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2

第20章 第十七章鏖戰赤壁,故縱曹操

寒冷的西北風從赤壁的上空呼嘯而過,猶如億萬張森森之口在天空張開了。那口中噴出的污濁氣流有著刀鋒般銳利的冷酷,一面吞噬著天地間殘存的蓬勃生氣,一面殘忍地切割著江岸如簇的磊磊山峰。 駐紮在赤壁的曹軍這一段時日很忙,不是忙著整兵備戰,而是忙著埋屍體。 二十餘萬曹軍氣勢如虹地從襄陽開拔,追著劉備敗退的路線一直向南,越江陵、渡長江、掠巴丘,那連成一片的浩瀚旌旗,彷彿要遮蔽了江南的天空。曹軍的戰船皆用手腕粗的鎖鏈相連,彼此橫行排列,彷彿橫江的巨擘,平穩如一方厚實的土地,在戰船上頓頓足,也能讓整條長江震盪不已。 為了鼓舞士氣,曹操命令軍中鼓吹日日演奏《詩·江漢》,戰士們聽著雄壯威武的上古樂音,心中註入了滿滿的豪情,那壯闊偉岸的音樂日復一日飄蕩在二十萬曹軍的營壘上,彷彿磨得鋥亮的刀鋒,凌厲的青光必將破開長江的濃霧:

這首詩唱的是周宣王任命召公虎征討江淮,臨行前天子諄諄訓誡,召公殷殷許諾,君臣上下一心,開創了周王朝的彪彪武功。 征討江東唱這首詩再合適不過,用歷史上的勝仗鼓舞士氣,是精通詩書文學的曹操的得意之作。可歷史往往不會重複兩張一模一樣的臉,第一次是傾城絕代的美人兒,第二次往往成了東施效顰。 曹軍剛過洞庭湖便開始生病,其實疾病早就潛伏了,在襄陽之時,已有一個屯的士兵染病,因染病人數少,下級也沒有報上去,偷偷地胡亂抓藥治病。孰料疾病彷彿長江漲起來的潮頭,在軍中慢慢擴張,從一個屯到一個曲、一個部,乃至一個營。 不僅染病的人數在迅速增長,死亡也在大面積蔓延,消息瞞不住了,不得已通報給曹操,他下令緊急採買藥材,荊州附近的藥材被採買一空,後來還從許都緊急調配,每天都有裝滿藥材的馬車從北方運往長江前線,卻仍是杯水車薪。

死亡無法遏制,每天都有士兵死去,一開始軍中醫官看不出是什麼病,士兵們的病症並不一致,有的高熱,有的嘔吐,有的腹瀉,最後,他們才知道是瘟疫。 軍中染瘟疫的噩耗報給了曹操,他把真相壓了下去,還砍掉幾個醫官的腦袋,罪名是他們在軍中散佈謠言。曹操怕影響軍心,死死地扣住了消息的口子,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實情,卻沒有人敢說出口。 死的人太多,為了防止屍體傳染,起初用白布裹住屍體,用板車運去十里外挖坑掩埋,後來白布用光了,不得已,尋來麻繩捆紮,坑也挖得太多,乾脆用火焚燒。每當在夜裡,總有一支收屍隊去各營抬出屍體,悄悄地裝車運走,或埋掉,或燒掉。 有些抬屍體的士兵也染了病,常常這一次他為別人收屍,下一次便是別人為他收屍,瘟疫的真相雖被上峰摁住,但恐慌卻比瘟疫更快地在士兵中傳播,已發生了幾次譁變,帶頭鬧事的幾個士兵被斬首示眾。曹操親自出來向三軍解釋,勸他們不要聽信謠言,大戰在即,當以戰為先,待得收復東吳,慶功之日,當上報朝廷,為眾將請封。

其實沒有人相信曹操的話,這些來自北方的士兵此刻想的不是舉兵向南,而是回家。綿長如女兒婀娜身姿的長江在他們眼裡,變成了巫女手中的長蛇,荊楚之地的上古巫術之風仍在當地流傳,士兵們以為自己中了詛咒,他們在睡夢裡也在發抖,持槍的手變得綿軟無力。 所以,曹軍和東吳的第一次交鋒便大敗而歸,不得已退往北岸屯守,士氣一落千丈,冬季的長江流域潮濕寒冷,那種冷刺骨錐心,彷彿有一把濕潤的刀子在一片片地凌遲你。生於北方的士兵受不得江南的冷,失敗的情緒和寒冷的西北風一起摧毀了將士必勝的信心。 曹操此刻騎虎難下,他已經隱隱感覺到這一場對決的失敗結果,可他不願意認輸。仗還沒結束呢,他若繳械投降,他便成了張繡、劉琮一流,他便是敗,也要在轟轟烈烈的對撞中橫刀而死。

從踏上荊州的土地那一天起,滿懷的勝利暢想便在一天天頹廢,他從沒有哪個時刻像現在一般痛苦,而最令他痛苦的是,曹沖也病了。 曹沖生病是在兵退北岸那天,他和曹操在江岸的將台看著曹軍被東吳水軍追得無路可逃,逼急了,紛紛躍入江里,扑騰著遊了一段,便被快舟上的東吳士兵飛箭射死,屍體漂起來,遠看像一根根白慘慘的柴火。曹操懊喪地嘆息連連,回過頭時,卻見到曹沖一頭栽在地上。 醫官給曹沖診了脈,卻不敢說實話,支支吾吾地說:“公子是尋常病。” “尋常?”曹操覺得匪夷所思,曹沖高熱不退,連吐帶洩,病得跟枯木兒似的,已顯出入膏肓之象,竟還是尋常病。 他發怒了:“混賬,這是尋常病麼,你給我說實話,敢欺瞞一句,夷三族!”

醫官渾身抖成了篩子,哭喪道:“丞相,公子的病真是尋常病,尋常可見,丞相日日見得,如何不尋常呢?” 曹操懂了,曹沖的病和曹軍士兵一樣,想到每夜被拉去十里外燒掉的士兵屍體,他覺得不寒而栗,疾問道:“能不能治?” 醫官的聲音像蚊子在扇翅膀:“天下也許有一人能治……” “誰?” “華佗。” 曹操這一次不僅是憤怒,更是絕望,他怎麼會不知道華佗,天下最負盛名的神醫,治病彷彿如有神技,數次使必死之人重獲生機,他能在望聞問切間辨出病人二十年前的舊疾和二十年後的絕症,天下病人望他如仰日月,他是杏林中的泰山北斗。 可華佗死了。 就死在他南征荊州的前一個月,死於牢獄中斧質下,下令殺死華佗的人正是他曹操。

曹操覺得很諷刺,那彷彿是命運向他開的一個荒誕的玩笑,他殺死了天下唯一能救他兒子的人,這就像是一場注定將要發生的悲劇,如果說這是報應,也太荒唐了。 他覺得那醫官是故意在嘲諷他,天下人皆知道華佗死於曹操之手,醫官這當口提華佗居心太惡。他過兩日找了個很尋常的理由把那醫官的腦袋砍了,掉下的頭顱帶著一股血飛出去很遠,像一腔冤屈的控訴。 曹操真的絕望了,他這一生從來沒有絕望過,當年在兗州與呂布相持兩年,蝗旱千里,以致人相食。他數次被呂布逼到無路可退的窘困地步,可他始終不曾放棄希望,拗著驚人的毅力堅持下來。 可曹沖的垂危卻讓他絕望了,那種從心底升起來的、不能控制的冰寒鑽入他的五臟六腑,他夜夜守著滾燙的炭盆,也仍然直打哆嗦。

其實,再冷酷的英雄也不過是一個慈憫的父親。 曹沖病後的第五日,曹操收到了江東將領黃蓋的一封信,信中說:“蓋受孫氏厚恩,常為將帥,見遇不薄。然顧天下事有大勢,用江東六郡山越之人,以當中國百萬之眾,眾寡不敵,海內所共見也。東方將吏,無有愚智,皆知其不可,唯周瑜、魯肅偏懷淺戇,意未解耳,今日歸命,是其實計。瑜所督領,自易摧破,交鋒之日,蓋為前部,當因事變化,效命在近。” 曹操收到信後甚為疑惑,對送信的行人反复詢問,生怕其中有詐。 曹操想,如果黃蓋是真降,那該是最好的結局,曹軍在北岸天長日久地屯守下去,最后土崩瓦解的會是曹軍。若是東吳軍中有內應,便是在江東埋下了一桶自爆的炸藥,坐看江東灰飛煙滅,而後揮師南下,統一天下,該是多麼美好的前景。

他拿著信沉吟了許多天,始終拿不准主意,即便是去看望曹沖,也在躊躇思忖。 昏睡中的曹沖驀地睜開眼,微弱地說:“父親因何發愁?” 曹操把黃蓋的信讀給兒子聽了一遍:“我要不要相信?”他此刻一籌莫展,竟不得不去向十三歲的病弱兒子討教。 曹沖吐了一口氣:“父親,謹防東吳用火攻。”他說完這話,又陷入了昏迷。 火攻?曹操抬起頭,營帳外寒風肆虐,吹得戰旗呼呼地響成一片,他走了出去,仰著頭瞧了瞧鉛雲低垂的天空,濕漉漉的水汽在天地間緩慢地沉澱,營壘的帡幪外垂著刀鋒似的冰凌。 他忽然想到,冬季刮的是西北風,沒有東南風。 他捏著信自信地笑了起來。
呼嘯的北風像攜著成百上千的石子,狠狠地撞在帳幕上,整座營帳搖晃起來,嗚嗚的風聲在帳外經久不息地吹奏,彷彿是誰撕心裂肺的哭聲。

營帳內,諸葛亮站在一面巨大的地圖面前,背著手久久地凝視,那柄白羽扇便垂在腰際以下,輕撫著素白袍子打了褶的下擺。 門簾被人掀開了,寒風“呼”的一聲撲進來,在諸葛亮挺直的後背上劃過一道波紋。 張飛的嗓門把大帳內的冷空氣震得一暖:“我說'水'啊,大戰在即,你還真沉得住氣!” 諸葛亮回頭笑了一下:“憑張將軍這驚世嗓門,去赤壁丟上一聲,曹軍便將退避三舍,亮自然能在營內安坐。” 一番話說得入帳來的眾人笑成一片,劉備笑著斥道:“日後說話小聲些兒,再有,別整日'水'來'水'去,沒規矩!” 張飛翻著眼皮:“本來就是'水',你不是說如魚得水麼,你是魚,軍師自然是水,我便稱為'水',也不為過!”

劉備瞪他一眼,卻不再扯閒話,他轉向了諸葛亮,聽得諸葛亮問道:“江東有消息麼?” 劉備道:“有,”他走至地圖前,在幾處敲了敲,“江東步兵分兵數處,然水軍只在赤壁一處屯守……孔明,你說江東會以何戰術勝曹操?” 諸葛亮聽了聽帳外的風聲:“曹操以鐵鎖連船,縱橫數里,江面之上如履平地,以戰船近身對敵討不著便宜,亮以為,江東會用火攻。” “會在何時?” 諸葛亮肯定地說:“今夜!” “今夜……”劉備莫衷一是,“孔明如何這般確定?” 諸葛亮平靜而篤定地一笑:“今夜有東南風!” 張飛插話道:“軍師會掐指算不成,你怎知今夜有東南風?” 諸葛亮輕輕一拂羽扇:“知曉天象變化乃為將之道,排兵布陣,若不知地理、天象,何以取勝?”他幽幽一嘆,聲音很低,“周公瑾也早知今夜有東南風。” 劉備信服地說:“既是大戰在今夜,應即作準備。” 諸葛亮看了看關羽:“雲長雖訓有水軍,時日尚淺,比不得東吳水軍,我們只有依仗步戰。曹操在赤壁大敗,定會北退,我們可提前在他撤退路上設下埋伏。” “曹操會走哪裡呢?”劉備盯著那面地圖出起了神。 諸葛亮舉起羽扇,用扇柄在地圖上劃出一條赤壁、烏林、華容、江陵的行進路線,重重一敲:“曹操必走此路!” 關張都興奮起來,張飛拍起巴掌道:“好,曹操死期到了!” 諸葛亮卻似並不為此而振奮,他突兀地問劉備:“主公,你想讓曹操死麼?” 劉備沉吟:“既想又不想。” 諸葛亮一收羽扇,俯身一揖:“主公明睿!” 關張面面相覷,猜不出劉備話裡的玄機,也想不到諸葛亮葫蘆裡賣的藥,睜著兩雙眼睛,彼此如墜雲霧裡。 劉備半仰起臉,目光裡滲著繁複的情緒:“孔明,我若想與曹操見一面,當在何處?” 諸葛亮回身望向地圖,毫不猶豫地說:“華容!”
曹操已記不得火是怎麼燃起來的,他彷彿一直在做夢,夢裡有俯首的敵人,有皇帝褒獎的詔書,有天下一統時放牧南山的戰馬,等他清醒過來,整個江面已是一片火海。 火從詐降的東吳戰船上燒過來,彷彿江南潮濕的瘟疫一般,觸著了一艘船,另一艘船便不能倖免,緊跟著,越來越多的戰船被大火吞噬,今夜的東南風特別張狂,“劈裡啪啦”連珠炮似的沒有止盡。 火在水面上拉起了帷幕般的紅線,趾高氣揚地燒上了岸邊的營寨,上萬的士兵在烈火中慌不擇路地奔逃。可火的燒灼速度太快,跑不多遠,便被追躡而來的火焰扯住腳踝,用力推入火海裡,幾聲悚人的慘號後,留下一具燒焦的屍體。 整片天空都被燒亮了,竟照出了一鉤血紅的月亮,恍惚是天神流血的眼睛。 大火噴著灼熱的黑色氣流,嚴寒被趕得沒了影兒,滾滾熱浪從四面八方張開懷抱,緊緊地勒住無路可逃的士兵,那橫亙江面的連環戰船也在這懷抱裡化為滿天綻放的齏粉。 曹操的腦子一片空白,他是被屬下將領硬推上馬,從熊熊大火間飛奔,一座座雄峻的營寨在他身後紛紛化為一團明亮的火焰,他彷彿奔跑在一場有爛漫煙花的夢裡,他一直都在做夢,他還沒有醒,也許待他醒過來,他仍在赤壁的營壘裡等待東吳降將率戰船來歸,或者,他其實是在許都的丞相府裡,與一眾兒子暢論遠志。 赤壁的大火足足燒了一整夜。這是曹操最慘烈的一次失敗,他的失敗成就了另一個人的輝煌,從此,周公瑾的名字響徹天下。
曹操逃出赤壁,一路向西緊急撤往江陵,孫劉聯軍緊追不放,追得曹軍玩命似的跑,往往在一處剛剛歇腳,水還沒喝一口,追兵的廝殺聲已逐風而至,逼得全軍丟開傢伙撒腿飛奔。剛燒開的水,剛煮沸的肉粥也只好留給孫劉聯軍享用,以致孫劉聯軍嘲笑曹軍是聯軍的庖廚。越跑到後面,人越少,有的跑不動成了俘虜,有的做了逃兵,還有的跑至半道累得當場倒斃。 逃奔的途中處處驚心,越往前走越是泥濘難行,進入華容縣境,是大片的沼澤地,洋洋的水潭交錯著黏濕滑溜的草垛,處處埋著陷阱,不留神便滑入了泥水里。 失敗的哀傷情緒始終在軍隊中縈繞,南征時的躊躇滿誌已被赤壁的大火燒成了灰,此時留存的唯有那求生的渴慕。 曹操累得快要散成無數塊碎片,馬蹄歪了一下,也不知是踩著了水塘,還是陷入了泥淖。 他每走兩個時辰,都會向旁邊的馬車裡喊一聲:“沖兒?” 回應他的聲音很輕,人馬行進的淌水聲太大,他常常聽不見,不得不把大半個身子匍匐下去,耳朵貼在車廂上,或者揭開車簾,悄悄地睨一眼。逼不得已時,他會把手探進去,探一探曹沖的鼻息,若能在指間感受到一絲微弱的呼吸,他那懸在喉嚨口的心才緩緩放下。 已經很久沒有聽見追兵的喊聲了,也許孫劉聯軍也疲累了,泥濘艱澀的道路不僅延宕了曹軍速度,也絆住了追兵的步伐。 曹操立起身體望瞭望,漫長的華容道快要到頭了,這一支殘兵彷彿從母親腹中掙扎而出的嬰兒,在潮濕陰冷的子宮裡艱難地爬行,即將迎來苦澀的新生。 路口恍惚有旗幟飄了一飄,似乎一片不慎落入人間的青雲,曹操以為自己眼花了,他揉了一揉,那面旗幟卻變得清晰起來,旗幟下漫出了一股黑色洪流,有逼眼的亮光分泌而出,那是一支軍隊。 “有埋伏!”不知是誰號呼了一聲,已精疲力竭的曹軍都嚇破了膽,竟有士兵哭了起來。 曹仁拍著馬衝上來,氣喘吁籲地說:“丞相,快、快走……” “快、快走……”於禁、夏侯惇一眾武將也趕了上前,每個人都像得了哮喘病,說話透著無力。 曹操打量著這些在戰場上威風八面的將軍們,那一張張倦怠的臉顯著菜色,像是飢餓多年的難民,拿著兵器的手竟在不由自主地發顫,身體搖晃著,似乎隨時可能掉下馬鞍,他心裡又悲又苦,眼淚幾乎要蹦出來。 他緩緩地拔出佩劍,臉上透著誓死的堅決:“孤欲與眾將共生死!”他咬著牙,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決斷在血液裡跳躍沸騰。 “孟德,別來無恙乎?”一個清朗高爽的聲音幽幽傳來,彷彿高山之巔垂下的一溜清泉,流淌著暢快的語調。 曹操愣住了,他看見那面旗幟下緩緩馳來一騎,冷清的陽光在那人的臉上耐心地勾勒,他忽然明白了,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玄德,汝欲取吾性命乎?” 劉備暢聲大笑:“非也,非也,今日只為敘舊耳。” “敘舊?”曹操只當劉備是殺人前的偽善仁厚,“玄德好興致,伏於此路候操多時,原來只為敘舊?” 劉備卻是確定地說:“正是,孟德不信也罷,信也罷,劉備今日不舉刀兵,更不取孟德性命,只為敘舊!” 曹操一怔:“奇了,你不舉刀兵,又為何伏兵當道?不取我性命,又何必揮師攔路?” 劉備富含意味地凝視著他:“當年討董之際,孟德問劉備,'若他日刀兵相見,該當若何?'孟德尚記劉備之回答否?” 曹操回想著:“你說願效法晉文公……”他不禁一呆,“玄德今日莫不是要效法晉文公?你這是為何?為一句戲言釋刀兵,玄德若當真行此舉,曹孟德是該領汝情,還是笑汝愚拙?” 劉備軒朗大笑:“孟德想知道劉備為何放你,何不下馬一敘?”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自己卻先下馬,走至路口新搭起的土台前。 曹操猶豫著,曹仁在他背後悄聲道:“丞相,不要去,劉備奸詐,不可信。” 曹操把佩劍插回鞘,籌謀道:“劉備若要殺我,此刻便該率軍殺來,不用再施伎倆,我便去會會他,瞧他怎麼說!” 他驅馬向前,曹仁、夏侯惇一眾人到底不放心,索性緊跟在他身後,同來到土台下。 曹操騰身下馬,正對上劉備含笑的眼睛,他乍看見劉備身後白衣羽扇的年輕人:“這位便是諸葛孔明?” 諸葛亮行了一禮:“承曹丞相知道諸葛亮微名。” 曹操一面和劉備登台,一面打量諸葛亮,說道:“'臥龍'之名,荊州俱聞,我自得荊州,日日聽聞'臥龍',人未見,耳卻熟也。” 劉備笑吟吟地說:“蒙孟德記得劉備帳下心腹。”他見曹操仍在看諸葛亮,不禁笑道,“孟德對孔明如此著迷麼?” 曹操失落地說:“我是以為他像,郭奉孝……不免多多看顧……”提起郭嘉,心中的酸痛湧動起來,那個死在北征烏桓途中的英姿青年,是烙在他心上的傷疤。他忽然想,若是郭嘉還在,赤壁這把火也許燒不起來。 說話間,二人已在土台落座,有侍從奉酒爵獻上,劉備捧起:“為久別重逢,當飲此爵!” 曹操端著酒爵遲遲不飲,劉備心裡透亮,笑道:“孟德若擔憂此酒,我們換一換就是!”他說著便要去取曹操手中酒爵,曹操卻不肯了,他是受不得激將的倔強脾氣,索性當先一飲而盡,還張揚地亮了亮底。 劉備也笑著飲畢,他用探詢的目光看住曹操:“赤壁一戰,孟德以為如何?” 曹操嘆了口氣:“奈何,兵鋒未交,疾病先行,士氣低落千丈,徒使周郎成名!” 劉備笑道:“孟德經年征戰,天下豪傑皆為授首,意氣風發,卻敗於小兒郎手中,可知天意無常,正逆自有天懲之!” 曹操聽出劉備在嘲諷他,他“哼”了一聲:“何為天懲,我為天子討逆,率王師南征,爾等不服歸化,與王師爭衡,我之敗乃朝廷之敗。” 劉備微微收住了笑:“孟德以己為正,以彼為逆,卻不知天下皆以汝為逆,恨不能討賊興復,還帝於都!” 曹操冷笑了一聲:“我為逆?若沒有我曹操,天下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爾等明忠漢室,而乃割據州郡,妄圖稱霸一方,與朝廷分庭抗禮,若爾等為正,不知何人為逆!” 劉備目光如炬,毫不退讓地迎著曹操的話鋒說:“正朔之間自有公論,孟德倘或以漢家忠臣自居,當日逼宮戕害無辜之時,忠心何在!” 曹操靜默有時,他仰起了臉,神情間隱伏著不肯屈服的毅然:“爾等口說忠心,卻覬覦神器。天子淪落顛沛時,諸人作壁上觀,不援手不朝奉不迎候,而今朝廷典章粗具,天子旌旗四指,卻與我辯難正逆,人心之偽善,令人齒寒!” 他也不待劉備回應,舉起續了酒的銅爵,朗聲道:“曹操坦率相告,天下諸侯欲恢復漢家衣冠者,也只有你劉備一個,你我雖為仇讎,卻到底有此同道,為此當壽!” 劉備也舉爵奉觴祝壽:“望孟德當真心存漢室,如此,天下大幸!” 曹操意味複雜地一笑,他把酒爵放下,說道:“玄德今日伏兵中道,想來不是只為與操辯難正逆,你還未告訴我,你為何要放我走?” 劉備慢悠悠地說:“你不能死。” 曹操笑出了聲:“我為何不能死,真真奇了!” 劉備仍是漫不經心地微笑:“我雖恨你,但也佩服你才略,數年之間掃平北方,俾得戰亂之地重歸太平。你若死去,北方將重陷戰火,天子無所歸依,宗廟無所建立,也不知多少覬覦神器者將操戈而起,天下將重現董卓末年之亂。” 曹操恍然大悟:“原來曹孟德這條命還有這般作用,”他向前一傾,詭譎地一笑,“玄德是否也為自己計,曹操不死,北方平定,後顧無憂,還能牽住乘勝追鋒的江東,玄德方能在江南挖一抔土?” 劉備不說話了,兩人互相對望著,忽然不約而同地放聲大笑。 曹操咬著牙笑道:“劉玄德陰險之極,機詐之極,可恨可鄙,也可敬可嘆!” 劉備用同樣的語氣說:“曹孟德張狂之極,卑劣之極,可痛可氣,也可讚可重!” “當以此祝壽!”曹操再舉酒爵,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倒酒入口。 曹操露出挑釁的笑:“你就不怕放了我回去,他年我重振刀兵,再與玄德一爭高低,那時,你休要後悔!” 劉備淡淡地笑道:“劉玄德一生行事絕不後悔,若他年再與孟德戰場相見,我一定會殺了你!”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曹操這顆頭顱值錢得很,只怕你摘不去,我也給你一句話,他日若你我再舉刀兵,我定不饒你!” “我等著你來殺我。”劉備半認真半玩笑,他舉起了酒爵,“此一爵後,各自別過,日後仍是仇讎,你我不共戴天!” 曹操毫不客氣地說:“不共戴天!” 兩人彼此飲畢,曹操拱拱手,匆匆地走下土台,一直忐忑等候的曹軍將領忙不迭地簇擁著他返回行陣。 劉備令路口的軍隊讓開一條道,曹軍像澗溪般緩緩地從夾路的劉軍中漫出去,在周圍刀槍劍戟的森嚴押護下行進,著實覺得駭人,也不免古怪。 這時,那驅趕馬車的車夫不提防,車軲轆也不知攆著了什麼,馬車狠狠地一顛,像篩豆子似的將車廂拋起一段,又哐地落下來。 曹操登時大怒:“跌著公子,我要你的腦袋!”他不由分說掀開車簾,著急地喊道:“沖兒?” 曹沖沒有反應,昏暗的車廂猶如一具灰塵撲撲的骨灰盒,闔著死去多年的殘骸。曹操的臉竟發白了,伸手在劍柄上捏了一捏,心裡已起了殘忍的殺機。 “公子有恙乎?”諸葛亮的聲音便如輕風吹拂,那一襲白衣從刀劍林立的軍陣之間緩慢出列。 曹操猶疑了一下:“軍中疾疫已歷數月,吾兒不慎染疾……” “我能看看麼?”諸葛亮靜靜地說。 曹操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半晌,諸葛亮淡淡地一笑,他一甩韁繩,踏踏地向那馬車馳來。曹軍眾將本想攔阻,夏侯惇已把劍拔了出來,生恐諸葛亮有甚叵測居心。曹操此刻是病急亂投醫,也顧不得什麼敵我之別,揮手讓眾將退下。 諸葛亮便從曹軍眾將之間策馬而過,他俯身往車裡凝看了許久,沉思片刻:“公子沈痾已久,不可再延宕時日,需急治。” 他從腰間的革囊裡取出一隻小布袋:“這是幾味藥,趕快給公子服下,或還能有救。然三日之內為最要緊,若能捱過三日,則病瘥復初,若挨不過,天意如何,亮也莫可奈何。” 曹操怔愣了半晌,猶猶豫豫地接過藥袋子:“你……”他張著嘴,卻不知該怎麼組織一句話。 諸葛亮平靜地說:“同為人父母,同有憐子之心。丞相數年征伐,殘家園、壞阡陌,也見過父別子、母訣女,天下淒慘之景,令人鼻酸。丞相今有幼子病危之痛,其錐心刺骨應深不可忘,當能體諒天下父母之心。”他手搭羽扇,撫掌一揖,調轉馬頭驅入劉軍陣列。 曹操臉上的表情像流淌的水,一會兒苦,一會兒愁,一會兒酸,一會兒悅。他其實聽出了諸葛亮話裡的勸誡,他望著這個年輕人的背影,彷彿一片白羽毛,既純淨又繁複,也不知那顆心裡藏著多少不堪回首的慘淡往事。 他長嘆一聲:“多謝!” 曹軍重又開拔,車馬之聲攪動泥漿,像在鍋裡拍打稀粥。曹操去得遠了,忽然聽得劉備在他背後呼喊:“孟德,汝欠我女兒一條命,吾今日以德報怨,救汝小兒一命,汝該如何謝我?” 曹操勒住戰馬,他沒有回頭,片刻的安靜後,“嗡嗡”的聲音順著他肩上的風飛出來:“他日與玄德戰場相見,若玄德揮戈挺近,吾當不辭爭之;若玄德堅壁清野,當退避不戰!” “如此多謝!”劉備高聲地笑道。 曹操一甩馬鞭,馬蹄劈裡啪啦地拍著泥水飛馳,一面缺了角的大纛遮住他的後背,漸漸地消失成一線黑影。適才人聲鼎沸的華容道只剩下幾行凌亂的車馬印,彎彎曲曲地拖拽出去,彷彿蛻皮的老蛇,滄桑而遲緩地爬向迷濛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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