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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4745 2018-03-13
彤云密布的黑夜把雙方的動靜都遮蔽起來,而呼嘯著的山風,也起了助手的作用,把秘密行動的部隊偶而發出的一點囂聲都掩蓋住了。這一場不僅決定燕山府命運,而且也關係到宋金兩朝興亡的戰鬥,就這樣悄悄地開始了。 趙松壽親自率領一千名輕騎兵,作為第一批渡河部隊。十二月初五的新月,只有過了午夜時分,才透過重重雲層,露出一鉤淡淡的光亮,依靠它的指引,趙松壽飭令所部,嚴格按照規定的渡口渡河,渡河時彼此照顧,相戒不要發出很大的聲音。他自己身先士卒,第一個就渡過了白河,在西岸沒有發現一個敵踪,他帶著渡河成功的舒暢的心情,拍馬徑向東北方向馳去。這時再要遏制士兵的歡呼聲,幾乎是不可能了。看見主將東馳,陸續渡河上岸的騎兵等不及整好隊伍,就鼓譟著,呼囂著,舞弄手裡的兵刃,跟隨趙松壽迅捷馳去。

橫在勝利道路上的第一道障礙,被順利地克服了。郭藥師聽到第一線傳來渡河成功的好消息,不敢怠慢,自己迅速渡過河,在親將的簇擁下,快馬東馳。 起更以後,雲層逐漸散開,但是月色更加朦朧了,從平地上騰起的一片霧子好像在它上面蒙上一層輕紗,隨著霧氣的逐步加濃,這塊透明的輕紗也逐步變成半透明的絹子,最後變成完全不透明的幕布,這時大地上又回復到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起先,被戰士們壓抑不住的歡騰洩露了一部分的軍事秘密,現在卻被包裹在更加保險的濃霧中間,戰士們的心情穩定下來,又復歸於沉默,連得雜亂騰踔的馬蹄聲也變得更加掩抑,更加有節奏了,似乎戰馬也通人情,懂得在這樣一種帶有襲擊性質的軍事行動中,不宜過於暴露自己。

重霧,無疑會降低疾馳者的速度,不過三河一帶本來就是常勝軍經常操練兵馬的地方,趙松壽所部在峰山大捷以後,在這裡駐防過大半年,他們指揮所就設在吳雄寺、皇子莊二處,他們對這裡的地形十分熟悉。哪裡有一片樹林,哪裡有一條岔出正道去的小路,哪裡有一塊突出於路邊的岩石,他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行途所經,他們本能地繞過這些障礙,使行軍的速度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另外一方面,在戰爭中,霧,總是有利於襲擊的一方,因為靜止的目標,即使在重霧中,也還容易找到,而襲擊者的行動如果得到大霧遮蔽,就可使對方莫測虛實而大吃一驚。 老於軍事的郭藥師判斷了當前的情況,就馬上平舉起右手掌加在眉心上,搭了個涼棚,望一望根本望不見有什麼的前方,然後回過頭來跟那幾名緊緊跟隨著他的親將說:

“早料不到有這場大霧,它來得正好,乃天助我也!” 然而到了未明以前,濃霧逐漸消退,勉強可以辨色之際,大吃一驚的首先不是敵方而是他們自己。原來他們馳逐到距離吳雄寺還有五六里路的地方,忽然發現有大隊金軍。雖然在剛消退的濃霧中還不能把敵方的樣子看得十分清楚,但是,那矯健勇捷的騎馬動作,那在腦後晃動著的髮辮,那熟悉的服裝和兵刃,分明是一支女真勁旅。他們人數很多,大路上、小徑上、田野上,到處都擠滿了人馬。 原辨以為這個時候還留駐在大本營尚未出發的敵軍,忽然提前行動,一下子悄沒聲息地就出現在眼前,這當然要大吃一驚。使得久戰沙場的趙松壽也出乎意外。他大喝一聲,一馬當先,就往敵人密集處衝殺過去。 可是在敵人的一方面,在這剛消退的霧氣背後忽然發現了這支人數眾多,作戰意志昂揚的宋朝隊伍,也是大大出乎意外的。他們原以為要渡過白河,在河的彼岸才有機會與宋軍交手。

在這樣接近,絕少迴旋餘地的距離中,要後退是不可能的,敵人追殺上來,很可能把他們全部吃掉;要從側面逃跑也無路可逃。他們雙方都是銳氣極盛的部隊,猶如一對生死冤家,忽然狹路相逢,分外眼紅,非要拼個你死我活不可。於是隨著趙松壽的這一聲怒喝,雙方騎兵一齊發喊,直沖向前,各自找尋自己的對手廝殺。 趙松壽不愧為常勝軍中的第一號猛將,他衝入敵軍人叢中,亂劈亂砍,霎時間就血染征袍。他還不能滿足於與一般戰士交手,一心一意要找到斡離不捉對斷殺。他知道好勝逞強的斡離不也一定不會臨陣逃跑,錯過一個與自己交手的絕好機會。 他沒有化費多大氣力就找到這個身材健碩、態度威猛的二太子郎君斡離不。由於常勝軍久與金軍對峙,雖然沒有與斡離不本人作過戰,卻都知道他親自率領的一支軍隊用全白素旗,而那面加上虎頭豹尾飾物的素纛就標誌著他本人的所在地。找到素纛就等於找到他本人。趙松壽毫不猶豫就向纛下那個金酋衝去。

那斡離不,果然是個統帥之才,他身穿一套雪白的袍甲,把頭盔拉得低低的,只露出兩隻炯炯發光的眼睛。他手執韁繩,在那里安閒地觀戰,似乎正在找尋宋朝軍隊的弱點,準備一下子投入全部後備力量,迅速取得勝利。在他身旁,有一群金將圍簇著他,人們指點說這是金軍騎帥伯德特離補,那是女真大將撻懶,他們看到趙松壽來得勢猛,就雙雙出陣,掩護著斡離不。 斡離不身後,在無數面被剛剛露面的太陽照得金光萬道的素帛大旗下面蠕蠕蠢動著大隊步騎兵,無疑就是斡離不的後備力量。善於作戰的將領們懂得在什麼時候,恰到好處地把後備力量投入戰鬥,以收最後一擊之功。過早或晚地投入後備力量,都會犯極大的錯誤。 趙松壽看準目標,揮舞著手裡的大刀,突然驟馬衝入。刀光爧爧,刀環發出好聽的鏗鏘聲,一個斜劈,就把一名護衛著斡離不的銀環金將劈下馬來。一道噴泉似的鮮血,直噴在伯德特離補的臉部,刀影血光,再加上耀眼的陽光,竟使沙場勇將伯德特離補和撻懶二人驚慌失措,攔阻不迭。轉眼間,趙松壽就把他們撇在馬後,撲進旗門,直搶斡離不。

斡離不果然不是等閒之輩,他贏得一口喘息的時間,挺槊驟馬直上,一槊向趙松壽的腰腿刺去。在衝馳中仍保持高度警惕的趙松壽,靈活地一偏身,就把斡離不力量千鈞的一槊躲過,同時他的電光般的鋼刀一掠,似乎已掠到斡離不的耳朵邊。斡離不把頭盔一低,這一刀發出的呼呼聲和刀環的鏗鏘聲,還在空氣中呼嘯、振盪。 他們的第一個回合的交手,那一槊和一刀都好像驚雷閃電、惡浪駭濤,逼得對手各自透不過氣來。那馬匹也隨著人的節奏直馳,停不著腳,轉眼間,趙松壽衝入金軍的後方,斡離不也衝到宋軍一方,一個踉蹌,險些馬失前蹄,然後兩人又都靈活地掉轉馬頭來,再作第二回合的衝擊。這一次趙松壽的大砍刀直向斡離不的頭頂劈下,由於距離過近,斡離不躲閃不及,舉起鐵槊來一格。趙松壽力猛刀沉,斡離不的鐵槊竟微微地往下一沉。趙松壽的刀子順勢向他抓住槊桿的手指削去。斡離不一聲“壞了!”丟下鐵槊在地,轉身就逃。可惜趙松壽手裡沒有弓箭,金軍的將校又一擁而上,把他死死纏住,沒有能夠獲斬首酋的大功。

這時雙方的許多戰士都看見了這場閃電戰,看見自己主將的攻擊和招架,為他們歡呼,驚喊,有一剎那,戰場上的空氣突然凝結了,大家都停止戰鬥,屏住呼吸,等待主將們決出勝負米,再次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動。 在戰場上,將領不一定可與對方的將領放對戰鬥,特別是主要將領,能與對方的主要將領敵對廝殺的機會更少了,除非雙方將領都逞強好勝,有足夠的信心可打敗對方,而又相互蓄意要找尋對方來比個高下。歷史上這種場面並不多見,如果把小說家想像的那種描寫排除。 唐朝安史之亂時,李光弼麾下的裨將白孝德陣斬蓄意挑戰的敵將劉龍仙,那場面很精彩,還有《三國志》為我們提供的自馬之戰關羽刺殺袁紹麾下大將顏良取得首功的場面,那似乎有點出敵不意,雙方並未經過一場惡鬥。關羽勝來固然光榮,顏良死得卻有點冤枉。只有神亭之戰,太史慈與孫策的一場鏖鬥才是半斤八兩、勢均力敵的,看了這段記載,這一對青年將軍在沙場上相互爭雄、互不相屈的英雄氣概確實很難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

現在這個應該加上引號的“斡離不”和這個行將成為國殤的趙松壽一場短促的、卻是驚心動魄的戰鬥恐怕也很難從當時目擊者的戰士心目中抹去。它雖然只是宋金雙方混戰中千百個戰斗場面中的一例,但山於雙方交戰者所居的重要地位,特別由於戰鬥的精彩、勝負的立決,它成為這個局部戰役的關鍵。 “斡離不”被打敗,許多簇擁在他周圍的金環將、銀環將把趙松壽攔阻一陣以後就跟隨主將一起向後逃跑。它引起了連鎖反應,在附近、不多一刻又蔓延擴大到許多地區的金方戰士們都受到它的影響,紛紛從緊張的戰鬥中撤下來逃跑。 富有沙場戰鬥經驗的郭藥師這時也衝上第一線,他看到趙松壽突擊得勝,立刻抓住金軍驚慌圖逃的機會,指揮全軍進攻。他手裡的小紅旗不斷揮舞,指向前方,緊緊跟隨著他的鼓手、號子手迅速發出追擊進攻的號令,千騎萬騎應著號令聲向前突進,霎時間就把並不寬敞的道路與田野都擠滿了。

撤退中的金軍發揮他們的長技,不斷發射箭矢來阻擋敵方的追擊,他們射得又準又狠,把一部分追擊的人馬射倒在地。倒地者還來不及掙紮起來,後面擁上來的鐵騎又把他們擠倒了,或者踐踏成泥。這一陣射擊,給宋軍造成相當大的傷亡。但這時大勢已去,金軍的勁弓鐳矢已經阻擋不住潮水般湧進的宋軍。趙松壽部騎兵追馳的速度似乎已超過箭矢在天空中飛行的速度,弓手們剛剛一箭飛出,追擊者卻已經衝到他身邊,槍挑刀斫,再也沒有給他們射第二箭的機會。許多弓手被殺死了,更多的弓手驚惶失措,把寶貴的弓箭丟在地上,拼命逃走。此時,天色大明,萬馬奔騰,掀起來的塵沙遮蔽了半邊天空。剛才血戰過的那片沙場現在寂寞了,它留下許多人馬的屍體,雙方都有。有時兩具服飾各異的屍體並頭躺在一起,憤怒的表情、蜷曲和痙攣的身體都表明剛才那場拼死搏鬥的激烈程度。他們懷著各自的目標——一個是要掩護戰友反守為攻,一個是要乘肚追擊,掃蕩殘敵,在最後的謎底還沒有揭曉以前,雙雙戰死了。他們最後一個願望大約是希望在斷氣之前有人告訴他這個謎底已經揭開了,他是屬於勝利的一方。當然他的對方也同樣希望自己是屬於勝利的一方。

這個謎底終於揭曉:現在,他是勝利的一方,不久後,他的對方也將成為勝利的一方。可惜他們兩人都看不見,聽不到了。 在乘勝追擊、掃蕩殘敵的道路上,郭藥師、趙松壽沒有受到多少阻礙。除了剿殺一部分落伍的金兵外,從戰場追到吳雄寺敵方大本營,再也沒有值得稱道的戰鬥。他們一氣呵成地追進吳雄寺陣地,那裡只有幾座空蕩蕩的營帳,能夠作戰的兵早已空營而出,參加戰鬥,原來留下的少數非戰鬥人員,這時也聽到前線的敗訊,丟下軍需物資,向後方逃跑。後營裡軍糧馬秣都堆成小山,還有爐灶碗盤,樣樣俱全,甚至許多大木桶裡也裝滿著酒。看來金軍並不准備戰敗,而是準備戰勝了舉行大規模的慶功宴。可惜一切都落空了。現在營帳裡、木板房里以及那座破落得連正殿的棟樑也已七歪八斜的吳雄寺寺廟裡都空無一人,只有幾匹病、跛的老馬,帶著一副樂天安命的樣子,仍舊低頭在木槽裡嚼囓草秣,它們就是殘存在這裡的最後的生物。 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勝利,威名久著、不可一世的斡離不一戰而敗,全軍奔潰,把大本營都丟了。死傷的人員,粗略統計,總在幾千名以上,軍需物資的損失,更屬不貲。這一仗可能就會使他一蹶不振。郭藥師感到躊躇滿志,趙松壽雖以沒有全殲敵軍、活捉首虜為憾,但初戰就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也非常高興。 如果這場戰爭,真的就按照現在這個樣子結束而沒有發生後來的事情,那麼,宋朝的歷史記載上就可以大書特書堪與峰山大捷媲美的三河大捷,大大夸耀它的輝煌戰績,而郭藥師個人的命運也會有很大的不同。 還要替這個局部勝利裝上一條尾巴。 由於斡離不已經逃得無影無踪,據郭藥師的判斷,他很可能逃回薊州坡,當下傳令停止追擊。準備回師掃蕩阇母餘部,然后凱歸燕山。他要毀掉金朝的遺壘,破壞他們逃跑時遺留下來的軍需物資。遺憾的是:全軍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攜帶一點火種或取火的工具,而除了焚燒以外,一時又找不到既要徹底,又要迅速見效的手段。郭藥師為這場決戰已作了幾天準備,想不到臨到結束時還會發生這樣一個意外的差錯,這不免在大家的心理上投入一絲陰影。 事已至此,別無他法,郭藥師只好傳令一部分騎兵,用繩索刀斧,把營帳拉倒,再把堆積著的糧食草秣推翻,然後儘情地往來踐踏一番,作了象徵性的破壞,以發洩心頭之怒氣。 由於這片心理上的陰影,使他們這一勝利成為不完全的、看起來有些象瓷片一樣脆薄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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