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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八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3227 2018-03-13
下《罪己詔》,降《罷花石綱指揮》,這兩件事都不費官家吹灰之力,他只消在已經辦好了的詔書上蓋一方御璽就好。現在官家要認真考慮“避狄”之計了,這裡還要解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官家畢竟與童貫不同,童貫逃離太原,可與張孝純打筆墨官司,安撫守土有責,宣撫守土無責,在有無的字面上做文章。官家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主人公,無論逃到哪裡去,都逃不了輕棄社稷的責任。雖然歷史上有過不少做逃皇帝的先例,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受到後世譴責。現在是涉及到他要繼續做皇帝就不能輕離京師,輕棄社稷宗廟而逃,他要為避狄之計就不能繼續再當皇帝這樣一個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問題。 他心裡正在猶豫不決的是否要把皇位讓給太子趙桓,自己退居太上皇之位然後南逃。那皇位的確已成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食之還是棄之?他自己委決不下來。這件事與皇太子趙桓有關,他不能在事前與他商量。至於白時中、李邦彥之為人,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告訴他們,他們奇貨可居,一定馬上跑到太子那裡去請功了,他不願與他們商量。童貫與王黼的關係密切,王黼曾主張廢太子而立鄆工,如今王黼雖在京邸待罪,政治上還有一定潛勢力,因此他不可與童貫商量。

官家是個剛愎而不自用的人,他的每一個願望都非要實現不可,但最好有人商量商量,幫他作出決定來,好像以他名義頒發的諭旨都要有宰相的副署一樣,事情是他做,責任則要別人幫他分擔。現在他能夠與之商量的人,或則不能、或則不願、或則不可,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想到了起草《罪已詔》深合自己心意的吳敏,當時就派內監去把吳敏找來。 即使近來頗走好運,連連受到官家青睞的吳敏也只把自己放在文學侍從之列,沒有想到官家竟會把這樣一件大事與他商議,嚇得他冷汗直淋。當場也只說得一句,茲事體大,容臣回家細想後,明日再作回奏。 吳敏回到家裡,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心頭小鹿兒亂撞,不知如何是好?還是遠山看出了他有心事,建議去把李綱請來商量。一句話提醒了吳敏,他在內廷時,心裡想到的也就是回家去與李綱商量,怎的走在路上,全部忘記了?

李綱趕來,聽了他的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的敘述,後來忽然抓住了其中的一個要點,頓時大喜過望道: “早間還與元中談到天下事已有轉機,不想轉機這樣快就來,豈非奇蹟?”這時他的臉色豁然開朗,好像被正午的陽光照得十分燦爛,眼睛裡也放射出一道道喜悅的光芒。 “何以見得?”吳敏還弄不清楚喜在哪裡。 “官家禦宇二十多年,聽信奸佞,民怨沸騰,弄得內憂外患交至。今幸得他自願退位,太子仁孝,正位後必有一番作為。這不是否極泰來,國運將轉的太好機會來了?此乃天讚我也,何疑之有?元中今夜務必入官去,力贊官家此議,期在一二日內辦成此事,庶不負天下人之顒望!緩則恐生變,元中勉旃!” 吳敏一聽李綱如此率直地批評官家,指斥乘輿,還說天下人顒望他退位,不禁又是一陣心驚肉跳。不過“否極泰來”這句話倒很有道理,他自己何曾不期望有這樣一個轉變?這樣一想,勇氣提高了,發言也積極起來,最後決定今夜就去面聖,促成其事。然後又提出一個實際問題來:

“太子正位後,將何以處官家?” 李綱不假思索就回答道: “官家一向崇奉道教,以教主道君皇帝自居,退位後何不仍稱他為道君皇帝?雖無官家之實,仍有皇帝之名。元中以為如何?” 這個點子又出得好,吳敏不斷點頭稱是。 。 把李綱送走後,遠山輕輕推了吳敏一把,說道: “相公啊!你枉為個男子漢,自己的魂靈兒都往哪裡去了?萬事都要李太常替你拿主意。你聽他說的話,句句在理,不由得叫人心折。” “你小小的年紀,深居閨閻,懂得什麼國家大事。”吳敏佯怒地說。其實經遠山一點,他自己也感到李綱說的話確實具有強烈的說服力和感染力,他也自心折了,決心今夜面聖時一定要把這件大事定下來。 太宰白時中、少宰李邦彥、樞密使童貫在玉華閣面聖時,把斡離不軍連陷慶源府、信德府,已距黃河不遠的消息禀奏官家,還呈上一份措詞十分狂妄的檄書奏啟官家過目。官家坐在御榻上,捧起檄書,好像讀一本什麼天書似的,讀了一遍又一遍,最後要想把它撕了、扔了,卻因手發抖了,兩者都沒有做到,又要把它放在案几上,東找西看,尖著眼找了半天,竟沒有看到禦幾就在他的肘臂之間。

李邦彥踏前一步,從官家手裡取來這份檄書,這時方看到官家的臉色十分異常,兩頰間還掛著眼淚。他對三個大臣熟視片刻,才吩咐道:“休休!卿等晚晌再來商量。”在他們迅速退出前,官家又補了一句“晚晌入見時,把吳敏、宇文虛中兩個一起帶入。” 吳敏是《罪己詔》的起草者,宇文虛中是《罷花石綱指揮》的起草者,按其身份、資歷都夠不上追隨兩府陛見官家,這就引起他們的種種猜測。大臣們一般都不喜歡除了他們之外,官家還有什麼心腹之臣,要對他們說什麼心腹的話。那無論在昇平時節,或在危亡之秋,都是如此並無例外的。只有童貫與宇文虛中的關係非比平常,心裡想著宇文虛中剛隨自己從太原逃回,官家是不是要就南幸之事向他打聽諮詢而感到高興。那是一種自己佈置了圈套讓對方一步一步地走近,終於要走進圈套時所感到的那種成功的喜悅。

晚晌,他們再次到玉華閣陛見時,內監傳下話來,“吳敏、宇文虛中兩人先進閣入對,大臣且在外伺候。”這是很不舒服的伺候,既不能進去問訊,又不好互相說話,他們只得在玉漏聲中,悶聲不響地坐等;過了半天,才得旨傳進。 閣子里黑沉沉的,只點了一根蠟燭,照在御榻旁。看見他們進來,官家沒有說話。吳敏、宇文虛中也表情嚴肅地侍立一旁,分明是一片沉重的氣氛!後來,他們才看清楚了官家的神色很不對頭,他揮揮手要想說話,忽然一陣痰鋸氣湧,堵住了他的話音,接著就氣喘吁籲,喘個不停,竟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御榻上,左腳已經擱在榻上,右腳還拖墜在榻下,過了半晌,也不知道縮上去。大臣和內監們大驚,一面急傳太醫,一面想把他攙扶入內,他卻做個手勢制止了,示意要他們扶他到近旁的保和殿東閣,躺在御榻上,閉目休養了半天,又從宮女手裡呷了兩口人參湯,這才緩過一日氣來。

他正待說話,忽然又是一陣痰鋸上來,比剛才喘得更厲害了。李邦彥等急步趨前,想要攙扶他,他瞪起眼睛,直勾勾地看了他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然後慢慢地舉起手,叵耐那隻右臂已不聽使喚,只得改舉左臂示意索取紙筆,就用左手寫了“我已無半邊也,如何了得大事”幾個字。過一會,又寫道:“諸公誤盡蒼生,到此如何不語?” 官家一時痰迷,可能會發生半邊癱瘓的嚴重症侯,但他的頭腦還是清醒的,即使左手寫字,字跡個個清楚,眼光也十分銳利。從白時中看到李邦彥,再看到白時中。帶著惱怒的神情。似乎要把天下大亂和他本人痰迷兩件事都歸咎於他們。這一對太宰、少宰受到官家無聲的譴責,不知道怎樣做才好。他們回頭看看吳敏、宇文虛中,希望幫著出個點子,想個主意。兩人都不敢兜攬,兀自低下了頭,這等於給他們遞來一個不好的信息,使他們更加驚慌了。

這時官家又討了一張宣紙,改用右手振筆疾書: “皇太子趙桓其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稱道君皇帝退處龍德宮。” 官家的這場痰迷來得正好,他既有瘋癱的危險不能再處理國家大事,太子即位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倩,這就可以打消群臣的異議和太子的謙讓,省卻多少麻煩。吳敏肚皮里明白,李綱的建議,官家已照單全收,而且用了這樣的形式,以書面公佈,可謂大事已定。他與宇文虛中兩個當仁不讓,就著手起禪位詔的草稿。吳敏思想上雖有宿構,擋不住宇文虛中這一支燕許大手筆,看他略略抬頭吟哦一下,筆底下就風起雲湧,妙辭聯翩而出。吳敏索性就把定稿一事讓給宇文虛中,自己討個美差,徑往太子宮中報信。 這件事辦得十分爽利。第二天是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太子趙桓就在太和殿上即皇帝之位,沒有遭到什麼阻力。

這兩天,吳敏是父子兩代皇帝的“魂靈”,而李綱又是吳敏的“魂靈”。禪代之際,一切事務都處理得乾淨利落,有條不紊。不明真相的人,都歸功於吳敏,淵聖皇帝即位的當天,就下詔除吳敏為門下侍郎,擠入宰執的行列。吳敏也不抹殺李綱的功勞,竭力向淵聖推薦李綱有“璉瑚之器,棟樑之材,可任以天下大事。” 在官場上素無藉藉之名的李綱,這時忽像一把出鞘的寶劍閃出熠熠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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