身子靠在努爾哈赤身上,驚恐地看看門口,耳語說:“你要小心著三弟!” 努爾哈赤本來奇怪她如此神秘其事,好像擔心什麼人會洩露出去,但聽到三弟兩個字卻如晴空霹靂,石破天驚,脫口道:“他怎麼了?”

“你可是強佔過他看中的女人?” 努爾哈赤暗自驚詫,忍不住反問道:“你聽誰說的?” “真有此事?” “此事已過去多年,是誰舊話重提?”努爾哈赤還要追問,看到孟古幽深的眼神,收口斂聲,點頭說:“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萬曆十七年,我率領人馬攻打兆佳城,派三弟舒爾哈齊為先鋒,他與兩個心腹將領常書和武爾坤領著兩千兵馬先行。兆佳城主寧古親有個女兒瓜爾佳,是當地出了名的美女,她的頭髮十分特別,又黑又長,拖到地面,走起路來,不得不用手挽著。舒爾哈齊殺死寧古親,衝進城裡,常書找到瓜爾佳,帶她去見舒爾哈齊,不想給我迎面碰到。那女人長發散亂,遮掩著粉嫩的玉臉,眼裡閃著淚光,肌膚如雪,嬌豔如花,惹人憐愛。我想不到兆佳城裡還有如此俊俏的女子,就命常書將她交出,就在她家裡住了一夜。舒爾哈齊大為不滿,與常書、武爾坤帶領本部兵馬回了佛阿拉。我知道他是為了瓜爾佳,便忍痛割愛,立即派人把她送給了三弟,舒爾哈齊當時打消了心中的介蒂。十月之後,瓜爾佳生下女兒巴約特,三弟本來極歡喜,後來巴約特漸漸長大,卻越來越像我,他以為巴約特不是自己生的,心裡覺得吃虧,又不想在家裡常看到她,提出讓我領回撫養,我也分不清楚她是誰的骨血,就答應了。”

“冤孽呀!”孟古心底深深地嘆息,看著努爾哈赤風塵僕僕的神態,知道他長途奔襲,心裡又酸又熱,想是將心事和盤端出,心裡不慌亂了,呼吸漸漸變得均勻悠長起來,她看著努爾哈赤略顯疲憊的臉說:“這些內情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恨你很深。你出去這些日子,他常與龍敦堂叔在一起。” “他們想幹什麼?”努爾哈赤鎖起眉頭,他驚怒交加,想到堂叔龍敦當年勾結薩爾滸城主諾米納兄弟,謀奪建州都督之位,自己一再忍讓,不想手足相殘,不料同胞的兄弟竟與他糾纏到了一起,他們無非是想著奪權,想著做建州之主。舒爾哈齊呀舒爾哈齊!眾位兄弟之中,我待你最厚,遷都佛阿拉後,允你稱二貝勒,服色與我一般,戴貂皮帽,穿五彩龍紋衣,係金絲帶,登鹿皮靰鞡靴,共執政務,你卻與他人一起想著害我!他見孟古雙眸緊閉,枯瘦的手死死抓著自己的胳膊不放,忙撫慰道:“你不要怕,凡事有我呢!”

孟古慚愧道:“他們行動極為詭秘,不是親近心腹不會知情。若不是兒子無意中偷聽到了片言只語,至今我也給蒙在鼓裡,絲毫不知道丁點兒的消息。我對不住你,家裡的事還要你操心勞累……”她眼角又流出淚來,傷感道:“我也只是聽說了這些,你再問問兒子吧!” 努爾哈赤從屋裡出來,喊了皇太極,父子倆騎馬出城,只帶顏布祿幾個貼身侍衛。皇太極剛剛十二歲,平日跟著龔正陸學習漢文,也練習騎馬射箭,但終歸沒有經過戰陣,難得與父親騎馬出來,生怕不能如父親的意願。他騎著小紅馬,小心翼翼地跟在努爾哈赤身後,幾人出城放馬跑了一陣,沿著原路緩緩而回。努爾哈赤望著遠處的佛阿拉城樓,問道:“你聽到了什麼?” 皇太極一心想著父親想是考察自己騎馬射箭的功夫,卻沒想到父親如此發問,心下一怔,隨即明白了父親喊自己出來的原因,答道:“那日我陪著龔師傅回家,師傅留我在家裡看了不少漢文的典籍,孩兒看了幾篇,一時入了迷,竟忘了及早趕回木柵城。回來時,天色已黑得沉了,經過內城時,忽然看到龍敦爺爺的牛車停在三叔的府門外。孩兒想到龔師傅讓我寫的文章,打算仿照的樣子,寫一篇《建州演義》,找龍敦爺爺講一些祖宗們如何創業的故事,就偷偷躲在車廂裡等他。誰知等了好大的工夫,也不見他出來,孩兒一時困倦,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猛然聽到人聲,趕忙爬起來扯著車簾朝外看,見三叔喝得醉醺醺的,帶著阿爾通阿、扎薩克圖兩個哥哥,將龍敦爺爺送出府門。三叔嘴裡不住地說:'叔叔放心,我不會為了眼前的這點兒富貴,總是甘心屈居人下。'龍敦爺爺笑著說:'眼下正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千萬不可錯過了。'三叔說什麼城裡兵馬太少,抵擋不住阿瑪的大兵。龍敦爺爺附耳給他說了幾句話,聲音太低,聽不真切,好像是教三叔聯合他人,兩面夾擊之類,三叔不置可否,揮手道別。孩兒藏身到車下,等龍敦爺爺等著開城門時,才從車下爬出脫身,回到家裡將這些話告訴了額娘。額娘變了臉色,囑咐孩兒千萬不可向他人說起,要等阿瑪回來再做打算。” 努爾哈赤回到家裡,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舒爾哈齊究竟要聯合什麼人,不是葉赫就是朝廷,扈倫四部只有葉赫尚存,其他鴨綠江、長白山女真相距遙遠,往來不便。這幾年,自己忙於海西扈倫的戰事,往朝廷進貢的事多由舒爾哈齊代替,他自然會結識不少明朝的人物,引以為靠山也是難免。葉赫既在,兄弟不能妄起爭鬥,給他人稱雄遼東的機會,當今最為緊要的還是滅亡葉赫,才可顧及其他。努爾哈赤打定了主意,次日派人送信到葉赫,去接岳母。果然,金台什、布揚古二人絲毫不肯通融,只派了孟古的乳母與丈夫南泰一起來到佛阿拉探病,乳母痛哭了一場,回了葉赫。努爾哈赤眼看孟古靠一口氣支撐著,等著見額娘最後一面,又兩次派人去請岳母,金台什、布揚古置之不理,孟古等得無望,含恨而亡,享年二十九歲。努爾哈赤沒能請來岳母,深感負疚,也恨極了金台什、布揚古二人。舉哀期間,他親去祭享,殺牛、馬各一百,隨葬奴婢四人,佛阿拉全城祭奠齋戒一個月,棺槨停在禁內三年,準備日後厚葬。一連幾天,努爾哈赤不思飲食,悲痛不已。侍衛長費英東帶領數百侍衛,晝夜護衛左右。 辦完孟古的喪事,努爾哈赤準備攻打葉赫,但又放心不下佛阿拉,如今舒爾哈齊反跡不明,這樣處置了他,難以服人,但若坐視不理,不加懲戒,日後一旦反目成仇,兄弟相殘,也對不起死去的父母。他秘密召來軍師張一化商議,張一化抱病在床,急急趕到木柵城,也累得氣喘吁籲,聽了努爾哈赤的憂慮,他嘆氣道:“二貝勒這樣做可是不該了!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是該懲戒一下,讓他知道收斂悔過。只是我擔心若是走漏了風聲,他今後凡事多加戒備,躲在暗處算計大貝勒,咱們就不好防範他了。我想還是朝老龍敦下手為好,此人到處煽風點火,撥弄是非,再不除掉他,怕是會釀成大禍。” “都是我當年一時心軟,饒恕了他。以為他年紀也大了,又不住在佛阿拉,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一再容忍。誰知他本性難改,不知自重,竟然得寸進尺,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努爾哈赤按著刀柄,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張一化咳嗽了幾聲,望著他說:“大貝勒,我年紀老了,今後不中用了,你可要多加小心,凡事三思而行,處事要公平,不能只顧著血肉之情,而忘了三尺法在。古人說:沒有霹靂手段無以成菩薩心腸,對誰都不能縱容,一味疼愛也會害人呀!” “先生助我多年,良師益友,一旦先生離我而去,可有他人舉薦?”努爾哈赤想到張一化已是風燭殘年,忠心耿耿,計謀百出,但畢竟年事已高,隨軍出征多有不便了,見他沉默不語,試探到:“先生看龔正陸怎樣?” “學識足以教育貝勒的子弟,若是參與帷幄,路數似乎不夠博大。這話我扯得遠了,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我知道貝勒想征討葉赫之意已久,大福晉已經故去,更可放開手腳,如今遲遲未能出兵,是有兩件心病。” “先生高見。”努爾哈赤點頭靜聽。 “一件是擔心明軍出兵葉赫,再一件是不放心佛阿拉。”張一化白眉下的眸子依然閃著精光,他搖著枯瘦的手說:“其實這兩件事難不住大貝勒。如今明朝剛剛換了遼東巡撫,那楊鎬初來乍到,不過是一介精通八股文的腐儒,極好糊弄。遼東總兵李成梁勇氣已不比早年,他的心思已不在遼東,只想著剋扣些糧餉,走動京城的門路,早日給子弟謀個肥缺,他自己頤養天年。明軍之中,軍務精熟的只有撫順游擊李永芳一人,此人跟隨李成梁多年,是個老遼東了,什麼事情也難逃過他的眼睛。只要打發好了他,葉赫自然少了強援,一鼓可下。佛阿拉麼!咳咳咳……”他又咳了一陣,喝了一口奶茶,問道:“貝勒以為二爺為什麼至今沒有動手?” “他的脾氣我知道,他是擔心功虧一簣。” “是呀!他手下的兵馬還不足以抗拒貝勒。二爺是個極為謹慎的人,這也是他的優柔寡斷之處,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會輕舉妄動的。貝勒要想征討葉赫,必要先解除二爺的兵權。”張一化說到此處,目光灼灼,恍如一個精幹的中年漢子,沒有了一絲的老態。 “我也想過此事,但如何解除?終不能大開殺戒吧!” “貝勒想到絕路上去了,當年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何等高明的手段!不必定要拿刀動槍,談笑之間也可成事。”他見努爾哈赤不解,忽覺自己的話深奧玄虛了一些,笑道:“貝勒可想法子將二爺調開,事情自然就好做了。” “怎樣調開?先生明言。” 張一化摸著雪白的長須,輕聲說道:“萬萬不可使他起了疑心,貝勒可命他到京城進貢,往來最少要二十天左右。京城遙遠,貝勒可以任意施為,即便二爺得到什麼消息,也是遲了。” 努爾哈赤大喜,登時覺得胸有成竹,讚許道:“妙計!我讓他帶上阿爾通阿、扎薩克圖、常書、納奇布、武爾坤等人一起入京,其他人就容易收拾了。” 舒爾哈齊聽說要入關進貢,果然不知是計,高高興興地帶著兩個兒子和幾個親信愛將去了京城,等到他回到佛阿拉,手下的五千人馬都已分散,歸了額亦都、安費揚古、扈爾漢等人統領。舒爾哈齊悔恨不已,常常藉酒澆愁,口出怨言,努爾哈赤暫不理會,親到撫順拜見李永芳。 撫順城修建於明洪武十七年,是建在渾河北岸高爾山下的一座磚城,取名撫順,含有“撫綏邊疆,順導夷民”之意。撫順城的規模並不大,周圍二里三百七十六丈,池深一丈五,闊二丈。洪武年間就在此設撫順千戶所,受瀋陽中衛管轄。城內駐有守軍一千一百人,設游擊將軍一員,總轄防守事宜。努爾哈赤年輕的時候經常到撫順做些買賣,對撫順的山川、道路、城垣瞭如指掌。他一行五十多個人,押送著人參、鹿茸等禮物,這些禮物之精不下於送往京城的貢品,尤其是十五顆大粒的東珠,極為罕見。努爾哈赤還擔心李永芳看不上這些本地物產,特地派人到撫順最有名的一家錢莊換了五千兩銀票。他於明朝官吏打了多年交道,知道他們的俸祿極低,就是與游擊品級相同的文官,一年也沒有多少兩銀子,何況是在這荒僻關外的一介武職!他自進了撫順城,就不敢託大,不再想著自己是建州的大貝勒,遠遠地在衙門前下了馬,隨手交給了顏布祿,摸出一塊銀子遞給門前把守的兵丁,臉上堆笑道:“這位老弟,麻煩往里通禀一聲,就說建州努爾哈赤求見游擊大人。” 那兵卒聽說他是努爾哈赤,先是吃了一驚,看到眼前白花花的銀子,登時眉開眼笑道:“你來得可真巧,李老爺剛剛回府來。”慌忙攜著禮單進門去了。 努爾哈赤回身對顏布祿說:“你們看,到了漢人這裡還是銀子好用,只是區區五兩銀子,他跑得像風一般快。” “大貝勒,我聽張軍師說這叫什麼門敬,有的門子專會拿這些名目的銀子,也是一筆不小的富貴呢!”顏布祿今日眼見坐實了,心下頗有些艷羨之意。 “你們可願意這樣收銀子?” 顏布祿忙說:“不敢,奴才們跟隨貝勒征戰,終日過這刀頭舔血的日子,就是收了銀子也沒什麼用處,帶在身上,反而覺得累贅。” 努爾哈赤肅聲說:“就是今後有一天過上了平安的日子,也不能這樣討要銀子,有時銀子會誤事的,誤了事,輕則受罰,重則丟命。不然,我這做貝勒的四下不通消息,與給你們軟禁了有什麼不同。” “原來是大都督光臨,不曾遠迎,恕罪恕罪!”李永芳一身戎裝,從儀門迎了出來,抱拳施禮。 努爾哈赤急走幾步,抱拳道:“不見李大人有些日子了,心裡異常想念,冒昧趕來撫順拜見,大人可不要怪我唐突。我們女真人比不得你們漢人,只知道待人一片熱忱,沒有那些虛禮。” “這樣才好,更見性情。”李永芳邊說,邊將努爾哈赤讓到廳堂,落座喝茶。 努爾哈赤大口喝了,讚道:“李大人的這茶極好,香到嗓子眼兒裡去了。我給孩子們請的那個龔師傅,喝的卻是種苦茶,是在難以下嚥。” 李永芳矜持地一笑,淡淡地說:“我中華地大物博,單說這茶分為四大類一百零八種,我喝的茶是給梔子花熏過的,你那位西賓喝的想必是綠茶了。不過說起喫茶,人各有所好,裡面的講究可多著呢!都督來撫順該不是吃口茶就走的吧!可別耽誤了正事。” 努爾哈赤一笑,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遞與李永芳道:“這些年來,多蒙看顧關照,一點兒小意思,不成敬意,李大人可別嫌少。” 李永芳接了銀票,略微一瞥,已知數目是五千兩,放在桌上,歡笑道:“朝廷知道你忠心守邊,屢有封賞,其實你也是給我幫忙,怎好收下這許多銀子?有什麼話只管說就是,這樣豈不傷了我們多年的情誼!” “我知道大人官箴極嚴,不敢令大人壞了名聲。大人不必多想,儘管放心,我沒有什麼事相求,只想與大人見個面,敘敘舊而已。不論怎樣講,要說在公,我與大人都給朝廷效命;在私,我們是兒女親家,我侄女高攀到府上,這些銀子權作給她的脂粉錢。” 李永芳聽他說得豪爽,笑著收起銀票,吩咐擺酒,二人細酌。幾杯酒下肚,努爾哈赤嘆了一聲,說道:“李大人,你也是有兒女婚嫁的人了,要說這親家之間反目成仇的不少,可至死不相往來的怕是極少吧?” “你怎麼忽然間有此浩歎?” “我與葉赫本沒什麼過節,還娶了葉赫格格做福晉,可布寨、納林布祿多次與我為難,無故欺辱建州,全不顧什麼郎舅之誼。那布寨死於亂軍之中,他們不思悔過,卻與建州結仇,就是他們葉赫的女兒將死之前,要見額娘一眼都不行。大人說可不可恨?” “這個……是不該如此絕情。” 努爾哈赤含淚咬牙道:“我那福晉至死不能瞑目,就是鐵人心腸也要軟的,我必要替她討個公道,出了這口惡氣!” “你要攻打葉赫,可要想著火候,不要失了分寸,不然朝廷追問下來,我也不好搪塞。”李永芳乘著酒興,起身道:“撫順城內駐守的可都是精兵,專配了一些火器,我帶你去看。” 二人騎馬到了校場,下令火器營列隊操練,一百五十名軍卒都穿著輕便的軟甲,頭戴紅纓大氈帽,腳穿薄底戰靴,肩上各抗一支四尺長短的兵器,前頭是一個長長的鐵管,後面一個木托子。李永芳指點道:“你可見過這鳥嘴銃?” 努爾哈赤搖頭道:“從未這樣近地看過。這東西樣式古怪,砍不能砍,刺不能刺,打不能打,有什麼用處?” 李永芳哈哈大笑,解說道:“這火銃創制於元朝,我朝嘉靖年間多次改進,後來又彷照西洋的佛郎機、火繩槍,改成了這個模樣。你不要小看了它,這火銃可是厲害得緊呢!只要裝上三錢火藥,三錢鉛彈,可射一百五十步遠,就是林中的飛鳥也可擊落。”他一揮手,出來一個兵卒舉銃向校場中間的箭靶便射,砰的一聲,銃口冒出一團淡淡的青煙,正中靶心,眾人一片呼喊。那兵卒往腰下的火藥罐中取了些許的黑色粉末,放入槍管,用一根細細的搠杖頂實,又取出數粒鉛彈,依然用搠杖送下,舉槍再射。 努爾哈赤看李永芳得意洋洋的模樣,問道:“火銃是比箭快,可裝藥裝彈就緩慢了,一旦敵方數隊人馬輪番進攻,怕是火銃不及裝彈,就給人砍了腦袋。” “火銃填裝發射之快,若能趕上弓箭,我這一百五十人的火器營,抵得上建州的兩千鐵騎了。敵方若輪番衝殺,我也是輪番射他,火器營的銃手分三排站在陣中,刀手和槍手站在兩翼,相互護衛,不給敵方可乘之機。” 努爾哈赤卻不搭話,拈弓縱馬,一連射出三箭,都中在靶心,那兵卒也射完兩槍,眾人齊聲喝彩。看過了火銃,努爾哈赤與李永芳並轡而行,談論火器弓箭的長短,心裡兀自不服,馬快箭利,哪裡會容得你給火銃裝藥呢!他見李永芳展示軍容之盛,意在虛與委蛇,心知他還要看總兵李成樑的眼色,可李成樑與自己有殺父祖之仇,怎好轉去求他? 努爾哈赤悶悶不樂地回了佛阿拉,張一化見事情沒有頭緒,便自請入京,尋找關節,扳倒李成梁,除掉這一心腹大患。努爾哈赤派了兩個機靈的侍衛隨他入關,多備了金銀、貂皮等貴重禮物。 張一化來到北京,一時不知從何處入手,想到李成梁每年派人進京給內閣閣臣送禮,就是兵部、吏部、戶部、工部等部上自堂官、侍郎下至郎官主事都有孝敬,單單少了都察院和六部科道,必是自恃軍功和聖寵,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正可渾水摸魚。張一化命兩個隨從抬著禮物,送往遼東巡按御史胡克儉的府邸,到了門上,門子見了足足五兩的紅包,自然笑逐顏開,往裡讓道:“我家老爺遠在遼東,有拜帖可先放下,等老爺有家信回來,我必禀告明白。” 張一化假作詫異道:“這裡不是王閣老府麼?閣老不曾離京,怎麼會在遼東?” 門子回道:“這裡是胡府,我家老爺現任遼東巡按御史,王閣老府與這裡差著一條街呢!” “原來如此,打擾了!”張一化回身給了隨從一巴掌,罵道:“你這混賬東西!送禮都走錯門兒,若不是我問得明白,豈不誤了寧遠伯的大事!等回去禀上老爺,看不挖了你的兩眼!” 那隨從捂了腮幫,口中喃喃道:“小的分明記得是這條街,怎的錯了?”伸手奪回門子手中的銀子,揶揄道:“你這門子好不曉事,這大包的銀子也敢收下?想必平日沒有幾錢的門敬,卻要冒充閣老府的門子騙錢!”抬起禮盒,揚長而去,門子氣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張一化又假冒李成梁之名,分頭到御史張鶴鳴、御史朱應轂、給事中任應徵、僉事李琯等人府上,如法炮製一回。那些御史本來就是嗅血的蠅蟲,都有風聞而奏的專權,他們之間交往極多,眼見給李成梁如此小看侮辱,哪裡忍得下這樣的惡氣?幾人約齊了,聚在柳泉居酒樓,商議如何擺佈李成梁。四人之中,張鶴鳴是萬曆二十年的進士,資歷最老,他望望三人,恨聲道:“李成梁如此狂妄,分明是小覷我們,若不給他點兒顏色,此事傳揚開去,我們如何在京城立身?” 朱應轂躊躇道:“李成梁可是有首輔撐腰,還有王閣老也是極袒護他的。朝中宮內身居要職之人,無不飽其重賂,為他邀功買好,遮掩惡行,自然不遺餘力。此事必要穩妥,打蛇要看準七寸,萬不可捉不到狐狸,反惹一身騷。” 任應徵不以為然道:“老兄恁的小心了!我們言官按成例准許聞風奏事,實與不實且不必管他,先上個折子,尋尋李成樑的晦氣,教他知道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張鶴鳴道:“倒不能如此便宜了李成梁,必要參倒他,才消我心頭之恨!” 李琯問道:“看老兄如此膽魄,必是有了幾分勝算?” 張鶴鳴點頭道:“我已寫信給遼東巡按胡克儉,他也受了李成梁之辱。胡巡按在遼東多年,詳知李成樑的劣跡,他已有書信寫來,羅列其罪狀,都是條條見血的,容不得狡辯。”他掏出一封書信,遞與三人過目,接著說道:“萬曆十七年三月,奴酋努爾哈赤進犯義州,攻入太平堡,自把總朱永壽以下一軍盡沒。同年九月,韃靼東西二部侵犯遼東,李成梁率兵抵禦,大敗而回,備禦李有年、把總馮文升皆戰死,被殲八百人。萬曆十九年二月,韃靼五萬餘騎再次入侵遼東,李成梁派兵出塞,遇伏死者千人,卻掩敗為功,稱斬首二百八十。萬曆十九年三月,李成梁謀搗土蠻老巢,派副將李寧等出鎮夷堡,偷襲板升,無功而返,回師途中,遇敵伏擊,死傷軍卒數千人,他欺罔不報……至於殺良冒級,剋扣軍餉,將軍貲、馬價、鹽課、市賞都落入自家腰包,用以是灌輸權門,結納朝士,我等都曾親身經歷。這折子不是風聞而奏吧!” “唉呀!若不是看了此信,我們都要給他蒙蔽了。”朱應轂三人嘖嘖而歎,摩拳擦掌地要即刻寫折子彈劾。 張鶴鳴陰笑道:“蒙蔽咱們倒不怎麼打緊,他蒙蔽聖上,可是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咱們有了這些把柄,必要參倒他,不可給他留了活路!這上折子的次序可是極有講究的,誰先上,誰後上,要好生商議一番,以免給人抓了小辮子,勞而無功,白忙活一場。” 李琯道:“還是交章參奏,以壯聲勢,等惹得滿朝物議沸騰,我看兩位閣老也愛莫能助了。” 張鶴鳴肅身而立,一拍桌子,說道:“他們若敢袒護,我一起具本參劾!” 果然不出幾天,宮里傳出旨意,李成梁以血氣既衰,罪惡貫盈,解除遼東總兵一職,回籍養老,總兵換成了麻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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