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2

第13章 第十章荊州降曹,建策退保江陵

風很大,“哐當哐當”扇得門扉來回擺動,還帶起了大片大片的塵土,迎面就彷佛狠狠一巴掌。 劉備掩著臉一路小跑,“噌噌噌”跑上幾級台階,急急地衝進了屋,門首的僕役慌忙關嚴了門,留得勁風在門外瘋狂拍打。 他在門邊輕輕拍去身上的塵土,略定了定神,這才緩步入了里間。 屋裡燈光很暗,劉表軟軟地靠在枕頭上,垂在床前的帷幔遮住了他大半的身體,若不是因為有一線光打在床頭,還以為那床上沒有人。 “景升兄!”劉備在床邊參禮。 劉表虛弱地笑了笑,癟瘦的雙頰凹陷下去,一笑起來,顴骨全凸了出來,他對著劉備伸出了手。 劉備一陣難過,握住劉表瘦骨嶙峋的手:“景升兄如何病成這樣!”他說著一行淚流了下來。 劉表嘆息:“天命終了,無奈啊!”

劉備雙目滾淚,難過得說不出話安慰。 “玄德,”劉表微微喘息,“我不行了,有幾句話想問問你。” “你說,你說。”劉備抽噎道。 劉表沉默有頃:“你是不是以安撫流民為名,募兵擴充實力,還在江夏訓練水軍?” 劉備愣了,彷彿被人掐住了咽喉,半晌竟無法說話,腦子裡一片混亂,他其實早想到總有一天劉表會知道真相,只是沒想到會是在這個情景下,因此囁嚅著:“我……” 劉表卻沒有憤然的神色,弱弱地擺擺手:“不必驚惶,也無需隱瞞,你胸怀大志,不甘居於人下,有此做法也合情合理。” 他望著錯愕不能語的劉備:“我既將死,自然要對你說真心話,我以往對你甚是猜忌,你久負名望於天下,曹操這樣的人物,居然也對你有三分忌憚,你倚我荊州,我怎能安枕而無憂!”

劉備更是驚懼,但劉表的話語裡並沒有些許仇恨,反而很是平靜,還有些悵然。 “所以你屢次求我增兵,我皆不允,是怕你羽翼豐滿,便要奪了荊州!” “我……”劉備猛一站起。 劉表壓住了他的手:“聽我說,”他緩了一緩,“可是我現在卻漸漸想明白了,天下歸有德者居之,荊州或者真的應該讓給你!” 劉備震驚,他瞧了瞧劉表,那衰弱蒼老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試探之意:“景升兄如此說,是要陷備於不仁不義麼?” “玄德言過了!”劉表咳嗽了兩聲,“我即將江河歸海,兩個兒子又不成器,荊州地處要衝,北有曹操虎視眈眈,南有孫吳相機而動,要保得荊州不失,除了玄德還能有誰?我是真心真意想把荊州讓給你!” 劉備堅決地搖搖頭:“不可!劉玄德怎可乘人之危,景升兄若真有山崩一天,應擇嗣子受印綬,備當鼎力扶持,不負景升兄多年看顧之情,何能橫奪同宗產業!”

“玄德!”劉表著急地說,“昔日陶謙公也曾讓徐州印綬於玄德,玄德能受徐州,如何不能受荊州!” “此一時彼一時!”劉備斷然地說。 劉表長嘆:“玄德若不肯受荊州,這荊襄八郡卻付於何人!” 劉備道:“景升兄有子,擇子任之,天經地義。” 劉表愁苦地嘆了口氣:“擇子?擇誰?” “長公子劉琦,他仁厚寬和,風雅持重,為守成之君,景升兄何不擇他受印!” “琦兒……”劉表訥訥,他期期地瞧著劉備,“若是琦兒受印,玄德可願助其守衛荊州?” “當效全力!”劉備拱手道。 劉表頹然一聲嘆息:“唉,罷了,既然玄德力保,便如此了吧。”他撐住身體,雙手緊緊握住劉備,“荊州有勞玄德了!”
台階很長,飛塵撲面拍打,劉琦焦急地跑上台階,一面跑一面甩去面上的灰塵,後背全是涔涔的汗沫,頭髮也鬆散得似乎揉碎了。

他跑到台階的最上面,也不稍微休息,揚手抓住面前髹漆大門的銅環,力量用得很足,敲門聲震天響動。 “開門,我是長公子!” 門“嘎嘎”開了,他正要衝進去,卻被一人死死地擋了出去,逼得他險些掉下台階。 “蔡瑁?”他斜眼一瞧,“你做什麼?” 蔡瑁慢悠悠說:“公子來做什麼?” “我聽說父親垂危,特來望病!”劉琦怒氣沖沖地說。 蔡瑁一挑眼:“誰說主公垂危,竟敢造這樣的謠,是大逆不道!” 劉琦瞠目道:“你休要誆我,讓我進去拜見父親,自然一見就知!”他搶步便要衝入府中。 蔡瑁將手一攔:“長公子且慢!” “你走開!”劉琦怒喝,右手緊緊摁在腰間的劍柄上。 蔡瑁毫不害怕,冷森森地說:“長公子休怒,論親我也是你的舅舅,長輩說幾句不入耳的話,晚輩便要拔劍相向麼?”

劉琦無法反駁,緩緩地放開了手,眼睛裡卻仍是滿滿的一團火焰。 蔡瑁冷看了他一眼:“長公子身負主公重命,鎮守江夏重鎮,當初赴任之時,主公諄諄教導,長公子曾對主公信誓旦旦,稱道定當守好江夏,絕不辜負主公重托。如何一年未到,長公子竟然違了誓?” 劉琦質疑道:“我如何違了誓?” 蔡瑁冷笑:“江夏重鎮,樞機要地,守之當謹慎之、忐忑之,日夜憂患不敢輕率。而今長公子釋眾擅走,孤身奔來襄陽,留下江夏無人防守,若是出了什麼差池,你就不怕主公譴怒於你?” “我……”劉琦被他擊中要害,竟結巴著無以作答。 “再者,公子遠在江夏,襄陽並無傳信,公子如何知道主公垂危?是有人故意造謠生事,還是公子有別的想法呢?”蔡瑁陰森森地道。

“我有什麼想法?!”劉琦高聲道。 蔡瑁抱了雙臂:“公子如何問我,我哪裡知道。”他幸災樂禍地盯著手足無措的劉琦,“我勸公子還是先回江夏吧,主公有事自然會傳喚公子,切毋聽信他人挑撥離間!” 他索性不再理劉琦,兩步跳入門檻,令人將那大門關了個嚴實,連只蒼蠅也飛不進來,拍了拍手,鄙夷地說:“想跟我鬥,你嫩了!” “蔡兄!”門廊後閃出一人,面皮黃得像被烤過頭的雞蛋,卻是劉表的外甥張允。 蔡瑁對他和氣地一笑,張允扯了扯他的手,悄聲道:“他走了?” 蔡瑁得意地笑道:“他能不走麼?” 張允默默點頭:“既然長公子已走,我們該早定大計,北方傳來消息,曹操已率大軍南下,不日將兵臨荊州,我們該有個謀劃!”

“張兄以為該如何?”蔡瑁不動聲色地問。 “有兩條路:一是抵抗,二是歸順。若是擇一,憑荊州區區之地恐難敵曹操鐵蹄,袁紹當初踞有富庶河北,實力比我們強過數倍,卻慘敗於曹操;若是擇二……”張允頓了一頓,臉上是試探的諂笑。 “擇二怎樣?”蔡瑁故意問。 張允嘿嘿笑道:“蔡兄為曹操故交,自然比我更清楚!” 蔡瑁哈哈笑著指住他:“張兄好可惡,是要拿我做歆享麼?”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
呼地一陣烈風,大門被重重撞開,吹得滿屋簾幕“嘩啦啦”亂飛,劉表從床上猛地彈起,摀住胸口大聲地咳嗽。 屋裡的女僮都慌了手腳,有的抬痰盂,有的捧熱水,一窩蜂湧在床邊,那劉表卻像是被激怒了,一面咳嗽一面罵:“滾,滾!”

女僮們縮著腦袋,也不敢真的離去,捧著痰盂和臉盆沒敢動。 “夫人呢?”劉表嘶啞著聲音問。 “不知。”一個女僮膽怯地說。 劉表長嘆道:“久病床前無孝子,夫妻本是同林鳥……”猛烈地咳嗽把他後面的話掩飾過去了。 門被誰推開了,一個人捲著呼嘯的風衝進來,大聲喊道:“主公!” 劉表費力地抬起頭瞧了瞧:“德珪?” 蔡瑁奔到床前,驚惶地說:“主公,大事不好了!” “什麼、什麼大事?”劉表也緊張起來,雙手死死抓著被單。 蔡瑁吞了口唾沫:“剛得到消息,曹操已調精兵二十萬,星夜兼程向荊州奔來,前鋒即到宛城了!” “什麼,曹操來了!”劉表驚得一立,奈何身體過分虛弱,承不住那瞬間的意識,他又摔入被褥,焦急和憂慮衝上心頭,他捧著心口又是喘息又是咳嗽。

蔡瑁憂心忡忡地說:“主公,曹軍眼見兵臨城下,望主公早定大計!” 劉表被提醒了,他揮揮手:“去、去把長公子調回來!” 蔡瑁沒有動,眼角微浮過一絲冷凝的笑,冷冷地瞧著衰弱如殘枝的劉表。 “我讓你去調長公子,你、你去啊!”劉表著急地拍著被單。 蔡瑁陰冷地笑道:“主公,曹操大軍臨近,主公現又在病中,當此之時,應定下嗣君之位,以備萬全之策!” 劉表艱難地抬起頭,正看見蔡瑁冷若冰霜的目光,剎那間,讓他打個哆嗦。 “你們都給我退下!”蔡瑁厲聲喝令道。 蔡瑁聲色俱厲,劉表又不中用,女僮們哪敢違抗,抱著痰盂和臉盆紛紛奔出房間,雜亂的腳步聲很快被肆虐的大風吞沒了。 “你、你要做什麼?”劉表感到頭皮發麻,下意識地向後靠去。

蔡瑁森森地笑著,慢慢地從袖中抽出一隻沒有封檢的皂囊,解開扎繩,捧出一冊捲軸,雙手呈給劉表,卻又沒有真的遞在劉表手裡:“請主公敕定嗣子!” “嗣子,你想……”劉表慢慢回過味來。 蔡瑁將捲軸一點點展開:“請主公敕定公子劉琮為嗣子!”那青色簡牘上已寫滿了字,卻是以劉表的名義發布的嗣位敕令。 “蔡瑁,你好大膽!”劉表怒道。 蔡瑁嘖嘖地搖頭:“主公何必動怒,瑁也是為荊州基業著想,敕定公子劉琮為嗣子乃眾望所歸!” 劉表拼了力氣啐了他一口:“狗屁的眾望所歸,是你蔡瑁一人謀算!”他現在才深刻地感到了後悔,不應該將長子遠派江夏,更不應該早不冊定嗣子,一再的猶豫和遲疑,終於釀成了今日的危險。 蔡瑁微微動了顏色:“主公何苦如此固執,定公子劉琮為嗣子有何不好,我勸你還是加蓋了印章吧!” “我若是不答應呢?”劉表倔強地仇視著他。 蔡瑁幽幽嘆了口氣:“那瑁只有得罪主公了!” 劉表逼視著蔡瑁,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蔡瑁心裡發怵,他忽然爆發出狂悖如痴的大笑,笑聲猶如狂風催木,甚是驚駭。 蔡瑁被他的笑聲驚住,心虛地說:“你笑什麼?” 劉表輕蔑地瞅了他一眼,從床頭的書笥裡拿出一個小方盒,顫巍巍地取出一方銅印章。 蔡瑁驚喜,忙把那捲軸裝入囊中,系口繩緊緊紮住一片檢,又摸來一方封泥,摳出一點兒填進檢上的小凹槽,諸般動作做完,把皂囊擺在劉表面前。劉表舉起印章,默然間連聲嘆息,半晌,緩緩地落了手腕,在封泥上重重一摁。 蔡瑁滿足地捧起皂囊:“多謝主公!” 劉表把印章一丟,“哐啷”掉在地板上,銅印頓時磕破了一個角,他喘息著盯住蔡瑁,用最後的力氣說:“善待長公子!” 他再也沒有力氣了,像被抽了底座的房梁般,直直地倒在榻上。他睜著大大的眼睛,一滴眼淚順著他瘦削的面頰緩緩流下,卻沒有人為他拂拭。
滿座皆是衣冠楚楚之士,門外的陽光緩緩地湧進來,照見一張張模糊的臉,嘈雜的聲音被撩進來的風任意撕碎,便在那耳際融化成稀粥似的一塌糊塗。劉琮在主座坐得太久,腰骨酸麻地響著,扎在頭上的衰絰太緊了,勒得頭有些暈,僚屬們的臉都像被麻布罩了,五官毫無生氣。 “主公,”蔡瑁高聲道,“曹操大軍前鋒已至宛城,望主公早作決斷!” 主公?劉琮還不適應這個稱呼,他像是被忽然套上了一件華貴的錦袍,卻不甚合體,總有種游離的感覺。 “呃,諸君以為當如何?” 滿座衣冠抖動著,卻沒有人慷慨激昂地站出來說要決一死戰。曹操這個名字像橫掃一切的狂雷,足夠讓善戰的武將拿不動刀槍,騎不動戰馬。 劉琮只好挨個問:“舅舅以為如何?” 蔡瑁清清嗓子,用沉重的語氣說:“瑁以為荊州自遭黃祖敗覆,元氣大傷,兼之先主公新亡,民心哀慘。曹操新有柳城之勝,正是士氣如虹,軍心昂揚,以我哀傷之師敵曹操戰勝之師,若以卵擊石,深為本州憂之。” 仗沒打,先把自己貶得一無用處,劉琮也覺得沮喪:“舅舅的意思是……” 蔡瑁看了看劉琮,又看了看群僚:“瑁斗膽建策,莫若開示誠意,俯首曹操,還能保住荊襄百姓太平,主公也可封侯受賞,仍可為州主!” 劉琮算是明白了,蔡瑁是打定主意投降曹操,別說是做做樣子的抵抗,他連甲胄也不披,便釋兵獻城。 劉琮到底是不甘心的,做人家的門下客,和自己做主,是兩種人生:前者掣肘太多,時時得看人家臉色;後者自由自在,快心快慰。 “諸君皆贊同蔡將軍麼?”他把問題丟出去,他想無論如何,總有人不同於蔡瑁,只要有反對之聲,荊州還是一塊有血性的土地,拼著熱血和曹操決一死戰,未必便會失敗。 “主公!”傅巽首先道,“巽附議蔡將軍!” 劉琮很是煩惱,他努力使自己顯得有氣魄,聲音便使勁地揚高了:“曹操未來,我等便釋甲授印,何其謬哉!我願與諸君據全楚之地,守先君之業,以觀天下,何為不可乎?我荊襄尚有精兵,樊城亦有劉玄德固守,可為掎角。曹操縱有雄兵,當擊退於金城湯池之下,何謂棄大州而行臣服!” “巽以為有三不可,”傅巽的應對相當敏捷,“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曹操擁天子,號令天下,今我以人臣拒人主,逆也,此為一不可;以新造之楚而御國家,其勢弗當也,此二不可;以劉備而敵曹公,又弗當也,此三不可。有此三不可,欲以抗王兵之鋒,必亡之道也!” 劉琮聽出傅巽這番話儼然是深思熟慮,他漸漸意識到,在曹操大軍逼近時,荊州這幫臣僚的算盤珠子早撥好了,都等著把荊州獻出去給曹操當見面禮,卻把他這個主公晾在一邊。 “主公自料何如劉備?”傅巽補問了一句。 劉琮老實地說:“我不如。” 傅巽像是挖著陷阱等人跳,口袋收好了,顯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主公自度不如劉備,然劉備也不能禦曹公,則雖保楚地,不足以自存;若劉備足禦曹公,則劉備不為主公之下也!” 這是傾危策士的一貫伎倆,立論時擺出甲乙兩面:甲若成立,乙則不成立;乙若成立,甲則不成立。總之你永遠被他牽著鼻子走。 劉琮覺得自己那剛剛複甦的熱血正在冷卻,他用哀求的語氣說:“諸君,先父創業不易,徒然將荊州拱手相讓,吾心何忍!”他求助地看住了蒯越,想著蒯越到底是劉表克定荊州時的功臣,與先父有患難之情,總會與他人不同。 蒯越默然有頃,他緩慢而不遲疑地說:“主公,我荊州新喪,士氣低落,難禦北方新銳之軍,若憑一時義憤操戈而鬥,不免塗炭生靈,戕害無辜,莫若拱手北面,也不失封侯拜爵。” 連蒯越也主張投降,劉琮最後的希望熄滅了,他低沉而悲慨地嘆了口氣。 蔡瑁聽得眾口一詞,心裡得意起來,臉上也收不住了,歡天喜地地說:“主公勿要憂慮,既是眾人皆有北面之意,即可遣使北上,宣明降意,倘若延遲,曹公大軍臨城,再謀俯首,則晚矣!” 劉琮悄悄地攥著一隻拳頭,很想一拳擊爛蔡瑁那張嘴。他終於明白了,蔡瑁當初推他為主,哪裡是為他著想,也不是為親戚血脈,分明是為自己謀,推了自己上去,他便可在荊州任意妄為,或者待得時機成熟,一舉攫取荊州權柄。可他能怎麼辦?蔡瑁掌控著荊州軍權,兵符在人家手裡捏緊了,自己不過是不能自主的傀儡,可嘆自己當初還和兄長明爭暗鬥,孰知早成了人家一盤菜上灑的佐料,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喟然一嘆:“唉,既然諸君皆有北面之意,吾豈能違眾議,罷了,便遣使北上,宣傳荊州臣服之意。”強忍著說完沒骨氣的話,劉琮的一顆心都在滴血,想到曹操兵不血刃地奪了偌大的荊州,他幾乎想收回自己的話。 “主公聖明!”眾人一迭聲地稱讚,彷彿打了大勝仗。 真是羞恥!劉琮盯著這些所謂的荊楚俊傑,一陣噁心倒捲而上,他硬生生吞了下去,卻突兀地說道:“北面臣服曹操一事,還得去告訴樊城劉備。” 這是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劉備到底是在荊州的土地上,而且還在積極整兵備戰曹操,荊州如此輕易地投降曹操,若不告訴劉備總說不過去。劉琮忽然覺得,也許在這偌大的荊襄土地上,只有劉備敢和曹操抗衡,儘管他的力量弱小,可他從不畏懼,劉琮於是以為自己真正不如劉備。 蔡瑁輕鬆地說:“無妨,小事。” 能“光榮”地把荊州送給曹操,為他們將來謀取更大的利益,區區一個劉備已不在話下。劉備算什麼,他便是死撐著和曹操對抗,也會被曹軍的鐵騎踏為齏粉,反而為荊州除去一個禍害。 楚楚衣冠們小聲地紛議,有在說曹公凜凜威風,有在說投降後如何獻詞,卻沒有一個人說出半句激憤的抗爭言辭。 劉琮重嘆一聲,那最後的一點兒熱血熄滅了。
秋意深了,西風一陣緊似一陣,天上的雲層越來越厚,把太陽深藏在背後,迅速地向著地面重重壓下。 徐庶提著一個大竹籃,邊走邊笑,口裡還哼著小曲兒,他繞過了一叢密生的薔薇花,進了一扇弧形拱門,院子裡掃落葉的僕役見他來了,都躬身一拜。 房門虛掩著,聽見裡面此起彼落的談話聲,他輕輕一推,半扇門緩緩開了。他抬頭便看見劉備倚案而坐,旁邊是正襟危坐的諸葛亮,張飛撇著兩條腿坐得很不安穩,趙雲坐在最外面。 “呀,都在呢,好得很!”他笑瞇瞇地關了門。 “元直,你來得正好!”劉備向他招手。 徐庶把籃子往案上一擺:“來嚐嚐,我娘專給大家做的吃食!”他從籃子裡取出無數的餅子糕點,一一塞到每個人的手裡。 諸葛亮笑道:“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洩洩,元直之謂也!” 徐庶將兩大塊麻餅塞入他手中:“吃你的吧,又掉書袋!” 張飛毫不客氣,幾大口吞了兩塊餅,吐著滿嘴的面沫,大聲稱讚道:“不錯,好吃,元直,你娘真是好廚藝!” 徐庶得意地仰起笑臉,毫不謙讓地說:“可不是!” 見徐庶談笑晏晏,諸葛亮大是感慨,他和徐庶相交十年,徐庶性子爽快,不拘小節,或哭或笑皆隨性而發。但哪裡見過他這樣欣喜若狂,徐庶孤苦飄零,而今得享天倫,他也很為徐庶高興。 劉備因對徐庶道:“你來晚了,剛才我們正說起有消息傳來,曹操已率兵南下。” “曹操來了?”徐庶驚疑。 “只是風聞,還未確定,正要遣派斥候分部打探。” 徐庶問:“襄陽有消息麼?” “沒有,”諸葛亮凝眉搖頭,“兩個月來送去襄陽的問函都如石沉大海。主公本想親往襄陽探病,奈何襄陽方面卻攔阻不讓,我猜這不是劉表的意思,定是蔡瑁的主張!” 劉備愁然一嘆:“只怕景升兄兇多吉少!” 趙雲欠了身向前:“不然悄悄去襄陽打探,蔡瑁再有陰謀,總有蛛絲馬跡洩漏出來!” 劉備垂頭一想:“罷了,索性派密探潛入襄陽,看能不能探出些風聲!” 張飛正咬著糕點,囫圇著吞下,哽了好一會兒,才悶著聲音說:“去二哥那裡問一聲,他和公子劉琦在一處,如何老子死活,兒子竟有不曉得的?” 諸葛亮道:“上次公子趕往襄陽探病,被蔡瑁生生攔了回頭,我想他定然也不知襄陽有了什麼變故!” “奶奶的,襄陽成了活棺材麼,悶在裡面出不來了?”張飛拍著大腿叫道。 活棺材……劉備忽然打了個寒噤,一種不祥感慢慢湧起,彷彿一雙死人手在身上撫摸,冰冷的,毫無生氣。 “主公!”門外傳來孫乾焦急的聲音,眾人都扭頭去望,那孫乾已一把推開了門,因是太急,一雙腳重重絆在門檻上,頭朝下直直摔倒。幸好坐在靠外的趙雲飛身上前,雙手穩穩托住了他。 “公祐何故如此著急!”劉備半是埋怨半是關心。 孫乾擦了擦滿臉虛汗,也來不及對趙雲說謝謝,一口氣不提地說:“主公,襄陽信使到了!” 劉備“騰”地彈起:“在哪裡?” “正在外守候!” 劉備不暇多想,提起袍子就奔了出去,雙腳幾乎是蹦跳過門檻,果見院子的涼亭中立著一個人,竟然是襄陽學舍的宋忠。 宋忠見劉備奔來,慌忙躬身下拜:“見過左將軍!” 劉備拱拱手,急問道:“景升兄病情如何了?” 宋忠扭捏不吭聲,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他從腰間的革囊裡取出一卷白帛,顫顫地雙手捧上,卻不敢看劉備的眼睛。 劉備一把奪過,心急火燎地扯開了便讀,哪知才讀得三四行,那汗便滴溜溜流了一身,胸口似被大刀輪番砍了十來刀,痛得他霎時眼淚直流。 “景升兄亡故了!”他仰天長呼,手一揚,白帛飄飄落下。 他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後背猛地觸上冰冷的柱子,所有的悲慨情緒彷彿開了閘一樣,眼淚傾巢滾落。 諸葛亮緩步走上涼亭,他彎腰撿起白帛,默然地看了一遍,羽扇緩緩垂下,兩行清淚流過他軒朗的面頰,他舉手輕輕一揩,沒讓人察覺。 “怎麼了?”徐庶輕問。 諸葛亮把白帛遞給他,徐庶展開一看,這原來是劉琮寫給劉備的信,裡面說了三件事:一是劉表病故,劉琮繼位為嗣子;二是曹操大軍南下,前鋒抵宛;三是荊州不能抵擋曹軍鐵騎,遂決定舉州歸附。 劉備倚柱悲泣不已,一眼瞧見宋忠,心中怨憤頓起,大怒道:“景升兄病故,你們為什麼不報喪?!” 宋忠唯唯不能說,劉琮派他來送信,他本就以為難做,可劉琮強而命之,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來樊城,一直擔心惹火了劉備遭致身首異處。 “混賬!”劉備越想越氣,掄起胳膊便要一巴掌甩下去。 諸葛亮攔住了他:“主公,宋先生只是信使,遷怒於他有何用!” 劉備憤憤地放下手,悲傷陡起,不禁泣道:“未想那日襄陽一見竟成永訣,可恨蔡瑁絕情,違背人倫,居然不給我報喪!” 諸葛亮溫聲勸道:“主公節哀,如今曹軍臨近,前鋒已抵宛城,不日將臨樊城,需早定大計,不可因哀心過甚貽誤大事!” 劉備悲淒,然也甚覺得諸葛亮所言為真,擦著眼淚說:“我心已亂,實不知該怎麼辦,望孔明能賜良謀!” 諸葛亮沉吟:“曹軍既已到宛城,必定一二日則克下新野,新野一破,樊城無有屏障,而劉琮欲舉州歸附,樊城便成孤城,不如棄城而歸江陵,江陵險塞,可為盤踞!” “棄城?”張飛瞪大眼睛,“還沒打就跑了?” 諸葛亮不理會他的質疑,平穩地說:“雲長與公子劉琦現在江夏,我們若能保江陵,則兩軍連為一線,互為支援,若是不能得,也可退居夏口,與雲長合併。” 劉備方寸大亂,不知道諸葛亮的提議到底好不好,他煩躁地敲著腦門,橐橐地滿地走來走去。 趙雲進言道:“主公,雲以為軍師之議未嘗不可。而今曹操勢大,我軍又一分為二,其勢不可攖其鋒,莫若棄樊城而走江陵,避其鋒芒,再謀後續!” 劉備擺擺手:“罷了,罷了!棄城走江陵!”他鬱悶地長長嘆了口氣,扭頭又看見宋忠,虎著一張臉,惡狠狠地說,“你回去告訴蔡瑁,爾等謀事何其狠毒,禍到眼前才報於我知,是要陷劉備於萬劫否?” 他一把抽出長劍,嚇得宋忠的臉白了,哆嗦著想要求饒,奈何聲音竟然發不出。 劉備引劍趨前,目光凜然:“本欲殺汝祭旗,但縱將你千刀萬剮,也難消仇忿。況我今將行,臨行之時殺你一個小小信使,非丈夫所為,你滾吧!” 宋忠巴不得聽見這話,一聲也不敢發,扭頭一歪一顛地跑了個沒影。 劉備胸中憤懣難平,仰天一聲嘆息,手腕一抖,長劍飛向半空,墜落之時,沒入柱中,“嗡”的一聲敲碎了撲面的秋風。
諸葛亮進家門的時候,夜已很深了,沉沉的風在庭院中嘆息,拂身之時有種徹骨的寒意,敗了的花、枯了的葉都貼著地面隨風旋轉,也沒有人打掃。 推門之時,屋裡溫暖的燈光撲了一身,他扶住門框,身體忽然變得很疲倦。 “回來了。”黃月英慢慢地從床沿站起,她已有了七個月的身孕,行動時略有些遲鈍緩慢。 諸葛亮快步走去:“別起身!”他扶著妻子重又坐下。 黃月英對他柔軟地笑著,盈盈的燈光暈染下,諸葛亮看見她臉上的淡淡淚痕,他心裡明白,輕握住她的手:“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你得保重自己。” 黃月英小聲地說:“我知道的……” 諸葛亮輕捋著她散在肩上的一縷頭髮:“我們明天要離開樊城了,你隨甘糜二夫人同行,我不能照顧你了。” 黃月英大度地一笑:“沒關係,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諸葛亮默默地凝視著妻子,深深的愧疚襲上心頭,他動情地說:“對不起了……”自黃月英懷有身孕,他便一直想將她送走,可他雜事實在太多,兼之不放心孕婦路途顛沛,更沒想到曹操會來得這樣快,竟就耽擱下來,事到如今,戰火燒到目下,方才驚覺自己有多愚蠢。 黃月英搖頭:“別說這話,丈夫應以大事為重,我若是存了責怪之心,又怎配做你的妻子!” 諸葛亮長嘆,伸臂將妻子攬在懷裡,聽得窗外秋風飄零,竟讓他生出了剎那的悲淒。 “隨身輜重不要帶太多,越輕便越好,此去江陵路途甚遠,不可被身外之物拖累。”他輕聲叮嚀著。 “嗯,我曉得。”黃月英抬頭望著他,“我什麼都不帶,你知道我的,我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諸葛亮不禁感嘆:“你總是這樣深明大義,諸葛亮何德何能,竟能娶你為妻。” 黃月英輕輕笑了一聲:“與君同感!” “是同感於諸葛亮娶妻如伊人,還是感與我同,慶幸有夫如此?”諸葛亮戲問。 黃月英狡黠地眨眨眼睛:“你說呢?” “二者兼而有之!”諸葛亮一本正經地說。 黃月英捶了他一下:“美得你呢,就愛聽自己的好話!” 諸葛亮暢聲一笑:“好話誰不愛聽,何況是自家婆娘說出口,哪家男人不樂意?” “什麼婆娘,好不難聽,你也說得出口!”黃月英捂了耳朵。 諸葛亮卻還是歡笑,黃月英笑瞪了他一眼,她輕倚在他肩上,低聲道:“你自己也要保重,也不知前途如何,我總覺得忐忑。” 諸葛亮慢慢地收住了暢然快笑,淺淺的悵然浮上心頭,彷彿水面起了風。 “我知道。” 他輕輕地說,溫柔地擁住妻子,窗外有風,彷彿他們彼此吟哦在心底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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