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新宋Ⅱ·權柄1

第11章 第四節

新宋Ⅱ·權柄1 阿越 11687 2018-03-13
閏四月初一。 大宋,文德殿。 大臣們按著班次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皇帝趙頊頭戴皂紗折上巾,身著淺黃袍衫,腰間繫著玉裝紅束帶,腳穿六合靴,端坐在御椅上。今天的朝會,雖然不是一年三次的大朝會,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是第一次在朝堂上辯論兩個版本的官制改革方案。在如此較大規模的朝會之上,翰林學士石越的班次,是相當靠後的。至少如韓絳、呂惠卿、蔡確、曾布們,都遠遠地站在他前面。他能看到的背影,也就是同為翰林學士的韓維罷了,他的背後,站著翰林學士元絳、張璪。 但是文德殿之上,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主角之一,就是站在人群中的石越與韓維。 “諸卿,改官制詔頒下之後,中書門下與學士院皆呈上了改官制的條例,眾卿都已看過,今日朝會,便是要廷議以何者為優?是否可以互相取長補短?章程拿定,便好頒行天下。”皇帝環視眾人,朗聲說道。他說完,頓了頓,望著王珪說道:“王珪,你先來說中書門下的條例。”

“遵旨。”王珪出列,欠身道:“陛下頒改官制詔,詔中書與翰林院各自詳定官制,是欲使名實相符,以正名合古制,此本朝百年之盛事。國初承唐制,三省無專職,台、省、寺、監無定員,類以他員主判。於是三省長官不預朝政,六曹不厘本務,給捨不領本職,諫議無言責,起居不記註,司諫正言,非特旨供職,亦不任諫諍。凡官人授受之別,有官、職、差遣。仕者盡以登臺閣、升禁從為顯宦;而不以官之遲速為榮滯。於是陛下慷然欲更其製,下詔議行,臣等愚昧,以為宋承唐制,官制之變革,其要者,無非是使一切領空名者,盡皆罷去,而以階寄祿。故中書門下所上官制,有三省六部,有職事官、散官、勳爵諸等……” 王珪口若懸河,說了大半個時辰,介紹中書門下的改官制方案,石越等人早已讀過,中書門下的方案,完全以《唐六典》為基礎,再輔以宋制,是一個中規中矩的方案,三省事無大小,以中書取旨,門下審覆,尚書執行,分班奏事。這個方案,既沒有任何創舉,也原封不動地保留了樞密院等機構設置,並沒有要求增加相權。較大的改革,是撤消了三司使,使其權歸於戶部。

等王珪說完,趙頊微微頷首,目光投向石越,道:“翰林學士石越。” “臣在。” “卿說說學士院的條例。” “遵旨。”石越應聲出列,朗聲道:“陛下下詔釐定官制,詔臣與翰林學士韓維、元絳、張璪,以及樞密院承旨張誠一領其事。臣等以為,改官制之要義,除名實相符之外,須要使權力互相制衡、增加效率,去除冗官與重複設官,故此臣等所定官制,是以唐制與國朝舊制為基礎,權衡古今利弊得失而設……” 呂惠卿早已讀過石越等人草擬的方案,這個方案頗有出人意料的設想,他也能感覺其中的智慧與見識,但他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方案其實並不完全,例如軍事方面,樞密院等一切,完全因襲舊制,毫無更改,因此他一直在揣測著石越的用心。呂惠卿一面聽著石越侃侃而談,一面低著頭偷覷韓維等人神色,只見韓維臉色沉穩如常,元絳從容自若,唯有張璪面有得色,他心中略一思忖,便已知石越必有一個更詳盡的方案,只是暫時沒有公佈。想通此節,呂惠卿連忙細心聽石越向皇帝闡述其要旨。

“究其實,臣等所擬之方案,與中書所擬方案,大同而小異。”石越說了一句照顧中書面子的話,便接著說道:“臣等以為,凡一國之官制,無非是由朝廷與地方組成。而中央朝廷,又可細分為數部分,三省與樞密院、門下後省等,可稱為中樞;各部、寺、監等,可稱為輔樞;學士院、翰林院、秘書監等,可稱為附樞;御史台為監察;諸殿閣學士修撰等,可統稱為貼職;另外又有宮廷官、東宮官、王府官。除此之外,樞密院以下,可以細列為軍事系統;大理寺等又可細列為司法系統。如此劃分,則朝廷官員煩要職掌,便可以一目了然。此外又別有崇官、散階、勳、爵等等,臣等統稱為勳爵體系……” “而其中最要者自是中樞。臣等細考古今,究其得失,定中樞制度:中樞以尚書省掌全國大小政事,以樞密院掌軍事,以門下後省掌上下封駁之權,以中書省掌外制宣敕,諫諍人君;以門下省掌諫議……”

雖然石越等人所擬的官制,眾人早已知詳,但是他在朝堂上公開宣讀,依然引來了眾官的側目,若非有皇帝在,殿中侍御史虎視,只怕早就一片嘩然了——石越所定的製度,雖然是三省之名,實際上卻又是一次千古未有的大變局。韓維與元絳見到眾人表情,不由相顧點頭,嘴角微微泛出冷笑,張璪卻是愈發連下巴都揚了起來。 “尚書省,有決策、行政之權。設尚書令之位,虛位以待儲君監國、學習政務之用,為使上下得所,儲君非監國,不掌印不決策;非儲君,縱親王亦不得為尚書令。於尚書省設政事堂,掌大小事務決策,以尚書左右僕射為宰相,領政事堂;另設參知政事為副宰相,列政事堂議事,然參知政事不單授,可使輔樞各部尚書、寺卿之賢能者,加參知政事銜,以為副相。參知政事除六部尚書例加外,各寺卿、知監事中擇三四人兼任,如此,宰相雖只兩人,副相卻有六至十人,尚書省位權雖重,而有參知政事相制衡,則臣下不能擅權。另設尚書左右丞,列席政事堂,分監輔樞各部寺監之行政,以為行政監督之職……”

“臣有事啟奏!”班列中,忽然有人大聲打斷了石越的禀奏。 趙頊不由皺了皺眉。文德殿上,所有的大臣,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往說話的方向聚集過去,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誰這麼不給炙手可熱的新貴石越面子,居然當殿打斷他說話。殿中侍御史們早已蠢蠢欲動,有人已經在籌算著趁此機會送石越人情了。卻見一個臉色金黃的中年人走出班列,昂聲道:“臣寶文閣待制孫覽有事啟奏。” 見到此人出列,眾人都吃了一驚。呂惠卿瞇著眼睛,臉上不由露出一絲譏笑——原來這個寶文閣待制孫覽,是最近新除的。此人一向轉任地方,頗有治績,但說起來,卻是更偏向於舊黨一面,因石越得勢,才能夠再入中央為寶文閣待制,他的哥哥,便是在白水潭學院威望甚高的孫覺!沒有人料到,竟然會是一個被隱隱打著石黨標記的人,出來向石越發難!

趙頊見是孫覽,臉色稍稍緩和,他對孫覽有點印象,數年之前便是趙頊親自調他入中央做司農寺主簿的,後來被判寺事舒亶彈劾才又離開中央。此人是個雖有才幹,卻經常與執政者意見不和的人物。趙頊耐著性子問道:“卿有何事?” “臣以為翰林學士院所擬官制甚為不妥。”孫覽亢聲說道,總算他對石越還有一些情分,並沒有去點他的名。 “哦?有何不妥?”趙頊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張璪也開始不自在起來。石越與韓維、元絳六目相交,亦只有苦笑。 “自唐以來,向是以中書為決策,以尚書為行政,以門下駁議,此千古之典範。翰林學士都是飽學之士,平白就讓尚書省身兼決策、行政之權,破壞三省平衡,未見其利,先見其弊,再用增加參知政事之法來製衡相權,更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臣不以為然。”

張璪早已忍耐不住,跨出一步,向趙頊躬身道:“陛下。”他側著身子覷了孫覽一眼,高聲說道:“臣等以為,改官制是為了增效去冗。使各部尚書、寺卿兼參政,決策之時,諸相便能深知各部寺內情,凡有大事,各部尚書、寺卿同時站在本部寺之立場表達意見,而左右僕射則協調融和,無論大小政事,政事堂皆能盡知其情弊。這樣的製度,好過中書、尚書互不相聞,雖有製衡,卻互不了解。且各部尚書、寺卿既然兼參知政事,隱然便可以與左右僕射分庭抗禮,左右僕射雖然官高位重,卻也無法擅權。如何又可以說是畫蛇添足?” 這種種制度,雖然多出自石越的創議,比如尚書兼參政,就類似於二十世紀之內閣,雖然難說盡善盡美,但較之三省分權,卻還是有其優勢的。張璪校對《唐六典》,精通故事典章,在這份方案中出力甚多,他知道只要這份方案最終採用,憑藉種種創制,他張璪便可以藉此名揚萬世,因此倒成了為官制辯護的急先鋒。

孫覽雖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但心中卻尚不服氣,又問道:“如此,將置中書省於何地?” 張璪見孫覽有退讓之意,得意地揚起下巴,高聲說道:“以中書省掌外制宣敕,諫諍人君,有何不可?” “這,這不合祖制。” “三代以來,何曾有中書省,何曾有門下省?秦漢之際,中書省又在何處?制度因循變化,本是天道之常。況且國朝以來,官制混亂,太祖、太宗征戰四方,真宗、仁宗、英宗皇帝休養生息,無暇厘正。逮至本朝,皇帝英明,遂有此盛事,此祖宗留給皇上做的事情,如何說是不合祖制?臣以為,皇上如此,正是要給後代,立千秋萬代之規模。上及三代,下至漢唐,其製度規模,善者可循,惡者可改,合時者可用,不合時者可去,這才是道之所在。”張璪舌辯滔滔,說得孫覽啞口無言,他這才知道,所謂的“翰林學士”,並非浪得虛名。

趙頊也連連點頭,笑道:“孫卿可還有意見?” “臣孟浪,請陛下恕罪。”孫覽本是直率之人,見說人家不過,人家也不是強詞奪理,便乾脆伏首謝罪。 趙頊含笑搖了搖頭,道:“卿無罪。今日朝議,本就是要討論官制,若有不妥,諸卿儘管直言。孫卿之失,不合太心急,且待石子明讀完再說不遲。” “陛下聖明。” 一片拍馬屁的拜賀聲落下之後,呂惠卿忽然道:“陛下,臣有個問題,想問石學士。” 趙頊微微頷首,目光轉向石越,石越連忙道:“參政請說。” 呂惠卿笑道:“依學士院之條例,政事堂除左右僕射之外,另有參政十人左右。便是說,朝廷多則有十二位以上的宰相,少則有八位以上,政事堂決策之人如此之多,難免眾議紛紛不能決,若意見分歧,無法全堂畫諾,又當如何是好?難道事無鉅細,都要陛下親斷嗎?若如此,則宰相之體何在?皇上設宰相又有何用?”

“參政問得好。”石越笑道:“左右僕射輪流值日,諸參政亦輪流值日,小事由左右僕射與諸參政決斷備案;大事召政事堂會議,若不能全堂畫諾,亦由左右僕射決斷,但若決策失誤,左右僕射便當為此負責。若左右僕射之間亦有分歧不能決,或者參知政事之間意見紛爭,則可由左右丞交皇上裁決。如此,左右僕射亦不敢逆多數參政之意見而輕率決策。” 呂惠卿略一思忖,笑道:“如此甚好。” 石越又繼續說道:“何況無論大小事務,尚書省皆不直接草詔敕,大事由學士院草擬,小事由中書省舍人院草擬。翰林學士與中書舍人若以為不妥,可以拒絕擬詔。此外更有門下後省給事中,上可封還詔書,下可駁正百官章奏,諸詔敕無給事中畫押,不得頒行,此唐制之善者也。給事中者,位卑而權重,由人主擇清介出眾之士任之,凡詔敕,給事中認為不合理者,說明理由封還之。執政再思,修改之後再至門下後省,給事中畫諾則可。若否,則不得頒行。若一份詔書封還三次,則當付諸廷議。廷議許給事中,則執政當辭職;廷議許執政,則給事中當辭職。如此,臣等以為,朝廷之詔令,必然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策……” 殿中諸人都知道給事中歷來便有封駁之權。但石越提出三次封駁,便有一方要為此付出烏紗帽的代價,卻是無形中加重了給事中的權威。眾人自然不知道石越是因為看見後世的給事中,因為不要負責任,就濫用職權,所以想出此策來防患於未然,同時也迫使執政們正視給事中的權威。皇帝自然樂於看到臣子們互相制衡,且以宋代之皇權,趙頊也根本不介意給事中有權力封還他的詔書——皇帝被臣子掃面子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眾大臣一面聽著石越滔滔不絕地介紹著他的官制改革方案,便是連韓絳、馮京、呂惠卿、王珪,都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採納這個方案了。這其中的修改最多是細節性的。此時眾人心中想的倒是自己究竟能分到哪個職位。與其糾纏於官制改革這種無“實際意義”的東西,倒不如花點心思去想想之後的實利。毫無疑問,除左右僕射之外,兵部尚書兼參知政事、吏部尚書兼參知政事,應當是最讓人眼熱的職位了。 而另一方面,樞密院系統的大臣們則個個都無動於衷,石越刻意迴避了軍事體系的改革,樞密院、三衙等原封不動的保留,武職系統也絲毫沒有觸動,這一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只有樞密使吳充與樞密副使王韶,心裡才非常的明白,軍事體系的改革,是勢在必行的。吳充突然想起來自內廷的小道消息,說他將出任兵部尚書兼參知政事,而將有一位中書的丞相對調,過來擔任樞密使。他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後面石越說的什麼,竟完全沒有在意了。 這個世界上,不把祿位放在心上的人,畢竟是少數。 當天的討論一直到未時的鐘聲響起才告結束。整個的過程並沒有激烈的辯論,但也沒有最終的結論。因為所謂的官僚體系畢竟非常龐大,其中可以爭議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從文德殿出來後,蔡確覷見左右無人,快步走到王珪身後,低聲道:“禹玉公請留步。” 王珪忙停下步來,笑道:“蔡中丞,有何指教?” “禹玉公,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蔡確眼珠轉動,微微笑道。 王珪見蔡確說得奇怪,他也是老於世故的人,不由笑道:“中丞有話但請直說。” “今日之朝議,禹玉公應當明白聖意何在了。” 王珪笑道:“人君擇善而從也是平常之事。學士院的方案好,便用學士院的,不僅在下,便是政事堂其他諸位,我也可以擔保他們並不介意。” “諸相公宰相之量,自當如此。”蔡確打著哈哈笑道,“不過……” “中丞有話但請直講。” 蔡確遊目四顧,見無人在側,壓低聲音道:“在下聽到傳聞,說聖上曾對韓維、石越說,若新官制推行,朝中大臣,陛下想要新舊參用。” 王珪一怔,道:“這亦是常事,比如石越,自然要趁著機會大用。只是不知他會做左右僕射還是吏部尚書兼參政,這也是別人爭不來的。”王珪心裡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自知資歷、根基不及韓絳,寵信才智比不上石越、呂惠卿,朝廷之中,謠言數日之前便已傳出,韓絳、呂惠卿、馮京、吳充、石越這五人,免不得要分了左右僕射外加兵部、吏部尚書,以及一個樞密使的職位。他王珪的本分,應當是守著六部尚書中的一個職位了。 蔡確見王珪神色中並不擔心,心中冷笑,臉上卻笑道:“王相可知御史大夫一職,聖上有意由何人擔任?” “這……中丞說笑了吧?石越也說御史大夫不輕授,本朝亦沒有先例。” 蔡確故意輕描淡寫地笑道:“在下卻聽說並非如此,本朝有一人一直簡在帝心,聖上在韓維與石越面前,曾指著御史大夫的官職,說御史大夫非此人不可。” “啊?”王珪眉毛一挑,問道:“那是何人?” 蔡確壓著嗓子,一字一頓地說道:“司馬光。” “司馬光?”王珪愕然道。 “正是。” “司馬光不是曾經拒絕御史中丞的任命嗎?這,這……御史大夫,或者謠傳吧?” 蔡確聽話知音,便知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半,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王丞相不在朝中,新法大部分暫時中斷,若說司馬光回朝也不奇怪。說不定司馬君實在洛陽待久了,正在後悔呢。” 王珪心中卻已在計算不定——石越心裡未必希望司馬光回朝,只是石越雖然內裡依然是用變法來博皇帝信任,但又焉知他不會向司馬光、範純仁輩賣弄人情?司馬光若為御史大夫,他王珪固然要寢食難安,甚至相位堪危;但是他蔡持正只怕也要無處安身,便是呂吉甫也萬萬容不得司馬光回朝中的…… 蔡確瞅見王珪臉色陰晴不定,只是垂首躊躇,不免又有點心急——司馬光做御史大夫,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蔡中丞,堂堂蘭台首領,不僅從此要屈居人後,而且只怕司馬光上任第一本就是彈劾自己。到時候別說御史中丞,便是要留在汴京這個花花世界也不可得。但他心中雖急,卻要外示平靜,笑道:“禹玉公,你可知要阻司馬光入朝,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王珪雖知蔡確必然有所主張,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但事關自己的富貴前途,卻也不能不關心,連忙問道:“持正有何良策?”語氣間又變得親熱了幾分。 蔡確笑道:“皇上早有意要收復靈武,這次官制改革事,凡是涉及武事的官職,都暫原樣保留,禹玉公可知其中玄虛?” 王珪思忖了一會兒,道:“兵者大事也,或是為了慎重。” “這麼說,禹玉公也不認為皇上會不整頓武事,石越、韓維會不改革武官了?” “那是自然,兵制是遲早會動的。依某看,也許是皇上現在沒有得力的樞密使人選,所以才不急於改革兵制。” 蔡確從容道:“禹玉公既然知道這個道理,何不送給石、韓一個人情,也替皇上分憂?我可聽說最近石越的家人幾次來往於太原……” “太原?”王珪不由一怔,半晌,才失聲笑道:“持正果然智珠在握,如此簡單的方法,我居然沒有想到。” 石府,石越書房。 “公子又把司馬君實搬出來,是一手妙棋,但也是一著險棋。”潘照臨聽石越說到皇帝有意司馬光,石越在旁邊大加攛掇之時,不由笑道。 石越輕輕啜了口茶,笑道:“司馬君實也是個固執的人,兼之聲望太隆,若他入朝,牽制實多,皇上未必沒有借他來保持朝中平衡之意,但是現在卻不會太著急,中書門下本來就四分五裂,各有主意,皇上又用我和持國等人借學士院推行政策……” 潘照臨輕輕搖頭,道:“今上登基八年有餘,朝野之事,已大有進步。他數度遣使問王介甫平安,又加賜王安上官爵,為的便是防著中書門下的相公們有朝一日得意忘形,便可一道詔旨往金陵詔回王介甫,這麼著中書門下就沒有誰能真正弄權。留下司馬君實在洛陽,從今年正旦開始,不過幾個月時間,已有兩次遣使賞賜,一次是賜龍鳳團茶,一次是賜座鐘與筆墨,還不是怕有一日新黨坐大,就可以召回司馬光,從中製衡。王安石與司馬光,始終是兩個大伏筆。”他頓了頓,又繼續抽絲剝繭地分析道:“但皇上突然要召回司馬光,揣其原因,或是今上畢竟年輕,還是沉不住氣,或是他現在就覺得朝中力量的均勢已被打破。中書四相,沒有兩個人是同心的,樞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亦無強援,唯一略顯齊心的,只有學士院……” 說到此處,石越不由望了潘照臨一眼,心中一震。 “我在朝中並無根基可言,若說現在就來防我……” 潘照臨沉聲道:“若是改官制後,皇上有意讓公子做到吏部尚書兼參政,甚至是左右僕射,而韓維、馮京隱隱與公子一體,翰林院元絳、張璪,甚至連蔡確也有倒向公子的意思,皇上這時候想要召回司馬君實,也未必不合情理。” “這……” “我想這著棋,或是慈壽殿那位老太太下的也不一定。”潘照臨苦笑道。 石越不想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本以為皇帝並沒有什麼強烈的意願要召回司馬光,所以一點也不反對皇帝將司馬光推出來,吸引那些爭權奪利者的目光,順便也賣給舊黨一個人情,如此來分擔自己將要遇到的阻力——這本是“暗渡陳倉”之計。但若司馬光真的來做宋朝的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掌握著監督百官之權,又兼著司馬光巨大的名望,從此真不知道會有多少掣肘了。 “真要和司馬光打交道了嗎?”石越不禁喃喃道。 “司馬光最終會不會入朝,取決於皇上的態度——王安石不在,沒有幾個大臣敢直接反對這項任命,舊黨勢力猶在,司馬君實聲望又這麼好。但公子可以將官制改革,特別是兵制改革的大局儘早定下來,若朝廷做出一副有意整兵經武的樣子,司馬光願不願意復出,還是未知之數。” “不錯。”石越擊掌笑道:“司馬光一向反對朝廷用兵,若與皇上政見不合,未必會復出。新官職任命之時,我會向皇上力拒左右僕射或者吏部尚書之職。” “不做左右僕射或者還好,但不做吏部尚書……” 石越笑吟吟站起身來,走到書案前,提筆蘸墨,寫下幾個字來,遞給潘照臨,笑道:“我就求皇上讓我做這個官吧。” 潘照臨凝視半晌,拊掌笑道:“極妙!” 二人計議方定,便聽到唐康在門外低聲說道:“大哥,有太原的書信與陳橋鎮傳書。” “快送進來吧。” 唐康推開門走了進來,朝二人欠欠身,一面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並一個密封的小銅筒,遞給石越。石越先拿起小銅筒,見上面有數道火漆印,他檢視正常後,方剔開火漆,從筒中取出一個小紙捲,打開看時,卻見上面寫著莫名其妙的字體,便遞給潘照臨,問道:“潛光兄,這又是什麼字?” 潘照臨接過來看了一眼,笑道:“這是西夏字和契丹小字糅合在一起的密語,這是析津傳來的消息,第一站傳到大名府,在大名府再換鴿子,傳到陳橋鎮,陳橋鎮飛馬報到京師。這還是第一次由析津正式傳來的消息——說純父準備去契丹中京探聽虛實。” 唐康聽到“契丹中京”四個字,臉上不由露出羨慕的神態,笑道:“什麼時候我也能去去便好。” 石越望了唐康一眼,淡淡道:“你和潘先生學好這些密語,平素好好學兵法、武藝,將來未必沒有機會做個儒將。有朝一日,統十萬之旅,觀兵中京,才是好男兒。” 唐康忙斂容答道:“我記得了。” 石越點點頭,這才拆開郭逵的書信,只見上面用剛勁的字體寫道:“某啟。孟春猶寒,伏唯學士閣下動止萬福。前急足自府還,伏蒙賜書為報,因得備問起居之節、進退之宜,私心喜甚,何可甚道……” 石越看完,順手遞給潘照臨,笑道:“是平常書信,郭公殷勤致意矣。” 牡丹花開時節。 西都洛陽的大街小巷人來人往。 與富弼府第的張揚相反,司馬光的府邸,藏在洛陽巷陌深處,若非陳襄事先知道,絕難尋到。作為皇帝身邊重要的史官,起居注修撰者,陳襄對司馬光府有一種別樣的感情——書局便在司馬光府中。他把馬車停在司馬光府外約幾十步的地方,仔細打量著這個不起眼的巷子。離司馬光府約五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外表極其簡陋的宅院,宅院的大門橫匾上,不起眼地題著“西京評論”四個魏碑大字——這里便是聞名天下的《西京評論》報報館所在地,這座宅子裡面,不僅僅有數以十計的房間、會客廳,還有一個藏書數万卷的藏書樓,以及一個佔地十餘畝的大花園。每當報紙定稿之後,便有快馬從這裡將報紙清稿分送洛水邊上三個印書坊,連夜排版,第二日上午,便能把剛剛印好的報紙,發送到各個賣報人、書坊。據陳襄所知,三大報中,《皇宋新義報》是一日一刊,除正旦、五月初一、冬至三天外,從不間斷;《汴京新聞》是每月二十九刊,月末休息一日——有時候甚至連月末也照常刊印;《西京評論》則是一月三休,逢初十、二十、三十便休刊。除三大報之外,似《諫聞報》及其他新創辦的小報,則往往是三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 已經五十八歲的陳襄,身體依然康健,他一面打量著入眼的景物,一面朝司馬光府上走去。 “這個司馬君實,自從貶退洛陽之後,一直閉口不談朝政,只是專心編撰……”陳襄想起自己身負的使命,以及關於司馬光的種種傳言,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瞥了一眼五百步外《西京評論》報社——《西京評論》的現任主編範祖禹同時也是書局重要成員,司馬光的主要助手;而《西京評論》最重要的核心成員,除了有嵩陽書院的師生、洛陽名宿之外,還有一個人,便是司馬光之子司馬康;同樣,負責《西京評論》的銷售發行等等事宜的,傳說便是富弼之子富紹庭…… “司馬君實真的不關心朝政嗎?”陳襄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思量間,陳襄已經走到了司馬光府前。 早有僕人看見陳襄,連忙迎上前來請安迎接。陳襄問道:“你家司馬大人在家嗎?煩勞通傳一聲,便說故人陳述古求見。”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個名帖遞給僕人。 那僕人卻不接他的名帖,只問道:“陳先生可是從京師來嗎?” “正是。” 那僕人頓時滿臉堆笑,欠身道:“我家大人等待多時了。陳先生,便請進吧。”一面說一面引著陳襄往屋中走去。 陳襄奇道:“你家老爺知道我要來?” “前幾日,有個智緣大師來過,小的正在旁邊侍候,他說不多日陳先生要來,我家大人便囑咐小的,若有從京師來的陳先生,便可直接請進去,萬不敢讓您等候。那個智緣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果真能掐會算……”僕人說起此事,不由嘆服不已。 “智緣?”陳襄怔了一下,大相國寺方丈智緣大師頗有名氣,是王安石的方外密友,如何便來拜會甚少和釋道交遊的司馬光了?而且還能料到自己的到來?正在猜疑間,忽聽到一人喚道:“陳大人,小侄有禮了。” 陳襄抬眼便見司馬光之子司馬康正給自己行禮,連忙攙起,笑道:“賢侄不必多禮。令尊可在?” 司馬康笑道:“家父正在書房,不知陳大人遠來,請往客廳奉茶,容小侄去通報一聲。” 陳襄上下打量著司馬康,見他手中拿著黑黑白白的一根根小棒,不由笑道:“賢侄莫急,你手中拿的卻是什麼物事?” 司馬康忙笑道,“這是嵩陽書院格物院一個學生髮明的玩意,黑色的叫炭筆,白色的叫石筆。” “這是筆?” “正是。”司馬康笑道:“這炭筆倒也尋常,這石筆卻是將石膏加熱至一定程度之後,再將熱石膏加水攪拌成糊狀,灌入模型凝固而成,甚是巧妙。用這種石筆,再配上黑色的木板,寫完可以擦去,擦掉可以重寫。於書院講課,頗為便當。” “哦?”陳襄將信將疑地接過一支“石筆”,端詳一會兒,讚道:“若能如此,果然便當。” 司馬康笑道:“我已問過家父與那個學生,便要將此物的製作方法公佈於《西京評論》與《嵩陽學刊》之上,使它可以造福天下。” 陳襄連連讚嘆,誇道:“君子重義輕利,原當如此。” 司馬康一笑,謙遜幾句,將陳襄請進客廳。陳襄見客廳中陳設精雅,諸物盡皆一絲不苟,心裡暗暗點頭。司馬康待陳襄坐了,親手從僕人手中接過茶來奉上,這才轉身對僕人說道:“快去知會老爺,便說京師陳大人光臨。”僕人應聲退出門外。司馬康又站在陳襄下首,笑道:“聽說最近京師伯淳先生與正叔先生各出了一部新書,伯淳先生說天理自在宇宙洪荒之間,若要明天理,非得窮究萬物之理,得其本原真相,而格物之道,雖不得少體悟,卻還得從實物中去尋;正叔先生則說天理本在人心之中,格物之道,是窮致其理,凡物之理,精妙無窮處,需得從人心中去尋。昔日二程先生在洛,愚侄也曾聽過教誨,似乎主張相近,不料數年之後,竟有殊途之慮。大人是飽學名儒,卻不知大人以為二程之說孰是孰非?” 陳襄不料司馬康張口便問起學問上的分歧,而且是近來在儒林惹得紛紛擾擾的二程兄弟分途之事,不由笑道:“殊途無妨,若能體悟天道與聖人的仁心,從實物中尋也罷,從人心中尋也罷,只要能尋到,便是正道。依老朽之見,程伯淳頗受石子明所倡之邏輯學影響,凡事皆欲尋其道理是如何來,卻不知道道理之得,有時候便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而程正叔則太重體悟,雖然也常說吾日三省吾身,卻怕有一日落入玄想之中。” “述古兄見識不凡。”一個沉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陳襄知是司馬光到了,忙站起身來迎接。司馬光笑著走進廳中,與陳襄對揖一禮,寒暄數語,再次分賓主坐了,道:“方才說到二程。述古兄可知二程之分途,原因究竟何在?” 陳襄微微一笑,道:“無非是石子明。” 司馬光搖搖頭,徐徐說道:“從表面上看來,自然是石子明。但究其實,則無非是內聖與外王孰輕孰重的分歧。二程之說本來是欲從內聖中求外王之道,從人心中求天理,桑長卿在《白水潭學刊》中著文說,這種主張之實際就是要讓士大夫皆成聖賢,再來感化了販夫走卒,皆成聖賢,若其有一樣不能成聖賢,那麼由外聖而求外王,終不可得,這卻是見識敏銳之語。而自石子明大張雜學、重以來,其赤幟卻是直接由外王而外王,他將一切過往視為奇技淫巧之事,都用一個'仁'字包了,他說那些奢侈之物賣給有錢人,國家從中多徵一分稅,則可以讓百姓少出一分稅;他說商人若能使一個地方物價平穩,則商人之仁與聖人之仁無異……如此等等,則石子明竟不止是想由外王而外王,竟是想由外王之術,而入內聖之道。白水潭有學子鼓吹:時時有壞心,卻不得不做好事,要好過時時存著善心,卻全然不做好事;吃齋念佛頌經一世,不若耕田一歲功德大……” 陳襄仔細揣摩著司馬光的話語,他知道司馬光與自己其實差不多,是兩漢以來經生的門徒,他們相信從五經之中,能找到經世濟用的方法,能找到致天下太平的方法。因此他們的本質上,相信外王之道更甚至相信內聖之道,雖然他們也認為外王內聖才是最理想的人生。從司馬光的這番話中,陳襄努力想讀出一絲褒貶來,卻終是一無所獲。 “那君實是以為程伯淳這是回歸外王之道了?”陳襄試探著問道。 司馬光點點頭,“程伯淳是有志於事功的人,他是白水潭學院的首領之一,日日受到石學影響,若還一成不變,那便是咄咄怪事。” “那君實以為這是好是壞?”陳襄決定單刀直入。 司馬光沉吟一會兒,方道:“學風歸於樸實,自然也是好事。由雜學而入經學,未必不能找到一條新路——程伯淳的轉變,無論如何,我以為都是一樁大事。但石子明之學說,過分相信外王便可以治天下,甚至以為外王可以及於內聖,未必沒有隱憂。只是這是百年之後的事情,以光之才,不能預料。” 陳襄不由笑道:“如今天下之學,十分之七,都歸於外王了。除石學外,王介甫之新學,實際也是公羊家之遺意,不脫於外王之學,若真有隱憂,那程正叔的學說,未必沒有他存在的道理。也許百年後糾正浮弊,便要靠程正叔了。可見世間之上,有陰必得有陽,有陽必得有陰。” 司馬光聽陳襄言詞當中,意味深長,竟似別有他意,不由一怔,想起受王安石囑託來見自己的智緣說的話來:“與相公,雖都不在朝中,卻無一日不在皇上心中。相公的宰相做得與常人不同,怨謗雖多,威信亦大,不到萬不得已,皇上不會再下旨往江寧,但給學士的詔旨,依小僧看,遲則一年,快則半年,必然下來。相公之意,是盼著學士莫要推辭,朝中那位學士,志向本事皆是難得,但少年得志,或有孟浪處,上上下下,多有不放心的、忌恨的,若有學士在朝中,則朝野都能安得住心,便於那個學士也是有好處的……又有一事,學士的風骨,九重之內也知道的,詔旨斷不會輕易下,畢竟會有一個人先來——依小僧看,或者便是陳述古……” 陳襄自是不知道司馬光在想什麼,見司馬光默不作聲,又繼續說道:“我在京師曾聽說——太皇太后言道:當今朝廷,甚少老成之人,若老成之士,外臣中自以司馬君實為楷模。最近朝中改官制,皇上也說想要新舊參用,聖上手指御史大夫一職說,此非司馬光不可。石子明亦深以為然,聽說他向皇上進言,道司馬君實志慮純熟,若為御史大夫,朝中可無邪黨……”他一面說,一面偷偷看司馬光的臉色。司馬光卻只是淡淡一笑,反問道:“述古兄此來,是奉了聖意呢,還是私下來拜訪?” 陳襄笑道:“我卻是奉了聖意私下來拜訪。” 司馬光微微頷首,道:“那麼,只怕述古兄回朝之後,便沒有這道旨意了也未可知。” 陳襄愕然道:“這怎可能?” “豈不知世事難料?” “那若還有這道旨意呢?” “為人臣子的,又豈能不想報效朝廷?”司馬光淡淡地答道。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