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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恩仇別依琴

孫子大傳 韩静霆 4263 2018-03-13
吳王闔閭在宴會上昭示天下,拜孫武為吳國將軍,同時,又等於在宴會上出示了一件寶物——這便是漪羅,讓漪羅奏琴。孫武一見逃之夭夭的漪羅竟然進了宮,心裡十分驚訝,也掀動著情感的波瀾。他盡量壓抑著自己,不使那柔情外洩。他不知道,漪羅進宮是什麼意思?是圖謀日後對他的報復?還是故意這樣做給他看?他定定地看著漪羅,漪羅偏偏連頭也不抬,眼珠兒也不向他轉一下。孫武知道他得罪了倔強、任性同時又情感濃烈的小女子,或者說因為殺掉漪羅的姐姐皿妃,結下了深仇大恨。這是他始料不及而又不能不這樣決斷的,然而,這個致皿妃於死地的決斷,在常人看來又是那樣地暴虐、乖張和無情。他是十分地喜愛和珍視少女漪羅的,可他又覺得渾身是嘴也無法說動漪羅。他的心裡覺得很苦,雖然到底還是得以官拜將軍,卻難以擺脫失掉漪羅的遺憾,失落和惆悵。

漪羅看見了終於光榮地官拜將軍的孫武,卻裝作沒看見。她低著頭彈奏七弦琴,眼睛的余光卻掃著孫武。她手指撫弄著琴弦,這首曾經做為情愛的傾訴,彈給孫武聽的“深潭”和“梅花”,這會兒變得那樣地深不可測,秘不可言。其中有憤,有怨,也有依戀,還有委屈。她不能原諒孫武的無情,不能原諒孫武所帶給她的失掉最後一個親人的孤單和痛苦。孫武讓她感到這個世界是如此地可怖,充滿著鮮血和殺機。她害怕柔弱的她,不知哪一天也會橫遭慘禍,而執斧的,說不定便是她曾經委身的孫武!她逃出孫武的館舍,不料,茫茫世界無處可以棲身。她暈倒在吳楚邊邑,醒來的時候已經落入了伯嚭之手,被送進宮來。大王闔閭見到她,吃了一驚,以為皿妃的魂魄歸來了,及至一問,才知是她漪羅。大王闔閭沒有再表示什麼,只是讓伯嚭快些將她帶走,似乎她是個不祥之物。她被閉鎖深宮,演習樂舞,她知道今生如果想逃出宮門,是很渺茫的。她也知道,姐姐皿妃在宮中所受的折磨,冷遇,爭鬥,和惴惴不安,她都要經受的。說不定哪天就被折磨到死,說不定像姐姐皿妃一樣,出得宮門,唯有身首兩分開!她的心亂如麻,琴屢屢彈錯。她幾乎要落淚了,盡可能地忍著不哭出來。她想說,孫武啊孫武,你的將軍的征袍,是姐姐皿妃的頭顱換的!

闔閭:“孫將軍,你看這小女子漪羅與一個人十分相像哩……啊,不提了不提了。” 不是已經提起了嗎? 孫武的心一動。 闔閭又道:“孫將軍,漪羅所奏的是什麼曲子?” “《深潭賦》與《梅花操》。” “哦,寡人聽來,這潭水彷彿不那麼清澈。” “臣以為尚可。” “將軍說是尚可,一定是尚可的了。只是寡人聽得心煩。算了,不要彈了。下去。” 不知道大王闔閭又動了什麼心思。 漪羅收琴,欲走。 大王闔閭又道:“且慢,漪羅過來說話。” 漪羅忙走上前來:“漪羅叩拜大王。” “免了。” 漪羅侍立,飛快地掃了孫武一眼。目光冷颼颼,無限怨憤。孫武把頭扭到了一邊。 闔閭:“漪羅,你當是知道,孫愛卿已經是吳國的將軍了。”

“小女子知道,這回孫將軍如願以償了。” 孫武也看了漪羅一眼,聽出漪羅的言語中含著譏諷。 闔閭:“孫將軍以社稷為上,自然應當如願以償——唔,恐怕還說不上是如願以償,孫將軍你以為如何?” “臣唯以報效大王為願。” “好,說得好。孫將軍,寡人欲將完璧歸還於你怎樣?” 孫武明白大王指的“完璧”,乃是漪羅,便看了看漪羅。 漪羅自然也明白,可是滿臉鋪著冷漠。 孫武說:“孫武從未丟掉什麼璧玉,不知大王指的是什麼?” 闔閭哈哈大笑。 闔閭的笑,比他的憤怒更加可怕。 闔閭說:“伍大夫,你說孫將軍有沒有丟掉一塊最美的璧玉啊?” 伍子胥笑說:“臣讀《孫子兵法》,知道有一句名言叫做欲擒故縱。”

闔閭:“哈哈,好一個欲擒故縱!孫將軍你別再打啞謎了。寡人把漪羅歸還於你,領回家去吧!” 孫武:“謝大王。” 漪羅忽然噙著淚:“大王!” 闔閭:“你有什麼話說?” 漪羅:“小女子與孫將軍緣分已盡,願意在宮中為大王奏琴吹簫,解鬱舒懷。” 孫武感到心冷。 大王闔閭一愣:“嗯?” 夫概說:“漪羅,不可使小性兒的。” 闔閭:“是呵,鬧什麼小性兒?寡人問你,天下難道還有第二個孫將軍麼?” 漪羅:“天下無二的,只有大王。” 闔閭微笑:“很會說話。” 孫武心裡明白,漪羅心上的仇恨不是那樣容易化解的,她的姐姐皿妃死掉還剛剛七天,便道: “大王,倘漪羅不願意隨臣而去,就——不必勉強了。”

闔閭沉默少頃:“也罷。” 宴席散了。 大王對伯嚭說:“伯嚭大夫,待些時日,你把漪羅給孫武送去。” 伯嚭應“是”。 闔閭說:“永遠不要叫寡人看見她!” 伯嚭又忙答應。 為什麼永遠不要看見漪羅?闔閭沒說。 連日悲哀瘦損下來的漪羅,越發地像皿妃了。 漪羅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嗚嗚地哭得十分傷心。 孫武搖身一變成為顯赫尊貴的將軍之後,心裡談不上愉快和輕鬆。這倒不只是因為漪羅的絕情,他已經決意將那個小女子盡快地忘卻,忘個乾淨。主要還是因為他意識到作為一個運籌帷幄的將軍,若要實現他所追求的獨到的理想的治國和治軍境界,需要同君王做一番周旋。 這是很累的事。 三日之後,伯嚭大夫將漪羅送到了孫子之館。漪羅被綁著。

漪羅已經成為伯嚭大夫的一塊心病,他將這美麗的少女作為祭品敬獻給大王,原以為可以因為漪羅生得酷似皿妃,填補大王失妃的空白,被大王欣然接納的。不料,大王卻怕見漪羅,不願意再見漪羅,並且放了話,讓伯嚭將漪羅送還孫武。伯嚭既不敢慢待了漪羅,同時又覺得自己把孫武之妾截了,送與大王,大王又不接納,讓他送還孫武,這處境很是尷尬。再加上漪羅不願意到孫武身邊,央求伯嚭放她一條生路,要遠走高飛。伯嚭便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把漪羅綁起來,親自送了去。 孫子之館已非孫武賦閒時臨時居住的樣子了,將軍府自然有另一番氣象。吳王的恩寵和信任已經化作實實在在的寬大的院落,門前的侍衛,房中的帷幔,青銅鼎和枝形燈。孫武在羅浮山故居的書簡及家甚已經全部搬了來。簡樸依舊是簡樸的,但決不是簡陋。書與劍所構成的氛圍,呈示著精神上的富有和超凡脫俗的氣派。

漪羅被捆著,其實捆綁得很鬆,繩子鬆鬆地挽了活結兒,伯嚭大夫有令,不可勒疼了她。儘管如此,漪羅也沒有試圖掙脫開繩索,這對她來說,是一種意味,對於伯嚭來說,則是一種姿態。 漪羅被伯嚭送進孫武的書房。 她驚訝那席子,那几案,那燈,甚至於帷幔以及几案上的瓦硯,都是她走時的老樣子。放置七弦琴的琴案也依舊擺在那兒,只是上面沒有琴。 琴讓她給“偷”走了,現在才帶回來。 孫武也還是如從前那般坐在案前,案上放置著竹簡。 一如既往的陳設,給人一種“懷舊”的感覺,似乎主人在回憶著往日的溫馨。 可嘆已經物是人非了。 伯嚭在門外就開始叫:“孫將軍,你看伯嚭給你送什麼寶貝來了!” 孫武一見被捆綁著的漪羅,剎那間有些失態:“啊呀伯嚭大夫,有失遠迎,請恕不敬。”

對伯嚭說話,眼卻看著漪羅。 漪羅如入無人之境。 伯嚭:“哪裡哪裡,請求饒恕不敬的應該是我,伯嚭斗膽把漪羅綁了起來。漪羅,快向孫將軍請罪。” 漪羅冷笑:“漪羅何罪之有?” 伯嚭哈哈一笑:“這……孫將軍,我可說不清了。伯嚭可是一片苦心,成就你們的好事,啊?哈哈。” 說著,便為漪羅鬆綁。 孫武:“不敢勞駕伯嚭大夫,我來。” 伯嚭饒有意味地笑:“噢?好,好。當然應該將軍親自來。” 漪羅冷笑:“何必要給我解開繩索呢?就不怕漪羅逃走嗎?” 伯嚭:“這……將軍你看,現在少夫人若再逃掉,可沒有伯嚭的干係了。我的使命已經完成,就此告辭。” 孫武:“伯嚭大夫請。”孫武巴不得伯嚭快走。 屋子裡只剩孫武與漪羅兩個人。漪羅鬆了綁,低頭望著地上的繩索。

那張曾經斷了商弦的琴,又帶回來了,放在琴案上。 孫武說:“漪羅,坐下。” 漪羅:“漪羅等著將軍把我再綁起來。” “這又何必?” “漪羅看見百戲之中玩猴的人,總是用繩索把猴子牽著的。” “你……”話不投機。 孫武縱然有超凡的智慧,那智慧在漪羅面前也等於無。 沒話也得找話說。 孫武撫弄著琴:“漪羅,可否再為我彈奏一曲?” “手指讓繩子捆木了。” “哦,這商弦到底還是接續上了。” “商弦雖然續上了,可是商音調不准。” “如何會調不准呢?” “輕了,彈不成曲調;重了,它就會繃斷的。” 孫武從後面用兩臂小心翼翼地抱住漪羅,其實,算不得擁抱,僅僅是輕輕地圍著而已。

漪羅一動不動,也無感覺。 “漪羅,”孫武說,“難道你不相信我會小心調試,輕柔得體麼?” 漪羅的身心一顫,跑開了。 沉默少頃。 孫武又找到了話頭:“你看,這瓦硯,哦,你說過,也叫硯瓦。” “硯瓦,瓦硯,隨將軍怎麼叫。就是摔破了,還可以再雕琢一個新的。將軍還愁沒有瓦硯?” “瓦硯裡的墨都乾了。” “湖里有很多的水,山上有很多的石墨。” “留下來,為孫武研墨吧。” “……” “你答應了?” “……” 孫武去拉住了漪羅的手。 漪羅的手冰涼的,在微微地打顫,慢慢地推開了孫武的手。 孫武看著漪羅。 急不得也惱不得。 孫武又去借那張琴說辭:“漪羅,你不知道孫武看到這張琴,心裡是何等地高興——哦,你道這張七弦琴從何而來?孫武自齊國來到吳國羅浮山中,砍伐木材蓋起了屋子。我並不知這做屋子棟樑的檀木乃是做琴的上等材料啊。那日樂師公孫尼子來訪,仰首看這檀木之梁看了很久,又搬了梯子,登上去,以手叩打檀木之梁,聽見了嗡嗡的聲音十分地悅耳,公孫尼子說,這做房子棟樑的檀木,少說也有五百歲了。日精月華,餐風飲露,雷擊電灼,沐雨經霜,乃是世間絕無僅有的製琴的材料。孫武聽公孫尼子一說,便拆了房屋,取了檀木之梁制了這張琴。漪羅,你看,孫武的眼力不濟啊!孫武險些把稀世之珍錯過了呢!” 說的是琴?還是以琴喻人? 漪羅幾乎被打動了,眼裡閃閃爍爍的,蕩漾著濕漉漉的東西。 孫武發自肺腑地叫了一聲:“漪羅!” 孫武又一次試圖抱住漪羅。 漪羅哭了。 漪羅哭著說:“孫將軍——” 孫武:“不要叫我將軍!” 漪羅:“不……我做不到。將軍可以取房上之梁做琴,琴卻難於再做房上之梁。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說不清楚我的意思。孫將軍,你也許無法理解漪羅,漪羅只有一個姐姐啊……想到先生終於掛將軍之印,看到這將軍的府邸,漪羅實在沒有辦法不想起血濺校場的姐姐……漪羅沒有辦法。將軍,你能……能夠容漪羅到鄉下去住嗎?” 孫武撒開擁抱漪羅的兩臂。 長吁了一聲。他知道一時無法說動漪羅。 他可以懂得治國治軍,懂得調兵遣將,懂得決勝於千里之外,可是他不懂得一個小婦人的心。 孫武說:“也罷。大王既拜孫武為將,我當為大王謀匡世濟國之策,百廢待興,恐怕一時也顧及不上你。漪羅,你就暫且到鄉下……哦,孫武知道你舉目無親,我的那個錚友公孫尼子,乃是舉世聞名的樂師,你可去到他那裡暫住。什麼時候想回來,讓人通報於我。去吧,去吧,” “謝謝將軍。” “孫武為你打點行裝,把琴帶上。” “這琴不是將軍心愛之物麼?” “瑤琴雖自愛,只恨沒有知音來欣賞啊!帶上吧,唔,這張琴還沒有名字,從今以後,便名之為依琴如何?” “依琴?——啊,依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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