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卷尾
冷雨澆在廊下的枯草上,壓出一片衰糜的頹景。司馬懿跳上廊階,雨在身後簌簌墜落,恰似他掉落的頭髮絲兒,他越過廊道,看見兩個兒子坐在長廊盡頭的堂屋裡,手裡捧著一張落滿字的白帛,一人扯著一個角,正看得專注,壓根兒沒注意到父親來了。
終究是門口的僕役先呼了一聲,司馬兄弟方才醒悟,卻還捨不得放下那白帛,行禮的時候手心仍然攥得很緊。
“看什麼好文章,如此專心?”司馬懿好奇地問。
司馬師神神秘秘地說:“父親,你肯定看過。”
“我看過?”司馬懿訝異。
司馬昭眨巴眼睛:“我敢說,滿朝公卿大臣都看過,果真好文章,不得不佩服!”他伸手把司馬師捏著的白帛邊角搶過來,捧給了司馬懿。
司馬懿才看了開頭第一句,便知道這是什麼文章,果然是絕佳好文,挖肝剒趾,敲骨擊髓,足使膽怯者冒出冷汗來。他把白帛一卷,沉了臉色:“你們從哪兒弄來的?”
司馬師忙道:“父親息怒,兒子知道輕重,怎敢行妄舉,給他人留口實。此文原是太學發給我們,說是陛下特旨,以敵國難文以問太學生,若有辯心,可寫文相敵。”
司馬懿這才寬心:“陛下肚量可容天下,爾等當敬效之!”他輕輕抖開白帛,“汝兄弟以為此文如何?”
“刻薄!”司馬昭搶道。
司馬懿一笑:“只是刻薄?”
司馬師道:“寫此文者有丈夫胸襟,英雄氣度,具天下之志,克統之心,他日必為我大魏勁敵,不得不防!”
司馬懿笑道:“師兒有遠見,”他摸摸司馬昭的腦袋,“昭兒一貫莽撞,該學學兄長的持重慎思。”
司馬昭不服氣地說:“我剛才的話沒說完呢,我看了諸葛亮的文章既佩服又惱恨。我才不效法朝中老腐們和人家打嘴仗,咬文嚼字寫什麼勸降書,卻被人家罵得狗血淋頭,有本事戰場上見。他日我請朝命滅了蜀國,讓諸葛亮給我當主簿!”
司馬懿大笑:“好好,有志氣,”他捋鬚沉思,“諸葛亮真是人才,雖未謀面,久聞其名。此等人物奈何不能共事一朝,可惜可嘆可恨!”
司馬昭冒出一個激動的念頭:“父親,若是你和諸葛亮他年對陣,是你贏還是他贏?”
司馬懿遲疑著:“不知,互有勝負吧。”
“父親為何如此看重諸葛亮?”司馬師不解地問。
莫測的笑在司馬懿的眼睛裡輕燃,他悠悠道:“世上有此等人,雖遠隔千里,素昧平生,卻似前生結識,知其人之智,歎其人之才,恨其人之不為我用,憤其人之與我為敵,亦欣欣然欲與其人相交。他們若不能做朋友,唯做死敵。”
“就憑一篇文章?”司馬師更疑惑了。
司馬懿搖頭,他說不清那種感覺,陳釀在心裡的百年醇酒埋得太深,拿不出來與人分享,他輕輕地把白帛疊得四四方方:“收好,別丟了。”
輕薄的白帛因為捏得太久,不免濕潤了,彷彿字兒流了欣喜若狂的淚。
整個洛陽都在或公開或秘密地傳閱這篇文章,有人扼腕,有人讚嘆,有人咒罵,有人憤怒,各樣的情緒像開亂了的花,噪雜著攪得皇帝也摻和進這一場筆墨官司裡。
司馬懿讀得太多遍,熟悉得彷彿是聽慣了的習語,他在心裡默默地背誦起來:
真是刻薄啊!司馬懿想,可他愛極了這種冷酷的刻薄,須是怎樣自信而聰明的人才能寫出這種可惡可恨的文章。如果不是敵國相仇,他真想立刻驅車奔往成都,登門造訪,與作者促膝長談,以成刎頸之交。
諸葛亮,我們會在怎樣的時機和地點相遇呢?司馬懿莫名地期待起來,不一定要成為摯友,便是和這樣的奇才成為敵人也是幸運,他懷著旁人難以理解的古怪想法,露出滋滋有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