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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三節

金甌缺4 徐兴业 4666 2018-03-13
正月卅日,太學生領袖陳東上了一道奏章,痛切陳詞,乞誅蔡京、王黼、童貫、梁師成、李彥、朱勔等六賊以謝天下。這是一篇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文章,奏章中論列的乃是當前時局中最關鍵性的問題。奏章最後的結論是:“今日之事,惟斷乃成,當斷不斷,反受其害,幸陛下留神。”“斷”是勸淵聖下決心割斷主和派的尾巴,全心全意與金人戰鬥。這是針對淵聖的懦弱性格和朝廷裡那股謀和乞降的勢力而言的。這篇奏章的底稿傳出後,除了一小撮投降派切齒痛恨外,這一天東京城內,上自學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僧道緇流等聚在一起,就談論這篇奏章。談到興會淋漓之處,不禁琅琅然地把其中警策之句背誦起來。大家莫不擊節稱賞,拍手稱快。 這一天可說是目有視,視陳東;耳有聞,聞陳東;口有談,談陳東。

事實上陳東之成為大眾注目的人物,並不始自今天。自圍城以來,他已三次上書“登聞鼓院”,請誅蔡京、王黼,直聲已震於天下。 “登聞鼓院”是一個封建式的“民主機構”,座落在大內的寶德門外。院門口有一隻碩犬無比的“登聞鼓”和一口收納奏章的銅櫃。根據朝廷規定,一應士庶人等如有不平之事,不管是公事私事都可擊鼓申訴,把各種形式的“申請書”、“呼籲書”通過這個機構上達天聽。 “天”是否願意聽一聽老百姓的申訴呼籲,那是另一個問題,這裡,至少在表面上總算是提供了一條通天的渠道。 由於陳東要申訴的不是個人的利害恩怨,而是代表東京百萬人民的共同呼聲,這使得平常慣於傾聽大臣們翻雲覆雨的奇談怪論的淵聖皇帝兩隻軟耳朵,也不得不稍為張開一點,聽聽下面的意見了。

“六賊”是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酋,又是導引太上皇走上邪路的奸佞便嬖,不誅六賊無以平民憤、謝天下。在這個時候,朝廷如能做一件順應人心的好事,就能使民氣振奮,與朝廷同心同德,共挽狂瀾;反之,如果還有人不肯割斷與六賊的關係,或者怕牽連自己,徇情枉法,使用各種手段包庇六賊逃脫法網,其結果必然引起更大的民憤,最後,引火燒身,自己也免不了受國法和輿論的懲罰;這是略具一點政治常識的人都可看清楚的。 但是陳東第三次上書的意義還遠遠不止於此。原來這時蔡京閒居洛陽,在政治上已無能為力。其餘童貫、朱勔、李彥三人隨太上皇之駕,避“狄”南方,隨著太上皇的倒霉,他們也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朝臣們彈奏迭上,朝不保夕。王黼則因與李邦彥積有私怨,早被定罪流放衡州,行至京師附近的雍丘縣負固村地方,被一群披著“劫盜”外衣的官差捉住斬首(這是朝廷不敢對王黼明正典刑,託言盜殺,殺死他了事),京師的家也受到民抄,霎時間人財兩空。他是六賊中下場最早的一個。

蔡、童、李、朱四賊的命運尚在未定之夫,只有梁師成因在上皇時保護太子有功,淵聖即位後,對他備加眷顧,他的聲勢比較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李邦彥當太宰、王孝迪當中書侍郎,都靠他這根內線牽引。此外,宮廷內一批有臉有權有勢的大內監陳良弼、朱拱之、王孝傑、張迪等也莫不是梁師成的黨羽,有的是老關係,有的是新搭上的線。內監中,他還有一個死黨,名叫鄧珪,當時奉淵聖之命去河北公幹,被金軍俘獲。斡離不劉彥宗二人稍假辭色,就使他心甘情願地成為金朝派往朱廷的內奸。他來往城內外,都可出入無阻,成為雙方議和的牽線人。 所有這些人都以梁師成為“內主”,可以說他是朝廷內主和派的總後台。 陳東擒賊擒王,在第三次上書時,矛頭直指梁師成。他強調“且恐師成在陛下左右,浸潤彌縫,無所不至……師成不去,同惡尚在,深恐陛下威福之柄,未免竊弄於此人之手,群賊輩倚為奧援”,從而要求皇上“當機立斷”,下決心去掉這個呼吸通神,為禍無窮的神姦巨憝,挖掉了這株老根,才能盡削主和派的支葉,天下事庶幾有望。

陳東這樣尖銳露骨的議論,涉及整個朝臣班子的去留,這當然要引起一時的震驚了。 有人做了一件大事情,心裡得意,不知不覺有些頭重腳輕起來,連身體也會膨脹,似乎他這個人已充塞於天地之間。有人趁一股勇氣辦成一件大事情后,忽然“後怕”起來,頗有痛定思痛的味道。反而變得膽小如鼠。陳東上書後,既沒有得意,也沒有害怕。當初未上書前,心裡有一種對朝廷尚未盡職,因而對國家欠了一筆債的沉重的感覺。現在宿債還請,包袱卸掉,十分輕鬆。 記得前夜草疏的當兒,雖然義饋填膺,心裡的議論風發,筆下卻感到有些枯澀,幾次為了用不好一個恰當的轉折詞兒,擱下筆採,寫不下去。一心想找一本陸宣公的《翰苑集》來參考參考,一時竟找不到。當下心裡決定,明天上了書,一定要到州橋大街的書肆裡去買一部,買來後要發一個狠鎖在書箱裡,不再拿出來讓同舍生借用。事實上,這部書,他先後已買過三、四次,只為鼓勵同學草湊稿,上萬言書,主動借與,或讓他們自己拿走,後來都轉輾丟失了。

他買書的決心下得如此之大,下一天出門時,摸摸袋兜把幾十文看囊錢都揣在懷裡,心裡盤算;今天出門投書,眼見來不及回學舍來乞飯。如果買了這部書,就吃不成一頓午飯,如果要到店鋪去吃一頓即便是最簡便的飯,就湊不齊一部書價。熊掌與魚,兩者不可兼得,寧可要書而省下這頓午飯。長期過著學齋的清寒生活的陳東,忍飢耐寒,並不是稀有的事情。 因此在他上書的當兒,心裡盤算著的不是個人的榮辱,也沒有去考慮因為得罪了權貴可能帶來的種種迫害,倒是擔心今天有沒有一頓午餐可吃。 投書以後,他徑往書舖走去,忽然迎面來了太醫邢倞,手裡拎一隻熟悉的酒瓶,另一手中似乎還有兩包熟菜。陳東不由得大喜過望,心想這下好了,買書和吃飯兩件事都齊全了。正待迫上前去,忽見邢倞向他遞個眼色。反應相當遲鈍的陳東要過好一會才領悟到邢倞的意思。不過一經領悟了,他與邢倞倒配合得十分默契。兩人裝得互不認識,東拐西彎,專在小街別巷中穿來穿去。不久,便把開封府派來釘陳東梢的兩名公人擺脫了。四面一看無人,兩個撫掌大笑,然後就在僻靜處一家只有三張桌子,此刻都空著的小飯舖裡坐下來。

“太醫怎不把何老爹約來一起喝酒?”這個圈子兜得不小,陳東早已飢腸雷鳴。他一面問,一面就向“大伯”討來兩副杯筋,不待邢倞動手先就吃起來。 “俺剛去找他不著,只好獨自跑來找少暘痛喝數盃。”邢倞也不客氣,動手就吃。 幾句話交換過,邢倞情不自禁地痛贊起來:“少暘身在江湖,心存魏闕,今日一奏,震動九闤,大快天下人之心,真可謂功在社稷!” 邢倞說了這時候人人看見陳東都要說的話。話雖然說得一般化,讚揚確乎出自衷心。 被買書和吃飯兩件事攪在一起弄得心裡七上八下的陳東,一時竟然忘了他剛才做過的那件大事,被邢倞提醒後,才問: “邢太醫從哪裡聽說晚生上書之事?書剛投入不久,恁般快就傳進太醫的耳朵?”

“書雖投入不久,底稿卻在昨夜就傳開了,一宵之間,傳遍九闤,如今人人都在議論此事。俺得信已遲,未及跑來相伴少暘一起去鼓院投書,只好酌酒相賀。少暘且幹俺這一滿杯!” 平常不知與邢倞幹過多少杯酒的陳東,此時被邢倞點明了是慶功之杯,卻有些靦腆起來。他蓋住自己的酒杯,不肯讓邢倞斟入。邢倞只索罷休。 “適才道路喧傳,少暘的奏疏已達御覽,官家將有發遣,不知少暘自己可有所聞?” “此番上疏如能把梁師成扳倒,倒也痛快。只是奏疏上去不久,朝廷行事,豈能如此神速?” “梁師成廁名'六賊'之列,”邢倞沉吟一回道,“扳倒他不難。只有那浪子宰相根柢已固,羽翼早成,官家早晚都離不開他。依俺看來,縱使梁師成發落行遣,也不能動李邦彥分毫。早兩日,李樞密、種宣撫幾次向官家進言,大臣主和誤國,說得何嘗不淋漓盡致,其奈官家不悟何?俺看天下之事尚未許樂觀哩!”

一月之內,三度上書,陳東的目的並不是為自己博取直聲,而是希望能夠打動官家之心,改弦更張,與天下更始。這說明陳東對淵聖本人還存在著較多的幻想,這一點與邢倞有所不同。但對於李邦彥這夥人的深惡痛絕,兩人看法完全一致。當時相與感嘆一回。接著邢倞又提醒陳東道: “少暘已與浪子那伙人結下深仇。豈不知新任開封尹王時雍走的是四盡中書王孝迪的腳路,王孝迪又是梁師成夾袋中的人物?得罪了梁師成,王時雍一定恨得你咬牙切齒,今天他已派眼線暗暗相隨,得機必要下手陷害。少暘倒要躲避著點。” “此事雖在意料之中,倒也不足為懼。”只有講到節骨眼上,陳東的態度才激昂起來,“晚生三度上書,早已置生死於度外。苟有利於國家,螻蛄之生,又何足惜?不惟晚生如此,就是那太醫元宵那日在鎮安坊力持正義,不讓王時雍那廝下毒手抄李師師的家,令人痛快之至!可知你我所行雖異,兩心實同。”

“說起那日之事,俺也是臨時得訊,匆匆跑去。倘非少暘倡義,汪若海、雷觀、徐偉諸位擘劃一切,邀來何老爹、小關索李寶等拔刀相助,威懾群小,師師可要吃他們的大虧了。” “何老爹、李寶都是風塵中的俠士,江湖上的人傑,不愧為侯生、朱亥一流人物。他們仗義執言,登高一呼,街坊鄰舍,不期而集者頓時就有數千人。天理人心,果然如此。” 邢倞點頭贊同他這一觀點,還進一步說:“今日看來,朝廷只要順應百姓之心,力禦金寇,就能使人心翕服,共挽狂瀾。如再苛刻百姓,屈從和議,為城下之盟,則禍亂立見,不堪設想,成敗治亂,判然可見。” “朝議與眾議相合者昌,朝議與眾議相戾者亡。晚生不揣蚊負之微,再三上書,無非要使朝廷熟知路人之心,兩相翕台,然後金寇可禦,強敵可退。如不此之圖,使浪子輩安居朝端,李樞密、種宣撫恐不得竟其全功。”

“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少暘此論極是。昨見李樞密在開寶寺豎起三桿御前報捷的大紅旗,眼見得就要與金寇惡戰一場了,”說到這裡,邢倞停頓了一下,不禁露出一點遲疑的神情,“但願種宣撫指揮若定,贏得這一仗,社稷重安,天下幸甚!” 不用說,邢倞、陳東都是堅定的抗戰派,他們都以萬分迫急的心情迎待這場胜利。可是,從此刻談話中,不難聽出他倆對這場胜利多少還有點保留,是因為期待之深,不覺耽心過度?當然也有這樣的心理因素,但又不光是這樣。從他們了解到的一切情況來看,不僅是主和派,即使在主戰派的內部也有令人不太能夠放心的地方。譬如軍隊尚未出動,李綱就預先在開寶寺監豎起報捷的大旗,對最重要的軍事行動,掉以輕心,給人以輕率的印象。邢倞這幾句聽似無心的話實際上卻含有微妙的譴責,與他相知甚深的陳東也完全能夠領會他的涵意而與之發生共鳴。 從西北勤王軍陸續抵達京師以來,總的形勢確乎好轉了,但從這幾天看來,似乎正在滋長一種驕傲輕敵的情緒,並且逐漸代替了圍城初期那種悲觀失望的情緒,兩者都是危險的。想到這些,他們兩人的心情都不禁沉重起來。 分手前,陳東邀約邢倞一起去買那部《翰苑集》,他們不願在最熱鬧的市區露面,只好到城南龍津橋一帶書舖林立的書市去問。問了好幾家,竟然買不到這部書,原來從朝廷下詔求直言以來,根據“城門閉、言路開”這一特殊規律,不僅太學生,就是許多中下級官兒也相率上書言事,大家都要找一部《翰苑集》來作參考,書店裡的存書銷售一空。當然在另一種情況下,“城門開、言路閉”,敵兵退去,危機解除,城門大開,朝廷對於裝點門面之用的所謂輿論的需要減少了,投機書商趕忙翻印的大量《翰苑集》肯定會發生滯銷現象。他們發財不成,反而要大蝕其本。 雖然反映公眾輿論十分敏感及時的陳東對市場信息卻不甚靈通,一時也想不出城門之開閉與《翰苑集》能否買到有什麼內在聯繫。他買不到書,未免失望,後來還是邢太醫答應把家裡的一部找出來奉送,他心裡才好過些。 邢倞還想送陳東回太學。陳東估計在目前群情激昂的情況下,權奸們不致對他下毒手。如果他們真要暗算他,賠上一個邢太醫也無濟於事。堅決辭謝,不要他送。邢倞想了想他的話不錯,但分手後,仍暗暗跟在他身後,目送他回進太學大門後,才自己回家。可笑陳東只知道直道而行,兩眼睜睜地只顧看前面,競沒想到住他背面還有那一雙多情的眼睛正在暗暗地保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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