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春秋那些事兒·春秋五霸卷

第19章 3、夢想與宿命

宋襄公從小就有一個理想,目標遠大的光榮理想。 這個理想就是繼承先祖商湯的仁義,重現殷商文化的輝煌。 為了這個偉大的民族復興事業,他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也希望自己的哥哥公子目夷以及所有國人能和他一道舍小我而成大業,同舟共濟,齊心合力,縱使慘敗也執迷不悔,至少大家都努力了。 人如果沒有理想,那跟鹹魚有什麼區別? 但從後來事情的發展來看,宋國有相當一部分人都不認同宋襄公的所謂光榮理想,他們認為上天已經拋棄了殷商,所有努力都是徒然的,宋襄公這麼做純屬惹禍上身,簡直愚不可及。一個愚不可及的理想,就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而已。 宋襄公是孤獨的,數千年來,十分之九的中國人都認為他比豬還蠢,僅憑仁義和夢想就能讓小國稱霸民族復興嗎?弱者是不配講仁義的,這就是中國人的生存之道。

但是宋襄公還是抱著這個夢想頭也不回地出發了。公元前651年,宋襄公還在服喪期間就列席了齊桓公主持的葵丘盟會,積極參與國際事務,從此大會小會每會必至,將其大好事業青年的形象深入人心,齊桓公因而以愛子相託,週天子襄王也因而把自己的妹妹王姬嫁給了他。這兩件事兒對於宋襄公而言都是莫大的榮耀,他折騰得更加起勁了。 公元前647年夏,齊桓公、宋襄公與諸侯在咸地(今河南濮陽東南)會晤,共同謀劃對付淮夷。 所謂淮夷,就是生活在淮河流域的東夷部族。東夷族的歷史非常悠久(其實殷商原本就是夷人的一支),最早可以追溯到炎黃時代,曾經和黃帝逐鹿中原,也曾經和夏民族角逐天下,但是卻屢次失敗,其中部分同化進夏民族中,部分演化成商民族,部分又在周初被齊國融合,到得春秋初期,只剩下少數的東夷部族散居在山東東部與江蘇北部。生活在江蘇北部淮河流域的這些東夷族,就統稱為淮夷。

兩年後,宋襄公又與諸侯在杜丘(今山東聊城東北)會盟,以救援被楚國入侵的徐國(嬴姓諸侯,位於今安徽泗縣西北)。 是年冬,齊桓病重,霸業漸衰,宋襄公又引兵伐曹(周文王子叔振鐸始封,都陶丘,即今天山東定陶),曹國抵擋不住只得投降,從此成為宋襄爭霸的一顆重要棋子,因為它地處中原地區水陸交通的中心,經濟發達但軍事落後,是一隻大肥羊。 一切貌似很順利,但是到了宋襄公七年(公元前644年),宋國突然發生了兩件怪事,給了迷信的宋襄公一次極大的精神打擊。 第一件怪事兒,五塊隕石落於宋國境內。全體宋國百姓都目睹了這次天文奇景,但是沒有人對著流星雨許願,因為這在古代並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而是大禍的前兆。

第二件怪事兒,有六隻水鳥因風大之故居然退著飛過宋國國都上空。商為鳥圖騰部族,現在鳥居然倒著飛(雖然有點兒不可置信,但史書就是這麼記載的),這顯然也是很不吉利。 這兩件怪事兒在宋國上下都引起了極大的慌亂。我們前面講過,週人的祖靈信仰與天神崇拜非常嚴重,但殷人比周人還要嚴重,而且嚴重得多得多,甚至到了一種迷信的地步。他們每年都要舉行非常多的祭祀、占卜等活動,鬼神信仰在殷人的生活中佔據了非常大的一部分。週人有時還注重人的意志,殷人則全然不顧,一切都以鬼神的意志為準,所以為鬼神代言的巫人地位崇高之極,甚至足以影響國家大政。 (商王凡事無論大小有疑難,都要請教他們占卜吉凶。現代考古發掘出的大量殷商甲骨文卜辭已經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還有學者研究考證,殷商王朝的政治體制其實就是“政教合一”。

到了周代,政教漸漸分離。雖然占卜活動在諸侯間仍非常盛行,不過周代的諸侯大多只是將其作為參考,並不全信。只有身為殷人後裔的宋國殘留了祖先的遺風,迷信鬼神與占卜,以為一切行事的準則。比如宋國先祖微子就曾對周武王說過:“對汝則從,龜從,筮逆,卿士逆,庶民逆,吉。”意思是“決策的時候,你自己同意,占卜同意,即便卿士不同意,百姓也不同意,這樣做也是吉利的。” 微子是上古著名的賢人,也是宋國的偉大先君,他的最高指示必定是“英明而正確”的,所以泥古不化的宋襄公當然奉行遵守,以為至理名言,對占卜的結果深信不疑。 早說過了,宋襄公他就是一塊亙古不變的史前活化石,他永遠活在過去,卻不知他的想法已行將過時了。

當時,週內史叔興奉週天子之命正在宋國聘問(春秋時一種外交活動,即派大夫攜禮物去別國修好),宋襄公立刻好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向這位天下最高占卜官員詢問吉凶。 (周代時占卜主要由負責記錄歷史的史官,也就是內史來兼任。) 內史興嘆了一口氣,答道:“今茲魯多大喪,明年齊有亂,君將得諸侯而不終。”一連串預言了三件大事,宋襄公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第一件事兒說魯國今年會有很多的大喪,這跟宋襄公沒多大關係,準不准倒也無所謂。 第二件事兒說明年齊國將有大內亂,這對於宋襄公而言是一個爭霸的好機會。他為齊國感到慨嘆,也為自己感到開心。數風流人物,就看明年了。 第三件事兒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宋國就要稱霸天下了,憂的是自己將不會有好下場——這讓宋襄公很糾結。是止步不前做個太平君主呢,還是繼續前進走向輝煌再走向深淵呢,這是一個問題。

但是宋襄公糾結了一番後決定繼續走下去,不求天長地久只為曾經擁有,短暫的輝煌也是輝煌,總比一輩子默默無聞被人瞧不起強。 拼了,死了也要拼他一場! 宋襄公當時並沒有想到,這個決定將讓他遺臭萬年。 為了不要一輩子被人看不起,最後卻被後世無數人看不起,宋襄公的命運,著實令人慨嘆! 我們發現,宋襄公對自己有沒有被人瞧不起非常重視,簡直是把尊嚴看得比自己命還重要,這種特殊的敏感心理其實並非宋襄公專有,而是所有宋國殷商遺民的集體心聲。 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從頭講起好了。 週滅商後,原先的少數族群週人自然變成統治階級,而原先的殷人作為亡國之餘,自然失去了原有的政治地位,而淪為二等公民。雖然周王對殷之貴族採取的是安撫政策,封之為公爵,“於週為客”,給予宋以賓國之待遇,週天子祭祀宗廟,要送給宋公祭肉;有了喪事,宋公來弔唁,週天子是要答拜的。但政治待遇是一回事兒,征服者對被征服者的固有民族歧視與地域歧視卻很難消除。

這便是人類的天性,不以道德之高低為轉移。就連魯迅老舍等文學大師,也免不了對前清的遺老遺少語多戲謔。亡國遺民總是令人討厭的,沉迷於過去不能適應新時代的亡國遺民就更加令人討厭,所以即便學養深厚的先秦諸子,也對宋人多有揶揄之語,更何況普通的周人士民。 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不勝枚舉。比如《孟子》中“拔苗助長”的是宋人,《韓非子》中“守株待兔”的也是宋人,另外中“朝三暮四”的是宋國猴子。 (居然連猴子也跟著倒霉了),“向氏為盜”的故事出自《列子》,“宋人沽酒”的寓言出自《晏子春秋》,“刻舟求劍”的笑話出自《呂氏春秋》。王利器先生輯錄的《宋人愚事錄》,就達20則之多。由此可見當時宋人普遍被視為異類,以致成為愚蠢的代名詞。

但我認為這些故事中宋人的愚蠢並不等同於智商低。先秦諸子們只是用一種誇張的手法寫出了這些殷商後裔的文化心理。殷人與週人最大的不同點,就在於週人尚人文而注重實際,殷人卻尚鬼神而尊信宗教。殷人大多富於理論想像而長於藝術,以至好高騖遠不切實際,表現在生活中就是異想天開癡人說夢,表現在政治上就是騁於理想追求王道,大有一往無前撞了南牆也不回頭之概,宋襄公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所以說,是文化習俗與民族性格的不同,造成了周人對宋人的歧視,也造成了宋人獨特的敏感自尊心理。貴族一般都好面子,但殷商後裔的宋襄公尤其好面子,所以他才不顧國小民弱而奮起爭霸,為的就是提高宋國的國際地位,維護殷商的民族尊嚴,他要讓所有的宋人不再被歧視,而可以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大聲地說一句:我是宋國人!所以宋襄之霸與齊桓晉文皆稍有不同,他只高喊“仁義”口號,卻不以“尊王”為其政治綱領。

我們從後來事情的發展知道,宋襄公的光榮與夢想,最終還是悲壯地破滅了。看來叔興這個周王專用占卜官果然不同凡響,一語成讖,簡直奇準無比,貌似真能與鬼神交通一般,但實情並非如此。據《左傳》記載,叔興告辭宋襄公後,就偷偷跟人說:“君失問,是陰陽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看來叔興雖是占卜官,卻認為這些怪事兒只是自然現象,跟吉凶沒有半點關係。吉凶是由人的行為決定的。他之所以這樣回答,只是為了敷衍宋襄公,依照當時的國際形勢,作出一種個人的預測與推斷而已。 由此可見,周室雖衰,手下還是賢人輩出的,之前的宰孔,這裡的叔興,都對國際形勢有著非常深刻的洞察力,上古時代那麼多“先知”其實就是這麼產生的。

由此亦可見,隨著思想的不斷進步,週人的宗教信仰已經失去了神聖的光環,而漸漸世俗化了,他們更看重人文的力量而不是鬼神,所謂“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所謂“敬鬼神而遠之”,這就是他們對宗教的態度。 這樣的文化影響了中國人數千年,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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