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22章 卷首

大軍正在拔營,一座座營壘像連根拔起的蘿蔔,收攏在緩緩行進的黑色潮流裡。排列整齊的腦袋像出行覓食的黑螞蟻,嗅著遠方鄉里疏遠的土腥氣息,前赴後繼地奔湧而去。大大小小的各色旌旗用力搧著天空的耳光,直打出一片難看的青腫。 中軍大營已拆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飽滿的皮肉像被惡狗啃光了,空氣裡還殘存著唾沫的惡臭味,隨著風向嘈雜的軍營迅速移動。 曹操站在那巨大的骨架下,冰涼的陽光從骨縫間漏下來,落在他手裡的兜鍪上,抹去了黑翎一半的輪廓,像被攔腰斬斷的一棵杉木,橫截面露出模糊的年輪,數不清是幾十年還是幾百年,或者是幾個月。 冬天的漢中平原像久棄的一座墳墓,墳塋挖了很多年,坑里長滿了死亡的青色觸鬚,年復一年等待有死人投入它寂寞的懷抱,它在四周群山包圍的壓抑中淡漠著對世間繁華的憧憬。

曹操就要離開漢中了,就在他奪得漢中的三個月後。 好些人勸他留下來,在漢中整兵,然後南下益州,一舉剷除劉備,奪得長江上游要隘,有巴蜀天塹做屏障,日後便可順流而下,天下一統指日可待。 可他不想在這座大墳坑里久待,每待一天,便被吞噬掉一點兒生氣。那高聳雲天的秦嶺像一座撬不開的鐵門,將漢中和中原隔開。進入漢中必須翻越險峻難行的崇山峻嶺,僅有的幾條崎嶇棧道像魔鬼給人間設下的難題,遠望著是對雄峻天下的讚美,踏上去是非死即生的絕境搏鬥。而一旦身處漢中,便像被悶在蛇皮里的一條孱弱的竹葉青,掙不出那老皮的束縛,活不出鮮嫩的新生。 他奪得漢中,十之八九靠的是運氣,而不是智謀策略。若不是迷路的軍隊闖入了守關的張魯軍中,造成敵方驚恐,以為曹軍全軍掩襲,慌亂中自相踐踏,也許此刻他已經放棄了攻占漢中,帶著疲憊的軍隊一路踉蹌回到鄴城。

他痛恨漢中的道路,那不是路,那是殺人的刀鋒,上萬軍隊擠在窄小的棧道上,像死勁擠出來的一溜膏油,前軍已走出了棧道,後軍還在等候踏上搭在懸崖上的第一片木板。行走在棧道上,腳底的木板吱嘎搖晃著,總讓人擔心那棧道會坍塌下去,不留神拋個眼神往下,不是波濤洶湧的江流,便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心於是懸在了天空,每一步的挪移都彷彿在和死神做了一次艱難的搏殺。 上天怎麼會造出這樣險惡的地方?崚嶒山巒的背後是更峭絕的山,惡水的近旁是更凶險的水,永遠是越走越艱險的山路,冰涼的雲霧彷彿山水的魂魄,有時從腳底飄上頭頂,有時從天幕垂落深淵。你在這邊山上丟出一聲呼喊,百里外的山谷都在回應,彷彿整片天地被你的聲音籠罩,這是讓人心裡生寒的深邃寂寞。

曹操無數次回憶起鄴城的美好,那廣闊無垠的平原,永遠也望不到地平線盡頭的輕煙,率性的黃河寫著她上億年的滄桑。她的怒吼直白而真實,種種悲喜昭然不匿,這是和漢中截然不同的另一種風情,鄴城是坦坦蕩蕩的君子,漢中是包藏禍心的小人。 曹操不認為自己是君子,可他並不喜歡和小人打交道,尤其是虛偽的小人,小人心思難猜,他在對你笑語盈盈時,也許背後已磨好了刀,你必須隨時豎起防備的盾牌,人一輩子不設防那是蠢豬,但天天防備太累。曹操知道很多人都在揣度並防備他的心思,他喜歡被人懷著畏懼猜測,不喜歡自己去猜測別人。 他看見司馬懿抱著一卷文書小心地放入竹笥裡,在外邊加了一把銅鎖,那副謹慎樣兒像是鄉里老農在藏匿一輩子攢下的財物。

他想,司馬懿是小人還是君子呢,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或者他太複雜,複雜得……和自己很像。 司馬懿抬起頭,剛好碰上曹操注視他的目光,他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卻在一瞬間,鎮靜地回望過去,卻不忘記保持符合禮儀的君臣對視尺度。 曹操若有所思地敲著兜鍪,他想起司馬懿也曾進言當一鼓作氣奪取益州,隨口問道:“仲達以為益州該不該爭?” 司馬懿慎重地說:“當劉備遠爭江陵時,益州可爭。此時劉備復返,孫劉平分荊州,聯盟又成,現在來不及了。” 曹操並不沮喪,他本也沒有打算去爭益州,奪一區區漢中便險些使十萬大軍深陷泥塘,何況是身處崇山峻嶺間的益州呢,他將兜鍪輕輕一拋,在手裡翻了個兒:“那就回鄴城吧。” 司馬懿小心地說:“只是,魏公不爭益州,劉備卻很可能來爭漢中。”

曹操自信地說:“孤已留夏侯淵鎮守漢中,足可擋劉備。” 司馬懿其實很想說夏侯淵為勇悍之將,能衝鋒陷陣,殺將於萬軍,卻難堅守要鎮,任智退強敵。但曹操猜忌心太重,有些諫言不能說,他自入曹操幕府,多年來半藏鋒,既不太露鋒,也不太藏拙,話說到適可的程度,顯出一分聰明,卻揣著三分的謹慎。 “仲達,”曹操像是無心地說,“汝以為嗣子當選何人?” 這個問題比奪不奪益州驚心動魄百倍,曹操多年來未定嗣子,在曹丕和曹植之間搖擺不定,今日以為曹丕孝悌仁厚,明日以為曹植文采風流,朝中臣僚因而分成兩派勢力,各自都擁護一位公子,為自己賭下一個或為擁君功臣或為敵營逆臣的莫測前途。 曹丕曹植兄弟在等待父親的最後決判,朝中兩派勢力在等待,曹操自己也不能再等待了。他自從進封魏公,九錫加身,建立魏國宗廟社稷,封王便成為下一步必然要走的程序。嗅得準風向的臣僚們已經上書天子,殷殷請求朝廷封曹操為王,和進封魏公一樣,轟轟烈烈的請命陣勢已經鋪好了,只等御座上的傀儡皇帝點個禮儀上的頭。曹操若一旦封王,他必須立一位世子,長久以來焦灼的等待將會揭開眉目,但到這個節骨眼上,曹操仍然在猶豫。

朝中臣僚都知道司馬懿和曹丕親近,儘管司馬懿喬裝出一副不問兄弟爭鬥的超然模樣,可縱是他裱糊得再精緻,那帶有強烈傾向的氣味已被靈通者捕捉。自然曹操對這一點也很清楚,今日忽然有這一問,司馬懿拿不准曹操的心思,又不能公開支持曹丕,他斟酌道:“魏公,此為家事,也為國事,家事當以人倫為慮,國事當以國家禮秩為慮。” 司馬懿的話模棱兩可,表面像是說了一通空話,深探下去卻別有意味,曹操是何等樣人,早就听得剔透明白,忽然笑起來:“仲達果然機詐,留著半截話不說,誰也不得罪,兩頭都落著好!” “不敢,”司馬懿誠惶誠恐,“嗣子一事,魏公自有決斷,懿怎敢妄言,若有不慎之語,一傷父子兄弟之情,二負魏公以家事相問之親!”

曹操笑得更大聲:“司馬懿,你果然不得了!”他走近了司馬懿,伸出手摁住他的肩膀,“孤在想,若是孤百年之後,你會不會和孤的兒子作對,或許孤該先知會你一句,手段別太狠,且留條後路。” 冷汗竄上了司馬懿的背心,他渾身打了一個激靈,本想表表忠心,肩上卻被曹操死死摁住,像是被硬冷的鐵鉗子夾住,連那吞吞吐吐的虛假言辭也夾碎了。 曹操卻丟開了手,他盯著司馬懿發白的臉,諱莫如深地笑了一聲,揚手將兜鍪輕輕罩上,大半張臉都被黑鐵頭盔擋住了,兩隻眼睛卻顯得格外透亮,彷彿永不會生鏽的刀刃。 他意味深長地笑道:“仲達,你是聰明人,這天下或許只有孤才能駕馭你!”而後他大笑起來,仗劍大步而去。 司馬懿悄悄地呼了一口氣,額上像被雨淋了,輕輕一捫,摸來滿手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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