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秦宣太后·羋氏傳奇

第16章 一、惠文後伏誅,楚懷王赴會

大秦宣太后·羋氏傳奇 萧盛 9528 2018-03-13
惠文後的寢宮裡,只點了一根火燭,昏黃的火光下,惠文後頭髮散亂,容顏憔悴,眼神之中再無光彩,猶如一潭死水,毫無光澤。 嬴盪意外身亡,嬴壯奪位被誅,一下子失去了兩個兒子,徹底把惠文後打垮了,體內的靈魂早已隨著兩個兒子飛至天外。 確切地說,惠文後並無謀權奪利之心,只是她被時局牽著鼻子走,身不由己。 孤燈下,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蒼白的嘴唇時不時地嚅動著,喃喃地不知道在念叨什麼。目光流轉間,她看到了羋氏站在門口,一股怒火猛地在心底升起,是這個女人毀了她的一切,她想痛罵她,可是話未出口,她又看到了羋氏手里托著一個盤子,盤子上面有一壺酒,旁邊又放了一金一銀兩隻酒樽。看到這些,她明白了,當初她用毒酒侍候她,如今她來報復了。這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女人,她是絕對不會放過自己的。

惠文後淒然一笑,事到如今,生亦何歡,死亦何悲? 羋氏走將進來,把盤子放於桌上,然後在惠文後面前坐下,“姐姐,妹妹來給你送別。” 惠文後看了眼一金一銀兩隻酒樽,“今日我用哪一隻?” “自然是銀樽。”羋氏拿了銀樽在手,斟滿了酒,放在惠文後面前。 惠文後看著酒樽,驀然尖笑起來,“所謂成王敗寇,今日我輸了,死而無怨。但有一件事須與你說明,事實上我從不想與你劍拔弩張,只是我性情軟弱,一直在良心與權力之間左右搖擺,不想竟是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泥潭,終至不可自拔。今日之後果,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沒有主張也沒能阻止壯儿奪位,與你比較起來,今日之結局,早已註定。” 說話間站起身來,從身後的一個箱子裡取出一捆竹簡,回身放到羋氏面前,說道:“這是商君書,乃當年商君以法治國的典籍,此書在先王駕崩後,便保存在我處。但我並沒有交給盪兒,他天性好武力,想以武治天下,所以即便是給了他,他也不會看。今日我把它取出來交予你,唯望秦國在你的治理下,國泰民安,強我大秦,富我百姓!”

羋氏忙不迭起身,神色肅然地朝惠文後一拜,“羋氏起誓,倘若秦國敗於我手,叫我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惠文後慘然一笑,端起酒樽,“好歹曾是姐妹一場,共事一主,我信你。來,乾了此樽,算是作別之酒。” 羋氏手握金樽,遲遲沒有舉起來,“知道我為何一定要讓你走嗎?” “知道。”惠文後似乎已將生死之事看淡了,淡淡地道:“我在,則有些臣工反你之心不死,朝局不穩。” 羋氏端起酒樽,“武王的妃子魏夫人,我會讓她回魏國,不會動她,你盡可放心。” 惠文後點了點頭,閉上眼,一飲而盡。羋氏飲完酒,走到惠文後旁邊坐下來,把她抱於懷中,輕聲道:“姐姐一路走好!” 旬日之後,嬴稷給惠文後舉行了盛大的葬禮,武王妃則在葬禮之後,被遣送回了原籍魏國,至此,羋氏掃清了內憂,開始著手應付楚、齊、韓、魏四國圍秦之事。

在昭襄王元年,即公元前306年,嬴稷尊羋氏為太后,史稱宣太后,太后之稱自羋氏始,太后執政,亦從羋氏始,從此之後,拉開了宣太后轟轟烈烈、壯懷激烈的執政生涯。她上台後,面對戰國的局勢,所下的第一盤大棋便是盟楚弱楚。 是時,齊、楚、韓、魏等四國欲趁秦國新王即位、大局未穩之時合縱攻秦,羋氏的盟楚之策,實際上就是要破壞四國之合縱,使齊、韓、魏三國憎恨楚國,從而達到孤立楚國、削弱楚國的戰略目標,遂遣使入楚,與楚盟好。 豈料楚懷王先前被張儀誆了多次,對秦國恨之入骨,一聽秦使說要與楚國修盟交好,楚懷王哈哈大笑道:“秦虎狼之徒也,本王豈能再與虎謀皮?再者時下正值楚、齊、韓、魏四國合縱之際,我放著這大好的報復機會不用,卻去與秦交好,豈非可笑至極?”

秦使無奈,只得回秦復命。嬴稷一聽楚懷王的態度,大為慌張,齊楚乃大國,再加上韓魏兩國共同伐秦,若與之硬戰,殊無勝算,當下便去與羋氏商議對策。 羋氏聞言,雖也吃驚,倒是並不覺得意外。那楚懷王乃貪婪之輩,想當年張儀與之相交,無不是以利相誘,如今秦國空著手去與楚懷王打交道,失敗而歸,也是在情理之中。 羋氏緊蹙著蛾眉來回走動著,她心裡很清楚,若不能破壞這一次的四國聯盟,慢說是四國合縱,僅以齊楚兩國便足以滅秦。藍田之戰的舊傷未癒,此時的秦國不宜再戰了。羋氏抬起頭看了嬴稷一眼,他的眼裡盡是慌亂無措之色,彷如一隻雛鷹,雖有英武之氣,但畢竟尚且稚嫩,經不起大風大浪。 看著尚未成人的孩兒,羋氏暗暗下了個決定,親自赴楚去見楚懷王,她要為她的孩兒掃平障礙,助其完成大業。當下她朝著嬴稷微微一笑,說道:“想當年張儀二欺楚懷王,無一落空,母親便親自去一趟楚國,再欺一欺那楚懷王。”

嬴稷驚道:“此時楚國正要伐我大秦,母親入楚,豈非是羊入虎口?” “人都有弱點,與之相交,但要抓住其弱點,便可無往而不利。”羋氏道:“我兒只管放心,母親此去定叫楚懷王與秦修盟。” 昭襄王元年,羋氏以太后之尊,親自出使楚國。 楚懷王自然知道嬴稷繼位後,羋氏是秦國實際的掌權者,驚聞其以太后之尊親自入楚,好不訝異,心想此番四國聯盟,端的是嚇著秦國了,非是萬不得已,她是不可能千里迢迢來楚國的。羋氏此番入秦,大大地滿足了楚懷王的虛榮之心,心下好不得意,當下便在楚王宮之中設宴接待了羋氏。 羋氏入了楚宮,但見兩班文武坐於左右,楚懷王端坐在上首正位,桌上擺放了酒肉等吃食,以國禮接見,很是隆重。羋氏見狀,微微一笑,“王上以國禮相待,著實令我受寵若驚。”

楚懷王從上面望將下去,只見羋氏笑意盈然,眉目含情,彷彿又看到了多年前第一次在楚宮見到她時,那嬌媚俏皮的丫頭,不由得心裡一動,“你如今是秦國太后,位高權重,本王自是要以國禮待之。來,先請入座,我們邊吃邊談吧。” 羋氏在右側首位落座,舉酒相敬,與楚懷王一同飲盡之後,便又笑道:“我如今雖是秦國太后,可王上也莫忘了,我也是楚國的公主,當年這公主身份還是王上親自封的呢!” “不錯,不錯!”楚懷王打了個哈哈,又道:“不過你雖與楚國淵源頗深,但如今畢竟是兩國相交,國之邦交,與親情無干,到時少不得要得罪了。” “哦,如此說來,王上莫非要大義滅親了嗎?”羋氏嬌嗔說了一句,然後直勾勾地看著楚懷王,眼波流盼,仿似在說,你狠得下心嗎?

楚懷王看著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神色間含嬌帶嗔,眼角生春,把楚懷王看得心裡一盪,心想此女雖已沒了當年的俏麗可愛,卻是出落得越發的嬌美嫵媚了,怪不得嬴駟后宮佳麗無數,卻要獨寵此女了!楚懷王本來就是個好色貪婪之徒,見其神色曖昧,便試探道:“所謂邦交,利也,眼下我大可與齊、韓、魏四國合縱伐秦,此時與秦相交,何利可圖?” 羋氏見他一副色咪咪的樣子,莞爾一笑,“王上欲在我身上得到什麼?我今日入楚,誠心與楚修好,但要秦楚兩國能再修盟約,王上想要什麼,我無敢不從。” 楚懷王聞言,全身熱血沸騰,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在座楚臣也並非傻子,見他們表面上雖談的是國事,實則眉來眼去,煞是曖昧,特別是屈原,此人一身正氣,見不得羋氏當眾媚惑楚王,站將起來大聲道:“王上,所謂紅顏禍水,切不可被此女迷惑,壞了伐秦大事!”

楚懷王一怔,剛要開口,羋氏卻先他一步道:“這位敢情就是楚國赫赫有名的左徒屈原吧?” 屈原斜瞟了她一眼,哼的一聲,“正是!” 羋氏如今雖已是秦國太后,對屈原之鄙夷之色卻是渾如未見,依然大大方方地笑道:“左徒說紅顏禍水,將天下女子都一竿子打盡了,卻是不該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等都是母親所生,你說紅顏禍水,是大大的不敬。” 屈原明知是歪理,但他畢竟是飽學之士,讀的是聖賢之書,被羋氏如此一批,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氣得滿面通紅。楚懷王看了羋氏一眼,朝她微微一笑,然後對屈原說道:“左徒所言,大有道理,楚秦邦交一事,容後再議吧。” 羋氏對楚懷王那寓意深長的一笑,似乎是心領神會,宴畢便告辭出來,回了驛館。

是日晚,羋氏穿了件素綾薄衫,長髮披肩,端坐在一面銅鏡之前。從鏡中望將過去,她薄施粉黛,雙頰酡紅,眼波流轉,蛾眉若柳枝兒一般往兩邊斜斜延伸,嬌媚無邊。 不多時,有侍從開門進來,說是楚懷王來見。羋氏哼的一聲,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道:“請他進來!” 楚懷王輕手輕腳地走將進來,見到羋氏時,只見她素白的薄衫下,肌膚若隱若現,一頭秀發如瀑,一雙秀目含春,嬌羞無限,不由得眼睛一亮,嘻嘻笑道:“羋姑娘這一身打扮,卸下了太后之妝容,還原了女兒之本色,著實是傾國傾城,秀色可餐也!” 羋氏叫左右俱退,嫣然一笑,“王上此言差矣,該是卸下了太后之妝容,還原了公主之本色,與王上見面,該是如此。” 楚懷王大喜,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一把將羋氏摟住,醜態盡現,也著實是卸下了楚懷王之裝束,還原了登徒子之本色,邊在羋氏身上吻著邊喘著粗氣道:“可想死了本王我也!當年初次與你見面時,本王便是怦然心動,奈何當時張儀在朝,為了兩國之邦交,為使楚秦聯姻,只得將你送了出去。”

“王上可別忘了,我此番入楚,也是為了邦交。”羋氏捧了他的頭,止住他的動作。此時近距離相看,見其頭髮灰白,不過是一個半百老頭,心裡一陣厭惡。但為了促成秦楚邦交,強自媚笑道:“交與不交,只在王上一念之間。” 此話一語雙關,直把楚懷王說得心癢難耐,急道:“只要你誠心相交,本王豈有不從之理?” 羋氏咯咯一陣嬌笑,放開了手。楚懷王便迫不及待地抱起羋氏,去了內間。 這一年,在羋氏的促成下,秦、楚兩國正式結盟,楚懷王也認為,如今與羋氏有了那一層關係,再者她畢竟是楚人,且曾是楚國的公主,如今她執政秦國,該不會害母國,對秦國的警惕之心逐漸消除。 昭襄王二年,秦楚兩國再次聯姻,嬴稷迎娶了楚懷王的孫女,即熊橫(楚頃襄王)的女兒為妻。楚亦迎娶了一位秦女,如此兩國便結為了昆弟之國,均表示願世代結好,永不再戰。 這雖然是一段政治婚姻,但嬴稷對這位楚女十分滿意,葉陽生性溫柔,長得也是十分的可人,嫁予嬴稷後,一心事夫,她喜好琴棋書畫,能彈奏各國音樂,但由於嬴稷不喜鄭國、衛國的樂聲,葉陽從此之後就不再彈及,便是聽也不聽了,可見其十分的溫柔隨和。 昭襄王三年,由於楚國親秦,韓、魏對合縱之事逐漸失去了信心,但是齊國對楚國的公然背盟之事十分氣憤,同時也對秦楚兩國的聯姻感到擔憂,為此再次派人去韓、魏兩國遊說,韓、魏權衡利弊,最終同意聯合齊國,攻打楚國。 楚懷王敢情是與秦國有了姻親的關係,沒了後顧之憂,這一回反應極快,一接到齊、韓、魏三國聯盟,要對楚國下手的消息後,立馬出師發兵韓國。由於楚國下手奇快,把韓國打了個措手不及。秦國對盟親國也是十分的配合,在楚國攻打韓國之時,為了防止魏國出兵,兵出函谷關,屯兵魏國邊境,牢牢地壓制住了魏國,使其不敢亂動。 如此一來,韓國慌了,齊國雖是強大的靠山,但遠水救不了近火,情急之下派出使者向秦國求救,希望他們出來說句話。 這一日,羋氏正與嬴稷在花園遊賞,聽說韓使來秦,便笑了一笑,跟嬴稷道:“稷兒,你說該不該見?” 嬴稷想了一想,說道:“孩兒以為不見。” “為何?”羋氏饒有興趣地看著嬴稷問道。 嬴稷說道:“我與楚國聯姻,若是接受了韓國求援,豈非讓楚國寒心?” 羋氏眉毛一挑,笑著又問,“你只看到了這些嗎?” 嬴稷撓了撓頭,“孩兒愚昧,望母親教我。” “楚國原與齊、韓、魏三國聯盟,如今其背信棄義,與我秦國結了親,此三國必然大怒。現在韓、魏兩國已然陷入戰局,那麼下一步齊國肯定出手。”羋氏認真地道:“你且想想,齊國插手之後,局面會變得如何?” 嬴稷並非愚癡之人,經羋氏一點,已然明了,不由得變色道:“楚國危矣!” 羋氏頷首而笑,“這就是我們聯楚的目的,聯楚是為了弱楚。” 嬴稷聞言,臉色十分難看。羋氏看在眼裡,哼的一聲,問道:“可是因為葉陽是楚國人?” 嬴稷點了點頭,很顯然葉陽在他的心裡佔了一定的分量,“她的父親是楚國的儲君,我們如此謀楚,她知道了後,心裡定是不會好過。” 羋氏皺了皺眉頭,心想我何嘗不是楚國人呢?是那片土地將我養大,我又何嘗想謀他?可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時代,你若不思進取,早晚被人吞併、滅亡,便如那燕王噲一樣,即便是將王位讓與他人,那也是貽害子孫,最終只能落得個害人害己的地步。如今秦國握於我手,由我的兒子當著這個國家的王,我豈能容他走向衰弱,甚至是滅亡?當下輕嘆了一聲,說道:“你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如此為妻子著想,倒是好事。可你是秦國的王啊,你顧了私情,如何顧國家?” 羋氏的神色越來越凝重,聲音也逐漸尖厲起來,“我也是楚人,為了秦國的壯大,我率先提出弱楚,你可想過我的感受?為了促成秦楚聯盟,我不遠千里入楚,不惜一切與之結交,你可曾想過我的感受?為了保秦國西境的平安,我不惜與義渠的男人私通,你顧了我的感受了嗎?你父王為了藍田之戰的勝利,把他的妻子送予義渠,你想過他當時的感受了嗎?你今天的位置是踏著成千上萬的屍體登上來的,你顧了為此而亡之人的感受了嗎?秦國朝野上下都盼著你讓國家變得更加強大,你顧了秦國臣工和百姓的感受了嗎?” 一連串的問話,讓嬴稷聽得心驚膽戰,冷汗涔涔而下,羋氏話落時,嬴稷撲通跪在地下,“孩儿知錯!” 羋氏嘆息一聲,將嬴稷扶將起來,不無憐惜地道:“你是王,行事不能憑一己之感受,如此難成大事。” 沒過多久,楚國圍攻韓國雍氏(今河南禹州東北),事態緊急,韓國再次遣使求助秦國,這次出使秦國的是大夫尚靳,此人能言善辯,在韓國頗負才名,韓襄王對他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說動秦國出面阻止楚國的攻伐。 尚靳到了秦國後,嬴稷和羋氏果然在朝會時接見了他,嬴稷問他,來秦所為何事?尚靳拱手道:“楚國圍攻韓國,韓國危在旦夕,望秦出面阻楚助我。” 嬴稷笑了一聲,“楚乃我大秦的昆弟之國,淵源何其之深。我的母親是楚人,我的王妃乃楚王的孫女,楚國伐韓,秦舉雙手贊成,且為了能讓楚國順利伐韓,秦兵出函谷,屯兵在魏國邊境,以防止魏國馳援,所以你來秦國求救,怕是求錯地方了。” 尚靳料到了秦王必出此言,微微一哂,問道:“秦王可聽說過唇亡齒寒之言?” 嬴稷點頭道:“倒是聽說過。” 尚靳道:“秦韓接壤,倘若楚國得了韓國,其坐大之後,下一個目標必是秦國,莫非秦眼睜睜地看著楚國坐大不成?” 尚靳話音一落,甘茂站了出來,說道:“啟禀我王,臣以為尚大夫所言未必沒有道理,秦楚雖為昆弟之交,但是楚國若果真吞了韓國,對我秦國必形成威脅。” 甘茂話音甫落,但聽坐在嬴稷旁邊的羋氏呵的一聲,笑出聲來。甘茂目光一轉,問道:“太后所笑何事?” 羋氏沒有理會甘茂,徑朝尚靳說道:“所謂邦交,利也,我若出兵,幫了韓國,免不了寒了楚國之心,且每日要消耗數以萬計的糧草和財錢,利從何來?我不想听你什麼唇亡齒寒的大道理,只與你說一件事,我侍候先王之時,王上將大腿壓於我身上,我便感覺十分的不舒服,但他若是將整個身子壓於我身上,我與他一上一下面對面時,卻反而感覺不到沉重,你可知這是為何?無非兩個字,平衡。救韓於我沒有利好,何來平衡?你且回去告訴韓王,秦國決計不會出兵。” 此一番話說將出來,朝堂上下目瞪口呆。以床笫之事作比喻,公然在朝堂之上議政,史無先例,自然也是尚靳首次遇到,他作為一國之使臣,這樣的事情若是發生在弱小國家,必然怒而斥責,可他如今面對的是秦國,一個正在崛起的強大的國家,他無言以對,只得退了出去。 實際上羋氏的這一番話也是對甘茂的一種反斥,身為一國之相,不能看到未來之利益,還為韓國說話,傳將出去,無疑會淪為笑柄。她以床笫之事反詰,戲謔韓使,恰恰表現的是一種強國的風範,換了他人,何人敢言? 然而眾臣未明白羋氏的心思,看著尚靳走出去後,朝上的兩班文武鴉雀無聲,靜得落針可聞。而在這所有人之中,最為尷尬的是嬴稷,在他的心裡,她一直是一位值得他去敬重的母親,特別是在燕國的那幾年裡,他與母親相依為命,她教他如何做人,如何在最困難的時候樹立起信心和希望。但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苦盡甘來,在他們登上了權力和人生的巔峰之時,他的母親先是與義渠王暗通,後在朝會之上公然以床笫之事說事,作為秦國的王上,在那一刻,他為此感到汗顏。 下了朝後,嬴稷頭也不回地走了,這是他第一次沒有與母親一起下朝。羋氏看著兒子離去的背影,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失落感,好像是突然間失去了什麼,心裡有些空。 嬴疾雖也因羋氏的言語感到意外,但他是懂羋氏之用心的,待臣工散盡之後,他走到羋氏的身邊,說道:“王上重感情,也好面子,可能是你剛才的那番話,損了他的面子。” “我不擔心這些。”羋氏轉過頭看著嬴疾道:“我擔心的是,一旦到了楚國的利益受損,葉陽在他身邊哭鬧之時,他會不會改變主意。” “成長之時,難免迷茫。”嬴疾依然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我相信當國家的利益和個人情感擺在他面前,叫他選擇時,孰輕孰重,他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羋氏聞言,輕輕一笑,“在最危難之時,看到你風輕雲淡的表情,令我也看開了許多!” 嬴疾也是淡淡一笑,“在我最擔心之時,看到你強秦之決心,我心甚慰。下一步如何做,太后可有計較?” 羋氏低頭沉吟了片晌,說道:“以眼下的局面來看,要使齊國真正下決心伐楚,我們所做的尚有不足之處。” 嬴疾點頭稱是,“楚國伐韓,在韓國危急時刻,齊國可能會出兵,但只是解其之困,事後可能還會將矛頭指向我秦國,故而秦之危險尚未解除。只是如今秦楚已是昆弟之交,如何再進一步行事?” “再盟楚。”羋氏的心裡早有算計,這是她謀劃已久的一盤大棋,因此當嬴疾相問之時,幾乎是脫口而出,“選一個地方,大張旗鼓地與楚簽訂盟書,做予齊國看,他昔日的盟友是如何親秦的。” “太后之計,大妙!”嬴疾忍不住笑道:“臣便錦上添花,給太后出個主意,關於簽盟所在,為示誠意,不妨就選在楚地的黃棘(今河南省新野縣東北一帶)如何?” 羋氏說道:“黃棘距函谷關不遠,又屬楚國邊境,甚好,便是那裡了。” 卻說嬴稷陰沉著臉回了宮,讓侍人都退了下去,一個人獨自坐著生悶氣。母親在這個少年的心裡是神聖的,在燕國的那幾年裡,他與母親相依為命,在他的心裡,從未如此感激過母親,她的勤勞,她對人的謙恭,一樣一樣印在他的心裡。可是回了秦國,似乎一切都變了,他的母親,讓他覺得陌生。 葉陽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嬴稷在喝悶酒,柳眉微微一動,在她的心裡,他是從不喝酒的。當下輕聲走將上去,慢慢地坐在他的身旁,待他飲盡時,又替他斟了一樽。 嬴稷回頭看了一眼葉陽,心裡湧起一股深深地內疚,她總是如此安靜,總是默默地留意著他,關心他,順著他,從不曾有過一絲的怨氣。這是多麼溫柔的一個女人,儘管她的容顏不是那麼盡善盡美,可她的溫柔卻使她那樣的富有光彩,如水般的眼神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他。 嬴稷輕輕地把她摟在懷裡,當她的體溫慢慢地襲上他的身體時,他猛地產生一種想要保護她的衝動,她這弱不禁風的身子,是禁不起傷害的。 嬴稷低下頭,在葉陽的額頭吻了一吻,心里傳來一陣隱隱的痛。親楚進而弱楚在戰略上沒有錯,恰如母親在朝堂上所說的那番床笫之事也沒有錯,可偏是要如此極端嗎? 想到此處,嬴稷又要拿起酒來喝,這一回葉陽卻阻止了他,伸手纖纖玉手把酒樽輕輕地拿了過來,然後自己一口飲盡。她不善飲酒,一樽酒下去,白晳的臉上立時泛起紅暈,這使她的臉看起來彈指欲破。 嬴稷詫異地道:“你不善飲,為何今日卻搶我的酒來飲?” 葉陽把酒樽放下,“王上也不善飲,為何今日卻獨坐苦飲?我不能為王上分憂,但為王上飲一樽卻是無妨。” 正說話間,侍人來禀,說是太后旨意,三日後去黃棘與楚王會盟。 嬴稷聞言,勃然大怒,伸手將桌上的酒掃落於地。葉陽大驚,“王上這是為何?” “我尚年幼,事由母親作主,無可厚非。可我也是人,她為何不能聽聽我的感受!”嬴稷漲紅著臉,激動地道:“我不想去參加會盟!” 葉陽自然不能看透個中玄機,訝然道:“秦楚互遞盟書,乃是好事,王上為何發如此大的火?” 嬴稷紅著眼,看著葉陽懵懂無知的樣子,重重地嘆息一聲,“你不懂。” 葉陽說道:“我若是懂得,便能替王上分憂了。但還是勸想王上一句,太后如此做,定是為秦國著想,王上莫要拂了她的意才好。” 嬴稷點點頭,讓葉陽先行出去,讓他好生靜靜。 事實上,在製定盟楚弱楚這個戰略時,羋氏也曾搖擺過。每個人對故鄉都有個解也解不開的情結,不管故鄉曾對其有過利也罷,有過傷害也好,這無礙思念,思念只是單純的對故土的一種眷戀。這樣的眷戀羋氏也有,她有時甚至憎恨自己,為何如此狠心圖謀故土。可當回到現實,眼看著偌大的鹹陽宮時,她又告訴自己,這一步是必須走的,如果不吃掉楚國那隻龐然大獸,秦國早晚也會被其吃掉。 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如果你動了情,傷了心,便是離死不遠了。 公元前304年初秋,羋氏帶著嬴稷、魏冉等,在一隊千人甲士的護送下,浩浩蕩盪地出了函谷關,前往楚國黃棘。 嬴稷雖說極不願意去黃棘會盟,甚至只要想起齊、韓、魏三國圍楚,葉陽那痛不欲生的表情時,他的心都會忍不住作痛。但他也是識得大體的,看得清大局的,從國家的利益上來講,母親的做法是正確的,如果為了一個女人,置國家的利益於不顧,如何對得起為此耗盡心血的嬴氏祖宗? 在羋氏等人抵達黃棘的時候,楚懷王已然到了,他依然很胖,依然面白無須,卻已然略有些老了,歲月給他留下了一頭花白的頭髮,那雙小小的眼睛也不再有當時的神采,看上去有點混濁。 羋氏下了馬車,看著楚懷王的樣子,喟然道:“果然歲月無情,年華易逝,這一別才兩年,王上的頭上竟是增了這許多白髮!” 楚懷王看著這位年華正茂、神采奕奕的女人,不由又想起了在楚國驛館時與她在一起的旖旎情景,禁不住看得痴了。羋氏輕咳一聲,微笑道:“王上看什麼,莫非我的頭上也有白髮了不成?” 楚懷王這才回過神來,哈哈一笑,“你卻還說歲月無情,依本王之見,歲月是何等眷顧你!” “王上說笑了!”羋氏嫣然一笑,“飲水思泉,時刻不敢忘母國之恩,今日與王上在此簽訂盟約,以使兩國交百年之好。” 楚懷王聞言,眉開眼笑,說道:“甚好,甚好!秦國沒了張儀,本王放心得緊!” 這一日,嬴稷與楚懷王簽了黃棘之盟,互遞國書,秦國還將之前佔領的楚國上庸(今湖北竹山縣西南)歸還楚國。楚懷王很是高興,大擺酒宴,招待秦人,他渾沒想到,一股強大的危機已然臨近。 齊宣王田辟疆聽到楚秦兩國黃棘之盟一事後,果然怒髮衝冠,從眼下的局面來看,若說要聯合韓魏伐秦,尚欠時機,但攻打楚國卻還是綽綽有餘的,先把楚國拿下了,伐秦自是不在話下,於是發兵十五萬,日夜不停地往楚境撲將過去。韓、魏兩國正被楚國逼得苦不堪言,見齊國出兵,自然是欣然響應,三國大軍,分作三路,從三個方向,向楚國發起了攻擊。 此時的楚國雖依然國土廣袤,人口眾多,但軍事上卻十分薄弱,楚懷王聞得三國聯軍在楚地四處開花,旬日之間,便被奪了六座城池,頓時就慌了,連忙遣使求秦救援。 嬴稷接到戰報後,急忙來找羋氏,說道:“三國聯軍已然攻楚,只在旬日之間,便攻克六座城池,楚國怕是抵擋不了多少時日,若是楚國被滅了,秦國亦危,孩兒以為該是我們出手的時候了。” 羋氏瞟了嬴稷一眼,粲然一笑,“稷兒,越是在這種時候,越要沉得住氣。急什麼,讓他們再打打無妨。” 嬴稷急道:“母親打算何時發兵救楚?” “哪個說我要發兵救楚了?”羋氏正色道:“稷兒,看來葉陽還是影響你了,你的方寸已亂。” 嬴稷一聽,越發的不明白了,“若不救楚,楚豈不亡也,到時秦國該如何應對聯軍?” “救楚,不一定非要發兵去楚。”羋氏站了起來,走到嬴稷的面前,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你且靜下心來,好生盤算盤算,如果發兵往楚,頂多是把三國聯軍趕跑了,我們卻得不到絲毫好處。但如果發兵韓、魏兩國呢?” 嬴稷愣了一愣,低頭思索時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黃棘會盟母親不只是要弱楚,還要攻韓、魏! 羋氏的這番話對嬴稷內心的震動是非常大的,這道理其實很簡單,這就如同在燕國時去山中打獵一般,看到兩隻狼在撕咬一隻野豬,如果獵人衝將上去,必然可得野豬,但那兩隻狼肯定是被嚇跑了。可如果獵人守在暗處,待時機成熟,用箭射狼,不但可以得到野豬,還能把狼也一道射殺了! 嬴稷看著母親,她的確已不再是那位溫柔持家的母親了,她是一位才思敏銳的謀略家,此時此刻,嬴稷對母親又有了新的看法,在母親面前,他的確過於幼稚了,他應該向她多學習,唯謀略才是治秦之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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