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新宋Ⅲ·燕雲4

第3章 第三節

新宋Ⅲ·燕雲4 阿越 11298 2018-03-13
廣平甸外圍的一座大帳內,大遼北面都林牙韓拖古烈與一個身著貂裘、頭戴黑色交腳襆頭的契丹男子對坐在一張鐵方爐前,一面飲酒,一面下著雙陸棋。不時有奴婢從帳外將烤好的鹿肉送進來,恭恭敬敬地放在二人身旁,然後又悄無聲息地退將出去。 這雙陸棋源自古天竺,原名“波羅塞戲”,據說乃是自三國時曹操之子曹植時,方流傳於中國。至遼宋之時,已是當時一種世界性的棋類,亦是遼國最流行的一種遊戲,便如汴京的茶肆中一定有圍棋一般,在遼國五京的茶肆中,也一定會有雙陸局。每個茶肆內,少則五六局,多則十幾局,茶客們閒來無事,便在那裡玩雙陸,或是賭點小錢,或者是賭點物甚,蔚然成風,官府亦從不過問。不僅五京如此,甚至連生女直等部落,亦盛行此戲。想當年遼興宗與皇太弟耶律重元下雙陸,竟用居民城邑做賭注,結果一日之內,就輸掉數座城池給耶律重元。

此時韓拖古烈與那男子玩的,正是雙陸的一種有名流派——“契丹雙陸”。契丹雙陸的玩法,是由對弈雙方分成為黑白,各執十五粒椎形棋子,稱為“馬”,又有兩枚角骰,黑白雙方輪流擲骰子,根據骰子的點數向對方行棋,“拈馬先盡”——即以最先將所有棋子移離棋盤者為勝。 這契丹雙陸之妙處,在於運氣與技巧各佔一半,非徒智術過人,便可獲勝。韓拖古烈本是雙陸高手,當年駐節汴京之時,在汴京已頗有名氣,與那男子原亦算是棋逢對手的,但他這日卻是運氣不太好,每次擲骰子皆被那男子壓制,兼又有些分神,眼見著那男子拈馬已盡,韓拖古烈十五隻白馬,竟然全部都留在棋盤之內——按契丹雙陸的規矩,這便是要輸雙籌了。 他眼見著敗局已定,無力回天,長嘆了一口氣,將手中角骰一撒,推盤認輸。

那男子見他認輸,笑吟吟地喝了口酒,又好整以暇地吃了一口烤好的鹿肉,笑道:“林牙今日卻是運氣差了點,算上這局,一共是連輸給我六籌。承讓,承讓了。林牙那件開元間的紅瑪瑙杯,明日我便叫人來取。” “不敢勞煩大王。”韓拖古烈搖了搖頭,端起一盅酒來,一飲而盡,又說道:“明日一早,下官便差人將杯子送到大王帳下……” 人人都知,北面都林牙韓拖古烈的那件唐開元年間的紅瑪瑙杯,十分珍貴,得來不易。 廣平甸許多人都知道,還是在當日韓拖古烈使宋之時,南朝右相石越為了打擊假交鈔,使盡渾身解數,南朝政事堂接連頒布法令,諸如嚴厲管制製造交鈔所用紙張,全面禁止制鈔紙張外流,加強對擁有彩色套印技術的印書坊的管制,命令各地官府對百姓宣講真假交鈔分別之法,甚至派遣李清臣親自前往河北坐鎮,嚴查假交鈔之來源……但用盡這種種方法,李清臣在河北也確曾捕滅販賣假交鈔的奸人三十來人,然因印假交鈔之作坊卻在大遼境內,宋人只能望而興嘆,假交鈔一直禁之不絕,於是石越才親自求到韓拖古烈,分曉厲害,又做出若干讓步,方得他上表,由大遼協助打擊境內之製造假交鈔的印書坊。其時因條約簽訂,兩國關係又轉親密,南朝又徵得大遼諒解,加派兵力巡查兩國邊境,打擊私販。如此耗時一年半有餘,才終於將這假交鈔案破了。便是在南京道查獲三個印假交鈔的作坊,捕獲四百餘奸民後,南朝太皇太后高氏親自在內東門小殿接見韓拖古烈,那次高太后送給遼帝十餘件禮物,又賜了韓拖古烈許多物甚,以示謝意。這開元間的紅瑪瑙杯,原是那次高太后送給遼帝的禮物之一,因遼帝賞韓拖古烈使宋之功,那次又給遼帝掙了老大的臉面,因此特意轉賜予他。自此便成為韓拖古烈最喜愛之物。

大遼與南朝制度不同,在南朝,若是皇帝所賜之物,官員們別說當賭注輸掉,或典當、轉賣,便是使用,也輕易用不得。平時都得恭恭敬敬地焚香供起,用的都是另做的仿品,非得等到幾代之後,家裡破落了,這些東西才能派點用場——那時卻是被不肖子孫賣了,換幾石米來吃。但大遼卻沒有這些忌諱,朝中貴人平時關撲,賭的便是各自的珍貴之物,若不珍奇稀有,也激不起他們的興致來。 這紅瑪瑙杯,韓拖古烈輕易是不肯拿出來賭的,但這次與他玩雙陸的,卻是當今朝中最炙手可熱的紅人——南院大王蕭嵐。這蕭嵐出身尊貴,又少年得志,極得當今皇帝信任,在皇帝的縱容下,他的手甚至伸進了北樞密院,在一年前兼任知通事局事。據說他一接管通事局,便屢立大功,四個月前,又攛掇著皇帝同意,效仿南朝兵部職方司,在南院大王府下,秘密設一“南院大王察訪司”,暗中監視各部族大小事務及“叛逆不法情事”,但實際上,朝中的重臣都知道,這個“南院大王察訪司”,職責絕不僅是監視那些蠻夷而已,所謂“各部族”這三字大有講究,那是連契丹各部在內,也一併在其中了,換言之,朝中所有的官員貴人,無不在它監視範圍之內。雖然皇帝終究是位明君,不肯許這“南院大王察訪司”公開設立衙門,安插官吏,又不許它抓捕軍民,只許它查探情事,上報以聞,“若果有不法事,付有司處置”。但即便如此,南院大王察訪司也已令朝中重臣人人側目。

這麼著一個人物,韓拖古烈雖然貴為北面都林牙,但凡事也須得讓他三分。 更何況,比起他此時憂心的事情,區區一個紅瑪瑙杯,又算得了什麼? “林牙似是有甚心事?”蕭嵐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令韓拖古烈猛地回過神來,但蕭嵐的心思卻並不在他身上,他瞇著眼睛,目光隨著進出侍候的兩個美婢的纖腰移動著,幾乎一刻不離。 “這兩個婢子,若是大王不棄,便與那杯子一道,明日也一道送到大王帳下……” “好——”蕭嵐立時便喜笑顏開,但才答應得一個字,卻馬上轉口道:“好——是好,但我做事素有規矩,贏的東西我受之無愧,可這白送的,我卻怕拿人手短……罷了,罷了。” “兩個婢子,又值什麼?若大王看得上,那是她們的造化。”

“嘿嘿,古語有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我雖是南院大王,你也是北面都林牙,同殿為臣,不分上下,我可沒聽說過韓拖古烈是樂善好施之人。”蕭嵐的視線已離開那兩個美婢,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望著韓拖古烈。 “下官平素確是不肯輕易送人禮物,但若是大王……”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蕭嵐打斷:“林牙少來誑我,旁人要拍我馬屁,那倒確是平常。但林牙嘛……林牙莫要忘了,幾個月前,為著南院察訪司的事,你還彈劾我來著!” 蕭嵐一面說,一面搖著頭:“那奏摺怎麼說來著?'凡南朝之所謂職方館、職方司、皇城司,本朝之所謂通事局、及今之所謂察訪司之類,雖名為上之鷹犬耳目,然天下最可懼者,亦莫過於此。使之操之於賢良之手,猶懼其監視中外,箝制言路,離間君臣骨肉;若不幸以不賢者掌之,其禍幾可立待,此南朝之所以有石得一之亂也'……”

“還有一段,我還記得清楚——'南朝之賴以製其弊者,士大夫也,然猶有皇城司之亂,故司馬柄政,即以除皇城司為先;本朝之可賴以製其弊者,惟世族也。然自陛下臨朝,裁抑世族,立郡縣之權,實公家之府庫,此雖善政,然興一利必生一弊,本朝亦因此再無可製之者。而朝廷不審於此,反先設通事局,後設察訪司,通事局之設,猶可謂形格勢禁,不得已而為之,以當南朝之職方館也;然察訪司之設,正不知何用?陛下治國家,致太平,當以信義、仁德、法令臨天下,豈能憑此邏卒而治天下、服四方?'——這些個話文縐縐的,實在拗口……” “然恕下官直言,下官所言,全是正理。”韓拖古烈坦然說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拍我馬屁……”蕭嵐倒是滿不在乎,只笑道,“你便直說吧,是何大事?不過我也事先說明,你不拍我馬屁,我也不受你的馬屁——咱們隻公平交易,這兩個婢子,便算添頭。”

韓拖古烈聽到這話,竟是愣了一下,旋即滿口答應,欠身道:“全聽大王吩咐。”這正是他想努力遊說蕭嵐的,但蕭嵐竟這麼爽快,確實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的陰霾頃刻間也就散了一半——只需還有妥協交易的餘地,那事情就遠未至絕望了。 蕭嵐微微點頭,斜眼瞄了一眼帳中的奴僕侍婢,韓拖古烈知他之意,揮揮手,轉瞬之間,帳內的奴婢便退了個乾淨。 蕭嵐見帳中再無他人,一面抿著酒,一面又說道:“林牙心中之事,我大抵也能猜到。我也不想多費精神,不必遮遮掩掩——如今帳中已再無第三人。” “是。”韓拖古烈爽快答應了,當下肅容起身,朝蕭嵐長揖一禮,沉聲道:“大王真有豪傑氣概!看來下官並未找錯人。” “好說,好說!”蕭嵐從容受了他這一禮,臉上更無得色,只是依然自顧自地斟著酒。

“那下官便斗膽直言。”韓拖古烈默然凝視了蕭嵐一會兒,緩緩說道:“如今大遼,皇上最親近最信任者,莫過於大王……今日衛王得罪,若大王肯為衛王進一句諫言,實為我大遼之幸!” 韓拖古烈說完這句話,便直直地望著蕭嵐,目不轉瞬。這一剎那,他表面上看起來依舊從容淡定,但其實心裡已然緊張得身體僵硬,幾乎失去知覺。 因為,大遼朝野中,九成九的人如果此時在場的話,聽到他的要求,都會以為他瘋了。 但他竟然就是提出了這異想天開的請求。 然而,這的確也是大遼自平定耶律乙辛之亂以來,所面臨的最大的政治危機。若非為此,他也許永遠不會與蕭嵐坐在一起玩契丹雙陸。 但是,若是連有定策擁戴之功、輔國佐君之勞、智術無雙,被天下稱為“大遼中興第一名臣”,連宋人都公認為諸葛武侯第二的衛王蕭佑丹,都會被逼得告病,被軟禁,被當年曾經視他為師為父的皇帝派出面前這個乳臭未乾的新貴外戚蕭嵐其莫須有的罪責;甚至被一幫宵小誣陷構害,乃至欲置之於死地!那麼,世間尚有何事不能發生?

“林牙……”蕭嵐臉上帶著戲謔之色,意味深長地望了韓拖古烈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道:“好個拖古烈,只不知,這算不算得'與虎謀皮'?” “大王……” “哎——”蕭嵐伸手虛按,打斷韓拖古烈,“林牙且聽我說完不遲——我還有件事,須得要先問問林牙。” 韓拖古烈連忙欠身:“大王下問,下官絕不敢隱瞞。” “隱不隱瞞那是你的事。”蕭嵐嘿嘿笑道,忽然臉色一變,逼視韓拖古烈,咄咄逼人地問道:“我想要問林牙的,便是林牙究竟知不知道衛王所犯何事?又知不知道我受的是何欽命?” 韓拖古烈抬頭望著蕭嵐——蕭嵐的這番作態自然嚇不著他,但是,他的確也看不透這人。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南院大王,平時玩世不恭,全然是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他若待人好時,態度之誠懇謙卑,便連周公招賢之時,只怕也有所不如;但他一旦翻臉,其凶殘暴虐,便是商紂重生,也要認作是孿生兄弟。這人若乍一看,將以為這個公子哥兒不會有什麼城府心機,只能見著他流連於犬馬聲色中,熱衷於美酒、美食、美色,喜歡打獵、關撲,畜養鷹犬虎豹,甚至還會填點曲子詞——說起來,韓拖古烈還在汴京駐節之時,便已認得他。當年蕭嵐聽說一位叫丁紫甦的汴京名妓的艷名,竟然費盡心思,混入使團當中,萬里迢迢,前往汴京嫖妓!後來因為被丁紫蘇拒之門外,他才自明身份,求到韓拖古烈,前後花了三千兩黃金,韓拖古烈更是費了好大工夫,方才半買半騙,將這丁紫蘇送到蕭嵐府上,如今乃是最得他寵愛的幾個小妾之一。當年韓拖古烈費力幫他,自是看在他是皇后的弟弟分兒上,不便得罪,那時在他眼中,可全然想不到這麼一個縱性妄為的輕薄子,短短幾年之內,會有今日的尊貴。那時他也更加想不到,當年留下的那點人情,今日竟然會如此重要。

大遼無論是女後臨朝,或是外戚主宰朝政,都不是什麼新鮮事。畢竟耶律氏與蕭氏世代為婚,便是衛王蕭佑丹,也曾經有女兒在宮中為妃。如當年之父蕭思溫,長女與次女皆嫁給王族,並為王妃,三女更是貴為景宗之後,雖然當時身為南京留守的蕭思溫生平從未贏過周朝一次,惟一一次“勝利”還是撿了個柴世宗因病退兵的便宜,但就是如此平庸之人,託了女兒的福,照樣能仕途通達,權傾朝野。若非他後來被政敵暗殺,後來未必會有韓德讓們什麼事。 實際上,大遼的外戚們向來就是這個國家的天然統治者。這一點,可算是大遼與南朝的重大不同。但也因為這個原因,許多人錯誤地小覷了蕭嵐。 若非他姓蕭,若非他姐姐是皇后,他的仕途的確不會這麼順利。但是,韓拖古烈也從不敢忘記,蕭嵐是在大遼中興英主與被視為諸葛武侯第二的衛王蕭佑丹的統治下,不到三十歲就爬到了南院大王的高位!而且還出其不意地奪去了衛王蕭佑丹對通事局的控制權。 他仔細調查過他的全部履歷——蕭嵐第一次立下大功,是在耶律沖哥帳下效力,隨耶律沖哥深入極北,大破斡朗改、轄戛斯。凱旋之後,他便被一幫逢迎拍馬之徒諛為“大遼”,從此仕途得意——當日之功,自然是應當歸於耶律沖哥,蕭嵐的確是賞過其功。但是,耶律沖哥軍中之艱苦,人盡皆知,只是輪到蕭嵐時,才有意無意被人遺忘——他這麼一個勳貴子弟,能夠隨耶律沖哥作戰,只需未做逃兵,便足已令韓拖古烈側目。 此後蕭嵐又多次出征與反叛部族作戰,雖然大多時候,都只是副將。而以他的身份,奏凱之後,主將自然免不了要將無功誇為有功,小功誇為大功,大功誇為不世奇功…… 但是韓拖古烈也留意到,蕭嵐也曾經三次擔任主將出征,戰功雖然不大,但畢竟都勝了。而且,更讓韓拖古烈意外的是,這個被吹捧得上天的年輕新貴,並沒有霍去病的派頭,他平日生活講究奢侈,出兵之時,卻頗能與戰士同甘共苦。 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平時享受慣了的人,要忍受行軍的酷冷酷熱,蚊蟲叮咬,還要吃那些難以下嚥的干糧……種種這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並非易事。這個世界上真正做得到的人,是極少數。多少名將平時甘於過樸素的生活,絕非是因為他們不願意縱情享樂,而是因為他們有自知之明,知道一旦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就再也不可能吃得了軍中之苦了。 所以,韓拖古烈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對這位南院大王。 他讓自己盡量從容平靜地回視著蕭嵐,因為他知道,蕭嵐也一定同時在觀察著自己。 他當然很清楚衛王蕭佑丹的所謂“罪名”! 荒謬絕倫的罪名! 這一兩年以來,不斷有人或公開或秘密地彈劾衛王。罪名五花八門,而其中最荒唐的一項,便是六個月前,北院宣徽使馬九哥上表彈劾衛王“交通宋朝,挾外國自重”! 更荒唐的是,導致此次皇帝震怒,迫使衛王告病,進而被軟禁的,卻正是這一項無比荒謬的罪名——馬九哥沒能夠掀起滔天大浪,但曾經做過夷離畢,如今任簽書南樞密院事的韓何葛,以及右林牙蕭蘇散、耶律塔列、保州都統軍司都監蕭七哥、南京都統軍司副統領耶律孝忠、祗侯郎君耶律神奴等六人此後告發蕭佑丹之長子蕭遜寧收受宋商賄賂、干涉朝政等等七項罪名,卻終於將衛王也牽扯了進去。 但那隻不過是個藉口! 冰凍三尺,固非一日之寒。 蕭遜寧之諸般罪名,所謂“收受宋商賄賂”云云,並非純屬捏造污衊。但其中有些,說起來卻已是五六年前之舊事——當年柴遠至大遼,據說暗中乃是受南朝所遣,故衛王以下,諸大臣貴戚,皆待之為座上之賓。然太平中興六年,柴遠聽說周國封建之事,隨即變賣家產,一面在大遼私購奴僕、兵器、戰馬等物,一面在宋、高麗兩國買船,當年即揚帆南下,協助柴若訥建國。他倉促間行此大事,凡事皆不計代價,即便他素有經營,但僅用於賄賂遼、宋、高麗官員所費,以韓拖古烈所知,仍不下五十萬貫!而若論大遼販奴之利,實亦始於此。此後柴遠雖至周國拜相,但幾乎每歲都會遣使來大遼,以南海珍奇,換購“生口奴婢”。使者每至,衛王都要特別款待,詳細詢問南海諸國風土人情。以柴遠之行事,他暗中給蕭遜寧送點厚禮,那更是再平常不過。至於所揭發之其他宋商私下賄賂之事,韓拖古烈雖未一一核實,但想來也是有的,未必便是韓何葛等人誣陷。 但這原亦算不了多大的事。 只不過這始終是個把柄,落人口實。韓何葛等人遂以此為藉口,大肆攻擊衛王,說什麼兩朝市易之利“半歸衛府”,如販賣“生口奴婢”諸事,得利者多是衛王及其親信者,朝廷所獲,不過十之二三,故此衛王才極力主張與南朝通好云云。又指控蕭遜寧名為謙遜,不任官職,實則沽名釣譽,不過一大遼朝的王雱,“朝廷之事,半決於遜寧”;又說蕭遜寧之名,取自大遼名將耶律休哥之字,而蕭遜寧更每以耶律休哥自況。至於蕭蘇散、馬九哥輩,更是藉此機會,瘋狗似的攻擊衛王教子無方,縱容子侄胡作非為,甚至污指衛王有意結交宋人以自重…… 但是…… 韓拖古烈心裡非常清楚——這一切到底只不過是個藉口。 衛王執政十餘年,門生故吏遍布朝堂,而同樣的,政敵宿仇也遍布朝堂。但若是皇上的心不變,如韓何葛輩,又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彈劾衛王?這些人縱使心裡對衛王有再多的不滿,但他們又能有多大的膽子?說白了,仍舊不過是“揣摸上意”四字而已。而這一切都源自耶律寅吉、蕭素、蕭岩壽、蕭惟信、蕭奪剌、蕭迂魯……這些元老勳臣的去世。 從數年前開始,當這些元老勳臣漸漸凋零,而衛王以外,碩果僅存的四位勳臣——北府宰相蕭禧向來惟衛王馬首是瞻;同知北院樞密使事蕭阿魯帶則於國事上素無主見;侍衛太師撒撥從不干涉朝政,其威信僅限於禦帳親衛;至於南京都元帥府都元帥蕭忽古,他目前的官職已經達到了他能力的上限。 勳臣們已經不足以製衡衛王的勢力。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漸漸開始有人在皇帝面前進讒言,有關衛王的風言風語,從無到有。越來越多別有用心的人,開始在皇帝面前重提耶律乙辛的舊事——耶律乙辛當年,也曾經平定叛亂,立有大功,然用權日久,卻漸生謀逆之心。而皇帝也開始有意無意地提拔重用“新人”,從軍中的耶律信、耶律沖哥,到朝中的韓拖古烈,到後來居上的蕭嵐…… 只是,這一切原本看起來是非常溫和的。 韓拖古烈相信,衛王本人也應當有所察覺,因此對於皇帝提拔重任的新貴,他甚至有些刻意縱容。甚至連蕭嵐接掌通事局,他也欣然接受。 大遼的歷史上,權力的更替,從來都是血淋淋的。原本,韓拖古烈以為這一次可以例外。 但他永遠也料不到,在短暫的時間內,種種不利於衛王的事情,竟然會如事先設計好的一般,接踵而來。這世事竟真如契丹雙陸一般——有時候,命運是由智慧主宰,但另一些時候,命運卻由運氣掌管。 先是所謂“蕭樸密約”之事。 早在唐康出使之前,繼蘇軾之後,擔任南朝駐遼正使的樸彥成便已經奉國內密令,與衛王交涉——而韓拖古烈本人也是參與者之一。談判幾乎已經有了結果,在權衡利弊之後,衛王已經決定向南朝“讓步”,同意廢除太平中興五年所訂條約;雙方約定重新交換誓書,永為兄弟之邦。宋朝也願意顧全大遼的面子,在誓書中以南北相稱,進一步承認雙方為分庭抗禮之國家。並且,樸彥成受司馬光密令,私下承諾,南朝願意在每年遣往大遼的賀正旦使的禮物中,增加絹二十萬匹——他們爭的也不過是個面子,用來安撫國內的反對者。 南朝的確表現出了極大的誠意,而且韓拖古烈反复勸諫、衛王也心知肚明的是,南朝今非昔比,司馬光、樸彥成這些溫和派在國內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若是大遼不願意就坡下驢,最後可不見得有什麼好果子吃。 但是,他們也明白,大遼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並不太多。 自從大遼中興以來,契丹鐵騎在內外戰場上稱得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尤其在宋軍在益州折戟,而耶律沖哥卻成功將火砲用於野戰稱雄西域之後,軍中將領對宋軍的輕視之心,就越發不加掩飾。無數的將領躍躍欲試,就盼著找個機會與宋軍一決高下。軍中朝中,關於用武力重新恢復過往大遼優勢地位的言論蔚然成風。韓拖古烈心裡很清楚,甚至連皇帝本人心裡也抱著這樣的想法——作為一個天天被人當面背後稱讚為“中興之主”的君主,他不甘心祖宗確定的對宋朝的優勢地位在自己手裡改變,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而除去軍中那些頭腦簡單的武夫、朝中盲目自大的貴戚官員外,在大遼的朝野間,更有兩派勢力,在別有用心地煽動這種情緒。 一種是失勢的舊日貴族世族。他們在耶律乙辛之亂時失勢,此後皇帝推行新政,他們的利益更是嚴重受損,但是,這些人雖然在各方面都受到壓制,卻仍然有不可低估的影響力——因為一個最簡單的理由,大遼畢竟仍然是以耶律氏與蕭氏兩部族為統治核心的國家。這些人雖然失勢,但得勢的人中間,卻有相當一部分不可避免地會與他們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他們本身雖然不居要職,卻也仍舊擔任著各種各樣的官職。 這群人冥頑不靈,心裡一面想著恢復自己過往的特權、權力,想要分享中興的好處,但仍舊抱著過去的思維方式,對外主張強硬與擴張,對內則鼓吹嚴厲鎮壓反叛部族,反對信任漢人與其他部族,甚至想要恢復頭下軍州等奴隸制度與采邑制度,反對開放政權,有一些人還妄圖恢復世選制……總而言之,這些人彷彿還活在一百年前,全然不知世事已經改變。 他們當然並不敢形成一種明目張膽的派系,甚至也不再有人膽敢存心挑戰皇帝的政權,但他們把心裡的怨恨全部歸到了衛王以及韓拖古烈這些人身上……他們把自己隱藏起來,依附於各個派別,比如以前的蕭惟信,如今的蕭嵐,表面上看來,這一種勢力似乎並不存在。但只要是發現與衛王有衝突、有矛盾的勢力出現,他們就視為盟友、新主子,甚至於不惜把自己的真正想法隱藏、扭曲。而這些舊貴族世族,是極力反對與宋朝通好的,他們一方面抱著頑固的想法,認為大遼就一定要對宋朝高高在上;另一方面更將宋遼開戰視為恢復他們地位的天賜良機——取得軍功是他們恢復地位的捷徑,但他們中很少有人想真刀真槍冒著丟掉性命的危險去爭功名,而以大遼如今的戰爭規模,他們就更難有什麼機會了——除非能與宋朝開戰,他們便都有機會從軍,而且,在他們的意識裡,他們相信只要興兵南侵,就有大把大把的殺良冒功的機會,傳說中南朝的富庶,更讓他們幻想有機會彌補自己日益乾癟的錢袋。 另一種勢力則是過去的許王蕭惟信一派。這一派中,既混雜著許多舊貴族世族,但也有許多人,是當權得勢的新貴族。這一派的人,向來便與衛王有矛盾,對衛王對內籠絡漢人與渤海人、對外聯夏和宋的政策十分不滿,他們只相信武力,只肯信任契丹人,希望通過強硬的手段,讓大遼中興,恢復大遼過去的地位,甚至更進一步。他們將阻卜、室韋、女直全部視為夷狄,主張嚴厲鎮壓;又時時覬覦向宋朝與高麗開戰的機會。原本,自許王蕭惟信死後,這派勢力群龍無首,大受挫折,但蕭嵐的崛起,又讓他們看到了希望,大部分人都抱著利用蕭嵐來對付衛王的想法,轉而支持蕭嵐。 正是這各種各樣的勢力,與軍中那些野心勃勃的將領們、朝中那些夜郎自大的貴戚官員一道,你唱我和,互相呼應。但最頭疼的還是皇帝心裡一直存在的要與南朝一決高下,以恢復澶淵之盟以後的宋遼關係的想法——遼軍所取得的每一次勝利,同時都是在給皇帝增添信心。若非自衛王以下,除了許王蕭惟信,絕大部分的元老勳臣都反對與宋朝交惡,抑制了皇帝那蠢蠢欲動的野心,皇帝只怕早就已經興兵南下了。 因此,儘管衛王已經決定與南朝妥協,但他仍然不得不謹慎地決定暫且秘而不宣,待先說服皇帝后,再公之於眾。但是,不知怎的,也不知道是從北樞密院這邊,還是從宋朝使館那邊,總之,此事竟然莫名其妙地洩露了! 一時間,朝野嘩然,謠言四起,主張對宋朝強硬的人一個個怒不可遏,倒好像衛王乾了什麼賣國的勾當一般,竟成了眾矢之的。連皇帝對衛王也極為不滿。 但若僅僅如此,局面還不至於如此難以收拾。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才是令所有人、包括衛王那樣的智謀之士,也措手不及的。 大遼的政治傳統之一,就是耶律氏與蕭氏互相通婚。樞密使、宰相皆為外戚,在宋朝幾乎是不可容忍的大忌諱,在大遼卻是習以為常。因此,衛王蕭佑丹的幼女,在皇帝登基後,也被選入宮中,並被冊封為貴妃。但是,傳聞中,這似乎便是她的出身能帶給她的全部了。自入宮後,她就一直不太受寵幸,皇帝最寵愛的后妃,乃是當今蕭皇后的親妹妹,小名喚作“常哥”的蕭德妃。 大遼國的蕭氏,名為一姓,實由拔裡、乙室裡、述律三族組成,其中拔裡、乙室里二族皆出自審密部,後又合為“國舅帳”,其與耶律氏世世結盟,根深蒂固;而述律氏本是回鶻之後,只因太祖娶述律氏為後,因而得與審密氏並立,傳至今日,也有百餘年;此外,世宗又以其舅氏塔列葛為“國舅別帳”,使之與“國舅帳”並立,歷史最短。這些個契丹內部的複雜淵源,便是本國人,也輕易理不清楚。但韓拖古烈自然知道,當今蕭皇后、蕭德妃、蕭嵐一家,本出自“國舅別帳”,而衛王蕭佑丹,卻是正兒八經的審密部乙室裡族出身。 而據說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父親貴為衛王、北樞密使的蕭貴妃,對於皇后、德妃姐妹,便不是很尊重。傳聞衛王的這個愛女,雖然聰明過人,心性極高,但相貌卻不過中人,入宮時年紀不大,又素不愛奉迎,兼又得罪了皇后、德妃姐妹,故此並不得寵。她進宮之後,僅有過一個不滿一歲便夭折的皇子,此後再無所出。 若事情只是如此,倒還罷了。雖說宮中子以母貴,母以子貴,但以衛王之尊,蕭貴妃也能安享富貴,沒有兒子,也不見得是壞事,至少皇后、太子都可以安心,還少了日後無窮無盡的麻煩。 然而,這蕭貴妃卻不甘寂寞。她被皇帝冷落了三四年後,竟然暗中與一個伶人私通!私通也還罷了,可她私通了幾年,也未被發覺,竟然碰巧便在這個當兒,被皇帝發覺!大遼人人皆知,皇帝因其母后之故,對與伶人私通之事,素來深惡痛絕,一時盛怒之下,竟然當場拔刀,將她砍成數段,又將那伶人活生生剁成肉醬。 雖然事後皇帝為顧全臉面,並沒有再追究,對外只說蕭貴妃“暴疾而亡”,但這件事情,卻是對衛王的沉重打擊。皇帝親手殺了他的愛女,縱然衛王沒有半點怨望之心,若要皇帝不猜忌他會不會心存怨望,卻也是難於登天。況且皇帝心中餘怒,也沒這般容易消去。 這些宮闈之事,雖然無人敢公開宣揚,但真要掩蓋下來,卻也是極難的。何況這位蕭貴妃平素在宮裡頭人緣還不是很好,這件事更被所有衛王的政敵視為天賜良機,它讓他們看到皇帝與衛王之間,幾近公開的裂痕。 於是其後的攻擊接踵而來。 先是咬住所謂衛王與朴彥成“私相授受、密謀欺國”一案,攻擊衛王“跋扈自專”、“目無君上”,說他故意私交宋朝,是“養敵自重”之策。然後又是蕭遜寧案——蕭遜寧收受柴遠的賄賂,彷彿又坐實了衛王與宋朝“交通”之罪;而蕭遜寧的“胡作非為”,明里那些人攻擊的是衛王教子無方,實則卻是在時時提醒著皇帝衛王“教女無方”…… 總之,所有這些事情,彷彿是有預謀一般,同時在一個極敏感的時間爆發出來,將衛王推到了今日的困境。 皇帝對衛王的猜疑與遷怒,如今已不是秘密。藉口蕭遜寧案,令衛王告病,又下令蕭嵐追查此案,在韓拖古烈看來,這倒是皇帝對衛王還有余恩,並不算是絕路窮途。最令他憂心忡忡的,是皇帝利用同一個藉口,將樸彥成與宋朝使館的人全部趕回中京,不許隨駕,又不肯接見宋使,下令將唐康等人羈留…… 自從衛王失勢,朝中宵小氣焰便越發囂張。韓拖古烈與蕭阿魯帶、撒撥、蕭忽古並無深交,而北府宰相蕭禧因為被視為“衛王朋黨”,如今也在風口浪尖,自保無暇,更不足恃。甚至韓拖古烈自己,也不免要受到池魚之殃,雖然他也算是皇帝“寵信正隆”的幾位重臣之一,尚能勉強保全自己,但若再與蕭禧等人來往過密,只怕不僅無益於國家朝廷,遲早有一日,終究連自己也會被徹底捲了進去。但若要韓拖古烈因此便袖手旁觀,明哲保身,那也是韓拖古烈做不到的。他受皇帝知遇之恩,又素得蕭佑丹信任,無論於公於私,於忠於義,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攻擊衛王的人,有很多平時都諂附蕭嵐,被視為蕭嵐一黨;而許多人都知道蕭貴妃與皇后、德妃姐妹之間的矛盾;況且衛王是舊臣,蕭嵐是新貴——因此,大遼朝野,大多認為蕭嵐乃是整件事情的幕後主謀,他是必欲置衛王於死地的,如此,他才可以取而代之。但韓拖古烈卻不以為然。蕭貴妃與皇后、德妃姐妹縱有甚矛盾,如今人也死了,何況,蕭貴妃既無兒子,又非皇后、德妃姐妹害死;而蕭嵐本人,不僅與衛王並無私怨,甚至也沒有多嚴重的利害衝突:他把手伸進通事局,衛王不僅沒有阻撓,反而極力促成,而這已是雙方發生過的最大矛盾;即便說他覬覦北樞密使一職,要陷害衛王,但若果真如此,卻不是什麼明智之舉,因為在朝中排在他蕭嵐前面,有機會拜北樞使的實力派,至少還有五六個,將衛王一派的官員,或者同情衛王的官員全部逼到他的政敵那邊,豈非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至於政見上的衝突,則更不存在。蕭嵐此人,無論與舊貴族世族、蕭惟信派,還是與軍中野心勃勃的將領們、朝中沒見過世面的官員貴戚們,都有很大的不同。此人甚至根本就不是一個為了政見而堅持的人。 所以,韓拖古烈才不惜冒險,兵行險招,來“與虎謀皮”。 皇帝既然已生猜疑,那麼衛王便再也不可能恢復過去的地位,至少短時間內不可能。朝中的政敵們對衛王十分忌憚,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而韓拖古烈也只求能先保住衛王合族性命,再謀其他。如今更加重要的事,是在衛王失勢後,如何壓制朝中軍中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在韓拖古烈看來,保全衛王執政十餘年的成果,才是真正的大忠大義。而這一切的前提,就是維護衛王“聯夏和宋”的策略。 如果他能說服蕭嵐,這一切便可能實現。 他當然知道衛王“所犯何事”,當然知道蕭嵐奉的是什麼欽命。但是…… “大王!”韓拖古烈迎視蕭嵐一會兒,微微欠身,沉聲道:“正是因為下官知道,才敢請大王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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