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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五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4900 2018-03-13
老官僚看重老關係,他們所謂的老關係,就是放出去的交情一定要收回來。童貫對於曾經從他手裡得到過好處的那些舊部舊屬是存在著不少幻想的。 譬如劉鞈,多年追隨他,最後由於他的力荐,出任真定府的安撫使,沒有童貫就沒有劉鞈。劉鞈的那筆本錢——由他的親信李質和王淵統帶的新軍,在童貫的心目中無非是一筆暫時置諸外府的財產,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就可以收回來直接動用,劉鞈決不可能有什麼推卻、刁難之處。這自然是童貫的一廂情願的想法。 再如郭藥師,童貫對他恩如父子,如今兒子長大了,有些事情對老子不大買賬,那也還在情理之中。蔡京的親兒子蔡攸還不買老子的賬哩,害得老子只好公然對兒子稱“公”,何況他與郭藥師的父子關係還是“幹”的!他認為與蔡攸比較起來,郭藥師要算得是有良心的。他們之間如果有什麼誤會,只消他入燕一行,對兒子犒賞一筆,撫慰一番,一切誤會都會煙消霧散,兒子會很容易就老子之範。這也是他的一廂情願的想法。就是根據這種想法,他與幾個主要幕僚商量決定了冒險入燕一舉。

過去童貫手下的一些主要幕僚——所謂“立裡客”,在這一年多的時間中已經變動得很多。幕僚的進退往往反映出府主的榮枯,在這一年多中,童貫被攆去職,然後又東山再起,這一下一上的變化,自然會影響幕僚們的去留。最明顯的例子是老資格的李宗振,他油水已經撈足,乘童貫下台之機,宣告與恩主同進退,告老回京師納福。童貫再起,叫他出來,他兀自推三阻四,藉口足疾未癒,還需療養,不肯離京。看來是只願共退而不願共進的了。劉鞈飛黃騰達,在童貫離任前已出任真定安撫使,由於他治軍治民都有一套辦法,這只位子坐得很穩,隱然成為朝廷的方面大員。趙良嗣與馬擴一樣,留在京師備官家諮詢,不過贖回燕京城的外交談判辦理得不善,現在後果不斷暴露出來,連帶他的聲名也有些黯然失色。王麟拍上了譚稹的馬屁,由譚稹保舉他為洛州知州,好不風光。不意童貫復任,他惟恐童貫要找他的岔子,嚇得心驚肉跳,後來有人授意他寫上悔過書,外加一筆加倍的報效。童貫不念舊惡,笑納了禮物,退回書子,才叫他放下心來,如今仍在洛州任上。最倒霉不過的是他的老搭檔賈評。賈評先在襲燕之役作了俘虜,差一點成為蕭幹的刀下之鬼,後來鑽入郭藥師幕府,主管常勝軍的錢糧,他照樣招搖撞騙,作福作威。鄣藥師想拿他開刀,抓住一個貪污的把柄,再度投進燕山府的大獄。他的罪證鑿鑿,百喙莫辯,已被問成死罪,看來是死多活少的了。

現在童貫的幕府中,第一號紅人是徽猷閣學士宇文虛中。童貫凡事都要與他商量,聽他的主見。宇文虛中同意馬擴的建議,對郭藥師不能採用魯莽的做法,要撫之以恩。不過對童貫的入燕之議,卻有些惴惴然,唯恐郭藥師翻面不認人,進得去,回不來。 這一次是童貫自己拿下的主張,除了父子關係以外,他還有很有把握的一條,是給郭藥師送去一筆重禮。吃了別人的口軟。拿了別人的手軟,郭藥師要是接受了這筆重禮,感激涕零之不暇,怎怕他還會翻面無情? 童貫在京師時就有一個雅號,叫做“兩腳赦書”,意思是他所到之處,總要給人們一點恩惠,有時是小恩小惠,有時是大恩大惠,要看接受對象的不同身份和不同的利用價值。橫豎是慷公家之慨,不用掏自己的腰包,既顯示了自己的闊綽,又做了人情,何樂而不為?這一次他手裡有了李邦彥撥給他的二十萬兩匹,原是李邦彥晉位首輔酬謝他的禮物,他涓滴歸公,一塵不染,全部拿出來專作犒師之用。

一向喜歡佈置戲劇化場面的童貫,這次卻也考慮到帶去的人太多,場面過大會引起郭藥師的不安。何況多帶一些人,就算傾宣撫司現有的兵力,帶二萬名步騎兵去,送進常勝軍的虎口,真要動手打起來,也無非供它張口大嚼一餐而已。為了取得懷柔的效果,他只派一千名士兵護送十萬兩白銀、十萬匹絹帛前往燕山,他自己帶著宇文虛中、孫渥、辛興宗、辛企宗等幾個幕僚,可算得輕騎減從地直奔燕山府,對常勝軍和郭藥師來一個突然襲擊。不是用武裝,而是用金帛去襲擊他們。他發動的不是一場攻城戰而是一場出其不意的攻心戰。他期望著輝煌的戰果。 這一場由童貫發動的襲擊戰,歷史上有個專用名稱,叫做“入燕犒師”。 無定河不愧稱為無定河,每當春夏之交,河水大漲,流勢不定,特別在蘆溝河那段河床,往往一夕之間就漲到二三十丈開闊,比平時漲上三、凹倍,把兩岸的沙灘地都漲滿了。當時還沒有固定的蘆溝橋,平日交通全靠用船隻連綴起來,上面擱著跳板的浮橋來往擺渡。此時水勢上落相差過大,浮橋也搭不起來,只好直接用船隻擺渡。童貫有鑑於此,早兩天就通知燕山府路有關官員,要他們在渡口艤船相迎。萬想不到,當他們這行人連同那一百輛裝著銀、絹、花紅、牛、酒、饅頭的太平車到達渡口時,南北兩岸都毫無動靜,不但直屬宣撫使司的地方長官燕山路安撫使副蔡靖、郭藥師兩個都沒有遠來相迎,即使奉有明令準備船隻擺渡的轉運使呂頤浩、副使李與杈也不見影踪,不但本官不見,吏員部屬也不見一個。當時正是戎馬倥傯的時期,老百姓也很少到這裡來擺渡的,偌大的渡口竟是冷清清的一片。平日威福自恣的童貫受到屬官這樣的漠視,還是第一遭碰到。他不禁驚疑交集地問宇文虛中道:

“郭藥師不出來相迎,倒也罷了,為何蔡大學、呂漕司也都不見影踪,難道前日發去的文書沒有齎到?” “文書是虛中親手鈐封,派了妥當人員,用四百里急遞驛送,平常重要的軍書,都是如此傳送,從無差池。今番有失,莫非還有他故?” 宇文虛中是當代的大手筆,擅長撰寫官書文告、碑版銘碣,被童貫羅致在幕府後,不但在文字方面,辦起公事來也十分細緻妥貼,取得童貫極大的信任。這次童貫入燕,有意規避馬擴,把他打發到雁北去公幹,卻讓宇文虛中隨侍身邊,目的就想把他與郭藥師拉攏拉攏,以取得郭藥師的好感,將來容易打交道。宇文虛中對童貫入燕之議持保留態度,內心並不贊成,但也不敢明白反對。如今,他看到童貫著急,只好虛詞安慰幾句,探測童貫的口氣。雖然此行禍福難測,事到臨頭,斷無打回票之理,他又勸童貫硬著頭皮,探身虎穴,去看個究竟。

應該要說的不說,應該不說或不該說的倒說了幾句,這些違心的說或不說都服從當時環境的需要,這正是一個做幕僚的苦處,也可以說是做一個高級幕僚的必要的長技,只有充分運用了這種長技,他才有希望成為紅得發紫的人。 他們派出人員去上下流拘了七八條大船,二三十艘小船。這個任務不容易完成,宣撫使的旗號就足夠把一些民船都嚇走了,嚇得遠遠地躲起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們拘到,來回擺渡。這個任務又是十分艱鉅,首先是民船上的伕子不肯賣力,躲躲閃閃,再加上車多貨重,自己的人手嘈雜,臨時慌張,整整化了大半天時間,才勉強把那一百輛太平車連貨帶車一起渡過,這時天色早黑下來了,兩岸的士兵吵吵鬧鬧,連童貫本人也不知道當天可以到哪兒去投宿,正在茫然無主之際,忽然前站一迭聲報來,燕山一路的文武大員都在前面大路口恭候憲駕了。

餓著肚子的人,給他一個粗糧做的饃饃,也會吃得津津有味,現在童貫的心理正是如此。童貫生平不知道多少次接見迎接他的屬員,一般都是繃著面孔,大剌剌地愛理不理。如今忽然聽說郭藥師已來迎接,不禁大喜過望,還怕這個消息不實,要人再去打聽報來。 “小的打探是實,還親眼看見郭太尉指揮大眾,列隊迎候,豈敢有虛?” “你親眼看到郭太尉?” “小的親眼看到郭太尉。” “你認得郭太尉,不會看錯?” “小的久已認得郭太尉,圓圓的臉,高挑的劍眉,還騎著那匹御賜的烏雲騅,豈敢錯認虛報?” 疑雲盡消,童貫不覺喜上眉梢,連那探子說話時小小的越禮也放過了。他轉過頭來,不禁譏笑宇文虛中一句道: “俺道郭藥師必有安排,果然不出所料,宇文閣學剛才那一說未免有些多心了。”

其實宇文虛中在形勢最險惡、連童貫本人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時候,他職責所在,說了“莫非還有他故”六個字之外,並不敢對郭藥師有什麼非議。饒是這樣,一旦形勢有了變化,童貫就立刻反唇相譏,毫不容情,說明自己的涵養功夫還是大大不夠,這倒要引為教訓,今後越發要謹慎從事,免觸逆鱗,省得惹來多少是非! 宇文虛中正在考慮怎樣回答童貫的話未定之際,忽見郭藥師本人帶著常勝軍的幾名高級將佐,已經策馬馳至。郭藥師帶頭滾下雕鞍,躬身唱喏,態度十分恭謹,口中還說: “早知恩相即將駕到,只為北邊有警,卑職盡心王室,職責所在,不得不親目出去摒擋一番,到了晚晌方回。因此有失遠迓,萬望恕罪。” 在這一年多沒見面的日子裡,郭藥師顯然長胖了,在他渾圓多肉的臉龐上已經看不見多少當年英武精悍之氣,只有兩道眉峰高高吊起,一直深入到額鬢之間,顯得英俊異常。由於地位的改變,他對下屬的態度變得相當嚴厲,有時劍眉一挑,眉端的兩塊肉皺攏隆起,向部下死盯一眼,就會把那人嚇得不寒而栗,不知不覺地退後兩步。這個表情好像是“新產品”,過去,他卻是以寬待部下出名的。此外,他對於蔡靖等人,正眼也沒去看他們一下,似乎根本沒有他們的存在。他的這股桀傲之氣,並不因為長官童貫在場,而略有收斂。

但他對童貫本人的態度卻是恭敬的,顯然要想討好的,這與他對待其他人的態度形成明顯的對比,使人感到十分不協調。宇文虛中不禁偷偷地向童貫睃了一眼,想看看他的反應如何,只見他歡天喜地,滿心高興,根本沒有感覺到那種對比。心裡又不禁怪自己多此一舉,無事生非。 然後是大隊人馬開進燕山城。郭藥師一路小心翼翼地護送童貫,下了馬又親自攙扶童貫進入富麗堂皇的同知府,大擺筵席為宣撫使接風。宴席上,他殷勤招待,談笑風生,完全是主人的派頭兒,即使在禮貌上也把他的頂頭上司蔡靖忘掉了。蔡靖冷清清地被擱在一旁,好容易等到機會,才得湊上去插一、二句話,有時一句話未說完就被郭藥師插斷了,還有半句只得咽回喉嚨去。位居燕山路第三名的轉運使呂頤浩連說一句話的機會也沒撈到,只好喝悶酒。好在童貫的心目中也只有這個郭藥師,根本沒有也不需要他們的存在,他們說了什麼,想說些什麼,他全不在意。

這一夜,童貫睡得好甜呀!他心裡的一塊石頭完全放下了。臨睡前,他與宇文虛中說了一句: “俺早說郭藥師孺子可教,看他這等恭順,安有他意?看來馬子充好大喜功,所報之事,未必是實。俺如聽了他的話,遽爾動手,豈不是自己壞了長城?” 這一句嚴厲地譴責馬擴的話,有一半是對宇文虛中的警告,因為看見他吞吞吐吐地似乎又想說什麼了。 宇文虛中的喉嚨的確又癢上來了。他精於冰鑑之術,看得郭藥師鷹視狼顧,兩睛白多於黑,閃爍不定,更兼腦後見腮,皮笑肉不笑,分明是個胸有府席、居心叵耐的生相。根據相法,凡是長著這等生相的人,不可不防,此其一。宇文虛中還注意到宴會進行中,郭藥師一再對手下人示意,不讓蔡靖與宣撫司裡的人接近,最後辭別時,他自己扭住蔡靖,剛寒暄了兩句,就有人上來把蔡靖拉走,不容他在童貫歇腳的行館中停留片刻,其中肯定還有文章,此其二。這兩點意見還沒說出口,就被童貫的“自壞長城”沖走了。

其實不僅宇文虛中一個人有這樣的看法,就是他的同僚、常因酗飲過度誤了公事,因而受到童貫責備的孫渥也有相同的看法。今夜他清醒地看到郭藥師種種反常的行為,特別注意到在他露骨的驕倨和過分的謙恭中間一定還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動機。 孫渥是宣撫使司裡最出名的酒鬼,他鯨吞驢飲,一醉往往幾天不得下床,醉中胡言亂語,不知嚼什麼舌頭。有時忽然清醒了,卻每能提出獨特的見解,為眾人所不及。有時說得十分尖刻警策,鞭辟入裡,抉人心肺,連馬擴也非常欣賞他。他得意洋洋地在司裡宣言: “俺在宣撫司裡有兩個知己,一個是馬子充,半個是宇文閣學……” “還有半個呢?” “還有半個,就是為俺打酒送菜的小僮兒,他年方十四,尚未成丁,因此只好算得半個。” 這句話是衝著宇文虛中說的,顯然開罪了他。不過司里二三十名同僚,連半個知己都挨不著,他總算撈上了半個,也可以滿足了。一般人對酒鬼說的話,都不太認真對待,宇文虛中也是如此,他對孫渥採取寬容的態度,有時也要和和他的調,以便從他口中勾引出一句兩句非常警策的話。 當夜他就和孫渥談開了,談到郭藥師的謙恭出人意料,也小聲地談到童貫表面上的自滿掩蓋不住他內心深處的不安。說到後來,孫渥又情不自禁地把嗓音提高了。 “宣撫幸好是送來二十萬兩匹銀絹,才買得郭藥師出郭二十里外相迎。一萬銀絹,值得一里路。早知如此,多送幾百萬銀絹與他,郭藥師想必要到太原府來迎駕了,也省得宣撫心裡老是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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