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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六節

新宋Ⅱ·權柄1 阿越 17093 2018-03-13
江寧。 小舟泊在岸邊,一個漁夫端坐垂釣。一個壯實的和尚騎著黑驢慢慢走近,到離漁夫垂釣處數十步遠的地方,便下得驢來,輕輕走近,也不作聲,只盤腿坐在地上,嘴唇微動,雙手不停地撥動著佛珠。那漁夫釣得一陣,也不見浮標動靜,心中似乎極煩悶,“啪”的一聲,提起線來,往另一處甩去。那和尚見到此景,不由微微一笑,高宣佛號,笑道:“阿彌陀佛,相公怎麼還是這般沉不住氣?” 漁夫聽到後面有人說話,似乎唬了一跳,放下竿子,轉過身來——見著和尚,立時面露喜色,笑道:“智緣大師,你終於回來了。” “貧僧回來了,卻不知相公回來否?”智緣笑道,他面前的漁夫,正是大宋的前任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搖搖頭,嘆了口氣,道:“我卻是回不來了。”

“不忙,終有回來一日。”智緣笑道,又問:“公子病情可有好轉?” 王安石苦笑道:“時重時輕,終日目視南方,卻不知有何心事。” “貴人自有天佑,相公亦不必太憂心。” “我就怕這孩子自小太聰明,易遭天妒。” “貧僧卻怕公子是胸襟未廣之故。” 王安石搖搖頭,默然良久,方問道:“大師,此行順利否?” 智緣淡然道:“略盡人事而已。相公忠君之心,也可報得了。” “或是我多慮。”王安石苦笑道:“退出朝中,許多事情,反倒看得清楚。石子明之才,若用之於正道,自是朝廷之福;若萬一有莽操之心,他三十便已得志,此後若數十年執政,真不可料。” “貧僧此去京師,特意見過王子純,子純說,石越在遊說他,似有意整軍經武,貧僧看石子明之規模氣度,不在相公之下。他由改革官制入手,頗見高明。如此之人,不用則可惜,不防則可懼。”

王安石聽說石越拉攏王韶,倒也不是太意外,道:“軍制是本朝忌諱,我創議將兵法已是困難重重,他石子明又有何良策?” 智緣低宣佛號,緩緩說道:“其中具體之策,便是樞密使吳充,亦不得與聞。所知者無非皇上、石越、韓維數人而已。現下所知的,不過是練兵之法,恕貧僧直言,此法已不在相公將兵法之下。”說罷便將當日石越所說練兵之法复敘了一遍,且說了王韶拒絕之意。 王安石靜靜聽完,沉思一會兒,笑道:“石子明之意,不止於此。” 智緣微笑點頭:“相公也看出來了。石子明用講武學堂與教導軍,一面是整編軍隊,培訓將校,訓練士卒;一面也是要趁機裁汰冗兵!貧僧之見,他是想先把禁軍中的冗兵裁汰到廂軍,待到禁軍事了,再來整頓廂軍,步步為營,不動聲色解決困擾本朝數十年的大弊政。自古以來,人心只要有退步,就不會鋌而走險。禁軍裁到廂軍,軍吏雖然薪俸減少,待遇變差,卻也是技不如人,且畢竟還有薪俸可拿,每個指揮中被淘汰的又是少數,縱有怨言,也鬧不出事來——只是不知石子明究竟想把禁軍控制在何種規模,若是裁的人太多,終究還需要別的手段。”

王安石沉吟道:“只要皇上有決心,有耐心,這樣裁軍,總能成功。我所擔心的,卻是講武學堂的山長與教導軍的指揮使由誰來擔任?此人若威信太高,皇上斷不能放心;若威信不高,又如何服眾?石子明遲遲不肯下決心推行,定然是在猶疑這個人選。” 智緣怔道:“相公是說石子明找子純,是想讓他做講武學堂的山長?” “也許吧。”王安石收拾起釣具,輕嘆口氣,不再說這個話題,笑問道:“君實那邊又如何?” “司馬君實不是出世之人,但他與石越畢竟不同,會不會回京師,也很難說。” “哦?” 智緣笑道:“方今天下,除去那些頑固無識之人,真能有主張的,不過三人而已。相公主張的是富國強兵,司馬君實主張的是富國安民,至於石子明,卻似乎是什麼都想做,也有司馬君實的富國安民,也有相公的富國強兵。相公說開源,司馬君實說不能開源、只能節流;而石子明卻似是說,既要開源,又要節流。司馬君實能不能與他共處,貧僧也料不到。”

這番話說得王安石也笑了:“那便且聽石越去做吧,我們回去手談一局如何?” 智緣一面接過王安石的釣具,綁在驢背上,笑道:“甚好,貧僧正好手癢。” 二人相顧大笑,離了江邊,向城中走去。才走近城外官道邊,便聽到一個背著書簍的人大聲喚道:“《海事商報》!第一份《海事商報》!杭州最近創刊,江南十八家大商號聯合發行,有海外奇聞,有各地商情——江東第一報,不可不看!” 王安石饒有興趣地停下腳步,與智緣對望一眼,叫過賣報人,笑道:“報家,這又是什麼報紙?” 那賣報人連忙應了一聲,笑道:“哎,這位官人,這《海事商報》是江南十八家大商號合夥創刊,前天才在杭州發行的,快馬送到江寧府,您看這報紙,厚厚一疊,不過五文錢。這也是咱們江南第一份報紙……”

王安石瞅了一眼,果然是厚厚一疊,不由奇道:“這豈不要虧本嗎?” 賣報人笑道:“人家有的是錢,旁人也管不著。官人要不要來一份?有京師十天前的物價,是急足快馬晝夜兼程從京師將物價抄送到杭州的;還有海外日本國、高麗國的奇聞;這兒,有揚州、杭州物產價格——若要做個營生什麼的,這《海事商報》最有用。” 智緣和尚拿起一張報紙,讀得幾句,忽然撲嗤一笑,笑著讀道:“《李家紡織機最好》、《買船出海,當到唐家船坊》……” 王安石接過來看了一眼,也笑道:“這便是所謂的'廣告'了。難怪厚厚一疊,竟全是廣告,果然是'商報'。”一面掏出五文錢,遞給賣報人。 《海事商報》其實也並非只是些商業信息,其中也有皮公弼的奏章,講的是交子之法與鑄錢之事;還有一篇《高麗遊記》,不過內容卻不敢恭維,無非是一個落魄子如何去高麗經商,復興家業,且博得美人歸的粗俗故事……

王安石一面看一面笑道:“這份報紙還好是在江南發行,若在江北,定然為千夫所指,被人罵成敗壞世道人心的罪魁禍首。” 智緣卻似沒有聽到王安石的話,出神地望著報紙,忽然道:“相公,你說這份報紙真的是商家自發創辦的?” 王安石怔道:“大師何出此言?” “相公,你看這個——這是給技術學校招收學員的廣告,這是招老師的廣告……” 王安石看了一眼,不以為然地說道:“這不過是平常之事,大師何必大驚小怪?” “相公,我所驚怪的,不是這兩則廣告,而是這幾篇報導——這一篇是為朝廷的興學校唱頌歌的;這一篇是講江南這些商號如何和朝廷合作創辦學校的;再看這一篇對新成立的'江南聯合技術學校'的介紹,那些學生在此,甚至可以學到座鐘製造技術——其中還有幾個科目,竟是與軍器監合作的,學生畢業後將往軍器監各作坊做事……”

王安石連忙細細讀下去,果然便如智緣所說,他思忖一會兒,似自言自語地問道:“唐家為何願意放出座鐘製造的技術?為何會扯上軍器監?” 智緣笑道:“只有一個解釋。” 王安石嘿然嘆道:“的確,也只有一個解釋。” “石越在杭州兩年治績,很博得商人好感。如今杭州蔚然成為江東大鎮,夷商往往寧可多歷風浪,也願意在杭州靠岸,市舶務的歲入更成為主要財政收入。石越是唐家的保護人,也是眾所周知的——貧僧以為,這《海事商報》是與石越進行呼應的,石越推行的第一項政策,三大報雖都是正面評價,但如《汴京新聞》,總是少不了左一個建議,右一個建議,若千里之外,能得到來自'民間'的認可與全力支持,無疑會增加石越的威信。這樣,在改官制後,只要石越願意,他也能夠有更多的理由佔據一個更高的位置……”

王安石正要答話,忽然背後一個聲音笑道:“大師說的,只怕卻是錯了。” 二人齊齊吃了一驚,轉過身來望去,卻見一個二三十歲的男子,站在身後七八步遠的地方,笑吟吟地望著二人。王安石倒也罷了,智緣卻是文武兼修的和尚,聽覺一向敏銳,有人站在自己身後如此之近,他居然不知,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 那人見到王安石,立時拜倒,爽聲道:“晚輩程栩,拜見王相公。” 王安石詫怪道:“你是何人?怎麼認得我?” 程栩笑道:“晚輩是孫少述先生的弟子,西湖學院延請孫先生往學院講學,故一向在杭州讀書,是以相公不識。”他口中的孫少述,名叫孫侔,當年與王安石、曾鞏交好,名傾一時。年輕時也求過功名,不料累舉不第,後來母親死後,自誓終身不仕,隱居在江、淮間,名聲極大。王安石卻沒有想到他被請進了西湖學院,聽說程栩是孫侔的學生,不免笑道:“令師一向可好?”

“家師身體甚好。因晚輩家在金陵,此次回鄉探親,家師記念相公,特托晚輩帶書信問候相公萬福。本欲親自送往尊府,卻不料在此處邂逅。”程栩一面說一面遞過一封信來。王安石接過來草草看了,卻無非是問候平安之意。 智緣打量程栩一眼,道:“施主如何認得這便是王相公?” 程栩笑道:“晚輩豈止知道王相公,還知道大士是大相國寺方丈智緣大師。”他生性敏悟,自幼兼習文武,機緣湊巧聽到王安石與智緣的對話,兼之平素也聽說過二人的事蹟,又豈能猜不出來?這時候卻不過是故弄玄虛而已。 王安石於小節處卻不甚注意,伸手扶起程栩,笑道:“想是尊師和你說過我的相貌,也不足為奇。賢侄說家在金陵,敢問令尊是……” 程栩忙欠身答道:“晚輩草字近謙,排列第三,相公喚晚輩三郎便是。家父名諱程望,本是慶曆間進士,現已致仕,便住在城東。”

王安石也是慶曆間的進士,卻不認得程望此人,想來不過籍籍無聞之輩,當下也不再多問,笑道:“賢侄方才說大師猜錯了,卻是為何?” 程栩笑道:“晚輩放肆了,不過據晚輩所知,這《海事商報》其實與石學士無干,乃是提舉市舶務蔡京蔡元長大人,與敝院山長李先生,召集了十八家大商號,一同商議決策的。”王安石與智緣對望一眼,心中不約而同地想道:“蔡京不就是石越的愛將嗎?”他們哪里便肯相信,這件事情石越的確沒有參與。 程栩顯得甚是豪爽健談,又笑道:“自興學校詔頒布以來,僅以兩浙路而言,學校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富民以為建學校既可博名又可抵稅,無不樂從。此官民兩便之事,石學士此舉,頗得民心。又何必畫蛇添足?不過蔡大人之所以要創辦《海事商報》,傳說中倒是另有隱情。”王安石與智緣見他如此交淺言深,不免心中好笑,一面卻又忍不住好奇之心,不由問道:“又有何隱情?” 程栩卻不過是說些市井傳聞之意,更不以為意,他生性灑脫,也不在乎王安石對自己的觀感,因此肆無忌憚地笑道:“相公自是知道朝廷明頒詔令要改革官制。杭州便有傳言,說新官制其實已定,而六部九寺中,太府寺將負責商稅與市舶等事務,蔡大人猜到朝廷以後必定會重視吏才,他這時干出治績來,無非是想入太府寺,以為升遷之道而已。兩浙路上則呼應朝廷新政,下則吸引商賈拓展稅收,一時之間朝野稱譽,號稱大治,這中間又豈能少得了蔡大人的功勞?” 王安石見程栩語氣中頗有嘲諷之意,頓時大是不以為然。心道:“蔡京持什麼心跡姑且不論,但他若真有本事報效朝廷,自當論功行賞,按能授職。若人家有本事做點事出來,便嘲笑人家是追名逐利之輩,那天下事又由誰去做?”只不過程栩雖是孫侔的學生,但畢竟相交不深,兼之王安石心中並不喜歡蔡京,更不願意幫他辯解,當下嘿然一笑,道:“市井傳聞,姑妄聽之。明年又是大比之年,賢侄此次回鄉,可是想整點行囊往京師赴考?” 程栩搖了搖頭,笑道:“晚輩已經無意功名,倒是想學薛提轄。” 饒是王安石頗為開明,此時也不由吃了一驚,詫道:“你想考武舉,去水軍?” “薛提轄是機緣湊巧,以後很難有這般機會了。”程栩無比艷羨地說道:“石學士組織船隊通商,給朝廷帶來巨大的收益。昔大食夷商至廣州、泉州,一船之貨,多者可賣數十萬貫,而除去稅收與成本,利潤少說也有兩三萬貫,多者十萬貫。而今朝廷組織規模龐大之船隊,常年來往於東、南兩方航線,將大宋的物產運往各國,將各國的特產運回大宋,據晚輩估算,朝廷每年由此,最少可以淨入兩百萬貫。利之所在,食髓知味,朝廷又豈會輕易放棄?晚輩在杭州時已聽到傳言,說朝廷將在沿海設十個港口五支官船隊,也聽說有官員向朝廷建言,若有二十萬貫財產以及十戶具名聯保,每年一次性向朝廷繳納五萬貫以上的稅款,朝廷可許其組織五隻船、八百人以下的半武裝船隊,來往固定的線路經商……” 縱然是王安石,也萬萬料不到一個儒家弟子、官宦之後,會公然和他說這些滿口利益的事情,他與智緣相顧苦笑,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王安石雖然言利,卻依然是儒家的傳統——“公利可言”,就是說雖然提倡重義輕利,但是“公利”還是可以說的。這同時也是石越的理論據點——不過石越在這一點上,做得比王安石虛偽得多,也成功得多,他大大倡導了“公利可言”的風氣,但即便如此,像程栩這樣的人也是很少的。程栩注意到了王安石的表情,卻絲毫不以為然,反倒有點無禮地笑道:“久聞相公不是名教禮法中人,如何也如此作態?我此番回金陵,便是要說服家人,只待朝廷下詔,我便要組建船隊出海,將來有朝一日,我還要去石學士所描述的那些大陸,我要親自證明看看我們生活的大地,是不是真的是圓的!” 遇上這樣狂妄的年輕人,倒真把王安石給弄得有幾分尷尬,他有幾分欣賞這個年輕人的豪氣,卻又有點哭笑不得,只得勉強點點頭,問道:“賢侄既有這樣的志向,為何不去報效朝廷,參加朝廷的水軍?” 程栩臉色奇異地望了王安石一眼,笑了笑,沒作聲。 王安石被他這副神態弄得莫名其妙,不由望了智緣一眼。智緣低宣佛號,他知道王安石一生,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知道下面的情弊有多少,只得輕聲解釋道:“相公,這事容易明白。薛奕的船隊有多大的利潤,現在朝廷的武官們沒有不知道的,若不是石越,薛奕早就被撤換。若真要建船隊,要么就是朝廷精挑細選,要么便是朝中重臣貴戚的親戚——若說有人想用大筆賄賂換一個提舉水軍事來做,貧僧是不會奇怪的。無論怎樣,一個新人,休說是如薛奕一樣指揮船隊,便是做個船長,也不可能。這位程施主是心高氣傲的人,又豈能屈居人下?” “讓民間建立武裝商船隊,此事樞密院未必會同意。”趙頊一把抱起才兩歲的淑壽公主,放在自己的膝上,微笑著逗弄著,一面和石越談論國家大事。 石越站在一旁微笑著,他很喜歡這個場景,這樣的趙頊,顯得更加親切。不過認為皇帝是“親切”的,始終是一個危險的想法。若不是這裡是南郊御苑,若不是這裡沒有別的大臣,趙頊斷然不會如此顯露他父愛的天性。別的臣子,要么就會規勸皇帝守著禮法;要么就會諂媚他的“仁愛”,只有石越才會微笑著,很平常地看待這種事情。 趙頊的心裡,也很渴望這種平常的看待。 “杭州市舶司的成功證明了一件事,大宋完全可以主動參與海外貿易獲得更大的利益,而不僅僅是被動地抽稅。”石越輕聲說著,生怕驚擾了才兩歲兩個月多的淑壽公主。小女孩睜著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石越,時不時還會抽空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扯趙頊的鬍鬚,嘴裡不停地嘟囔著奇怪的音節,看得石越幾乎忍俊不禁,卻不敢偷笑,只能強忍著繼續陳說。 “從主動海外貿易中,我們可以得到很多好處。朝廷每年從中至少可以獲得相當於免稅法收入的淨入。同時還有別的收穫,讀詩書談禮樂的蠻夷,不容易成為大宋的威脅,他們會樂於接受陛下天子的地位,向大宋朝貢,嚮往大宋的教化與繁榮,因此,在對外貿易的同時,應當有專門的人向各國提供九經,如果他們的貴族子弟願意來中土學習,我們也要提供方便。” 趙頊出神地聽著石越說話,一時間竟沒有註意膝上的小女孩,已經悄悄爬了下來,而且順便把他桌子上的東西,撒得滿地都是。石越依然沉浸在他的描敘當中,“陛下是天子,是代理上天治理天下萬民的人,因此,教化百姓,讓普天下所有的人都接受禮樂詩書的教化,本來就是上天賦予陛下的職責。大宋周圍的國度,沒有不仰慕我們中華文明的,我們有責任幫助他們。當然我們也應當記住魏徵的話,不可為了蠻夷而削弱中華,中華才是根本。但行有餘力,則不當放棄。所有的船隊,不僅要為朝廷帶回財政的收入,也要向四夷散播天子的恩澤!” “船隊還有很多好處。”石越壓抑著自己的興奮,首先,要讓傳統的政府慢慢地喜歡上海外貿易帶來的利益,只要時間夠久,這種收入就會變成一種習慣,那時候,很多事情都會自然而然的發生。 “長期來看,大宋應有三到五支船隊,在杭州的船隊,可以有一支到兩支,分駐杭州與明州,主要負責對高麗與倭國的貿易……”趙頊很奇怪石越為什麼堅持對日本國使用一個難聽的“古稱”,但是石越的這種習慣正在影響朝中的大臣,他們隨波逐流地使用“倭國”的稱呼,完全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惡意。 “杭州以北,考慮到氣候的原因,只設港口,不必再設船隊。在泉州可以設一支,廣州設一支,在雷州或者瓊州設一支——這三支船隊,將主要負責南海的貿易。”——廣州以南的海域在白水潭最新的教本中,被稱為南海。 “但泉州船隊,在時間適合時,可以將琉求括入大宋的版圖,雷州或瓊州的船隊,在日後要懲罰交趾時,也大有用處。” 趙頊皺了眉毛,道:“雷州是瘴癘之地,絕對無法供養一支船隊。夷商也不會願意在那裡靠岸。” “陛下聖明。雷州的船隊規模不必太大,主要來往於交趾與廣州之間貿易,熟悉水路,了解交趾情況,同時也以軍養軍。”石越一面說著,突然彎腰抱起搖搖晃晃走到他腳下,拼命扯他衣襟的淑壽公主,想起自己馬上要出生的孩子,幾乎有忍不住要親一口的衝動,好在五年多的時間,總算讓他立時想起自己身處的時代,連忙抑制住自己的本能反應,將她輕輕還給皇帝。 “只怕交趾不肯上當。”趙頊接過淑壽,輕輕捏了一下她的小臉,笑道。淑壽卻絲毫也沒有理會皇帝的威權,張著雙手,拼命地想往桌子上撲,待發現企圖不成,立時轉換了策略,伸出手來指著石越,奶聲奶氣地喊道:“抱、抱……”石越從來沒有和小孩打交道的經驗,頓時便傻了眼,心裡雖然也想抱一下,卻沒有膽子開那個口,半晌才緩過神來,說道:“那就看沈括的本事了,交趾也是樂於與中國互市的。” 趙頊微笑著點點頭,立即又幾乎有點嫉妒地望了石越一眼,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女兒怎麼會這麼親他,一面問道:“那些民間武裝船隊,又有什麼用處?這不是與朝廷爭利嗎?” “貿易只會越做越繁榮。這些船隊,是朝廷的補充,十家望族聯保,數十萬貫資產抵押,所有船隻、水手登記在冊——岸上無家屬的水手,不得受僱於私人船隊,如此朝廷就不必擔心他們敢不顧法令,這些人可以讓貿易更加活躍,萬一有事,又可徵召他們為朝廷所用,這是寓兵於民的古義,是'海上屯田'之策。朝廷還可以從中得到一大筆稅收。” 趙頊笑著點頭道:“這些船隊歸誰管?” “殿前司。水軍將統稱為虎翼軍,這個旗號不再授予馬步軍。杭州水軍將改名為殿前司虎翼軍第一軍,當然,為了減少諸夷的戒心,對外只稱杭州市舶司貿易船隊。至於貿易,則由太府寺直轄各市舶司,由市舶署直接派人負責。” 趙頊沉吟了一會兒,笑道:“此事朕以為可行。待五月初一新官制改定後,再下詔頒行。各主官人選,須得千萬慎重,朕要一一親自召見。” 石越正待說話,忽見李向安急急忙忙走過來,叩首禀道:“官家,三司衙門失火,火勢蔓延不止。” 趙頊與石越齊齊大吃一驚,三司號稱“計省”,是主管國家財政的要害之地,此地失火,檔案卷宗的任何損失,都會造成極大的混亂!這讓趙頊與石越如何不驚?趙頊也顧不得許多,抱起淑壽公主,急聲道:“快,擺駕回宮。” 三司是一個龐大的衙門,大小房屋有數千間。一旦失火,裡面盡是些積年的檔案文卷,更是不可以抑止。偏偏此時還刮起風來,一時風助火勢,火借風勢,大火瞬間便燒掉了千百間房子。當趙頊與石越趕到之時,正是火勢最熾的時候,石越生怕趙頊有失,騎馬趨前,將趙頊遠遠攔住,厲聲道:“陛下與公主便可在此指揮,臣去一看究竟。” 趙頊頷首點頭,高聲呼道:“狄詠何在?” “臣在。”扈從中立時閃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人,身著鎧甲,腰佩彎刀,俊逸非常。 “卿可隨石學士去看看究竟,護衛學士安全。” “臣領旨。” 石越連忙謝了恩,帶著狄詠往火災現場馳去。趙頊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卻見遠遠有二人正驅使兵丁救火,忙向左右問道:“那二人是誰?”李向安最是眼尖,湊前尖著眼望了一陣,跑回來禀道:“回官家,似乎是呂參政與知軍器監章惇大人。”趙頊點點頭,忽地想起一事,立時厲聲問道:“曾布呢?他人在何處?”李向安見皇帝勃然變色,嚇得連氣都不敢喘大了,只敢輕聲答道:“這個,老奴不知道。” 石越卻不知皇帝在那裡生氣,他與狄詠走到現場時,便見呂惠卿與章惇親自上陣,各據一角,指揮著救火的工作。二人臉上都被火熏得黑一塊紫一塊的,身上更飄滿了煙灰。石越下了馬,快步走到呂惠卿近前,高聲問道:“吉甫,情勢如何?” 呂惠卿回頭見是石越,不由搖頭苦笑,道:“已經把隔火帶清理出來了,可三司算是徹底完了。” 石越望著那火勢,此時便是白癡也知道三司肯定是徹底燒光了。他正要大舉改革,撤三司,權歸樞密、戶部、太府,不料突如其來一場大火,把三司燒了個乾乾淨淨!接來的戶部,可真要白手起家了。他抱著萬一的希望問道:“三司的檔案卷宗,有沒有搶救出來一些?” “哪裡還有捲宗?竟是燒了個四大皆空。”石越循聲望去,章惇不知什麼時候到了身後,他臉上泛著青白的光,竟是抑制不住的氣憤。 “曾子宣呢?” 聽到這話,呂惠卿袖著手,不發一言;章惇卻忍不住冷笑,“嘿嘿……三司失火,倒是我這個知軍器監最先發現救火。我來之時,三司的官吏兵丁們,亂成一團,若不是呂參政彈壓,只怕火勢會蔓延,不知道還要燒掉多少地方。” 石越的臉立時也青了,他抱了抱拳,道:“吉甫,子厚,皇上就在那邊看著。有勞二位大人再調集人手,先把火滅了。善後之事,稍後再議。在下還要先去回禀皇上。” “這是自然。子明你請便。”二人抱拳送走石越。章惇望著石越的背影,偷覷呂惠卿神色,正要說話,卻發現呂惠卿眼中閃過稍縱即逝的冷笑,他心中也忽地一動,把要說的話全部收回了肚子中。 這場大火,整整燒了五個時辰,最後幾乎把三司衙門全部燒光,一切卷宗案牘,損失殆盡。而三司使曾布,竟然到大火將滅時,才匆匆忙忙趕到現場。 當天晚上,崇政殿,燭火通明。 “究竟是何原因起火?是無意失火,還是故意縱火?”趙頊鐵青著臉,惡狠狠地盯著曾布,厲聲問道。 曾布腿都嚇軟了,這天降禍事,他又如何料得到?還想著趁著春天將逝的時光,去城外垂釣,不料發生這樣塌天的事故。這時他根本無法面對皇帝的質問,嚅嚅答道:“陛下,臣有罪、臣有罪……” “朕知道你有罪!”趙頊憤怒地站起身來,指著曾布,高聲吼道:“朕要問的,是怎麼起火的?” “臣、臣不知。”曾布的聲音更加小了。 “好、好!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也不必知道了!”趙頊怒不可遏,“三司燒光了,你也不要再做三司使!你去廣州做知州吧。”貶到廣州,在宋代來說,已是非常嚴重的重貶,但是曾布的確有過錯,而皇帝又在怒氣中,眾人竟是皆不敢出聲。 “陛下。”石越眼睜睜看著自己可以引為助力的未來的戶部尚書變成了廣州知州,心中盡是失望與無奈。但這個時候,他還是必須出來說話。 趙頊見是石越,怒氣稍抑,問道:“卿有何事?” “臣以為曾布的確有失職之罪,但是遠逐廣州,似乎處罰太重。請陛下三思。” 趙頊聽石越竟然敢為曾布說情,頓時勃然作色,怒道:“比起三司的損失來,這算什麼重?卿不必再說,誰敢為曾布說情,誰便隨他一道去廣州!” 石越微微苦笑,望了曾布一眼,見他面如死灰,只不停地頓首謝罪,當下只得在心裡嘆了口氣,道:“陛下,當務之急是立即善後,三司事務,牽涉全國,為防人趁機為奸,臣請陛下立即下詔,令各路州縣軍監立刻封緘熙寧五年以來賬目。同時提前將三司之事轉交戶部處理,以盡可能挽回損失。” 他的建議立時調動了所有人的神經——如若採納,則石越的官制草案等於事實通過,而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的位置,更是炙手可熱。呂惠卿與章惇、韓維不約而同地望了石越一眼,心裡都非常佩服石越利用災禍的本事。他們自然不知道,“對任何事情的後悔不應當超過十秒鐘”——這是石越的信條。 趙頊雖餘怒未息,但提及這種大事,他依然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把目光投向幾個丞相。韓絳以降,宰執們這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兼之他們早知皇帝已聖心默許,這時紛紛表示贊同。 “那誰來做戶部尚書?”趙頊馬上問道。 韓絳心裡飛速地運轉著,老奸巨猾的他,立時決定給石越一個順水人情,當下假意思忖一會兒,道:“臣以為,石越可當此任。”馮京、王珪、蔡確等人更無反對的意思,紛紛同意。連呂惠卿也表示贊成。韓維與元絳等人心中卻是明鏡似的,若讓石越做戶部尚書,這些相公們,根本就是鬆了一口氣。 “不行。石越另有他任。”趙頊未及多想,便脫口否決。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這句話會給臣子們多少聯想,把目光投向石越,問道:“石卿以為誰可任戶部尚書?” 石越卻是知道這些相公們的小算盤,若不加解釋,讓人誤會自己圖謀更高的職位,只怕自己會成為眾矢之的,忙頓首道:“陛下,以臣的資歷,做戶部尚書只會開幸進之門,臣自是萬萬不敢,臣以為有一個人,可以當此重任。” 呂惠卿目光霍地一跳,立時垂下眼瞼,他心中不住地想著石越說的話:“本以為他是嫌戶部尚書官小,怎麼的說出資歷不足的話?石越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他遊目四顧,卻見韓絳等人皆似若有所思,便知人同此心,心同此想。當下更加留神聽石越說話。 “臣以為,司馬光可當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一職!若其在位不稱職,臣甘與同罪。” “啊?!” 驚訝的聲音在崇政殿內響起,不僅僅是皇帝,連呂惠卿這樣城府極深之輩,也掩飾不住內心的驚異。馮京等傾向於保守派的大臣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蔡確與王珪面面相覷,竟不知道是喜是憂! “司馬光?”趙頊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 “是。”此刻,沒有人可以猜透石越的心思。 “以司馬光為戶部尚書,臣敢保證,國庫不會有一文錢被濫用。” “你打的是什麼主意,石越?”呂惠卿低著頭,他與司馬光是不折不扣的政敵,但是他並不懼怕司馬光。 “想讓司馬光被戶部繁瑣的事務綁住手腳?或者竟然是想將司馬光玩弄於手掌?”呂惠卿絕對不相信石越與司馬光是一黨的。 “陛下。”馮京激動地出列,高聲說道:“臣也願同保司馬光可當此任。” 王珪小心地審度著情勢,“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心中飛快地思考著利弊得失,“戶部尚書總好過御史大夫。”終於主意拿定,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司馬光之才,做戶部尚書綽綽有餘。” 趙頊從來沒有懷疑過司馬光的能力,但是手中的御史大夫,突然變成了戶部尚書,不免讓他生出幾分哭笑不得的感覺。他猶疑著,想起陳襄的回奏:“司馬光這次十之八九會答應復出。”但是石越的推薦,也不無道理——司馬光的確是戶部尚書的上上之選。 “反正石越已經拒絕了左右僕射的任命,他要擔任的官職並不需要一個御史大夫來製衡,或許是朕多心了……”反复思忖良久,趙頊終於點頭,道:“便召回司馬光,授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下詔各路封緘熙寧五年以來賬目,著蔡確徹查三司失火原因……” 曾布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離開崇政殿的。打擊太過於突然與巨大,讓他在朝會散了之後,都沒有回過神來。 “知廣州軍州事”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那恨之入骨的神態。但誰又能想到,三司重地,會發生如此可怕的火災呢?在僕人的攙扶下,曾布木然上了馬,穿行在燈火通明的汴京街道上。京師的能工巧匠們,在州橋附近建成了一座比白水潭更加規模宏大的鐘樓,巨大的鐘擺撞擊著,發出清脆的響聲,告訴人們,現在已經是凌晨的寅時了!曾布意識中還記得,這座鐘樓的撥款,還是他親手畫的押。但是現在這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了。州橋旁邊,有藝人在表演著奇能異術,有人在口吞鐵劍,有人在玩著藥法傀儡,有人口吐五色水……穿著各式各樣衣服的男男女女,穿梭於熱鬧的街市中,享受這一天的樂趣,完全沒有受到三司大火的影響。而他,之前還是被稱為“計相”、掌握著這個龐大帝國的財政大權的三司使,卻被一場大火逼得不得不離開權力的中心,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不夜城! 真不甘心。 “子宣,子宣。” 曾布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喚自己,他勒住馬,欲要回頭,卻忽然嘲笑起自己來:“必定是幻覺吧,這個時節,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又豈會有人叫我?”他搖了搖頭,催馬欲行,不料追者早已到了身後。 “子宣,可叫我好趕。土市子旁邊新開一間仙人酒樓,且去喝幾盅杜康如何?”石越一把拉住曾布的馬轡,笑道。 曾布不料石越會這個時候來追自己,他看了一眼石越,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微笑著搖了搖頭,道:“還穿著朝服,不必張揚為好。” 石越看他強作笑容,知道曾布也是要強之人,也不好勉強,他望著曾布,誠懇地說道:“子宣,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廣州雖遠,卻是大有為之地。若能有一番治績,弟在朝中為兄進言,重返汴京,並非難事。他日當更加風光。萬不可灰心喪氣。” 曾布以為石越不過是安慰之詞,他心中雖然感激石越念舊,口裡卻言不由衷地說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愚兄知道的。子明在朝中,多多努力。” 石越見他神態,已知是必不相信的。他也不便解釋,只好說道:“子宣,你到了廣州就知道端詳。天下之事,變化萬端,不可逆料。若你自己放棄,那麼也沒什麼辦法,只可惜了你的才學。若能不自棄,那麼皇上也不會放棄你的。” 曾布細細咀嚼著石越的話語,在眼前的一片迷茫中,似乎隱隱感覺到了一絲希望,卻又不知道希望是什麼…… 三司大火的原因,很久以後都有人懷疑其中存在著巨大的陰謀,成為熙寧年間有名的疑案之一。它如此明顯地變動了政治版圖,司馬光痛快地接受了任命,數日之後便帶著書局離開洛陽,進駐戶部,保守派因此開始了重返權力中心的進程,石越的政治策略也開始變得更加積極。但是在當時,御史中丞蔡確在開始調查後的第二天,就有一個低級官員來投案,證實是因為自己煮藥不慎失火,引發了這場損失巨大的大火。而且很快,蔡確就發現“事實”果真如此——這完全是一起偶然的事故。皇帝由此罷免了三司使曾布以下數名官員,那位煮藥不慎失火的官員,按著宋律,也不過是罷官而已。 在司馬光返京後的第三天,閏四月二十日晚上,司馬光的府邸,來了一個客人。 司馬光的精神極好,但是眼睛明顯腫大,而眼角也泛著疲態——石越端詳著這個赫赫有名的老人,知道戶部的事情把他累得不輕。三司燒光後,重建一個戶數超過一千四百萬、口數超過三千萬的龐大帝國的主要財政管理系統,石越自然明白司馬光面臨多大的壓力。御史台現在依然由蔡確領導,這位蔡中丞正等著司馬光犯錯,然後身敗名裂地被趕出朝廷——各路的官員們,想趁機謀利的,不知道會有多少,至少石越自己就不敢接手這個工作。 也許這件事情,還真的只能夠由司馬光來做。 石越掩飾性地啜了一口茶。他比誰都明白,雖然在他一手倡導的新官制中,財經大權有相當一部分被劃給了六部九寺中排名最後的太府寺,又將傳統的少府剝離出輔樞系統,但在財政上,最主要的機構,依然是戶部。原因十分簡單——沒有哪種稅收比得上農業與人頭稅!那是國家財政的主要來源,是牽涉國家根本的關鍵性稅收。 “君實相公。”石越終於打破了寒暄之後的短暫沉默,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道:“我這次來,是想請教一下相公對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的看法。” 司馬光也一直在揣測著石越的來意,這時他沉吟了一會兒,方說道:“子明,從新官制來看,錢莊歸太府寺的市易局管理,青苗法一直運行良好,自然可以保留。免役法擾民不當,老夫以為當廢了。方田均稅,更不可行。” 他的回答早在石越意料當中,“相公以為廢掉免役法,復行差役法,就可以不擾民嗎?”石越悠悠問道。 司馬光一怔,沉吟良久,道:“兩害相權取其輕。” 石越淡淡一笑,道:“在下卻有不同的想法。” “哦?願聞高論。” “我以為差役法決不可複行,但免役法與募役法也要改革。改良役法,首先要改革五等戶分等,將五等戶正式改成城鄉三等。一等戶為上戶,二等戶為中戶,三等以下統稱下戶。下戶免役,自然也不必交納免役錢;中戶與上戶所納免役錢,均由戶部裁定,中戶一年所納,不得超過兩貫,上戶按口算,每口不得超過一貫,二十年內不得增加。如此,百姓不會再受差役的困擾。相公按理戶部,可以嚴令地方,不得稅外加役,以免重蹈覆轍。” “若依子明所說,於百姓便,於官府卻不便。如此徵稅,免稅錢起碼要減少三成到五成,到時候連募役的錢都出不起,政府便無法運轉。且官府很多事情,良民不願意做,頑劣之輩則藉此把官家的財產賣掉,然後逃之夭夭。這是募役法的一大弊端。” 石越沉默了一會兒,注視著司馬光,徐徐說道:“若不行募役法呢?” “啊?!”司馬光匪夷所思地望著石越,吃驚得嘴都合不攏。 石越似乎完全沒有註意司馬光吃驚的樣子,繼續說道:“本朝弊政,以役法最為害民。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不僅免役法害民,差役法一樣害民。要徹底革除這一弊政,非要有一大變局不可!” “但百姓服役是天經地義的。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沒什麼天經地義的。本朝徭役多重,相公豈能不知?能便百姓、利國家的事才是天經地義。若有一位君主,願意節儉開銷,讓百姓免服徭役,難道相公認為這是不應該嗎?” “那自是仁政。不過事情總要可行才好。”司馬光捋鬚道。 “必定可行。”石越的眼中露出熱切的光芒,“但會損害到胥吏的利益,也許會讓其怨聲載道!” 司馬光不屑地說道:“不必理會他們。子明,且說說你的辦法。” “本朝養了百萬之兵,禁軍要打仗,不得不養。教閱廂軍是禁軍的補充,也未嘗無用。但是那些不教閱廂軍,又有何用?這些軍隊,成為了各級官員役使的奴僕,或者乾脆是虛佔名額,被人吃空餉,空耗國庫。但是這些廂軍,卻是老於官府差遣的人,他們深知下層情弊,沒有小吏能欺負到他們。我的想法,就是把一部分差役,固定交給不教閱廂軍去做,他們力有不及的,再去募役。” 司馬光靜靜聽完,思忖良久,幾乎是同情地望了石越一眼,道:“這近於空想。” 宛如一盆冷水潑頭而來,石越萬萬料不到司馬光給自己的設想如此評價。他愕然道:“為何說是空想?” “下層之事,千頭百緒,不是二三十萬廂軍做得完的,縱然做得了,也不可能把這些廂軍分配到各縣去,否則廂軍就不再是廂軍了。還有一些事情,比如催稅,又如何能夠讓廂軍去做?若依老夫之見,為政務在簡要。子明果真有意惠民,不如想辦法說服皇上,將一些不必要的役稅科目廢除,何苦如此繁瑣?” 石越默然良久,忽然問道:“相公的,已經修到魏晉了吧?” “正是。”司馬光狐疑地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問到這個上面。 “各朝各代,科役減了又加,加了又減,由此導致的治亂循環,不知道相公如何看待?”石越的語氣尖銳起來,“相公是要歸之於天命嗎?” 司馬光略略遲疑,道:“正是。治亂循環,本是天理。我輩再怎麼努力,也只能讓治世長久一點,亂世減少一點,卻不能阻止亂世的到來。” “那麼為何遠古之世,太平有千百年,近古卻不過二三百年?” “因為後世德化不淳。” “那麼有何良策?後世的人就一定要接受二三百年一亂的命運嗎?” “孔聖之學,可以救之。” “孔子以後,多不過四百年,短不過數十年,必有一亂。又是何故?” “因為後世未能複古。” “給相公宰相之位,五十年的時間,相公能複古嗎?” 司馬光一怔,遲疑了好久,終於還是搖搖頭,道:“不能。” “一百年時間,能嗎?” 司馬光又沉吟了一會兒,終於誠實地說道:“不能。” 石越又追問道:“使諸葛亮、魏徵復生,能否?” 司馬光頹然搖頭,道:“憑一人之力,便是孔子復生,也在能與不能之間。” 石越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那麼又談什麼為萬世開太平?” “若眾人齊心,尚有可能。”司馬光忽然抓住一根稻草。 “相公修史,以古可知鑑今,可曾見過有所有的讀書人一條心的時候?”石越毫不客氣地駁斥道。 “這……” “今天大宋要做的事情,是天地間一大變局。不僅僅事關大宋的禍福興亡,也關係到華夏能否脫離這一治一亂的宿命。”石越情不自禁地站起來,雙手揮動著。 “憑藉德化不能完成的事情,我們要用更出色的製度來達成。我不憚繁瑣,要用廂軍來解決役法的事情,就是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役法的弊端。” “制度?”司馬光完全不相信這套說詞。 “不錯,為後世立下可以效法的規模製度,最重要的,是要讓後世不能隨意地破壞這個制度。” “今日我們可以敗壞祖宗法制,後世為什麼不可能敗壞我們立的製度?”司馬光語帶譏諷地說道。 “我們的製度若不合時宜,也會被淘汰。但是它本身要有足夠的力量,去製約一些不必要的破壞。”石越沒有理會司馬光的語氣。 司馬光搖搖頭,板著臉說道:“老夫不相信有這樣的東西存在。人若死了,一切作為,皆由後人做主,又豈是你我所能左右的?秦始皇欲傳萬世,二世而亡,為萬世笑柄,子明不要步他的後塵才好。” 石越終於知道自己要說的東西,畢竟缺少說服力。他已經明白對司馬光,只能夠退而求其次,得到他的有限支持便是成功。至少司馬光是讚成減免役稅的。 “那就由我來開源,由你來節流吧。裁併州縣的事情,你總不會反對吧?”石越望著司馬光,無可奈何地在心里安慰著自己。 司馬光果然沒有反對裁併州縣的計劃,不僅如此,他在給皇帝的第一份奏疏中,提出了包括正式廢除免役法、募役法,恢復差役法,減免數項差役,將改成三等,裁併戶數不足三千戶的縣,廢並所轄不足三縣的州,節省朝廷財政開支等等十條建議。 《司馬十策》在遞給皇帝幾天后,就被中書門下幾位宰相或真心、或別有用心地下令在《皇宋新義報》中刊登,各報紛紛轉載,朝野中的目光,一時間全被吸引。輿論或贊成或質疑,吵得不可開交。 “想不到司馬君實竟然會提出如此全面的財政主張。”連潘照臨都掩飾不住自己的吃驚。 石越心情極是暢快,“司馬光實在是替我背去了一件大麻煩。”他笑著親手換了根蠟燭,這一段時間,白天他基本上沒有任何空暇可言。 “按他的建議,全國的縣可以合併到八百到九百,州也可以減少一二十個。由此全國至少可以有近十萬百姓可以不要再服差役,而官員也要裁減一千以上。” “這事本來司馬光不做,公子也要做。現在司馬光做了,名聲上司馬光會更受敬仰,但那些裁汰官員的怨恨,也一併歸到司馬光身上了。”在潘照臨看來,這是撿了個大便宜。 “阿彌陀佛,我可不要什麼名聲。我只要少一點麻煩便好了。”石越雙手合十,笑道。 陳良也笑道:“司馬君實表面上謹慎溫和,實則與王介甫是一樣的人。要求皇上宮廷用度裁減二成,以為天下表率——皇帝是非答應不可了。” 石越搖頭笑道:“皇上和我說了,除恢復差役法之外,其餘主張,都會答應司馬光。這大部分事情也都是戶部該管的。若司馬光做好了,國庫省下的這筆錢,百姓減輕的負擔,都值得大大地記上一功。”潘照臨與陳良都無言地點點頭,不管對司馬光的觀感如何,那些措施若是成功,對於整個改革計劃來說,都是好事。 “此外,為了適應戶部的計劃,皇上已經決定,中樞、輔樞、附樞、監察、貼職諸系統的改革,將提前推動。”石越故作平淡地說道:“尚書左僕射是……” “尚書左僕射是韓絳;右僕射是呂惠卿……”趙頊的臉在燭光中映得紅堂堂的。 “韓絳還說過去,呂惠卿——罷,罷,官家既然想用,便用吧。”曹太后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她最近身體欠安,時不時竟然會夢見仁宗皇帝,“哎,真是老了。”她暗暗嘆了口氣,溫聲說道:“我本以為左右僕射中官家會給石越留一個職位的。” 趙頊笑道:“朕本來是想讓石越做右僕射,但石越堅決辭了。” 曹太后霍地睜了一下眼睛,隨即嘆道:“那麼留給石越的,是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暫時定的是韓維。”趙頊有點猶疑地說道。 “一門兩相?”曹太后怔道。 “的確有礙物議。”趙頊坦白地承認,“但韓維是朕信得過的人選。” 曹太后搖搖頭,語重深長地說道:“官家,韓維人是不錯,但若要用他,不如便讓韓絳出外。巨堤潰於蟻穴,忠臣與奸臣,只有後世才能分得清楚。” “娘娘說的甚是。” “官家英縱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風,我是婦人,本不當多話。但於製度上,卻不可不慎。” “娘娘說哪裡話來,朕是以為韓絳與呂惠卿分立,是目下不二良策。王珪、馮京,皆不足與呂惠卿相抗。”趙頊心裡從不把這個奶奶當尋常老婦人看待。 “依我看,依舊讓韓維做韓林學士的好。” “朕理會得了。” 曹太后說了這一會兒話,忽覺氣緊,猛地咳了數聲,趙頊連忙上前給她輕輕搥背。好一陣子,曹太后才氣息漸平,輕聲道:“官家,石越此人,是忠是奸,委實難料。若從現在來看,他是古今少有的大忠臣,難得又年輕又穩重,又有才幹,簡直便似上天送給官家的。那太祖、太宗託夢之事,更是讓人難測高深。此人若是用得好,自然是官家之福、大宋之福。但我常想,大奸似忠,這石越拒右僕射,連吏部尚書也不做,這謙退之道,已近於權謀了。這樣的人,實在不可不防。” 這一席話讓人聽得悚然動容。趙頊左右四顧,見無人在側,這才放心,低聲道:“朕還有時間去了解石越,娘娘但請放心。” 曹太后點點頭,注視著趙頊,道:“官家,我是要見仁宗的人了,也沒什麼好顧忌的。我們曹家世代忠臣,也沒有人在朝中任要職,更不會有什麼外戚亂政的事情。我為的都是趙家的江山——不論石越是忠是奸,司馬光、範純仁,甚至王安石,這幾個人都必定不會牽入亂謀之中。無論何時,官家都要讓這幾人有一個人在朝中……” 趙頊微微頷首,道:“朕明白。”頓了一會兒,又說道:“石越向朕推薦的吏部尚書人選,是馮京,以範純仁為吏部侍郎。” 曹太后怔了一下,搖搖頭,嘆道:“看不透,真看不透。” “朕明天便改詔令,以吳充為兵部尚書,以馮京為吏部尚書,範純仁為吏部侍郎,戶部尚書是司馬光,刑部尚書為陳繹,禮部尚書王珪,工部尚書蘇轍……” “石越竟然不在六部尚書之中?” “不在。但是九卿之中,也有加參知政事銜的。石越位在九卿。” “九卿?”曹太后略一沉吟,問道:“司農寺還是太府寺?” 趙頊笑道:“娘娘果然料事如神,朕讓石越做太府寺卿加參知政事。九卿當中,眼下只有司農寺、大理寺、太府寺三寺卿能加參知政事。” “如此官家竟有了十一位宰相。”曹太后靜靜想了一會兒,道:“我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但官家要做中興大宋的皇帝,總是一件好事。祖宗家法,要善待讀書人。我常聽說民為國本,官家若能守住祖宗家法,善待讀書人,同時也善待百姓,便能是一位受後世稱頌的仁君了。” “娘娘放心,朕會牢記在心。” 汴京城的天邊開始發白的時候,數騎快馬衝破手持令牌的侍衛衝出了四牆的城門。黎明前的曉風好似在捲動天邊剩下的那重黑幕,趙頊掛著披風,站在大內西角樓的高樓上,眺望遠空,他知道,不久之後,粉紅色的雲朵,將如火花似的向四邊奔放,太陽——將發出四射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汴京城中的一座府邸中,也有人在靜靜地望著東方的天空。 “尚書右僕射……尚書右僕射……嘿嘿……”呂惠卿不停地把玩著自己手中的玉簫,忽然,猛地往一塊大石頭上一擊,一聲脆響,玉簫斷成兩截。不知道為什麼,當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真正站到權力的高峰之時,呂惠卿的心中,並沒有半點高興,反而是說不出來的煩躁。走掉了曾布,新黨的骨幹並沒有如想像中的那樣集中到呂惠卿的身邊;朝中來了一個自己極度討厭的司馬光,卻並沒有和石越鬧得不可開交——所有的事情皆不如意。呂惠卿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喪失了先手的棋手,對手的第一步,都在侵削自己的利益,而自己卻只能夠步步隱忍。 “還是要忍。也許,機會,就在不遠處。”呂惠卿緊緊握住半截玉簫。 “大哥。”呂升卿遠遠站在十步開外,怯聲喚道。 “什麼事?”呂惠卿沒有回頭。 “桂州來信……” “什麼?”呂惠卿霍地轉身,“信在哪裡?” 呂升卿連忙走近,將信遞上。呂惠卿細心地看了一下封皮,見無異樣,這才拆封取出信來,細細閱讀。呂升卿站在一旁,抑制不住好奇,悄悄打量著呂惠卿的臉色,卻見他平淡如常,心中不由失望。下意識地縮了一下頭,便即告退。呂惠卿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待到呂升卿從自己的視線中完全消失,他臉上才露出不自覺的微笑,仰首望天,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天助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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