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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懷銀夸父母喋血臥榻枰

亭長小武 史杰鹏 10702 2018-03-13
豫章太守陳不害接到長安御史大夫寺下發的郵傳文書,早早就做好了準備,從新淦乘馳傳到了豫章。這次兩府文書上有個詔令,天子為了優寵繡衣直指使,特意下詔將豫章郡太守治所和都尉治所互換,也就是說新的太守治所改在豫章縣,都尉治所換到新淦縣。陳不害雖然自知不久就要革職,但也不敢像一般小吏那樣掛印而逃,畢竟他還有家室,他只有老老實實地留下等著新任太守的訊問。如果這次命不好,很可能被判處斬刑。在豫章縣,他每日膽戰心驚,腰下雖然還拖著綠色的印綬,但在掾屬面前,腰桿早就挺不起來了。掾屬們知道他的完蛋是指日之間的事,所以雖然還照舊每日上班,行動卻是懶懶散散的,反正新上司沒到,表現再積極也是白搭。陳不害只有暗自悲苦,當了七年太守,積威的時間也不短了,沒想到倒台前仍是這樣一幅樹倒猢猻散的下場。好在他平日最器重的書佐嬰慶忌依舊對他禮貌周全,每日都來看望他,讓他略有一絲安慰。

明公不必太擔心,接任官員既是本縣人,應該不會為難明公。況且明公開府七年,也算奉公盡職,每年丞相府考課,成績雖不是天下之最,卻也從未落到殿後。至於梅嶺多盜賊,自大漢立國以來一直如此,豈能完全怪在明公身上,到時向新太守禀明前因後果,應該會得到理解的。嬰慶忌道。 陳不害面色憔悴,感激地苦笑了一下,唉,話雖這樣說,可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你看我一有危難,那些平日得我看顧的掾屬好像從來不認識我一般,近來連個招呼都懶得打了,怕是早早準備著好臉孔去諂媚新任了,不落井下石已是萬幸。這幫趨炎附勢的東西,當初真應該全部罷免。 嬰慶忌道,是啊,不過明公乃朝廷大吏,不必跟這幫撮爾小吏一般見識。畢竟他們都有家小,身不由己。

陳不害嘆了口氣,還是先生仁厚。我雖然看錯了人,有你這麼一個沒看錯的,眼光也並非毫無是處。不過,我這次必定兇多吉少。尋常小吏初登高位,莫不趾高氣揚。新太守從二百石躍升為二千石,又是以告發起家的,定會生怕別人瞧他不起,不殺幾個人立威,哪肯罷休。沒想到我為朝廷盡職三十多年,落得如此下場,將死於豎子之手。唉,尋常告發謀反,告發者只當賜爵,從來沒有因此拜為二千石治民的,這縣官做事,也未免太過英明了…… 嬰慶忌猛然伸手按住了陳不害的嘴巴,低聲正色道,明公小心,這話切切不可去外面說啊。 陳不害一驚,隨即領悟。剛才憤激之下,竟然議論天子詔令,雖然字面上說的是“太過英明”,但顯然是憤激之餘的反話,倘若被有心的獄吏聽到奏上去,那必定是“指斥乘輿,謗訕詔令”的大罪,會判處腰斬的。他感激地說,多謝先生指教,我真是有些糊塗了。

明公也不要太緊張了。嬰慶忌道,下吏其實對新太守略知一二,他並不是那種不學無術,愛靠告發姦事升遷的俗吏,而是精通律令,又飽讀儒書的人。他老師李順現在還居於本縣青雲裡,不妨將他請來,好好招待,到時讓他為明公說幾句好話罷。 有道理。陳不害黯淡的眼睛突然光亮起來,我怎麼沒想到這點。我即刻就去青雲裡,拜訪李順先生。 嬰慶忌道,還有一個消息,下吏的侄子嬰齊,在縣廷當獄吏,當時沈武被縣廷徵召,廉查衛府剽劫案,縣廷掾吏都瞧他不起,只有捨侄嬰齊和他關係很好。當年若不是嬰齊報信,沈武早就被公孫賀派來的使者殺了。 陳不害大喜,有這樣的關係,那我的首級無憂矣。先生何不早說,害我嚇得一個月來寢食不安。 嬰慶忌道,下吏沒想到明公會如此憂慮。況且這些方法也不敢擔保有用,怕明公看不上,反而要訕笑了。

陳不害抓住嬰慶忌的手,死馬也要當活馬醫,哪顧其他,至少可以讓我安點心,多吃點飯,多睡點覺嘛。現在就隨我去看望李順先生罷。 兩個人步出院庭,院子裡鵝在喔喔地亂叫,看見主人出來,都迎上去親熱。陳不害不耐煩踢開他們,吩咐家人駕起私人軺車。他也確實被快要到任的新使君嚇破了膽,現在逢上出門,不但不敢招集掾屬,配齊鹵簿以增排場,甚至連公家的駟馬高車也不敢用了。嬰慶忌看見這個數年來威風凜凜的太守嚇得行事這麼謹慎低調,心裡也不由得頗為感嘆。 而在從廣陵通往豫章的馳道上,小武的車隊正在行進。為了體驗當時逃亡的情景,小武還下令特意經過鄡陽、餘汗縣的古驛道。他們再一次來到斷腸崖上,停車往下凝視大王潭,想起一年多前公孫昌和十幾個士卒以及他們的革車被床弩射下懸崖的場景,真覺得恍如一夢。耳邊依舊是嘩啦嘩啦的懸瀑激流之聲,肌膚依舊是被氤氳的清涼水汽所侵襲,沁入骨髓,可是人和當時,卻換了別一種心態。小武望著碧綠晶瑩的潭水,輕輕地說,大王潭如果真有那叫匡俗的仙人,定會惱怒我們弄髒了這潭水,讓他沐浴也不便了。

劉麗都站在他身旁,衣袂飄舉,粲然笑道,果真有那仙人麼,我倒真想看看,一個人是怎麼能騎在鶴身上的。 小武遠望鄡陽在水霧中鱗次櫛比的屋頂,嘆道,這真是人間仙境,以後在太守任上,我每年下來巡視縣邑,一定要在這裡好好住上幾天。在縣廷裡建一座聽瀑樓,天天坐在上面聽瀑。再有你這樣的如花美眷作陪,就算是匡仙人將自己騎的鶴送給我,我也絕對辭謝的。 劉麗都笑道,武哥哥的話真逗,哪有太守下去行縣帶著家眷的,傻不傻?若被御史劾奏你行止有欠莊重,不堪擔任二千石,你就是想要風雅,也沒那麼便當了。 呵呵,小武笑道,這倒也是。不過我可以狡辯說,閨房之私,有甚於帶著家眷行縣聽瀑的,和莊重與否又有什麼關係呢。為官治民,豈有一定的方法規矩,皆在於二千石的靈活行事。這個地方給我刻下了極其深的印象,那樣溫馨的逃亡經歷,真是至死難忘。

劉麗都輕笑道,夫君更忘不了的是肥牛亭罷。 小武回望嬌妻那揶揄的神色,笑道,呵呵,那也是最忘不了的地方之一。這樣的逃亡,我倒願意再來多次。唉,不過累得那個亭長王長卿被判棄市,想起來真是不忍。 劉麗都也黯然道,是啊,那個亭長老實敦厚,奉公盡責,一定時時懷著升職的企盼,沒想到因了我們而頭顱落地,一生的冀盼都化為黃土。真是命運難測。不過這些事情也真有趣,夫君是亭長出身的,卻老和亭長結下不解之緣,剛來我們廣陵國,就因亭長姦污案斬了一個六百石縣令,當時在鯉魚亭,不也被一個亭長持戈擋住了。若不是我勸阻,你還要跟他拼命呢。 提起那鯉魚亭亭長八狗,小武怒氣頓生,那豎子大概還沒有死,回去一定找他算帳,嗯,我們該出發了。他大叫一聲,駕車,繼續前進。

和廣陵城一樣,接近豫章縣的馳道兩旁也佈滿了精壯百姓,也都是被縣廷徵發了來修治馳道的。當車隊行進到贛江口鯉魚亭邊的時候,小武竟然果真看見了八狗。他當即命令停車,透過窗幔遠遠望著他。這時的八狗穿的已經不是紅色的亭長公服,也沒有帶赤色的幘。他露著髻,正拿著一柄鐵鏟,將路邊不平的土塊鏟到馳道旁的樹下,拍實。他的行動看來有些不便,一條腿似乎瘸了。的確,他的腿就是上次在鯉魚亭門口,被劉麗都的蔥櫺車碾過,壓斷了。這樣一來,亭長當不成,只能重新編為士伍,碰上徭役,他也自然就逃不過。他已風聞新任太守就是當年的沈武,心裡懼怕卻無可奈何,只有怨恨命運的不公。這時他已經感覺小武停下車,在遠處看著他,他似乎能看見小武唇邊輕蔑的笑,接著那個輕蔑笑著的人下車了,向自己走來。接著他能感覺小武已經站在自己的面前,再假裝不知道已經不成了,他只有趕緊撲通一聲跪下,喊道,使君大人肚裡能撐船,不要跟草民一般見識,望使君大人饒命。說著,他左右開弓,啪啪地往自己臉上猛扇耳光。

他的兩邊臉頰霎時腫了。雖然往事一回憶起就恨,但小武見他如此作賤自己,又有些不忍。忽又想起韓安國赦免田甲的例子,於是笑道,算了,你這樣的人還值得我費力氣去報復嗎?回頭吩咐道,來人,這位先生是我少時的好友,將他載上後車,我要好好置酒,與之共話平生之歡。 八狗嚎叫道,使君大人饒命啊。他拼命叩頭,在他心裡,小武要將他帶走自然沒有好意,一個太守,在深幽的府邸殺幾個人真是易如反掌,連屍骨也留不下。他的恐懼是真切的。 小武俯身拉起他,笑道,放心,我一定不會難為你。你縱然信不過我,總不該信不過朝廷印綬罷。本府銜君命出使,不會公報私仇的。在場眾百姓可以為證。他說到這裡,改掉了官腔,說起了豫章縣方言。 治道的百姓雖然有些見過小武,但在官威之下,早不敢探頭探腦,現在聽到小武說起本地的方言,倍感親切,不由得都歡呼起來。

這時,縣廷管理治道的官員們匆匆跑來,成排在小武面前跪下行禮。小武見其中領頭的掛著墨色的綬帶,道,你大概是縣丞了。這是本府曾經擔任過的職位,想起來實在很親切呢。 那個官吏趕忙回答,下吏一定效法使君大人,奉公盡職。 小武笑道,很好。他走近前去,從這官吏腰間托起那枚黃銅印章,凝視著上面“豫章縣丞章”五個篆字,心中慨然。尋常二千石以上的官印,都由長安丞相府頒發,上任的時候,由作室新鑄,到任後收回舊印銷毀。小官印則不銷毀,而是一任接一任相傳,直到印毀壞不能用為止。像這個二百石的官印,就是他曾經佩戴過的,他似乎能看見自己當時的手印。他又下意識說了一聲,很好。放下印綬,回身指著八狗道,這位八狗君是本府從小的好友,才能卓異,可惜腿殘了。往後徵發士伍治道之類的事,希望縣廷不要再徵發他。諸君應當知道,朝廷早有詔令,殘疾者免去租稅,有徭役也是毋須徵發的。

那縣丞馬上摘下一樑的冠,屈身長揖道,這是下吏處事不當,望使君大人寬宥。下吏這就吩咐縣廷戶曹掾吏,免去本縣所有鰥、寡、孤、獨、侏儒、盲、殘疾人的租稅和徭役,歲時給予賑濟。使君既然推舉這位先生的才能,下吏敢請他為縣廷守倉令。 小武見這個縣丞熟知律令,舉一反三,大為滿意,笑道,嗯,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他拍拍縣丞的肩膀,好好乾,奉公守法,一定可以積勞為二千石的。說著吩咐隨從道,我們繼續出發,馳往青雲裡。 那縣吏受寵若驚地看著小武登車,半天還沒從喜悅中回過神來。看見八狗也在那裡發呆,趕忙走過去,巴結地說,原來先生和使君大人有這麼深的交情,希望以後為臣多美言幾句。豫章縣蒙使君大人恩典,從都尉治所升為太守治所,真是有幸。以後使君長期駐節在本縣,需要先生出力的地方還多得很吶…… 他說了那麼多,可是八狗雖然也感到受寵若驚,更多是莫名其妙:丟了一條腿,倒換來好運氣了,守倉令,哈哈,以後不愁沒糧食下鍋了…… 小武一在里門口下車,才發現里門內好不熱鬧。閭里的長老早就看見了小武,一個個滿臉興奮地跟他打招呼,里長也趕忙過來施禮請安,那些年輕的孩子們則蹦蹦跳跳地去小武家里報信。小武的足下簡直要升騰起來。怪不得人家說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呢。腰金紆紫而沒有父母和閭里鄰居的自豪艷羨,那快樂確是大大地打了折扣。他回視了一眼劉麗都,心中更是春風激盪,我不但自己這麼風光地回來了,還帶來瞭如此美麗的妻子,父母見了不知會有多開心呢。 他在人群的簇擁下向自己家裡走去,轉過熟悉的巷子,眼前突然空曠了起來。原來自家的老屋已被重新建造,由原來兩進的小院,變成了起碼有三進的大院落:門內是前院,二進以北為北院,繞以迴廊,北堂三間,懸山屋頂,院落西南側還有一座高大的角樓,仰望上去,一面簇新的大鼓歷歷可見。原來漢代人一般稍富的家庭,院子裡都有角樓,角樓上一般存有弓矢刀劍等武器,一旦碰上賊盜偷竊搶劫,就爬上去一邊守衛,一邊擊鼓示警,呼喚閭里鄰居前來救助。這是律令規定必須的,倘若未得救助,而讓賊盜得逞,則伍長和里長全部有罪。而且不得以不在家,或未聞鼓聲作為推卸責任的理由。小武家裡原來景況一般,所以沒建角樓,只在院子一角置有一鼓。他幼時也很羨慕有角樓的人家,即便沒有賊盜,爬上去玩也是有趣的。現今自家房子突然修建得這樣好,大概是縣廷官員得到御史大夫寺文書後,為了諂媚自己而改建的了。心裡頗有一絲不悅,這種明目張膽的賄賂行為,自己想不懲治都行,否則一旦傳到長安,官就當不成了。大漢《雜律》早有明文,凡是在自己管轄內的任何官員之饋贈都不能接受,否則以贓罪論。他正要責備幾句,突然覺得有更奇怪的疑問在腦中浮起。 怎麼自家的大門緊閉呢?父母聽見外邊如此喧嚷,早就應該出現的啊。縣廷官吏既然這麼會巴結自己,難道不會通知父母自己要來的消息? 他趕忙大踏步奔上前,推開圍繞著身邊的小孩,啪啪舉手敲門,但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心裡開始恐慌了,急忙回頭大聲命令道,將門斫開。 郭破胡就在他身後,見敲門無應,心裡也有點發慌,聽到小武發話,當即從車上抓起一柄鐵斧,上前揮起朝門縫斬去,啪的一聲,門閂斷裂。小武推門進去,院庭裡只有幾隻鵝在呀呀亂叫,看見小武,迎上去啄他的衣服下擺。小武這時隱隱覺得不祥,沒有心思和鵝嬉鬧,煩躁地踢開鵝群,噔噔穿過中庭,往第二重院門走去,剛走到祚階前,突然聽得弓弦聲響,小武心下大駭,知道不妙,縱身向前一撲。果然,一枝羽箭從角樓上方射了下來,從頭頂擦過,釘在前面的楹柱上,差點要了他的性命。 小武大吃一驚,猛的往前一竄,躍到了堂上,從腰間拔出長劍,隱在楹柱後面,大聲喝道,大家小心,角樓上有賊盜。 郭破胡等人也趕忙想退回院門,可是來不及了,只聽得弓弦聲不絕,箭矢紛紛飛下,郭破胡首先擋在劉麗都前面,揮舞長劍想撥開飛矢。可是飛矢的目標很集中,一不小心,噗的一聲,一枝箭射入了他的肩頭。他勃然大怒,吼道,翁主快走,我來擋住他們。劉麗都趁他擋住自己的功夫,也趕忙跑到堂上,隱到另一個楹柱後面。小武又驚又怒,怒的是竟然有賊盜敢於光天化日之下闖進里門,攻擊二千石大吏;驚的是賊盜闖進里門,而里長、伍長等人竟然絲毫不知,自己的老父老母定然已經兇多吉少,一股刀絞的傷心頓時瀰漫了整個心胸。什麼佩銀黃垂雙組,什麼誇耀鄉里,全在一霎那間成了他媽的空話,沒想到急急忙忙地回鄉,卻是趕來為父母送喪,真是痛何如之。他舞劍猛剁楹柱,怒吼道,誰給我擒下賊盜,賞錢十萬,另申請朝廷,賜爵三級。 角樓上箭射得併不太密,但是剛才猝不及防之間,還是射倒了數人,看來那上面至少藏了數名賊盜。這時郭破胡已經衝出院子,瞬間再次跳進來,左手提了一柄大盾,右手提著剛才斫門的大斧,大聲吼道,你們這幫鳥賊盜,竟敢射傷爺爺,還不快快下來受死。他的肩頭箭桿已經被自己硬生生拔出,血液浸漬了整個右肩,三菱形箭頭顯然勾出了不少肌肉,殘碎地掛在外面,顯得特別猙獰可怖。 但是這時角樓上的箭突然停了,保持了一片死疾。只剩下院子中間的幾具屍體,有兩個是起初跟著進來看熱鬧的頑童,另一個是鄰居的老者,都被羽箭射中背脊,僕地而死。其餘還有負傷的幾個,全部攙扶著躲在角樓底下的射擊死角。賊盜們顯然更想射死小武,他躲藏的楹柱上密密的釘著箭桿。小武長劍駐地,又是憤怒又是緊張,大聲道,破胡小心,不要硬來。 郭破胡大吼了數十聲,角樓上根本沒人理他。他勃然大怒,豎起大盾,噔噔幾聲竄到角樓底下,大吼道,再不露面,我將這樓斫倒,看你們下不下來。 那角樓底部是靠幾根大木支撐的,木頭很粗,一時半會根本斫不斷,而且站在樓下斫柱子,萬一倒塌,自身也很危險。但是郭破胡受傷之餘,心情暴躁,見樓上仍然無人應答,立即揮起大斧,狠命向那木柱上斫去。 小武喊道,破胡不要莽撞,我寧願架火燒掉這座樓和整個院庭,也不願你這樣蠻幹。 郭破胡應道,大人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就不信這幾個賊有多大本事,值得用火去對付。大人自己還是趕快進去,先去找老大人和太夫人,看他們是不是還安好。 小武道,好,你千萬要小心。他剛露出半邊臉,啪的一聲,幾枝箭又射了出來,釘在他身後的木壁上。他趕快縮回臉去,心中氣苦,卻是無可奈何。劉麗都站在另一邊,柔聲安慰道,武哥哥別著急,如候將軍已經取弓去了,到時賊盜一露頭就可將之射斃。 小武見愛妻臉上佈滿了擔心,定了定神,嘆道,這賊盜要是不露頭,豈不是無計可施。 劉麗都道,放心,他們免不了會露頭的。 這時只聽得郭破胡斫柱子的聲音越來越響,角樓雖然高大,在大斧的斫擊下也不禁瑟瑟發抖。那幾個賊盜果然沉不住氣了,其中一個怒喝了一聲,跳起來趴在圍廊上往下看,想將手中的短戟擲向郭破胡。但是他甫一露頭,一枝羽箭已經射穿了他的脖子,他向後一翻,發出碰撞在樓板上的沉悶之聲,顯然是倒斃了。 如候張弓站在中庭,管材智手持雙盾,一柄遮住如候,一柄遮住自己。如候道,管君不必了,他們已經沒有機會發箭。 小武急道,如將軍,留下活口,問問到底是什麼人。 如候哦了一聲,沒有大人提醒,剛才真是忘了。話音剛落,他手中大弓持滿,羽箭已經閃電般飛出,只聽得角樓上傳來慘叫一聲,一個賊盜手掌中箭,由於如候的弓力威猛,他趔趄了一下,被羽箭疾衝的力量一拉,竟將手掌釘在角樓的板壁上。他又驚又怒,淒慘地叫了一聲,好強的弓力。右手伸出去想拔出那枝羽箭,但是似乎怕疼,不敢用力。這時如候已經換了個角度,引滿強弓,啪的一聲,箭矢飛上樓去,竟然將那賊盜的右手硬生生和左手重疊著釘在一起。這下賊盜此時只能慘叫連連,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箭法。小武和樓下主人不由得都讚嘆了一聲。漢代百姓都要練習射箭,對善射的人非常敬佩,現在目睹如候箭法如此卓絕,弓力如此威猛,實在是生平所未見,都由衷發出歡呼。他們哪裡知道,像如候這樣的北軍第一射士,擅長射雕的匈奴人也對之畏懼不已,若不是機緣湊巧,哪裡會來到豫章這樣的偏僻小縣。如此箭術,並不是誰都有福氣能見識的。 如候叫道,郭卒史,不要斫樓柱了,快快斫開角樓下面的門,衝上去,上面頂多還剩一個有格鬥能力的,我守在下面,一定萬無一失。 郭破胡會意,當即停止斫樓,幾斧斫開樓門,將盾舉在頭頂,沿著梯子往上闖。樓上最後一個賊盜看來有點絕望,叫道,表哥,沒有真正報得了仇,可是殺了兩個,也算不枉了,我們兄弟去泰山府相會罷。說著一手舉盾,一手舉矛,就向那個雙手被釘在板壁上的人刺去。 如候看那個賊盜本來露出了半邊身子,但是很狡猾,持盾護得嚴嚴實實,當即大喝一聲,將弓拉成滿月,箭脫弦急飛出去,射在那賊盜的盾上,箭矢十分勁疾,只聽得沉悶的一聲,羽箭竟然破盾而入,那握盾的賊盜長矛還未及到同伴的身體,突然仰天栽倒,顯然是已被箭矢射中。原來尋常百姓人家的盾和軍中用盾不一樣,只能抵擋一般飛矢,哪經得起如候的強弓臂力,所以被勁矢一沒而入。 小武鬆了口氣,大聲道,多謝如將軍,你們先將受傷的賊盜擒下,我先去看看我的翁媼。他說最後這句話,心中已是十分絕望,深知自己的父母肯定遭了賊盜毒手,萬無倖存之理了。 果然,他跑進後堂,推開門,看見自己的父母躺在榻上,胸前皆短刀穿胸,血流遍榻。他撲上去痛哭失聲,感覺屍身尚溫,想是遇害不久,顯然賊盜是故意在不久前動手。他萬沒想到,對父母而言,自己竟像個勾魂使者。如果他不回來,父母就不會死。他晚回來一天,父母就能多活一天。晚回來一刻,父母就能多活一刻。晚回來一分,父母便能多活一分。 小武趴在他們的屍體上號泣了半天,劉麗都也滿臉熱淚,跪在他身邊,拍著他的背,勸慰道,武哥哥,人死不能複生,不要傷了自己的身子。小武抬起頭來,擤了一把鼻涕,泣道,賊盜分明是針對我來的,都是我害了他們啊。 劉麗都哽咽道,武哥哥,千萬別這麼說,都是翁姑自己沒福,怎麼能怨你。我聽說人物故後是有靈的,現在翁姑的魂魄猶在天上徘徊,如果他們看見自己的兒子做到二千石,這麼有出息,一定會含笑而自豪……。其實生和死本沒有什麼不一樣,人活著就像寄宿在旅館,死後才算回歸真宅。鬼者,歸也。武哥哥如此聰明,怎麼看不開呢。 唉!麗都,你怎能知道我們這些蓬門蓽戶的貧民的感慨。小武沙啞著聲音道,我的父母,他們從沒有享過一天的好日子,我還想著這次回鄉,能報答他們的劬勞。如果此前他們一直都是錦衣玉食,也許我不會這麼難過。況且人死而有靈,又何從證實?即便有,也只能在天上含笑觀望,我不能和他們訴說我心中的快樂,又有什麼意義呢? 劉麗都黯然道,當初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也是如此痛不欲生的。慢慢的也只有想法子來安慰自己,只是道理雖然明白,卻總是敵不過情緒罷了……不過當下之計是要去審問那個賊盜,看他們是受誰指使的。他們下手如此兇殘,計算時間如此巧妙,恐怕隱藏有極大的奸事。 這句話提醒了小武,他馬上站起身,吩咐道,立即持我的節信和金斧,將陳不害和豫章縣令找來,本府要當場責問。如果不能妥善應對,我將他們一個個都斬了。 檀充國應道,下吏這就馳往縣廷和太守府。他接過裝金斧的革囊,又從侍者手裡接過裝節信的木匣,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小武抬袖拭了拭淚,慢慢走出堂外,隨從搬過一個枰席,請他坐下。小武道,將那賊盜帶過來。 破胡揪過那個兩掌被箭穿透的賊盜,往前猛力一推,踏著他的背脊,那枝箭還留在他的手掌上,他的兩手沒法張開,好像帶了桎梏似的。腦袋向前仆在地上,滿臉都是血跡和灰塵。其他兩個同夥,皆被箭貫穿了喉嚨,早就氣絕死在樓上了。 小武道,你這賊刑徒,如果識相點,就趕快老實交代,本府問一句,你答一句,否則,本府將你銼骨揚灰。 那賊盜道,大丈夫死便死了,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你殺了我罷。 做下如此慘案,就想一死了之。小武恨道,如果本府這次不能讓你開口,就解去印綬,再不當這個太守了。來人,趕快去架起火堆,用燒紅的鐵鉗灼熔他的眼睛,看他還說不說。 在長安當丞相長史的時候,小武也曾考察過各中都官詔獄,各種刑具了然於心,任何進了這些詔獄的囚犯,憑你是鋼筋鐵骨,也絕對扛不住那慘酷的刑具。用鐵鉗灼眼睛就是他見怪不怪的拷掠當中的一例。 等到火堆架好的時候,陳不害和縣令都匆匆趕到了。一大群縣吏和府吏充塞著青雲裡,嚇得閭里的這些百姓都杜門不出。繼王德之後的縣令名為王廖,是原先縣令王德的侄子,因為皇帝下詔優恤王德,丞相府希旨,立即將王德的侄子王廖辟除為郎。王廖家貧,不願為郎官,上書自言曾跟叔叔學過律令,願意治理一縣。於是丞相府下文書,任命王廖守豫章縣一年,因為是特殊優寵任為官的,所以滿兩歲才能即真,至今還在試守縣令期間呢。在跑來的路上已經後悔不迭,真不該來當這個鳥縣令,可是誰會想到小小的豫章縣竟如此多事。豫章郡不算大郡,戶口不多,一向太平。難道自己叔叔死在這裡,自己也將步他後塵嗎?陳不害更是差點沒嚇死,前個月為了討好新任太守,命令徵召黔首,火速將小武的蓬門小宅推倒,改建為富麗的大宅,沒想卻成了自己的取死之道,如果沒有自己的巴結多事,怎麼可能讓賊盜有角樓作為攻擊的堡壘據點呢。他想到這裡,長嘆一聲,從蘭錡上抽出長劍,就想自刎。 明公切莫如此,嬰慶忌勸道,這事不能怪明公,明公也是一番好意,都怪里長不奉公盡職,縣廷諸掾吏都有責任。逐捕賊盜這樣的小事原本就不是太守所宜留心的。 陳不害嘆道,嬰君不必再勸我了,我還有何面目去見新使君。 檀充國見狀,也頗有些不忍,陳公不必如此,不如先去使君大人面前分辨,有罪無罪,皆有律令為據,相信使君大人是通情達理的。 陳不害只好硬著頭皮,接受小武的徵召。他和王廖以及一應百石以上的卒史、書佐齊齊下跪請罪。小武見這場景,更是感傷。想起身後的正房正躺著父母的遺體,魂魄不知是否仍在這院中游盪,悲不自抑,道,來人,奉上詔書。 檀充國奉上一個精緻的木匣,打開,將一卷竹簡雙手遞給小武。小武攤開竹簡,念道: 徵和二年三月癸卯朔乙丑,御史大夫勝之承製詔侍御史曰:故豫章太守陳不害,為郡將七年,任二千石之重,未能輔弼朝廷,拯溺濟困,而坐使本郡盜賊橫行,元元失所,軟弱不勝任,殊辜天子厚望,不可再為一郡長,其免之,奪爵為士伍。遣新任豫章太守、繡衣御史武往收印綬,若廉得故太守他不稱職處,可請詔誅戮,以為後來二千石戒。制曰:可。 陳不害心里哀嘆,如果不發生今天這樣的慘事,看來這條老命還是保得住的。縣官並沒有說當即斬我,只是免官奪爵,還可回家享天倫之樂。仗著自己多年為官的積蓄,後半輩子總還不愁。可恨那該死的里長、監門,不好好防守里門,這個帳終要算到我頭上,實在太冤枉了。 小武合上詔書,面色鐵青地發令,來人,解去陳不害的印綬,下郡獄,等待本府派遣掾吏簿問。收上王廖印綬,本府欲借用幾日。將王廖下縣廷獄。縣廷主事吏,立即逮捕青雲里里長、伍長,下縣廷獄。嚴加拷掠賊盜,務必問出所從來處,如三日內拷掠不得實情,主事掾吏皆當坐之。 他發完這些令,心裡才覺好過些。他相信,賊盜的幕後指使一定可以問出,縣廷最不缺的就是殘賊的獄吏,活人到了他們手裡,縱然嘴巴是精鐵鑄成,也會撬開,自己就不勞心費力地去拷問了。反正有言在先:“如果三日內不得實情,主事掾吏皆坐之。”掾吏們怕反坐受罪,一定會盡心盡責。 檀充國解下陳不害印綬,欲交給小武,小武嘆道,銷毀了罷。檀充國將印綬丟進火堆中,綬帶入火,立即燃起熊熊的火焰。陳不害側首偷偷望了一眼自己佩戴七年的印綬,陡然化為飛灰,不禁老淚縱橫。幾個獄吏悶頭不響地挽起他,反接雙手,拉出門外去。律令就是這麼殘酷,剛才還為一郡首腦,威風八面,轉眼之間卻要受小小的獄吏折辱。真是此一時彼一時。接著,王廖也被反接雙手帶了出去。檀充國則帶領幾個獄吏,出去逐捕里長伍長。 小武道,本府就在這裡等著,諸位如果早一刻撬開這賊盜的嘴,本府就不但赦免你們,還有重賞。否則,本府將你們全部下獄斬首。 但是這次小武想錯了,饒是哪些獄吏百般拷問,那賊盜也一言不發,最終竟死在鞭笞之下。小武拿到上報文書,呆了半晌,突然把簡冊一扔,罵了一聲,他媽的,來人,擇個適當的日子,清理豫章縣東市,閉市一天。本府要報仇之後,為父母發喪。 小武絕望了,他依稀記得那個賊盜在角樓上說的話,不像是本地口音。那到底是誰呢?他們為什麼對自己如此怨恨,竟處心積慮地要讓自己經受如此痛苦。他惶惑地苦苦思索,難道是在廣陵被自己處死的令狐橫的親戚,為了報仇而追踪至此?這是有可能的,不少官吏因為秉公執法,而遭到被懲治者族人的暗算,所以有些官吏斷獄,經常搞連坐,殘滅別人全族,為自己解決後顧之憂。雖然酷暴,卻並非毫無原因。還有些官吏一旦退職,就遭仇人追殺,所以常常自願遠徙邊郡躲避。或者這事又跟謝內黃有關,甚至和早先豫章縣被自己懲治的族人衛氏有關,都是有可能的。現在既然無從究詰,那麼乾脆不要心慈手軟,把本郡的不法豪強遊俠全部窮治一番罷了。他恨恨地想。 徵和二年七月初一的癸卯朔這天,豫章縣東市旗亭門大閉。旗樓上的旗幟也不見升起,大批太守府府吏圍住了旗亭的大門。新任豫章郡太守、繡衣直指使者小武坐在監斬台上,目睹著大批死刑徒被推到斬首台上,三下五除二地剝去了衣服,將頭伸在砧板上,劊子手大刀一閃,一個個人頭骨碌碌滾下砧板。一天之內,沈武下令斬了數百人,這其中按官職高低分別為:原豫章郡太守陳不害、太守丞田凌、卒史徐富、書佐李慶、賊曹掾史王萬年、縣尉張充、縣尉丞張閒、縣廷令史魏不識、獄史卜千秋、獄史陳喜……,以及一大群在數日之內捕獲的無賴遊蕩少年而曾殺人越貨者,不經廷尉府報文,全部斬首。小武本來想把青雲裡的里長和監門等一併殺了,都是他們不盡心守職,才使父母遇害,但是最終放棄了,畢竟這些人還夠不上死罪。沖天怒氣並未蒙蔽他的理智,他仍知道什麼人該殺,什麼人不該殺。 這一日,豫章縣東市血流成河,全縣黔首無不閉門躲在家裡發抖。第二天,在青雲里里門,小武隆重地為父母發喪,斬決公文也同時隨郵傳馳往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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