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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八節

金甌缺4 徐兴业 3745 2018-03-13
東京人對淵聖皇帝是愛戴的,他做的任何一件好事都沒有被人冷淡、遺忘過。 宣德門上書時,開封府尹王時雍、殿帥王宗濋等氣勢洶洶地調集了一支騎兵,把二三十萬人民團團包圍起來,單等聖旨一下,就要來個“草雉禽獼”,血染廣場。是淵聖的一句話,一道聖旨,把這場流血慘禍制止了。在當場,他們誰也沒有害怕死,到事後,每個人都不忘記他的再生之恩。 蔡京、童貫、王黼等六賊,橫行了二十餘年,老百姓對他們“家家有刻骨之仇,戶戶積難平之忿”。當他們氣焰薰天的時候,誰敢去碰他們一根汗毛?又是淵聖皇帝把他們一個個地貶了,殺了,為人民出了一口氣,太快天下之心。 這些功德,載入人民之口碑之中,銘刻在人民的心版上,誰又能忘記?

第二次圍城以來,淵聖已多次巡城,人們喧傳說他在雪漿潺淖之中騎馬步行,登上城樓,不但把肩輿撤了,內侍為他布下的障泥,他也不要。他撤下御膳,與士兵同進伙食,還就殺賊有功的士兵手里幹了幾杯酒。人們還傳說他親自在南薰門射弩發炮,一次戰鬥中殺傷金虜數千人。另外一次則親挽禦弓射死敵虜統帥大太子粘罕,後來又被更正說,射死的不是大太子粘罕,而是四太子兀術。四太子兀術是金虜中最凶悍的貴酋,年初時曾在東水門外殺死無辜百姓數千人。如今官家親自把他射死了,也是為那批死者報了仇。 所有這些真的或者假的消息都像生了腳,長了翅膀飛快地在京師流傳,贏得人民的稱讚。特別有一次,淵聖巡行萬勝門回來,因雪地過滑,他從馬上捧下來,摔傷了肋骨。據目擊的老百姓說,他躺在軟椅裡,面色蒼白,不時皺起眉頭,表示痛得非常厲害,不過他還用手指指萬勝門那個方向,不放心城下正在展開的一場廝殺。這個消息竟然吸引了成千上萬的老百姓,前往宣德門焚香頂禮,叩闕問安。這塊宮廷廣場,曾經是人民伏闕請願對官家有所爭論的地方,現在卻成為老百姓對他表示關切,向他致敬的場所。這樣持續了兩三天,直到內侍出來傳旨說:“朕安,百姓勿念。”,老百姓才戀戀不捨地回去。

東京人對淵聖犯下的錯誤也採取寬容的態度。所有割地、講和、賠款、逢親王為質都是賣國奸臣做的事情,他們是瞞了淵聖去做的,或者利用淵聖臥傷的機會,偷竊了禦璽,矯旨前去講和的。否則如何理解淵聖親自上城去抵禦金寇這個事實?分明官家是要抗金的,就是這些賣國奸賊不讓他抗金。有一夜,賣國宰相唐恪從政事堂議事回家,途中受到一群自發的老百姓的襲擊,不但打碎他的肩輿和燈籠,還一擁而上,撕裂他的袍服。如非衛兵救護得快,險險乎叫他成為朱拱之之續。這件事唐恪重事輕報,只說燈籠被打碎?但事實是老百姓要他的狗命,嚇得他從此不敢再作夜行。 唐恪外,賣國奸賊耿南仲也遭到詈罵,老百姓把他以及跟隨康王一起出使求和的兒子耿延禧一起罵為“老賊、小賊”,攔住他的坐騎,不讓他進入政事堂。只有一個聶昌,他先為開封尹,竭力保護太學生,堅決反對因伏闕上書一事要懲罰陳東、雷觀等人的朝議,態度十分激烈,甚至表示不願與主張懲罰太學生的大臣共事一朝,因此取得太學生的好感。後來忽被耿南仲拉進樞密院,在一段時期中,改變了論調,昌言議和,最後被派出去充為河東割地使,又力言割地之非計。這個態度明朗、毫不暖昧的兩面派,弄得東京人不知道要贊成他好,還是反對他好。另外一個態度暖昧的兩面派,那就是紅蘿蔔球首相何栗,他先以主戰的言論,受到太學生擁護,向朝廷推薦為首相,後來逐漸轉變了立場,反而為主和派張目,因此受到太學生們的攻擊,他成為輿論譴責的中心。

聖明仁孝,原來就是任何一個官家的“起點”,不管他是三歲小兒被抱上金鑾殿的,還是長期在深宮儲待,等到登上寶座時,已達六十歲的高齡。不管哪一個,老百姓在他剛即位時,都深信不疑他應該是聖明仁孝的。除非經過長時期的考驗,這個不爭氣的官家做出來的事情距離“聖明仁孝”的標準實在太遠了,甚至完全是它的反面,這才對那根深蒂固的信念稍微動搖了一些。譬如老百姓對道君皇帝的信念也是直到最後幾年才有些改變的。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當今的淵聖皇帝確實不愧為聖明仁孝的好皇帝。既不因為父皇,也不因為奸臣,更不因為金寇的關係,對他聖明仁孝的看法有一分動搖。在強敵圍城的情況下,東京人熱血沸騰,渴望在抗金的事業中能夠貢獻出一份力量。他們不惜流汗,甚至流血,只要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他們一定去。打擊金虜,究竟為的是保衛這個國家還是為了保衛這個官家,他們並不十分清楚,在他們的思想中,可能後者更為重要,因為前者是抽象的,後者是具體的。在他們看起來山河城市、土地人民都是後者的附著物而並非是前者的組成部份。

不過要領導他們去保衛這個受到金寇攻擊的官家,決不是官家本人,他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偶像。一定要有一個強有力的人物才能擔負起領導他們的責任。二月間那場如火如荼的運動,才是他們心目中最偉大的行動,陳東就是最理想的領導者。當時幾十萬人都聽陳東的一句話。他要大家鼓譟,大家就搖撼著門柱,發出震天動地的喊聲,他要大家肅靜,一下子忽然鴉雀無聲,開封尹的劊子手嚇不倒他,殿前司的鐵騎,他視若無睹。是他把運動領導到勝利,最後官家出來宣旨:種、李復用,奸臣罷黜,就這樣把十萬金兵嚇退了。那是一個多麼偉大的勝利。 但願現在再出一個陳東來領導他們,再一次把金寇打退,那該多好! 群眾的領袖主要是自然產生的,現在已經有許多人聽說吳革這個名字,許多人知道他在第一次圍城之戰、特別在第二次圍城之戰中立了許多功勞。那天何慶彥南薰門之戰能得勝利,就因為他在城門口的擺佈。沒有他的接應部隊,沒有他的鏵車弩床,沒有他的嚴陣以待,何慶彥不一定能夠安全凱歸。許多人知道他幫助官家做了不少事情,而不以官職升擢為念。從品質、才能、威望各方面來說,吳革比較陳東並不遜色。但是吳革仍然不是幾十萬東京人民共同承認的領導者。當初那六家村的盟約者把事情看得太簡單化了。他們認為只要吳革出來登高一呼,就有十萬、二十萬群眾出來響應他、擁護他,馬上就成為大家公認的領袖。但事實並非如此。要成為群眾的領袖,特別是一群“業餘”群眾的“業餘”領袖,要有一定火候。事情碰了壁,他們才冷靜起來,重新研究問題,重新考慮了一些比較可行的實事求是的具體措施。

他們六人,除了師師外,其餘五人都有本分的工作,吳革尤其忙,官家給他的任務是四壁策應,那就是說東南西北四壁,哪一壁受到攻擊,哪一壁情況危殆,他都要馳去救應。攻擊的警報沒有解除,他就得留在那裡,留一整天,有時還要留過夜,留到明天。 他的業餘時間是十分有限的。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早看到東京城的危機。從護城河被填以來,四壁中的任何一壁,只要稍有疏虞,就有被攻陷的危險,而這種疏虞,常會發生,防不勝防,他怕的是一壁被陷,其他三壁的戰士也會同時奔潰,導致金城的淪陷。這一點他只好悶在心裡,連最親密的盟友面前也不敢多談。他現在較多考慮的問題是萬一全城淪陷了,怎樣把更多的散漫的群眾組織起來,或進行巷戰,或繼續反抗。他與雷觀商量這個問題,隱隱約約地透露出他們的這個組織無論在目前,在今後都是十分需要的,也該進一步加強。

雷觀出了一個點子,他在戶部供職,可以撥借太倉公糧,舉辦一個賬濟所,一方面是救濟難民,一方面就把群眾組織起來。這個點子出得好。圍城以來,許多窮苦市民失了業,或因小生意的收入減少了、不足維持生計,需要政府救濟。賑濟所雖用公稂,卻以民辦的形式出現,借用五嶽觀、啟聖院、同文館三大處地方。每天發放救濟糧食,並熬稠粥兩次,供貧民食用。這幾處賑濟所就請何老爹、邢倞、太學生吳銖還有皇親高某、宗室趙子昉等人出來主持。他們的主要工作是把領用賑濟糧食的貧民連同他們的家口,一概都登記起來,編成名冊,分為小隊、大隊,按次序領糧。破城後又加上不少脫了軍籍的教兵游勇,懂得軍事編制的禁軍軍官崔彥、崔廣等被借調出來,暗暗以兵法部勒軍民。這種領取糧食的軍民,人數越來越多,竟達十萬人以上。他們挑選了一些年輕力壯的另外編成隊伍,並把禁軍的軍官、士兵混合編制進去,給予軍事方面的訓練,這個賑濟所就逐漸成為帶有軍事性質的群眾組織點了。

除了吳革經常抽空來賑濟所與貧民見面外,其餘的盟友也都在這裡兼一份工作。太學生丁特起這時在張叔夜手下當幕傣,他不懂錢糧出入之事,在賑濟所裡沒有多少事情可做。他還譏笑師師說,你婦道人家,連這口大鐵鍋都搬不動,到賑濟所來頂什麼用?師師卻找到她能夠勝任的工作了。她幫何老爹、邢太醫編寫名冊,每天忙個不了,後來索性把識字善書的小藂、驚鴻兩個都帶來。一起住進同文館工作。她穿一身棉襖、布裙,頭上包一塊青花布帕,不但寫字,連燒粥、發放糧食等項也樣樣參加,誰都沒有認出來這個普普通通的婦人竟是當年名噪一時的李師師。 這個丁特起又來煩師師了。他把圍城時期的見聞以及朝廷的種種荒謬措施都寫在一本書裡,說是要成為後世的殷鑑。他請師師替他繕寫,並請她代想一個書名。師師不加思索就在書籤上題上《泣血錄》三個字。丁特起對這書名十分滿意,後來這部書就以《孤臣泣血錄》的名字行世。

同樣的太學生,同樣的愛國之士,丁特起願以血淚救國,雷觀卻更願意流汗。他和同舍生徐偉等以貧苦市民不能白白地消耗國家糧食為理由,建議他們巡行街頭,查詰姦宄。這一條被批准了,從此他們就取得“詰姦”的權利。每晚出隊,在街市巡查。 “賑濟所”這個以特殊形式出現的機構在東京人心目中的地位提高了。 這時,軍事形勢更趨惡化,東京城已處在淪陷的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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