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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九節

金甌缺4 徐兴业 4848 2018-03-13
兩次圍城之役,在軍事上有一個明顯的區別:第一次圍城的斡離不,採取政治攻勢多於軍事攻勢,特別當宋方的西北勤王軍抵達東京,在軍事形勢已經轉為不利的情況下,他盡量避免接觸,即使偶然攻城,也都是為政治攻勢服務。第二次圍城之役則不然。雖然沒有停止過暗中進行的政治攻勢,卻顯然以軍事攻勢為主。粘罕與斡離不合圍後,截斷了宋朝各處勤王軍的來路,他們已無後顧之憂,就可以積極發動攻城戰。可以說自閏十一月初一日攻城開始以來,無日不在惡戰之中。 從閏十一月下旬以來,金軍陸續填塞四圍的護城河,攻城的重武器充分發揮威力,洞子、鵝車、雲梯、偏橋、樓車、撞車等橫衝直撞,在每道城門下都逼近城牆,或在半空中施放箭石,踞高臨下地殺傷城頭上的宋軍,或施放火箭,焚燒城樓,或在城下用撞車猛撞城門,在軍事上占到絕對的優勢。只要一處得手,大功可成。宋軍的抵抗已瀕於絕境。

攻守戰的高潮發生於閏十一月二十四日。那天,斡離不、粘罕發下狠心,把全部女真兵、契丹兵、奚兵、室韋兵、渤海兵都調上第一線。連後備的漢軍兵馬也調上前線,作為佚役之用,後營為之一空。所有高級將領都奉到命令,分段指揮攻城,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猛安以下的中下級將佐,都責下軍令狀,今時攻城不效,甘受重罰。這種大規模的孤注一擲的攻城戰,在女真建國後的二十年軍事史中確是空前未有之事。 圍城初期,曾連續下過幾場雪,後來天氣轉陰轉冷,對金軍的填河活動十分有利。廿三日黃昏後,天色淒滲,彤云密布,起更以後,忽然又下起一場入冬以來最大的雪。到了清晨,積雪竟達二尺的厚度,這顯然會給進攻的一方帶來更多的不方便。但是他們決心下得如此之大,不願意臨時再改變命令。粘罕為了鼓勵士氣。不顧事實地宣稱:

“雪勢如此,如添二十萬生兵。” 戰爭本身就是喪失理智的活動,一句騙不了小孩的謊話,有時竟可以騙過十萬人。金軍的將帥戰士們也寧願相信粘罕的話,大家整理好隊伍,踏著大雪紛紛整隊而出,攻城的重武器也全部出動,迅速就造成全面展開、百道齊攻的巨大聲勢。 戰爭一開始,東壁守將統制官高師旦就被金軍的勁矢射死在曹州門城樓上。提舉東壁守禦的文官孫覿一見大驚,急忙逃下城樓,東城大亂。金朝的金牌大將劉安乘勢架起雲梯,正待爬城而入,幸得四壁策應使吳革帶了一隊民兵趕到。他指揮部眾以大砲猛擊,把劉安打死在城下,穩定了東壁的形勢。劉安是斡離不手下的重要謀臣,今天他代替連日攻城不下的撻覽指揮東壁的攻城,可見斡離不對他畀任之深。把他打死的這一炮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在這一天的攻擊中,東城門一帶的金軍攻勢已挫,始終沒有構成重大的威脅。

戰爭的重點在北壁,斡離不親自參加封邱門的進攻,金方東路軍重要將領都在這一路指揮作戰,使用的洞子、鵝車達一百餘輛,佔全軍所有的半數以上。 這時首相何栗、副相提舉四壁守御史孫傅都已躲得不知去向。只有四壁守禦副使張叔夜尚在南城與粘罕對戰,無力兼顧其他各壁。主持北壁的大將姚友仲受到如此嚴重的攻擊,竟不知道向何人去告急請援。後來別人告訴他,吳革在東壁,他也派人去告急。吳革告訴使者說: “高統制戰死,孫御史逃走,東壁竟無人主守。今吳某在此承乏,勉強支吾,手下無兵可調。寄語姚都統今日之事,吳某與都統唯有相勉以死爾!” 吳革的激將法比他的增援更起作用。姚友仲是吳革在西軍中的老戰友,兩人相知甚深。他說無軍馬可以調撥,那肯定是沒有增援的希望了。他惟有儘自己的兵力,來阻擋金人的猛攻而已。

這是雙方都不要活命了的攻守戰。 這天,北門諸城,險象環生,在每個時辰中幾乎都有五次、十次被攻入的危險。所有的樓櫓全被擊毀,用以阻擋炮矢的虛柵和繩網也都被火箭燒成灰燼。宋軍只能憑血肉之軀,在城頭上抵禦矢石。有時一矢中胸,人被直直地釘在燒焦的木柱上,手足頭部都佝僂起來,像只烤紅的大蝦;有時一炮飛來,被擊碎的頭顱和折斷的四肢一齊在天空中飛舞,陣陣血雨,灑在雪堆上。在這個時候還能繼續站在城頭上作戰的就是非常勇敢的猛士了。 也有過幾次,在哪一段城牆已經看不見守軍的踪跡。城下的金軍軍官大喜過望,立刻架起雲梯,戰士們一個個魚貫而上,直爬上城。他們一聲吶喊,正待翻城而入。這些金方戰士在雲梯上爬著像一群輕捷的猿猴,只要有一隻腳踏上城牆,就變為一隻凶狠的猛虎。誰也設料到往一凹一凸的城堞背面還隱藏著許多守軍,他們冷靜得好像一塊化石,一直等到金軍跳上擱板時,才從隱蔽處殺出來,揮刀飛舞,把進攻者一個一個斫到城下去。這時城下金軍的箭矢亂放,顧不得自己人和敵軍,把他們一起射倒在城頭,或者一齊從幾十尺的空中墜下城根。在混戰中,有幾架雲梯也隨著戰士一起倒下來。

到了下午申時時分,封邱門下的攻城戰達到白熱化。二三十架洞子一字兒橫排在城根下,掩護一批批的戰士用撞車猛撞城門,這些金軍似乎不知道什麼叫做死,什麼叫做生?根本不知道這兩者之間還有一道界線。他們不管城上有多少東西潑下去,不管地面上已經堆起了多少層屍體,還是不歇手地連續撞城,前面一批人死了,後面一批又接上來。那幾層厚的鐵門也經不起長時間的衝撞,眼見它撞出一個個的癟洞,撞上去的聲音也變成混雜的啞音,這標誌著鐵門將被撞破。 姚友仲既要照頤下面,又要在上面指揮,無法兼顧,勢已殆危。幸虧吳革趁東城門金軍攻勢稍懈的機會,趕到增援,他和姚友仲分別在城上、城下指揮。這時城頭上可以殺傷敵人的矢石已剩下有限,在大雪中,火器又不能發揮作用(這就是粘罕說這句謊話的最大根據)。此時吳革充分利用老百姓的力量,讓他們把打鐵鋪子的全套傢伙都搬上城頭,利用鼓風爐,把大塊的鐵燒得通紅,甚至燒成鐵汁、鐵漿,一齊向城下潑下去。這一著才給撞門的金人以致命的打擊。不但撞車本身,連掩護它的洞子、鵝車都損折了不少。在封邱門城門口的女真戰士的屍體堆成了一座小山。

直到黃昏以前,金軍在四壁的進攻都沒有得手,只好收兵而退。這一天的激戰,勝負是明顯的,儘管多處城門受到衝撞,多處城牆被鑿出一個個小窟窿,卻沒有一個金軍能攻入城內。他們損折了不少戰士,單是北城一帶,戰死的金軍就不下三千餘人,斷頭洞腹的屍體還躺在城根下,不及收去,同樣在城頭上也躺著幾百具宋朝守軍的屍體。雙方死傷的比例是十比一,也是二十多天圍城戰中取得最大戰果的一天。入夜以後,東京的老百姓掌著燈上城頭來看這二天的戰績,大家感到歡欣鼓舞,一種樂觀的說法,認為金軍經過這樣一次挫折,已經無以為繼,看來他們只好像第一次圍城之役一樣自動撤兵回去了。 官家與大臣們也被同樣的情緒鼓舞,伸長脖子,等待來日的捷音。

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兵已經組成了一個月,在神將郭京、劉無忌、傅臨政率領下,屯在天清寺內,領取最高請受,過著真正的神仙的生活。好酒好肉,美姝倡優,盡他們受用,好不優哉悠哉。 他們的頭兒郭京本人卻不清閒,每天都在打聽行情。他知道東京人根本不信任他們,許多官員對他們也持懷疑態度,正規化部隊的戰士們對他們更是十分嫉視。只有大臣何栗、孫傅、殿帥王宗濋才是他們的有力靠山,官家又是他們這批人的後台。不過戲法總還得變一次,才能取信於人。在戰爭最激烈的前幾天中,何栗、孫傅一再催促出師,郭京藉口時機未到,一直拖到今天。但是時機終於到來了,既然城頭上的“赤佬”們今天已取得空前大捷,他們樂得去湊個現成,坐致勝果。前面說過赤佬是市井遊民對軍人的蔑稱,這支神兵除個別人出身軍隊外。大部份來自市井街坊,他們對士兵的情緒是對立的。

善於揣摩人心的郭京立刻把這一決定通知何栗,說是昊天玉皇上帝昨日降神天清寺,傳命明晨六甲兵出征,定可大殲醜類,上上大吉。他乘機提出三項要求:一、郭京到時要在城頭上作法,祭一座血海罩在金軍營寨上,不可使凡夫俗子看見,城頭守軍一律撤退。二,每壁城上都要樹起三面繪有玉帝天王之象的繡象,使金人喪膽。三要趕製檻車數十輛,縛置粘罕、斡離不等酋,一車一人,決不落空。 這些要求,都被接受了。 閏十一月廿五清晨,郭京大啟宣化門出戰,兵鋒未交,他就派人進城來報捷道:“前軍大勝,已在敵營中樹起大旗。”一會兒又派人報捷道:“前軍奪得賊馬千匹,粘罕等落荒而走,已派神將去拿捕。”何栗、孫傅這天起個大早,坐在宣化城門下等待捷音。郭京每次報捷,他們都轉報官家,現在一切都應驗了,單等檻車縛酋這一著應驗,大功就可以告成。

由於郭京關照過,他作的“血海法”不能讓凡夫俗子看見,何栗、孫傅雖然貴為首相、次相,畢竟還是凡夫俗子,不許他們在城樓上觀戰。他們只有坐在城下“聽”戰的權利。 城外一陣陣驚天動地的喊殺聲、慘呼聲,想是六甲兵獲勝,金人四處竄逃。不過奇怪的喊殺聲不是越去越遠而是越來越近了。他們終於聽到千萬人驚呼“城破了,城破了!”他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走到城頭上,壯起膽睜眼一看,不好了,大事壞了,六甲兵就在離城門不遠之處,被粘罕的鐵騎沖散。六甲兵紛紛奪路而逃,逃不走的都成為刀下之鬼。金軍猛烈攻城,城門已閉,金軍就架起百十架雲梯,直奔城頭。城頭上已無守兵,何栗、孫傅手下的一些從人早已一哄而散。何栗、孫傅等幾個人,轉身就逃,剛來得及奔下城樓,已聽見攻上城的金軍狂呼亂叫,此應彼和,霎時間南壁諸門都被攻破。

他們從城頭奔下,直奔到政事堂,似乎那個平章天下大事的宰相辦公的處所,還能容他們苟延一會兒殘喘,但是壞消息好像長了腿脛,接踵跟到政事堂,其中最關緊要的一條是北城封邱門的主將姚平仲昨天剛立下大功,今天聞知南城有警,軍心已亂,他急忙下城彈壓。不防范瓊所部士兵因不准觀看神兵作法,連夜調來北城,他們趁亂中把姚平仲殺害了。城下金軍趁勢登上陴睨,奪取了封邱門。 不久又有人報來,東水門、新宋門也相繼淪失。這時東南北三壁都有敵軍登城,只有西壁尚在相持中。不久前從南薰門調到萬勝門去主持城守的何慶彥明知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但他一息尚存,決不願白白地把城門讓給金軍。他力戰到黃昏,手下人損折潰散殆盡,他使用的長刀也早已缺口難用,就拔出佩劍,力斫數人,最後與他們同歸於盡。 東京地區廣,城門多,各處抵抗的情況不一樣,一壁數門的抵抗情況也各各相異,有的一下子就失守了,有的竭力抵抗,支吾了一整天,直到晚晌,全城城門才告全部易手。當時大雪已止,金統帥部傳令佔領各城門的金軍,把城上的守御之事全部拆毀破壞,殘餘的城樓全部焚燒,但未得命令,嚴禁擅自下城,城門口的軍隊在掃蕩了殘餘守敵之後也不准隨便進城,且觀望一下,再來施展他們的政治攻勢。 這一夜宮禁尚未遭兵,但情況已極度混亂。宮門口無人守衛,宮人們可以隨意進出,不過謠諑紛紜,宮外比宮內更為危險。她們現在共同考慮的問題是要不要死,馬上死還是觀望一下再去就死。 淵聖皇帝接到破城的消息後,就在懋德殿上兜來兜去,已兜了幾個時辰,仍兜不出一個辦法。他的頭腦裡也好像宮禁中一樣“一片混亂”。他是化妝易服而逃,還是去找金使劉晏,通過他向二太子泥首乞降,還是積薪大內,自焚而死?這三條路他統統想過了,結果仍決不定走哪一條路。 他登上一座閣子,環顧東京路已被烈焰濃煙所包圍,夜空中一片通紅,濃烈的煙嗆入喉嚨,他以為全城已遭焚毀,其實那是金軍在焚燒各門城樓。這時宮禁中也有一堆小火,據小內監報來是太上皇的老內監黃經臣縱火自焚。黃經臣希望以自己的死來促使兩宮在此“患難之際,當有以自處”。這是年初李師師要他轉告太上皇的話。此刻他自己先實行了,臨焚前,手中仍緊握著李師師折斷的那半段金簪不放。 當然這個老內監的死,起不了促使兩宮“有以自處”的作用。淵聖聽報後,呆了一會就把他忘了。他仍在殿上兜來兜去,最後想出來的一句話是:“朕悔不用種師道之言乃有今日。” 其實他應該悔的決不止種師道一句話而已。 偉大的東京城,美麗的東京城,在這一年中歷經滄桑,多少人為它操心,為它揮汗,多少人為它流了血,希望從敵人的鋒鏑下,把它守衛住。可是昏聵糊塗的靖康君臣,兒戲似地拱手把它讓給金人了。這是東京城的災難,也是這個北宋王朝的災難! 一座城市被毀滅,一個朝代被滅亡,都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首先它並非單純地亡於外來的暴力而亡於內部的潰爛以及本身不斷造成的錯誤。人們要花多少氣力才鑄得成這樣一個足以毀滅一座京城,一個朝代的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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