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2

第12章 第九章曹操南征,荊州岌岌可危

曹操剛一踏進門,早已等候多時的兒子們都站起了身行禮,個頭高高低低,模樣錯落不一,卻沒一個醜陋,最次的那一個也五官周正。論智力各有千秋,縱算不能開疆闢土,也不是愚拙的蠢人,這一點曹操很驕傲。 曹丕是長子,當先說道:“父親,朝廷允你南征了麼?”其實若論起來,曹昂才是長子,可惜在南征張繡時戰死了,曹丕這才成了長子。有好事的都道他命硬,把自家大哥克死,自個便成了嗣子,按著長幼順序,以後曹操的爵位還不得傳給他麼? 曹操落了坐,接過曹丕遞來的熱手巾擦了一把臉:“允了。” 曹彰頭一個慷慨激昂地嚷道:“兒子願隨父親出征!”他自來好武,不喜讀書,雖只十餘歲,卻擊得一手好劍,素日居家也仗劍坐臥,以為班超投筆從戎才是丈夫大志向。

曹操瞧著他笑了一聲:“好性急,素日便是個好武的性子,聽見征戰則急不可耐。” 曹彰氣勢十足地道:“大丈夫當為衛、霍,將十萬騎馳沙漠,驅戎狄,立功建業!” 曹操笑著嘆息道:“汝不讀書慕聖道,而好乘汗馬擊劍,此匹夫之勇,何足貴也,還敢誇誇其談!” 曹彰較起了真,義正詞嚴地說:“兒子以為大丈夫當馳騁沙場,馬革裹屍,何能做博士!” “你還瞧不起博士?”曹操不禁揶揄。 曹彰不屑地說:“博士咬文嚼字,鑽研經典,皓首窮經,為一字一文而窮研苦思數年,倘遇紛亂,力不能扛一斗土,百無一用,奚可效之!” 曹操搖搖頭:“此為偏頗之見,子桓、子建皆為博學之士,依著你的說法,他們也百無一用?” “他們的志向和我不一樣!”曹彰狡辯道。

曹操笑問道:“你是什麼志向?” “為大將!”曹彰鏗鏘有力地說。 “為將若何?” 曹彰正正聲色:“為將者,當披堅執銳,臨難不顧,為士卒先,賞必行,罰必信。”他以為自己說得很好,氣勢極足,每個字都從丹田處提拔而起。 曹操驀地大笑:“好個大將之道,我原來養了個勇將兒子!”他被曹彰毫不掩飾的志向表達勾起了興趣,因對諸子道,“既然彰兒述己志向,爾等何不各言爾志。” 曹植近身,微微的笑在他清俊的面孔閃著光:“兒子斗膽言志。”他今年雖才十六歲,卻頤養了一身的風流雅量,寫出的詩文讓父親曹操也甚讚歎,好與一眾博學文士詩酒酬唱,府中常常賓客盈座,通宵達旦。 “兒子有文武二願,文願讀盡天下書,書盡天下詩,武願踏盡天下土,覽盡天下物,若有千難萬險,亦無所避!”

果然是才高八斗,志向也是一派斐然文氣,四個“天下”接連脫口而出,豁然顯出那鋒芒嶄露的少年意氣。 曹操笑道:“子建好大口氣,天下盡為汝讀盡、書盡、踏盡、覽盡,你可讓他人如何立志!” “父親有包舉宇內之志,振盪八荒之心,兒子願承繼父親鴻業而已。”曹植的口氣很是志在必得。 曹操一笑:“好,有志氣!”他環顧著其餘的兒子,“你們呢?” 按著順序,曹丕本該先說,曹植卻搶著出了風頭,他不得已落在後面,含著沒有鋒芒的溫潤的笑,不疾不徐地說:“兒子別無所願,只願侍奉父親左右,聆聽讜言庭訓,終生受教!” 這話明聽寡淡如水,細品卻大有文章,不露聲色間對父親的奉承已至爐火純青。諸子都是暗自揣度,嘆那曹丕心機太深,裝出溫順的孝悌模樣,卻把爭執心深深隱藏。

曹操嘆道:“子桓秉孝道,我心甚慰,然丈夫立世,當立大志,立大志方有大功業。” “是!”曹丕老老實實地答應。 曹操又瞧向其他人:“別停下,繼續說。” 兒子們頓時七嘴八舌,敦厚的說希望修身自守,好詩文的說希望博學多聞,尚武的說希望斬將搴旗,各自搜刮出華美動聽的詞藻,想在父親面前討一個好。 曹操一面聽一面評價,他忽地對坐在角落裡的曹沖說:“沖兒何無一言?” 曹沖聽見父親呼他,微微挪了挪,他才交十三歲,眉目間卻透出非比尋常的成熟,他笑了笑:“哥哥們說得太好,我還沒想好呢。” 曹操鼓勵道:“無妨,說錯了又不會責罰,不過是父子閒談。” 曹沖溫和地笑道:“兒子之志與哥哥們的偉志相比微不足道,既父親請告,兒子便斗膽一說,兒子願父親少征伐。”

曹操一愣:“這是何意?” 曹沖傾過身體,眸子亮晶晶的:“父親少征伐,是為天下無戰事,則我父子得享天倫,兒子能時時侍奉父親左右,天下之子皆能時時侍奉天下父親左右,豈不樂哉!” 曹操忽然大喜,他讚歎道:“沖兒之志方是偉志,我何嘗想年年征伐。若天下無戰事,我當與諸子同享天倫,詩酒酬唱,閱經典、讀名籍,人生至樂!” 他歡喜地把曹沖拉至身邊,親暱地撫著他的後背,笑呵呵地說:“諸子之志各有千秋,然沖兒之志最得我心,他年歲雖小,其智岐嶷,或可為眾兄長之師!” 定論已下,兒子們都伏低了頭一迭聲地應和,傻子也看得出曹操對曹沖的喜愛,而這種偏愛不僅僅為對幼子的寵溺。曹沖生來敦敏,四五歲便被稱為神童,其智謀權變竟令曹操身邊的謀臣自嘆弗如。建安七年,江東孫權送來巨像,曹操心血來潮,欲知巨像重量,詢問群僚,無人能解,卻是七歲的曹沖想了個妙法,把大象置於船上,刻其水痕,再以他物裝入船中,至水痕處則止,如此可得重量。自此後,曹操越發對這個兒子備加愛惜,曹沖偏偏越大越聰明。因他極得曹操寵愛,群下若有犯錯害怕責罰,總是找到曹沖求情,曹沖也總能想法排憂解難,如此竟也賺了人心,都說曹操俟後必定以曹沖為嗣子,爵祿自然傳至彼身,正牌長子曹丕也只能望洋興嘆,徒恨自己的智略不及曹沖一半。

曹操微微收住笑,正聲道:“此次南征,彰兒、沖兒隨我出征,其餘諸子留許。” 諸子都聽出來了,曹彰數次隨曹操征討,此次再隨軍南征並不奇怪,可曹操竟帶上了十三歲的曹沖,無疑是在宣告某種惹人艷羨的事實。有好事的兒子去打量曹丕,他像是沒有什麼不自然,仍然擺著那端得很恭順的謙和姿態。 曹操有些疲倦了:“都散了吧。” 兒子們絡繹而出,回頭間,曹操還拉著曹沖問東問西,不禁又是嫉妒又是無奈,可畢竟無能為力。對於素性離經叛道的曹操來說,廢長立幼不合道的古訓於他不過是一句空話,他輕易便戳得稀爛。
風如巨手錘擊,門“哐”地開了,垂低的幔帳像忽然睜開的眼瞼,露出了簾幕背後的幽暗,慘白的光線在牆壁上吐絲,結出網狀的密集光斑。

司馬懿像被蟄了一般從床上抬起頭來,又像失了骨髓似的,迅速地趴了下去,腰有些酸麻,他想動手揉一揉,卻猶豫著用眼風悄然環顧,白濛濛的窗戶上有淺淺的黑影劃過,不像人影,應是樹影。門被風吹開了,門軸嘎嘎地轉動,像是壓抑的腳步聲。 他於是不敢動了。 他已在床上躺了足足兩個月,偶爾起一次身,也得先觀察四周動靜,翻個身也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自己家裡尚且要謹慎小心如此,他倒寧願被埋在墳墓裡,守著黑漆漆的死寂,卻還是一種不必顧忌的自由。 他沒有生病,一個剛至而立的年輕人,正是旭日東昇時,健康得彷彿一匹沒有鞍韉韁繩束縛的西域汗血寶馬。夜晚靜臥時,他能聽見心臟在胸腔裡蓬蓬勃勃地跳動,那種奔放的騷動屬於烈火般燦爛的青春,是廣袤霜天上飛馳的蒼云,便是匆忙過路,也要留下深深的痕跡。

可他此刻卻必須把自己的熱烈、衝動、亢奮、絢麗統統埋起來,裝出令人憐惜的悲苦、衰弱、困窘。他很討厭這種不能馳騁縱橫的衰弱,縱算是偽裝的,也讓他以為羞恥,與安靜的冥思相比,他其實更愛狂野的奔跑。 但他別無選擇。 他之所以要把自己埋在衰弱的土壤裡,只是為了躲避一個人,那個人叫曹操。 因為曹操要闢他為官,他不願赴任,又找不到推辭的理由,只能裝病。他有洞察人心的眼力,看得出曹操的勃勃野心,看得出漢朝日薄西山,取代衰微漢朝的也許正是曹操,他不想捲入王朝末世的權力漩渦。在曹操身邊謀事是這個年代許多學有所成的年輕人的夢想,可不是他司馬懿的夢想。 也許,他和曹操是同一類人,他能看出曹操的野心,而曹操總有一天也會看出他的心機。

他裝病以來,曹操派了幾撥人來探病,有白日正大光明地探顧,也有半夜翻牆入室,躲在門後偷窺,他始終堅臥不起,一面在臥榻上嘆息人生悲苦,一面佩服曹操的不擇手段。 門輕輕一顫,有人走了進來,司馬懿更不敢動了,他像死人般僵硬,他裝的病叫風痺,關節麻木,四肢癱瘓,動一動便能瞧出端倪。 進來的是個女人,卻原來是他的妻子張春華。她捧著一隻銅甌,因有些燙,用手巾包住了兩隻耳朵。 “怎麼是你?”司馬懿驚訝,他不是驚訝妻子入屋,而是妻子親自捧食而進。 張春華淡淡地嘆了口氣:“不得已。”她將銅甌放在床頭的小案上,輕輕吹了吹,“昨日下雨,你起身去撿院裡曝曬的書,被人看見了。” 司馬懿大驚:“誰看見了?”

張春華神情很淡漠:“一個婢女。” “她人呢?”司馬懿昂起了頭,他緊緊抓住被衾,一股惡狠狠的殺機和滾燙的血一塊兒衝上腦門。 張春華伸手試了試銅甌的溫度,寡淡地說:“沒了。” 司馬懿沒聽出意思,仍是緊張地問道:“人呢?” “沒了。”張春華還是那白水似的表情和聲音。 司馬懿瞬間恍然,妻子的果決殘忍讓他一陣寒戰後,是一陣佩服和感激,他問道:“沒人懷疑麼?” 張春華沒所謂地說:“一個婢女,誰會問?”她端起銅甌捧給了司馬懿。 司馬懿卻是食慾全無,他像攪面似的來回搖晃勺子,憂慮道:“有第一人知道,便會有第二人第三人,始終躺臥不起,總不是辦法。” 張春華稍一遲疑:“我告訴你一件事,昨日丞相府派人來了,話傳給我們聽,實際仍是說給你聽,我昨日因處置那婢女,事情緊急,也沒告訴你。” “他們說什麼了?” “丞相府的人說,他們等著你的病好,但若是病好後再复盤桓,舉家收之。” “噹啷!”司馬懿手中的勺子掉了下去,若不是張春華扶著他的手,那銅甌也險些摔落。 他拍著腦門一聲沉重地嘆息:“唉,躲不過去了!” “他們說待你病好,你尚可再延宕幾日,何有此嘆?”張春華不以為然。 司馬懿愁悶地說:“你不知,人家既敢說待我病好,便是風聞我這是在裝病,我若再堅臥不起,當真為舉家招來一場禍事。” 張春華只覺心驚:“那怎麼是好,能不能想想辦法?” 司馬懿沮喪地嘆著氣:“司馬仲達,你躲過一時,到底躲不過一世,刀把子在人家手裡攥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無計可施!” “他們,他們,不會真的為了你不入仕罪下全家吧?”張春華還懷著最後的希望。 司馬懿微微搖頭:“知道孔融麼,聖人之後,才學名聞天下,皆因言辭抵牾,人家說殺就殺了。孔文舉何等身份,我區區司馬懿能和他比麼?天下大才尚且不能保一命,何況我!” 張春華幾乎要滾淚了:“逼煞人也,早知如此,又何必裝這一場病。” 司馬懿仰面默思,緩緩地下了決斷:“既是躲不過,只好迎難而上,這是命中該有之難!”他捧起銅甌,深深地吞了一口麥粥。
司馬懿跪在了丞相府的正堂台階外,那時曹操正要南征荊州,披一身赤緣金鱗的鎧甲,像一條被陽光染亮的鯉魚,行動起來,每一片鱗甲發出明亮的清鳴,他一眼便看見司馬懿,頓時笑起來:“仲達,病瘳乎?” 司馬懿把頭撞向地面:“承丞相掛懷,懿小病,已痊癒了。” 曹操也不讓他起來,他索性半蹲下去,一隻手搭上司馬懿的肩膀:“汝兄長伯達為我主簿,清儉素約,雅倫有望,數為群下稱道,汝卻屢闢屢不至,比之汝兄,當真淡泊名利。” 司馬懿惶恐地說:“懿自小多病,體弱不堪任事,非為激俗邀名,所謂淡泊之稱,非懿所敢當!” 曹操大笑,他攥著司馬懿的一隻手拉起來:“汝兄弟八人,世稱八達,崔季珪稱汝聰哲明允、剛斷英特,爾謙衝過頭,便成偽善君子也。” 司馬懿忐忑地說:“懿何敢當此佳論,崔公虛譽耳。” 曹操笑瞇瞇地說:“仲達自便,待吾復返許都,再與爾敘話!”他拍了拍手朝前走去,忽然又倒回來,湊近了問道,“君以為吾此番南征有幾成勝算?” 問題拋得很倉促,司馬懿應付不暇,他垂頭一想:“五成。” 曹操愕然:“才五成?” 司馬懿誠摯地說:“一成為丞相思謀,一成為群下思奮,一成為民心思順,一成為軍心思戰,一成為天下思歸。” 曹操不禁大笑:“機詐!”他用力拍了司馬懿一巴掌,“謝仲達吉言,剩下五成我替你說了,乃他方之主、之臣、之民、之軍、之疆,此一仗,無非是敵我之五五角逐也!”他撒開手,大笑著揚長而去。 司馬懿那懸在嗓子眼的心緩緩地落下了,他回頭看見曹操光燦的背影,那種不可逼視的耀眼照亮著許都的一片天,卻不知能否照亮整個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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