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春秋那些事兒·吳越爭霸卷

第69章 貳吳殤

句踐在姑蘇郊外攻滅吳軍主力後,並沒有急著攻進城去,而是在姑蘇外圍一邊掃蕩吳軍的地方部隊,一邊全面控制吳國水陸糧道。 各個擊破,慢慢蠶食,這才是大蟒吞象最好也最保險的方法,畢竟,吳國雖敗,但地盤比越國大、人口比越國多,要是一口氣吞下來的話,會撐著的。 與此同時,楚國也在吳國北面攻滅了吳國最後一個小弟——陳國。看來,現在楚越兩國都緊緊地盯住了吳國這塊大肥肉。到底是瓜分,還是獨食,這是懸掛在全天下人面前的一個大問號。 兩年後,公元前476年春,越王句踐突然出兵,攻打楚國,楚國還擊,越軍退,楚國大夫公子慶、公孫寬追趕越軍,到達冥地(今安徽廣德東南七十里的苦嶺關與浙江長興西南的泗安鎮之間),沒有追上,就撤兵回去了。

是年夏,楚沈諸梁(沈尹戌之子)為報復越國,又率軍攻打越國的小弟三夷(古代居住在浙江東南沿海寧波、台州、溫州一帶的三個部族,是百越的一支)。三夷人投降,雙方講和。 奇怪了,楚越兩國都是吳國的敵人,雙方不是戰略同盟麼,現在怎麼自己打起來了? 原因有兩種可能:第一,吳國敗亡在即,雙方在利益分配上產生了矛盾,所以起內訌了;第二,這其實是雙方唱的一出雙簧,目的是為了迷惑吳國,讓夫差放鬆警惕。 從後續事態的發展來看,第二種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果然,夫差以為句踐沒有一心一意吞滅吳國的戰略決心,遂放鬆戒備,開始花天酒地,享受人生最後的瘋狂。 這時候大臣中又跳出了一個不怕死的傢伙,名字叫做公子慶忌。應該不是被要離殺死的那個慶忌,或許二人同名,不知道,史書有時候也記載得很混亂。

公子慶忌勸夫差說:“不要玩了,國家都要亡了,還玩!” 夫差大怒,將公子慶忌驅逐出境,慶忌於是逃到了艾地(今江西修水),又逃到楚國,四處流浪。 第二年,公元前475年11月,越王句踐屈指一算,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今天正好是會稽之恥二十週年紀念日(會稽之恥發生在公元前494年),本王就選擇今年讓吳國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吧! 是月,越軍大舉侵吳,一路高奏凱歌,直逼姑蘇城下。這次句踐又不忙開打,畢竟姑蘇城是江東第一大都會,城高池固,強攻損失太大,所以他先築工事,自吳淞江北開渠至橫山東北,又在胥門外築起一座小城,就地取食,以戰養戰,儼然要在吳國的腹心地帶生兒育女、安家落戶了。 這一圍,就是足足三年之久。

當年句踐為奴入吳,是三年;現在句踐築城圍吳,也是三年;這是歷史的巧合,還是天意的安排,沒有人知道。 這三年,吳王夫差所受的苦楚,一點兒不比當年越王句踐為奴少。 在圍城的初期,夫差還抱有一絲希望,經常出來向越軍挑戰,甚至一天來回五次,以圖突破包圍。但越軍在吳都外圍堅守陣地,每次都不與吳軍決戰,他們的計劃是只圍不攻,讓夫差彈盡糧竭,乖乖投降。 這樣的損失最小、成效最大,也最保險、最折磨敵人。 期間,句踐也曾動搖過,幾乎想接受夫差的挑戰,這時候范蠡勸他說:“不是說好了只圍不攻嗎?這還沒堅持多久,大王怎麼又反悔了呢?我聽說天道貴恆,謀劃好了的事是不能再更改的。” 句踐接受了范蠡的勸諫,開始修身養性,將仇恨深埋心底,默默等待吳王夫差和姑蘇城崩潰那天的到來。

凍僵的蛇終於回暖了,它緊緊纏住農夫的身體,越縮越緊。 夫差幾次挑戰,都無功而返,心裡十分鬱悶,這時候流浪漢慶忌突然自己跑回來了,口口聲聲要和吳國共存亡。 夫差很感動,危難之際,居然有人不顧自己安危和個人恩怨回來保護祖國,這是多麼崇高的愛國情操呀! 他對慶忌說:“之前寡人不聽你的忠言,將你趕走,你卻不計前嫌回來共渡危難,寡人看錯你了,你是個真正的愛國志士來的。為了彌補寡人從前的錯誤,寡人決定讓你來主持大局,與越國決一死戰!” 夫差錯了,慶忌回來並不是為他效死的。他回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想辦法向越國求和,從而保住吳國的宗廟,甚至乾脆滅掉夫差,以求取越王的原諒,求取吳國的和平。 換而言之,慶忌是個主和派,說得不好聽些,就是投降派。

果然,慶忌沒有如夫差所願去拼死攻打越軍,而是一掌握了權力,就派人去跟越王求和了。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慶忌甚至殺死了幾個主戰派來討好越王。 夫差終於認清了慶忌的真面目,大怒,立刻發動親軍攻打慶忌。 經過一番激烈的戰鬥,慶忌兵敗被殺,至此,吳國的主和派被夫差全部清除,主戰派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唉,到了這種生死存亡的時候,吳國人還要內訌,自掘墳墓,愚不可言。 包圍在繼續,吳王夫差在做著最後的抵抗,死守,再死守!他幻想著有一天,那些和他曾歃血為盟過的盟友們,會像童話里白馬王子接灰姑娘一樣,乘著一朵白雲來救他。 夫差太天真了,在這個爾虞我詐的春秋亂世,所謂盟約不過是一張廢紙罷了,利益和拳頭要比它重要得多。更何況那些盟會,大多數是夫差逼著人家參加的。所以當盟主有難,大家不看笑話就已經很不錯了,怎麼可能千里迢迢出兵來自找麻煩。

想必,夫差困守在姑蘇城的近千個日日夜夜,每天腦海裡應該重複著這麼一句話: 大家同是姬姓國,兄弟被外姓人欺負,你們咋一個都不來幫忙呢!你們,你們太不夠意思了! 相信如果諸侯們聽到了夫差的怨言,都會這麼回答他:“別怪我們哪,這年頭,誰的拳頭硬誰就是老大,別說同姓了,就算是親兄弟,大難臨頭,也要各自飛呢!” 恰好此時,當年和夫差一起喝過牛血的晉定公病死了,兒子鑿即位,是為晉出公。有了國喪做藉口,晉國更加可以不出兵救援了。 當然,話是這麼說,表面功夫還是要顧,怎麼說大家也是形式上的兄弟之國,是舉手在神明祖先面前發過誓的。 於是晉國上卿趙無恤(趙鞅之子)自動降低自己的飲食標準,天天吃素,以表達自己對吳國的同情與哀傷。

他的家臣楚隆不明白怎麼回事兒,就問:“國君去世,您已經降低了您的飲食標準很多了,為什麼最近還要接著再降呢?是不是另有緣故啊?” 趙無恤回答:“你說的沒錯。當年黃池那一次盟會,我老爹(趙鞅)曾和吳王有過盟誓,說好了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可現在吳國有難,夫差大叔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很想去救他,但又無能為力,只好用降低飲食標準來表達自己的心意。” 楚隆說:“我主仁愛。但是愛,就要說出口來。不如就由我楚隆去姑蘇走一趟,代替您向吳王表達這份心意。” 趙無恤表示同意,遂派楚隆出使吳國,吩咐他小心行事。 楚隆來到姑蘇城外,先去征求越王的同意,句踐大發慈悲,放他進去見夫差最後一面。 句踐之所以這麼放心,是因為他與晉國早有默契,知道晉國人此來不過是為了顧全一下盟友的顏面,並不是真的想救夫差。

等了半天,一個盟國沒來幫忙,總算來了一個,卻只是個表示慰問的老頭,夫差鬱悶! 鬱悶歸鬱悶,難得有遠客來,還是要好好招待一下,餓死事小,面子事大,夫差於是搜羅出宮裡最後一點好吃的,請楚隆吃大餐。 楚隆將自己的來意說了一番,表明晉國領導人很同情夫差的遭遇,但鞭長莫及,沒辦法救助吳國,只能派他來表示慰問和歉意。 已經心力交瘁的夫差聞聽此言,竟然失態地朝一個家臣下跪磕頭道:“寡人沒有才能,不能侍奉越王,讓貴主擔憂了,請替我拜謝他的教誨,並致以誠摯的問候。” 夕陽照在空蕩蕩的宮殿裡,將夫差落寞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楚隆搖頭嘆息,欷歔不已。 英雄末路,實在不免令人感傷,相信夫差此時或許能體會到幾分當年句踐困守會稽時的苦楚吧。

楚隆免不得安慰他幾句,然後告辭。楚隆臨走之前,夫差又拿出一小盒珍珠,讓他幫忙轉交給趙無恤,說:“句踐恨我入骨,恐怕寡人要不得好死了,不過即使快淹死的人,也懂得強顏歡笑。寡人,是不會讓天下人看笑話的。” 說著夫差苦笑了一下,此時此刻,他也只能苦笑了。 這個絕望的微笑在楚隆的眼裡,比哭還難看。 姑蘇城外,歷史的車輪已經開到了公元前474年5月,越軍的包圍還在繼續。 吳國的姑蘇城已經被圍困了半年之久,城裡的糧食快吃光了,開始按人頭限量供應。 越王句踐向魯國派出了使者,尋求自己滅吳的正義行動在國際輿論中的支持,並為自己日後的稱霸事業鋪路。 公元前473年4月,包圍仍然在繼續。 姑蘇城已經被圍困了一年半之久,城裡所有的糧食都吃光了,千金難求一米,老百姓開始吃草根樹皮,軍隊開始殺馬求生。

先前被夫差廢掉的邾隱公從齊國逃到越國,宣誓向越國這個新崛起的勢力效忠,越王句踐大喜,將邾隱公送回邾國復辟。邾國成為越國在中原地區的第一個小弟。 公元前473年11月,包圍到了最後關頭。 凜冽的寒風摧殘著吳國人最後的求生意志,所有能吃的東西都沒有了,吳國人開始易子而食,甚至有人家將老弱病殘趕到樹上,用力搖,還能抓住樹枝不掉下來的就讓他們活,掉下來的就殺了吃掉。 到了11月27日,吳國的城門上已經找不到一個能站起來的士兵了。空蕩蕩的街頭躺滿了屍體和奄奄一息的百姓。 一個紅衣少年踟躕地站在街口,冷風下長髮飄飛,一雙滿是淚水的眼睛裡,充滿了哀傷與迷茫。 他輕輕揮舞衣袖,淒然唱道:“干戈動,桐葉冷,吳王醒未醒?寒鴉唱,梧葉秋,吳王愁更愁!” 歌聲蒼涼悲壯,聞者無不落淚。 他就是江湖閒樂生,幾十年過去了,黑髮依然,似乎從來不會變老。 長街另一頭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那是吳王夫差和數百名全副武裝的甲士。 幾個甲士不由分說將少年押到夫差面前,夫差怒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妖言惑眾、亂我軍心,找死嗎?” 閒樂生搖頭道:“吳王啊吳王,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有什麼軍心可言?開城投降吧,放老百姓一條生路!” “住嘴!吳國還有數千精兵,就算寡人戰死沙場,也絕對不投降。臣可跪著生,君要站著死!” 閒樂生一指大街上奄奄待死的百姓,大聲道:“你要死是你的事兒,憑什麼讓他們為你陪葬!” 夫差一愣,啞口無言,許久,喃喃道:“你說的對,百姓何罪……這一切都怪寡人,寡人無道,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吳國百姓;寡人愚蠢,活該被天下人恥笑;事到如今,什麼都晚了……” 正在這時,城門那邊突然傳來慌亂的喊叫聲:“快逃啊,越兵入城了……” 夫差顧不得再管這個神秘少年,拔劍道:“衝啊,和越國人拼了!” 身後傳來凌亂的腳步聲,一回頭,身邊的甲士已經逃了個精光,只有伯嚭和王孫雒等少數幾個親信大臣、三個兒子以及十幾個親信衛士,仍舊站在原地,滿臉恐懼地看著他。 寶劍落地,夫差的眼神充滿絕望:“吳國的軍民都已拋棄了寡人,寡人完了,全完了!” 伯嚭道:“大王,啥也別說了,快逃命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夫差無奈,只得帶著這二十幾個親信亡命出城,逃上秦餘杭山(今蘇州陽山,姑蘇城外五十里,在太湖邊),越軍緊追不捨,兵分三路,將秦餘杭山團團圍住。 大勢已去,夫差心中卻還存著一絲殘念,他幻想著句踐能像自己當年一樣,答應求和,遂派王孫雒赤裸上身膝行至句踐帳前,說:“寡德之臣夫差,斗膽向大王吐露忠誠:過去敝國曾經在會稽山上得罪過大王,那時我不敢違背大王的命令,得以與大王結好而歸。如今我不遵天道,又得罪了君王,君王親自來到敝國,懲罰我的過錯,我心服口服。但我還是要冒昧地請求大王顧念從前的情誼,允許我把金玉美女進獻給您作為賠罪,以恢復當年在會稽實行的和好,那麼吳國的百姓和夫差願永遠做您的奴僕,吳國願永遠做越國的附庸,世世代代,永不背離。” 句踐看到這從前不可一世的霸主而今竟如此之落魄,心裡不落忍,就想答應夫差的求和。范蠡趕緊在一旁勸:“我聽說聖人的成功,是由於他能順從天意。所以老天爺發給你的紅包一定要及時收下,不然駁了他老人家的面子,後患無窮。再說我們辛辛苦苦謀劃了二十年,好不容易逮到這個機會,又怎麼能前功盡棄呢?現在大王遲遲不能決斷,難道你忘記了會稽之恥嗎?難道你忘了養馬之苦嗎?難道你忘了嘗糞之羞嗎?” 句踐豁然醒悟,大聲道:“沒錯,深仇大恨,寡人一日未曾忘。心心念念,就是為了今日!”說著他決絕地一揮手,對王孫雒說:“你回去告訴夫差,過去上天給越國降下災禍,讓越國落在吳國的手中,而他卻沒有接受。現在上天一反此道,叫我們報復吳國。寡人怎敢不聽從上天的命令,而聽從吳王的命令呢?” 王孫雒見多說無益,遂退出大帳,在越營營前伏地痛哭,希望用眼淚感動句踐。 王孫雒錯了,同樣是眼淚,申包胥的眼淚值錢,他的眼淚,一文不名! 果然,句踐越聽越煩,一揮手:“範大夫,你幫寡人出去打發走這個討厭鬼!” 范蠡走出營帳,來到王孫雒面前,說:“大王已經將軍政大事託付給我來處理了,王孫大夫,你還是快走吧,否則別怪我得罪你。” 王孫雒還在嘴硬:“尊敬的範大夫呀!古人有句話說:'不要助天作惡。助天作惡的人會有報應的。'現在我們吳國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您還要助天作惡,不怕遭厄運嗎?” 范蠡詭譎地一笑:“尊敬的王孫大夫呀!我們越國的先君原來不過是周朝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子爵,所以只能住在東海岸邊,和黿鼉魚鱉相處,同水邊的蝦蟆共居。我們雖然面貌儼然像個人,實際上跟禽獸也差不多,怎麼聽得懂你這些巧辯的話呢?所以你還是快走吧,不要再跟我們這些野獸枉費嘴舌了。” 王孫雒愣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堂堂一個越國大夫,居然也會耍無賴,看來越國人是鐵了心要亡我吳國了,走吧,沒希望啦! 他沒有再說一句話,痴痴地站起來,一邊哭一邊往回走,身後傳來震天的戰鼓聲。 老虎的血盆大口終於咬破了主人的喉嚨,它喘著粗氣,等待主人鮮血流光的那一刻。 下雪了,大雪紛飛,鋪天蓋地,莽莽蒼蒼的山林,浩浩蕩蕩的太湖,銀裝素裹。 這是公元前475年第一場雪,時屆仲冬,萬物肅殺,吳山吳水,一片死寂。 秦餘杭山頂的小屋裡,夫差冷得瑟瑟發抖,迷茫、飢餓、心如寒冰。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只見王孫雒步履踉蹌地從山下走來,深一腳,淺一腳,不時地摔倒,滿頭滿臉,全是雪水。 夫差衝了出去,一把抓住王孫雒,急聲問:“王孫大夫,越王答應求和了麼!” 王孫雒呆呆地看了夫差一眼,突然放聲大哭。 夫差什麼都明白了,他鬆開手,仰天長號:“天,為什麼,我夫差到底做錯了什麼,你一定要將寡人逼上絕路!” “大王!……”夫差腳下,十幾個大臣和衛士跪倒一片,伏地痛哭。 夫差鏘啷一聲拔出佩劍——那把從前越王獻給他的步光寶劍,直指青天,問:“二十二年前,寡人為報父仇,興兵伐越,寡人錯了麼?” 眾人齊聲哭道:“沒有!” “十八年前,寡人憐憫越王,興滅國,繼絕世,放其歸國,寡人錯了麼?” 眾人齊聲哭道:“沒有!” “十二年前,越國大饑,寡人心念越國百姓之苦,藉其糧食一萬石,助其渡過難關,寡人錯了麼?” 眾人齊聲哭道:“沒有!” “十年前,寡人遠征千里,與晉國在黃池盟會,得到無上霸業,寡人錯了麼?” 眾人齊聲哭道:“沒有!” 夫差放聲大哭:“那為什麼,為什麼寡人竟會落到如此地步,吳國竟會落到如此地步?……” 眾人無言,只是陪他哭。 這時突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你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吧!” 不知何時,山上已經佈滿了越國士兵,黑壓壓的一片,與瀰漫的大雪,交相輝映,而剛才說話的,就是越國的相國——范蠡。 “夫差,你共犯有五條大錯,每一條都可以讓你死一萬次!”范蠡說著,聲如寒雪。 夫差一劍直指范蠡,歇斯底里地喊:“寡人不信,你說,你說寡人到底有哪五大錯!” 范蠡的聲音依舊同這大雪一般冰冷:“不聽忠言,殺害忠臣伍子胥,這是你的第一大錯;聽信讒言,重用奸臣伯嚭,這是你的第二大錯;齊、晉無罪,數伐其國,這是你的第三大錯;吳越本屬一族,音同俗近,吳卻侵越,這是你的第四大錯;越人殺吳先王,不知報仇,而縱敵貽患,這是你的第五大錯。你犯瞭如此多的錯誤,得到這樣的下場還不應該嗎?” 寶劍落地,夫差踉蹌著倒退幾步,垂淚道:“寡人確實錯了,每一條都做錯了!寡人愧對先祖,愧對黎民,愧對天地,愧對山河……寡人唯有一死,謝罪天下!唯有一死,謝罪上蒼!!” 范蠡道:“這倒不必,我們大王說了,人的生命並不長,希望吳王你不要輕易去死。人活在世界上,不過是一個過客,能有多少時日?他說希望將你安排到甬東(今浙江舟山島)這個地方養老,並讓你挑選夫婦三百戶,隨同前去伺候你終生,如何?” 要他在一個小島上度過餘生,這麼說就是要把夫差當成拿破崙來辦了,看來句踐果然頗懂政治,明白留下夫差的小命可以收買吳國的人心。 面對句踐的假仁假義,夫差此時的表現還像個漢子,只見他淒然一笑,說:“不必了,如今吳國宗廟滅絕,土地和百姓都歸了你越國,我這個吳王還留在這世上有什麼勁,徒惹天下人笑話罷了!你回去跟越王說,我老了,沒辦法伺候君王,唯有一死,以謝天下!” 屈辱的生,還是壯烈的死?夫差最終選擇了後者。其實歷史上大多數悲劇人物都選擇了後者。不自由,毋寧死! 說著夫差上前幾步,撿起步光寶劍,慘笑道:“你們知道嗎,寡人現在就是死得再壯烈,身後也一定要遺臭萬年了,哈哈哈……” 說著他拔出寶劍,準備自刎。 臨死之前,夫差也留下了一句千古名言。每個英雄臨死前都要留下一通名言的,夫差之前有成得臣和伍子胥,夫差之後有項羽和文天祥,夫差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至少在他選擇自刎的時候,頗有幾分英雄的樣子。 “吾生既慚,死亦愧矣。使死者有知,吾何面目以見員也;使其無知,吾負于生。死必連繴組以罩吾目,恐其不蔽,願復重羅綉三幅,以為掩明,生不昭我,死勿見我形,吾何可哉?”意思是:假使死去的人有知,我還有什麼面目見伍子胥於地下;假使死去的人無知,我也對不起活著的吳國百姓。我死以後,你們要用三層羅綉,遮住我的臉和眼睛。我活著時這雙眼睛看不清楚看不明白,死後更不要讓人看到我那愚蠢的臉龐。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麼樣呢? 說完,夫差大哭三聲,伏劍自殺,鮮血染紅羅綉,完成了他這一生中最壯烈的舉動。 掛在吳國城門上伍子胥的頭顱,緩緩閉上了眼睛。 楚、吳、越三個國家數十年的恩恩怨怨,隨著伍子胥和夫差的先後死去,總算是告了一個段落。吳國這個身在恩怨中心的短暫王朝,就如劃破春秋時代政治星空的一顆流星,憑著柏舉之戰和艾陵大戰的奪目異彩,剛寫完它歷史上最光輝的一頁,就隨著黃池之會和笠澤之戰的慘淡收場,迅速隕落,走向敗亡。而身背復仇與野望的伍子胥和夫差則如絢爛綻放的曇花,在入郢鞭屍和夫椒之戰中痛快淋漓地報仇雪恨之後,迅速地在其人生最高點悄然滑落、枯萎,最終壯烈地折枝、死亡。 其實世界上的大多數事物,都是有善始沒有善終的,花無百日紅,國無萬世君,人生苦短,轟轟烈烈過了,就足夠了,何必追求永恆呢? 我們講述的這段歷史就要接近尾聲了,總的來說,這是一段復仇的歷史,一切都以復仇開始,一切也以復仇結束。伍子胥、夫差、句踐,三個各具特色的“復仇男神”,最終是最能隱忍的句踐笑到最後。 只是當大仇得報後,他們真的快樂嗎?真的心滿意足了嗎?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他們同時為此也失去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伍子胥失去了好友和祖國,夫差失去了國家與民心,句踐失去了尊嚴與人性。而在這三個人中,伍子胥和夫差更加讓人欽佩,至少他們還是性情中人,雖然他們因為政治上的不成熟,慘遭滅頂,但最終也以死亡保住了他們的尊嚴與人格。而句踐這個所謂的成熟政治家,雖然達成了他夢寐以求的所謂大業,但他為此所付出的代價,那是無論多少大業,也無法找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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