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九章曹操南征,荊州岌岌可危
風如巨手錘擊,門“哐”地開了,垂低的幔帳像忽然睜開的眼瞼,露出了簾幕背後的幽暗,慘白的光線在牆壁上吐絲,結出網狀的密集光斑。 司馬懿像被蟄了一般從床上抬起頭來,又像失了骨髓似的,迅速地趴了下去,腰有些酸麻,他想動手揉一揉,卻猶豫著用眼風悄然環顧,白濛濛的窗戶上有淺淺的黑影劃過,不像人影,應是樹影。門被風吹開了,門軸嘎嘎地轉動,像是壓抑的腳步聲。 他於是不敢動了。 他已在床上躺了足足兩個月,偶爾起一次身,也得先觀察四周動靜,翻個身也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自己家裡尚且要謹慎小心如此,他倒寧願被埋在墳墓裡,守著黑漆漆的死寂,卻還是一種不必顧忌的自由。 他沒有生病,一個剛至而立的年輕人,正是旭日東昇時,健康得彷彿一匹沒有鞍韉韁繩束縛的西域汗血寶馬。夜晚靜臥時,他能聽見心臟在胸腔裡蓬蓬勃勃地跳動,那種奔放的騷動屬於烈火般燦爛的青春,是廣袤霜天上飛馳的蒼云,便是匆忙過路,也要留下深深的痕跡。 可他此刻卻必須把自己的熱烈、衝動、亢奮、絢麗統統埋起來,裝出令人憐惜的悲苦、衰弱、困窘。他很討厭這種不能馳騁縱橫的衰弱,縱算是偽裝的,也讓他以為羞恥,與安靜的冥思相比,他其實更愛狂野的奔跑。 但他別無選擇。 他之所以要把自己埋在衰弱的土壤裡,只是為了躲避一個人,那個人叫曹操。 因為曹操要闢他為官,他不願赴任,又找不到推辭的理由,只能裝病。他有洞察人心的眼力,看得出曹操的勃勃野心,看得出漢朝日薄西山,取代衰微漢朝的也許正是曹操,他不想捲入王朝末世的權力漩渦。在曹操身邊謀事是這個年代許多學有所成的年輕人的夢想,可不是他司馬懿的夢想。 也許,他和曹操是同一類人,他能看出曹操的野心,而曹操總有一天也會看出他的心機。 他裝病以來,曹操派了幾撥人來探病,有白日正大光明地探顧,也有半夜翻牆入室,躲在門後偷窺,他始終堅臥不起,一面在臥榻上嘆息人生悲苦,一面佩服曹操的不擇手段。 門輕輕一顫,有人走了進來,司馬懿更不敢動了,他像死人般僵硬,他裝的病叫風痺,關節麻木,四肢癱瘓,動一動便能瞧出端倪。 進來的是個女人,卻原來是他的妻子張春華。她捧著一隻銅甌,因有些燙,用手巾包住了兩隻耳朵。 “怎麼是你?”司馬懿驚訝,他不是驚訝妻子入屋,而是妻子親自捧食而進。 張春華淡淡地嘆了口氣:“不得已。”她將銅甌放在床頭的小案上,輕輕吹了吹,“昨日下雨,你起身去撿院裡曝曬的書,被人看見了。” 司馬懿大驚:“誰看見了?” 張春華神情很淡漠:“一個婢女。” “她人呢?”司馬懿昂起了頭,他緊緊抓住被衾,一股惡狠狠的殺機和滾燙的血一塊兒衝上腦門。 張春華伸手試了試銅甌的溫度,寡淡地說:“沒了。” 司馬懿沒聽出意思,仍是緊張地問道:“人呢?” “沒了。”張春華還是那白水似的表情和聲音。 司馬懿瞬間恍然,妻子的果決殘忍讓他一陣寒戰後,是一陣佩服和感激,他問道:“沒人懷疑麼?” 張春華沒所謂地說:“一個婢女,誰會問?”她端起銅甌捧給了司馬懿。 司馬懿卻是食慾全無,他像攪面似的來回搖晃勺子,憂慮道:“有第一人知道,便會有第二人第三人,始終躺臥不起,總不是辦法。” 張春華稍一遲疑:“我告訴你一件事,昨日丞相府派人來了,話傳給我們聽,實際仍是說給你聽,我昨日因處置那婢女,事情緊急,也沒告訴你。” “他們說什麼了?” “丞相府的人說,他們等著你的病好,但若是病好後再复盤桓,舉家收之。” “噹啷!”司馬懿手中的勺子掉了下去,若不是張春華扶著他的手,那銅甌也險些摔落。 他拍著腦門一聲沉重地嘆息:“唉,躲不過去了!” “他們說待你病好,你尚可再延宕幾日,何有此嘆?”張春華不以為然。 司馬懿愁悶地說:“你不知,人家既敢說待我病好,便是風聞我這是在裝病,我若再堅臥不起,當真為舉家招來一場禍事。” 張春華只覺心驚:“那怎麼是好,能不能想想辦法?” 司馬懿沮喪地嘆著氣:“司馬仲達,你躲過一時,到底躲不過一世,刀把子在人家手裡攥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無計可施!” “他們,他們,不會真的為了你不入仕罪下全家吧?”張春華還懷著最後的希望。 司馬懿微微搖頭:“知道孔融麼,聖人之後,才學名聞天下,皆因言辭抵牾,人家說殺就殺了。孔文舉何等身份,我區區司馬懿能和他比麼?天下大才尚且不能保一命,何況我!” 張春華幾乎要滾淚了:“逼煞人也,早知如此,又何必裝這一場病。” 司馬懿仰面默思,緩緩地下了決斷:“既是躲不過,只好迎難而上,這是命中該有之難!”他捧起銅甌,深深地吞了一口麥粥。
司馬懿跪在了丞相府的正堂台階外,那時曹操正要南征荊州,披一身赤緣金鱗的鎧甲,像一條被陽光染亮的鯉魚,行動起來,每一片鱗甲發出明亮的清鳴,他一眼便看見司馬懿,頓時笑起來:“仲達,病瘳乎?” 司馬懿把頭撞向地面:“承丞相掛懷,懿小病,已痊癒了。” 曹操也不讓他起來,他索性半蹲下去,一隻手搭上司馬懿的肩膀:“汝兄長伯達為我主簿,清儉素約,雅倫有望,數為群下稱道,汝卻屢闢屢不至,比之汝兄,當真淡泊名利。” 司馬懿惶恐地說:“懿自小多病,體弱不堪任事,非為激俗邀名,所謂淡泊之稱,非懿所敢當!” 曹操大笑,他攥著司馬懿的一隻手拉起來:“汝兄弟八人,世稱八達,崔季珪稱汝聰哲明允、剛斷英特,爾謙衝過頭,便成偽善君子也。” 司馬懿忐忑地說:“懿何敢當此佳論,崔公虛譽耳。” 曹操笑瞇瞇地說:“仲達自便,待吾復返許都,再與爾敘話!”他拍了拍手朝前走去,忽然又倒回來,湊近了問道,“君以為吾此番南征有幾成勝算?” 問題拋得很倉促,司馬懿應付不暇,他垂頭一想:“五成。” 曹操愕然:“才五成?” 司馬懿誠摯地說:“一成為丞相思謀,一成為群下思奮,一成為民心思順,一成為軍心思戰,一成為天下思歸。” 曹操不禁大笑:“機詐!”他用力拍了司馬懿一巴掌,“謝仲達吉言,剩下五成我替你說了,乃他方之主、之臣、之民、之軍、之疆,此一仗,無非是敵我之五五角逐也!”他撒開手,大笑著揚長而去。 司馬懿那懸在嗓子眼的心緩緩地落下了,他回頭看見曹操光燦的背影,那種不可逼視的耀眼照亮著許都的一片天,卻不知能否照亮整個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