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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六節

金甌缺4 徐兴业 3858 2018-03-13
二月初五清晨六更未盡,一群身穿襴衫足登皂靴的太學生來到宣德門外。 宣德門是大內最靠南面的一道大門,造得富麗堂皇。兩旁華表聳天,門闕之上又建有一座飛簷重廊、丹雘朱髹的宣德樓。每年元宵佳節,官家都在這裡縱觀燈採,接見士庶,頒發赦詔,是老百姓熟悉的地方。 宣德門兩側各有一道較小的門,稱為左、右掖門,左右掖門轉過一道彎,向東西方向開的兩道門是東華門、西華門。官家平日坐朝聽政,處理萬機,都在東華門內的福寧殿。因此東華門也成為百官經常出入大內的門。 正對宣德門有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街,它從宣德門開始,越過州橋,直達內城的朱雀門;穿越城門後,又穿過龍津橋,直達外城南門的南薰門。這條可以稱之為東京城中心大街的街道,當時稱為御街,是東京官民重要的活動場所,十分著名,連詞牌中也有一個《御街門》。御街寬達二百步,平坦整齊,平時御駕出入,簇從侍衛如雲,有時要擺開二萬多人的大鹵簿隊,六匹大白像開路前導,並頭齊進。夾道還有數不清的觀眾,好一派歌舞昇平的氣象!這樣的大排場,如不是在這寬敞的御街上,又怎生展佈得開?

御街兩側正對左、右掖門建有兩條“千步廊”。廊內各設黑漆和朱漆的“杈子”,實際上是一種阻攔行人的木架,又稱“行馬”,是古代官僚把自己與老百姓隔絕開來的障礙物,它像徵著封建統治的權威性。北宋中央官署大多設在千步廊左右兩翼。這一帶以行馬為界,行馬以內不許老百姓隨便行走。 從宣德門到州橋大街橫街大約有三里多長的一段御街,包括千步廊左右的地區在內,形成一個規模宏敞的“宮廷廣場”。那裡視野開闊,觀瞻非凡,地上舖的一色都是精工水磨方磚,配上鏤雲刻月的拼花圖案,看起來好像—排排十分整齊的水磨銅鏡。北宋朝廷種種“與民同樂”的政治活動,文娛活動,連同在元宵前臨時搭起來的露天大劇場“棘盆”的演出,也都在這宮廷廣場內舉行。

二月初五正在春寒料峭的季節中,凌晨的西北風特別尖厲,吹得打掃不盡的枯葉簌簌作響,一陣飛上半天,不久又重新墜落地面。這時御街上很少有人往來,偌大的廣場上只站著一簇人,顯得相當空曠。這堆人人數有限,但他們的情緒是激昂的,他們的心是熱的,他們的血管裡比平常更快地流著沸騰的血。他們此刻雖然人數不多,卻充滿著信心,相信一百萬東京人民都是他們的支持者和同盟者,是他們可靠的後盾。因此他們既沒有感到寒冷,也不感到孤寂。 這一群太學生大約有六七十個人,以他們一致推舉的陳東為首,此外姓名可知的有高登、汪若海、丁特起、雷觀、吳銖、董時升、徐揆、徐偉等。他們此來的目的是想通過“登聞鼓院”這條通常鳴冤訴屈的渠道,鳴國家之冤、訴人民之屈。要求官家收研成命,復種師道和李綱之職,罷黜奸臣李邦彥等,嚴拒和議,重定戰守之策。

太學生在我國封建歷史上曾有過幾次有聲有色的表現。其中東漢和兩宋的太學生運動更為著名。 不能籠統地說太學生全部都是純潔無瑕的,既然太學生也是當時社會的組成分子,他們的思想意識當然要受社會的製約。當時東京太學中有數千名學生,成分相當複雜。譬如今天的集會,就有一部分太學生畏首畏尾,顧慮重重而不敢參加,即以參加者而論,陳東不但以今天的行動,還以過去和後來的實踐證明他言行一致,義無反顧,不傀為太學生的表率,讀書人的典範。其飽參加者也大多剛毅正直,能夠勇敢地參加正義行動。但也有後來變了節,在政治上表現得很不好的。此外,太學生中也有敗類,金軍入城後,竟向斡離不上書獻謀劃策,企圖奪取桑梓之地,作為送給金人的見面禮,墮落成為民族的叛徒。當然這樣的人在太學生中是極少數的。

也不能籠統地說太學生每一項政治活動都是正確的。譬如太學生最愛發表議論,動輒上萬言書,有的萬言書慷慨激昂,切中時病,但也有膚淺蕪雜,陳腐空洞,或者好高騖遠,目的僅僅為了譁眾取寵、沽名釣譽,社會效果也不好,那就不能算是正確的活動了。有的太學生為了獲取自身的利益,聚眾鬧事,製造混亂,那當然是不可取的。聚眾集會只是一種鬥爭的形式和手段。評價它是否正確,要看目的是為公為私?主張是否符合多數人的利益? 但就這次宣德門外的集會而言,其目的是為了救國。參加者動機純正無私,行動光明磊落,他們發揚了民族正氣,反映了廣大人民的呼聲,在歷史上應該得到很高的評價。 登聞鼓院雖然是一個吸取民意的開放性的機構,它和東京大大小小幾百個官署一樣,早已浸透了腐朽霉爛的官僚氣。這時,早過了應卯上班的時刻,宮署的大門還是閉得沉沉的,署內辦事的官吏寥若晨星,對門外陸續到來,已逐漸多至數百人的太學生隊伍還置如罔聞。

等到太學生集合至一定數量時,陳東按照老規矩辦事,先提起鼓槌,用力在鼓上擊上一陣,這登聞鼓果然發音洪亮,一聲聲、一槌槌都敲進東京人民的心裡,召集來更多的群眾參加集會,卻未能對本署的官員發生髮聾振聵的作用。他們似乎仍在睡夢朦脘中,沒有被鼓聲驚覺。 登聞鼓院大門左側放著這張大鼓,左側是一口用來收納士庶人等書疏文狀的大銅匱。按照傳統規矩,書疏投入,鈴聲大作,就有官吏出來接待,當面了解情祝。現在這銅匱也好像早已生鏽,機栝失靈了。陳東代表太學生投入的書奏,猶如石沉大海,等候許久,仍無一點動靜。 未牌過後,參加的群眾越來越多,不但附近的過路行人,遠住在城西、城北的居民也都聞風趕來,參加義舉。現在人數已不是以千計,而要以萬計了。太學生在這支隊伍中佔的比例已微不足道,但他們仍然是領導力量。群眾是一艘大海船中的搭客,因為這艘海船可以把他們運送到共同的目的地而忘卻了航程中可能遭遇的驚風駭浪。他們把自己的命運交託給操舟的船員和掌舵者。太學生是他們的船員,陳東是他們的掌舵者。全體群眾惟太學生之馬首是瞻,而太學生又以陳東的行動為指南。這時陳東不慌不忙地從容指揮,群眾來得越多,仔肩越重,他的神色越加穆然,這更加增進了群眾對這位志願掌舵者的信賴。

來襄成義舉的群眾多數是一般城市居民,其中有店鋪主、作坊主、各行各業的行頭、行老、小商販、手工匠,各色手工藝人以至酒肆飯店的博士、鐺頭、行菜、過賣,官府人家的押番、門子、轎番、小廝兒、火頭等等。 參加行列中的還有閒散的小官吏、士兵和低級軍官。 僧道緇流等出家人,雖然出了家,卻並未“出國”。在這個行動中,大多仍然六根未淨,關心大家關心的事,紛紛走出庵廟寺觀,趕來參加。 在陸續參加進來的人叢中間,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昨天剛被開封府“拿獲”,“斬首徇示,巡行大街小巷”的何老爹、李寶兩人。這兩顆大家熟悉的頭顱,仍然裝在活生生的腔子上,在萬人叢中出現。他們照樣指指戳戳地說話,活潑潑地走路,與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叉手抱拳為禮,答謝他們的熱情關注,絲毫看不出曾經被人斫去頭顱的痕跡。他們的出現引起人們長久不絕的歡呼。好人遭到冤死,雖是人間常有之事,卻是違反天理人心的。老百姓心目中堅定不移的信念是“好人應有好報”。何、李二人死不掉,他們的頭顱被斫去一百回,仍會長出第一百零一顆。這才叫做老天爺開眼,神佛有靈。

邀許多不同階級、階層,不同職業、行業,不同宗教信仰的群眾集合在一個統一的行動中,絕不是有人在事前組織,或者臨時動員號召,更加淡不上有人在暗中操縱。沒有哪個人有這樣大的能量,能夠把這麼多的人在這麼短的時間中集合起來。他們大多數是自發而來的,歷史上記載這件事,說“不期而會者數十萬人”,“不期而會”就說明了事實的真相。陳東雖然是這次行動的領導者,群眾中有一部分人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多數人是初次在這裡與他見面。知道不知道他,認得不認得他,都無關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全部同意他的主張——要李綱不要李邦彥,支持他的立場——主戰拒和。有的人比較熟悉朝政,了解小道新聞,談起王孝迪、王時雍發動抄家的醜事,說得頭頭是道,還有人談起王宗濋報復趙元奴的暴行,繪聲繪影令人髮指。有的人熟知朝廷內的兩派鬥爭,內行地稱呼李綱為李右丞,種師道為種宣撫或老種經略相公。談到他們時,翹起大拇指,表示出一種出自內心的尊敬;說到他們受李邦彥的讒言遭致貶斥時,用小手指鉤一鉤,表示對這個浪子宰相的無比蔑視。他們向周圍群眾介紹這些官兒的為人行事,貫串著自己的和大眾的愛憎。群眾的思想感情本來就是互相貫通的。

但是大多數人不知道這些被介紹出來的官員們的姓名官職,不知道他們的為人行事。他們只知道抗擊金兵是光榮的,誰主張抗擊金兵就是他們崇拜的對象,屈膝求和是可恥的,誰主張屈膝求和就是他們憎恨的對象。他們寧願光榮地死,不願恥辱地生。 也有些人信神佞佛。北宋末年是道教極盛的時期,道教徒比佛教徒更多,但他們卻都相信佛家提倡的宿命,相信劫數,相信因果。在意識領域中,道教遠非佛教之敵。人們都相信金人之來侵是命裡註定的,在劫難逃。但是民族的意識戰勝了宗:教的意識,即使相信宿命,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仍然主張與金人一戰,看看命運之神到底站在哪一方。 要成為千百萬群眾的行動指南,往往只需要一個簡單的信念一句簡單的口號。 “主戰拒和”,就是這樣的一個信念,一句口號。在一百萬東京人民中有九十多萬人都是主戰派。這是因為人民群眾積累了千百年的經驗教訓,最後得出了一個慘痛而有益的結論:對於來犯之敵,只有堅決抵抗,把他們打敗、消滅才有自己的生路,其他謀和、妥協、投降都是死路一條。他們把複雜的鬥爭簡單地概括成為一個信念、一句口號,那就是:主戰拒和。

東京人民在昇平時節曾經是浮華的,脆弱的,追求虛榮和享樂的。但是在戰爭的考驗下,他們堅強起來了。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們懂得國家和民族在受到壓迫和侵犯的時候,應當怎樣保衛自己的尊嚴與生存。這是值得尊敬的人民!而陳東和太學生們的行動之所以值得肯定,正是因為他們最大限度地體現了人民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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