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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七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3139 2018-03-13
幾個月後,有兩名膽大包天的雜劇演員在宮廷的紅氍毹上演出一出政治諷刺劇。 上台的一名大將,丟失頭盔,露出滿頭髮髻,棄甲曳兵而走,另一名顯然是他的隨從,追上了他,告訴他追兵已遠。兩人坐下來。隨從替主人整理衣甲,作數髻狀,忽然驚呼道: “大王的髮髻如何少了一個?小人數來數去,只剩三十五髻,還有一髻哪裡去也?” “走也!” “走往哪裡去了?” “你這個蠢漢,豈不聞'三十六計(計,髻同音),走為上計。'那走掉的一個上髻隨著官家往南方去也。” 當時力勸官家逃往南方的童貫固然已經明正典刑,不但髮髻,這顆頭顱也被砍掉了。不過逃往南方的太上皇這時又回到東京,入居龍德宮。投鼠忌器,罵了童貫,豈不連帶涉及太上?其實當時要逃走的不僅太上、童貫,還有許多大臣,都是要逃的。就連淵聖皇帝也一度動搖,要想“西狩”。就算淵聖寬厚,那些力勸淵聖“西狩”的大臣,現在仍居高位,他們直接看到或間接聽到這齣諷刺劇的,對兩名演員,豈肯善罷甘休?要不把這兩名演員問個“指斥乘輿、詆毀大臣”的非名,充軍發配到沙門島去才是怪事哩!

其實把太上皇之南走完全歸咎於童貫的勸告,那也有失公允。官家聽到邊境的警報後,加上金使的恐嚇,早就萌生南逃之念了,童貫不過是投其所好而已,不能說完全出自他的慫恿。 官家最早接到的噩耗是蔡靖在十一月底上報薊州失守、傅察殉節的奏章,接著金廷派來兩名使者,大言“要與趙官家說話則個”。這時當朝太宰白時中、少宰李邦彥不敢引見,自己在政事堂尚書省廳事與他們廝見。剛剛就位,金使就出不遜之言,指斥南朝違盟背德,還是老一套的話頭,接著大發雷霆,說“大皇帝(金太宗)煞是發怒,命太子郎君與國相兩路而入,吊民伐罪,你們如何對付?” 白、李二相一齊失色,戰戰兢兢,不敢回答。只聽他們又說:“郎君與國相以兩朝生靈為重,煞是不欲開仗,此事須得你們趙官家出來相議始得。”

白、李二相還是不敢開口,善於鑑貌辨色,投機取巧的中書台人王孝迪這時卻越位而上,問金使道: “告大使,要如何才得請貴朝緩師?” “不過制地稱臣爾!” 白、李二相不敢怠慢,急趨內廷,把兩名金使大鬧朝堂之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奏告,然後提出建議,厚禮卑詞,遣回金使,另找一員能言善辯的官員,前去斡離不軍前求和,務必要把他的軍隊阻攔在黃河以北。 曾在河北都轉運使呂頤浩手下當過轉運判官的李鄴因貪污有據,被人告了一狀,削職在京閒居,正圖鑽營復職。王孝迪透露個消息給他,他連夜上了一本,備言敵強我弱,勢力不侔,決不可與敵。然後自告奮勇,丐請奉縫議和。 李鄴算是第一個出頭露面的求和者,比主張割地賂敵,還沒有實際行動的王雲又進了一步。以後這方面的競爭更加激烈了,在無恥和卑鄙的道路上,有那麼一大批人,都想搶做第一名。

當下官家借李鄴以給事中之職,派他出使斡離不軍前求和。李鄴提出條件,要帶去黃金三萬兩犒師。這時國庫如洗,哪來現成的三萬兩黃金?官家求和心切,從內庫中取出一對大金甕,每隻重五千兩,當場交內廷“書藝局”銷鎔了,鑄為金牌,讓李鄴帶去。 這李鄴官也復了,差使也得了,又帶著一筆厚厚的見面禮,不但是這萬兩黃金,還有價值超過黃金千百倍的重要贄儀,自信求和必有所成,興沖沖地走馬就任渡河北上。 不過官家對於這個名不見經傳小人物李鄴前去求和,心裡還不大踏實。求和得成,果然是好,萬一不成,金軍仍然殺過河來,自己豈非陷入它的羅網之中?從這時起,他就有了避狄南方的想法。 斡離不和粘罕兩路進兵,勢如雷霆萬鈞,同時他們在外交上也發揮了高效能。軍事攻勢、政治政勢雙管齊下。撒盧母、王介儒到宣撫司來威嚇幾句,童貫就“逃之夭夭”。斡離不派來兩名“名不見經傳”的小使,在朝堂咆哮一番,竟使堂堂的南朝皇帝“遽萌退志”,棄社稷而南奔,這是因為他們的先聲奪人,在精神上早已打敗了宋朝君臣的緣故。

不過官家在逃走之前,還有兩篇官樣文章要做:一篇是下一道沉痛自責的罪己詔,一篇是表示悔過,盡罷秕政的《罷花石綱指揮》。 《罪己詔》由官家親自點中的試給事中幕侍讀吳敏起稿。吳敏雖然出身蔡京門下,幾年前,曾拒絕過蔡京要招他為孫女婿的建議,明白表示不願做相府的“東床坦腹”。這件事暫時封閉了他的仕宦騰達之路,卻給他帶來“遠離權門、潔身自好”的好聲名。官家早就賞識他,即使在蔡京第四次出任首相,蔡氏父子祖孫權傾朝野、作威作福的時期,官家還是多方保護吳敏,不讓他墜入萬劫不復的阿鼻地獄。現在官家正需要像他這樣一個觸忤權貴,同時對過去的陋政牽涉不多的文學侍從之臣來起草這道旨意。當即把他宣來,當面交代了任務。

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老實,吳敏的家庭生活頗有幾分浪漫色彩。自從拒婚以後,他不再娶親,有一個芳名叫做遠山的絕色侍婢為他主持中饋之政。此刻他從內廷回到家裡,遠山已為他燒起一爐御香,磨好一硯濃墨,一切都準備得舒舒齊齊。她在書齋門口迎著吳敏嫣然一笑,吳敏不由得摟住她在她的面頰上親了幾下。 《罪己詔》雖可痛斥權奸誤國,但仍要為官家留個餘地,既要感情沉痛,又要措詞得體,寫起來並不容易。吳敏一面寫,一面塗,稿紙上都是一個個大墨團。大半夜過去了,統共還寫不到十聯文字。這時窗外捲起一陣陣的西北風,呼呀呼呀地吹得他的心頭冰涼。 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去的遠山,又悄悄地進來,把一件半臂輕輕掖在他身上。吳敏一轉身就握著她的雙手,問她冷不冷,怪她深更半夜,還不去睡。遠山把手指從他的手掌中掙扎出來,又是嫣然一笑,指著桌上的草稿說:“你呀,且把心放在那上面,別的都不要管了。”吳敏沒法抵抗她這一笑,把她擁入懷中,連連親吻。

在哪個旮旯角落裡被堵塞住的文思忽然像一股山泉那樣順利地暢通了。吳敏自己不動手,卻讓懷裡的遠山代他執筆,他口占一句,遠山就筆錄一句,不到半個時辰就把全文草成。吳敏自己讀了一遍,又讓遠山讀一遍,十分得意。第二天一早,他又拿去給用鄉畏友、見為太常少卿的李綱看,請他點定。李綱十分讚歎,只替他改定幾個字,然後鄭重其事地說: “元中(吳敏字)。代天立言,說得何等沉痛!多年來禍國病民的稗政,已盡於此一紙之中。”即使處於危亡之秋,對萬事仍抱著樂觀態度的李綱忽然流下幾點激動的眼淚,高興地說,“此詔一下,朝野震動,只恐天下事從此就有了轉機了!”他儘管心里高興,說到最後一句時,自己也感動得流下淚來。 誰知道吳敏就是為了這個善於嫣然一笑的遠山才拒絕蔡府的親事,成全他不慕權勢的美名。誰知道官家這篇透澈沉痛的《罪已詔》就是在這樣旖旎風光中寫成的,竟被李綱看成為天下事轉機的樞紐,這對吳敏說來,真所謂是“不虞之譽”了。

當然《罪己詔》還是寫得十分透徹沉痛的: “朕獲承祖宗庥德,托身士民之上,二紀於茲。雖兢業存於心中,而過咎形於天下……言路壅蔽,導諛日聞,恩幸持權,貪饕得志……賦斂竭生民之財,戍役困軍伍之力。多作無益,侈糜成風。利源商榷已盡,而謀利者尚肆殊求;諸軍衣糧不得,而冗食者坐享富貴。災異屢見而朕不語,眾庶怨懟而朕不知,追惟已愆,悔之何及!” 《罪已詔》與《罷花石綱指揮》是一正一副的文章。 《罪己詔》從理論上譴責自己的失德。 《罷花石綱指揮》則從行政上保證知過必改,從此與天下更新。在這道指揮中,提出了要罷花石綱、罷應奉局諸路歲貢、罷都茶場、罷河防非緊急泛料、罷免伕錢、罷請御筆斷遣、罷大晟府、罷學樂所等,一共“罷”了二三十項事目,其中多數是導致朝廷敗壞天下事的陋政,為士民所叢垢。大晟府、學樂所等研究音樂的機構,也遭到池魚之殃,被一起罷掉了,這說明官家個人的嗜好,無論宮室園林、聲色犬馬,都是不得人心的。

現在是到了人民要向他算總帳的時候,他聰明地自己先承擔起一切罪過,然後表示一定要改過。這就是李綱認為“天下事已有轉機”的根據。 下《罪己詔》比頑固到底,至死不悟,把錯誤堅持到最後一天當然要高明一些,但它畢竟不過是一種表態而已,並不是一服起死回生的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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