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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一節

信長之棺 加藤广 9202 2018-03-13
人影閃動。 拉門被打開了,多志將手中的托盤放在門口,行了個禮。 托盤上放著兩隻茶碗,她給兩人沏了淡茶。 “我給你們沏了點兒茶,請不要拘泥茶道,隨便喝吧。” 多志把茶碗放在兩人面前,拿著托盤離開了。 “在這個隱居之地,我總是這樣喝茶,從來不會裝模作樣地品茶,因此不會當著客人面煮茶,總是端溫茶上來。” 牛一隨意抓起茶碗,“咕咚”一口喝得乾乾淨淨。 “那我就喝了。” 清如隨口一說,便學著牛一的樣子喝完了。 “這是伯父的作品呀。” 他顯得很懷念,將表面粗糙的丹波茶碗放在手裡,把玩了一陣。 “師父也說過類似的話——之所以有人打著茶道的旗號,煞有介事地品茶,或許和這個國家的茶史有關。一來茶的產量不高,相當於貴重的草藥;二來茶道似乎和武士奔赴戰場前的訣別儀式比較相稱。但是,一旦到了茶產量變大,武士們也不再愚蠢地相互爭鬥的年代,就應該順應形勢,以一種適當的形式喝茶。重要的是我們要對天地心存感激,是天地賜予瞭如此有滋有味的東西。”

牛一故意使壞,問道:“那您怎麼看待堺港商人的茶道呢?” “或許他們是為了和信長談論火槍、火藥的預算,故意找個由頭吧。我雖然不從事武器彈藥的生意,但也經常和同行人在茶室裡聊競標的問題。所謂'一生只有一次相遇',這真是一個方便的藉口。啊哈哈哈。”清如大笑一陣,又一本正經道,“那就開始吧,剛才我們聊到教堂秘道了。” “我們不知道哪邊是出口,哪邊是入口……” 他的語調再度變得舒緩、柔和。 “本能寺一側的出口被怎樣堵起來呢?我們讓那個女人打探了一下,原來空井出口處有一塊重達五貫目的平整石蓋,被粗繩綁著。如果阿線不從上面切斷繩索,將我們從井下拉上去,我和良秋根本不可能推開那個石蓋。就在我們思考方法的期間,信長遠征信濃、甲斐一帶,長期不在。他是……”

“天正十年四月二十一日回安土的。” 牛一補充道,當時他跟隨信長公出征信州,日期記得非常清楚。 權兵衛點點頭,繼續說道:“阿線說他回來後要為招待三河大人舉辦盛宴,會耽擱一陣子。但是我覺得隨性的信長隨時都可能來京都,就讓良秋從五月下旬開始住在教堂裡,我也每天晚上去他那裡看看。不出所料,五月二十九日,信長突然來京都了,而且只帶了二十幾個隨從,我和良秋覺得機會難得。哪知侍女阿線沒有一同前來。” 權兵衛說到這裡,輕輕一嘆,或許他是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況——如果無人內應就貿然闖入,是很危險的。 “也沒辦法。根據阿錢的消息,信長在本能寺最多待到六月三日或四日,五日就要西下,之後就會前往中國地方的戰場。如果這次錯過,將喪失報仇的機會。我們覺得就是兩個人也要幹,決定六月朔日半夜行動。我們從阿線處獲得本能寺內的信長臥室圖,牢記在心,只要在人們酣睡的深夜爬到古井口,兩人合力用背將石蓋頂出縫隙,將繩索割斷就行了,然後等待時機,穿過庫房,直襲信長!復仇之神會保佑我們的。我和良秋原本就沒打算原路返回,做好了死的準備。我們做夢也沒想到明智大人會先下手……”

牛一難以抑制興奮,插嘴問道:“你們在何處發現明智動手的?” “我們拿好武器,正準備從地下室鑽進秘道,良秋先察覺的。他對聲音敏感,能流利地彈奏西洋樂器。他說有腳步聲傳到地下,似乎有許多人,而且就朝我們這個方向來。為防萬一,我們趕緊掉頭跑上教堂三樓,朝四周一看,大吃一驚,本能寺內滿是人和戰旗。最初,我們只想糟了,和阿線說的不一樣,信長要上戰場了!所以立刻改變戰略。織田軍中有人認識良秋,我便把他留在教堂裡,獨自穿上傳教士的長袍,身藏吹箭走了出去。當時,我想利用他們的忙亂,藉著微亮的曙光瞄準騎馬上陣的信長,只要一根毒箭就能取其性命,復仇反倒變得容易。” (這樣就能殺死信長公嗎?) 雖然這麼想,牛一還是沒有插嘴發表意見。

“但等我走進本能寺才注意到——並排的騎兵已經解開馬嚼子,火槍隊已經點燃火繩,明顯是戰鬥架勢。而且十重、二十重的旗幟上都畫著桔梗紋。我在阿彌陀寺散發草藥的時候,曾記住不少武將的家紋,所以當即明白那是明智大人的部下。我想那是造反,趕緊返回教堂告訴良秋。多麼幸運呀!這就是當時我們兩人的真實心情。不用臟自己的手,就可以達成複仇的目的。但轉念一想——不好,信長老謀深算,說不定戰到一半就會逃進那條秘道,算準時機穿上預先準備好的西洋長袍,悠然自得地從這裡溜走。我們覺得要迎頭痛擊信長,而且最好在他下井的時候襲擊,於是決定再次回到秘道,拿著武器朝內裡前進。不過那時,為防萬一,我再次琢磨一下我們的處境。”

他表情嚴肅,猶如一位身經百戰的名將。 “是吧,您怎麼想的呢?” 牛一吞了口唾沫,等他說下去。 “萬一明智大人知道教堂秘道,怎麼辦?他當然會派兵前來。到時候,我們該怎麼辦?” 信長公在秘道中被兩面夾擊……想想都覺得可怕。 但是,權兵衛淡定地說了下去:“那樣也好,無須我們弄髒手,事情就解決了。但是,如果把我們也當做敵人捲進去,那可受不了。如果親手殺死信長,就算受到懲罰也在所不惜,但如果沒殺成,自己反倒成為犧牲品,那就不划算了。” 牛一老老實實地點了下頭,說道:“您說得有道理。” “商量的結果就是一個人在入口,一個人在秘道內見機行事。在狹窄的地方,與火槍相比,吹箭更能靈活地應對突發事件。鑑於此,我主動要求進秘道,讓良秋守衛入口。作為聯絡信號,我們分別抓住魚線兩端,如果我用力拉,說明信長下到井裡,良秋就要立刻趕來;如果良秋用力拉,說明明智軍靠近,我就要趕緊退回去或者暫時藏進某個岔口。”

牛一由衷感嘆道:“你們想得周到,就連武將們都要自愧不如。” “不過,我們本來就是螳臂當車,現在又要各自為戰,結果將如何呢……”權兵衛一直都很冷靜。 “您就繼續往下說吧。” “我當然要說完,不過,到此為止,我已經講了十分之九了,繼續說下去之前,能否先聽您把話講完?因為找還沒弄明白信長那傢伙的真實面目。” “您想听什麼呢?” (到時候了。) 雖然這麼想,但牛一還是裝糊塗。 “您剛才說信長絕沒有篡奪皇位的野心,只是想和天皇一起在天守閣上開心地觀賞天象變化,才要把他帶到安土去。而且,您剛才說手上有證據,對嗎?” 牛一服了,對這個男人耍小姦小壞可不管用。 “啊哈哈哈。我說不過您,沒辦法。那麼……輪到我說了,對嗎?哎呀,權兵衛先生,您相當會談判呀。”

雖然咂舌,但這種“敗北”倒讓人心情愉悅。 “這三十年。我就靠談判、討價還價謀生的。” 牛一終於明白,權兵衛是個令人始料未及的強硬對手。 “那就帶您去我的倉庫。”牛一下定決心。 “倉庫?”權兵衛有些驚訝。 “是我屋後的書庫,那裡放有信長公託付的東西。那就是證據。多志,把燈籠給我。” 牛一帶著權兵衛朝書庫走去。 (這是最後的較量。) 牛一從廊台上看看,太陽已經偏西。這時,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沒吃飯,但沒有說出來。和權兵衛聊著往事,牛一覺得內心充實,不想破壞這種氛圍。打開書庫後,他用燈籠照著屋內。 “雖然沒有您的倉庫大,但對於防火、防震、防潮,我還是有點自信的。” “真是不錯。”權兵衛用手在書庫的牆壁上到處敲敲,確認材質後。感嘆一聲。

“請到這邊來。在左邊內裡的書架處,有道暗門,東西就放在那兒。請看。” 裡面放著用舊衣服包裹著的木箱。牛一拖出一個,用力打開,將燈籠照了過去。 “您看。”上面有點灰塵,用手拂去後,能看見幾十根金光閃閃的金條。 “哎呀!”權兵衛不覺驚呼。牛一解釋起來,語調平緩。 “這是美濃地區產的金子,一共五箱,重達二十貫目以上。權兵衛先生,您也是做買賣的,不用我說也知道價值吧。當時,這是為正親町天皇駕臨安土而準備的,只是一部分。信長公將其託付給我。他說這些不夠的話,可以從秀吉負責的石見礦山索取。不過,他好像打算只帶五攝家中的少部分人來安土……尤其是像陰陽師頭領土禦門久崤之流的迂腐之人,不需要來。信長公打算在民間尋訪天文人才。這就是信長公的條件。他給我下了密令——'六月二日,我會進宮朝拜天皇,如果他接受我的建議,我就會派加急快馬到安土,你就把金子帶來。'怎麼樣?現在您相信了吧?雖然沒有信長公的親筆信,但像我這樣的貧窮書生,書庫中不應該放著如此巨大的財富吧。這就是最好的證明,難道不是嗎?”

他凝望著權兵衛。 “的確。”權兵衛不停點頭,“但是,那麼苛刻的條件,天皇能答應嗎?” “或許吧。不,肯定不答應。所以信長公才會焦急,光是想著未來的事。反倒忽視了身邊的人。” “不光是忽視,而且是不分青紅皂白地踢開、剪除身邊的人。對那些反對自己的武士、朝臣做惡事,倒也可以原諒,但是對無辜百姓呢?” “如果您說信長公對無辜百姓做了惡事。我也沒法反駁您,唯有承認。” 牛一再次老老實實點頭。 “好了,只要您能理解就好。這樣一來,您就可以明白我當時表現出的態度和立場了。回剛才的書房吧,請聽我把話說完。” 回到書房,他們發現多志不知何時準備好了飯菜。竹籠裡放著飯、小菜、丹波的梅干,還有一大瓶麥茶。

兩人相顧點頭,趕緊大口吃起來,吹吹熱氣,將麥茶喝進肚子。兩人相互看看對方,也不知道是誰領頭,“扑哧”笑了。 把飯吃乾淨後,權兵衛開口說道:“那就讓我接著說吧。” “不勝感謝,請吧。” 此時,兩人心中的疙瘩完全解開了,權兵衛講述的複仇大劇開始落幕。 “我把用於聯絡的一捆魚線搭在肩上,一手放線,一手拿著燈籠,慢慢地朝里前進。因為之前做過記號,所以沒有迷失方向,但是等我走到裡面那個空洞附近,不禁傻眼了。那裡本該縱橫交錯地拉著許多鈴檔才對,那時卻豎著一道厚牆……秘道被堵住了!” “您說什麼?秘道中豎起一道牆?”牛一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我趕緊把良秋叫過來商量對策。良秋認為那道牆肯定是光秀封的,再不趕緊離開,明智的軍隊就會來了。但是,我用燈籠照著,認真研究了一下那道牆,並用隨身攜帶的吹箭筒戳戳牆面,發現那道牆中立了一排粗重的方木,使得整面牆紋絲不動。牆面和上下兩端塗滿灰泥,和秘道牆體之間沒有一絲縫隙。從牆土狀態能看出是這一兩天弄的,而且裡面混有速乾封堵劑,能使用這種封堵劑的,只有丹波人,而織田陣營中只有一個人……” “秀吉?”牛一大叫起來,感覺後腦勺被人敲了一下。 不過,權兵衛始終很冷靜。 “沒錯。而且我覺得直接從事這項工作的,應該是羽柴手下的前野等人,他們專門負責挖掘坑道。您覺得如何呢?當年,這傢伙把阿彌陀寺翻了一個底朝天……我曾和這個男人關係不淺……” 他苦笑一下,前野將右衛門早就切腹了,不再是這世上的人了。 牛一也深吸一口氣,恢復平靜。 “肯定是前野。根據秀吉的報告,他是挖掘坑道的天才,在中國地方的戰場上攻打毛利家時,他創造出新戰術——直接將坑道挖到敵城下方,然後用炸藥毀壞正上方的要塞。要封堵挖掘好的坑道,簡直易如反掌。不過,他從哪一側封的呢?怎麼封的呢?” “不會從教堂這一側封堵。我和良秋幾乎每天都去教堂察看,所以他是從本能寺一側封堵的。那條秘道中到處都有岔口,他可以從地上某處挖掘,下到支巷,再潛入秘道。不管怎樣,正如您所說的,封堵工作本身並不是難事。另外,或許為了塌方時維修方便,秘道中到處都放著備用木料,那些東西也能用。與這些相比,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 說到這裡,權兵衛慎重地選擇起詞句。 “本應在高松前線的秀吉,怎麼會在明智大人謀反前命令前野幹這件事……換言之,秀吉事先就察知謀反一事了。說到這裡,又有兩個疑問,秀吉怎麼察覺的?他為何要封堵秘道?關於這兩點,我權兵衛很難理解,您有什麼線索嗎?請賜教。” 權兵衛直勾勾看著牛一,似乎探尋著什麼。話雖然說得謙虛,問題卻相當尖銳。牛一略一遲疑,立刻明白這種時候兩人無須遮掩,需要開誠佈公。 “第一個疑問,我可以明確回答您。秀吉會派忍者監視明智大人的一舉一動。信長公命明智大人救援高松戰場,但等不到援軍的秀吉難免會派忍者調查,這是情理中事。實際上,明智大人當時的行動中有太多讓人費解的地方。權兵衛先生,您或許不知道,就在謀反前的五月二十八日,他還悠然自得地在愛宕山召開詩會,之後號稱閉門修煉,貓在愛宕神社中。織田軍向來兵貴神速,他這明顯是怠慢消極。我覺得奇怪,進行了調查,原來在詩會當晚,明智大人就趁著夜色悄悄離開神社,在山腳的水尾地區會見了某人。” “水尾……就是那個柚子之鄉?” “是的。從愛宕神社下山,大約半刻鐘的距離。至於他會見的對象,現在還沒有確切證據,暫時不能說名字,一旦確認了,就告訴您。我只能說那是至今還參與政務的朝廷重臣。在我看來,那個人告訴明智大人——信長公留宿的本能寺守衛極少,挑唆他前去討伐。秀吉派的忍者跟去了兩人會見的茶屋宅院,掌握了所有情況。所以我確信封堵秘道是秀吉幹的。” “那這情況是何時傳到秀吉那裡的呢?” “恐怕是二十八日後半夜,最晚二十九日黎明。” “這麼說,他接到消息就立刻命令前野封堵了!我記得那年(天正十年)六月是閏月。” “是閏月。那個月只有二十九天。” “所以,時間相當緊迫。” “好不容易趕上了。或者,也有可能事前就封堵上了。” “是嗎?怎麼弄呢?” “我後來調查過,當時朝廷每天都不分晝夜地召開朝會,而且在此期間,參加朝會的某人還和明智多次書信往來。那時,織田方面禁止本方武將和朝臣直接接觸,凡事皆要獲得許可。明智打破先例,擁有許多忍者的秀吉自然覺得奇怪。如果明智沒有謀反,那也行。那個秀吉會面不改色地悄悄拆除封堵。” “說得有道理,的確如此。既然封堵容易,拆除也不是難事。您這麼一解釋,我就明白了。好,最後一個疑問——秀吉為何想封堵呢?” “這個問題比較難回答,我可不是秀吉肚子裡的蛔蟲。” “他不是可以向信長舉報嗎?” “如果秀吉還有年輕時的忠誠心,當然會那樣做。他不是一時中邪,鬼迷心竅。之所以這樣說,您想想看,本能寺之變後,他好像換了一個人,將織田家族的男人全部殺絕,還把以茶茶為首的三個女人弄成小妾。這絕不是因為他取得天下才變得殘暴。從他匍匐在信長公腳下的時候開始,他心靈深處就有了這種想法。當信長公很瞧不起他,罵他是'猴子'、'賤民'開始,他就萌生了復仇之心。我覺得就是這種心境讓秀吉封堵了秘道。好了,下次找個機會,我們再慢慢談這方面的事情。您先說說看,得知秘道被封堵後,你們怎麼辦?” “我和良秋回到教堂,嚴密注視明智軍的動向,但始終沒聽見他們找到信長公屍體的歡呼。就這樣,迎來了天明。趁著天色沒有大亮,我跑到本能寺附近偷偷偵察情況,從下層士兵嘴裡得知信長和身邊幾個近臣的屍體還沒有被找到。由此,我確信信長在那堵牆的對面進退兩難,沒準已經窒息了。接下來的方法只有一個,跑回阿彌陀寺,請清玉上人搬出屍體。我先匯報了事情的原委,然後就兩年多的出走和棄教行為道歉,淚流滿面地哀求他。” 權兵衛泰然自若地說著,而牛一恨得直癢癢。真沒想到信長公就這麼輕易地死掉了……這個權兵衛為何能如此平靜地說這段話…… “轉天,天色大亮後,清玉上人開始行動。他欣然接受了我的道歉,和我一起奔到燒毀的本能寺,冒著熱浪收殮了三十幾具織田部下的屍休。那時,三千餘名明智軍還留在本能寺繼續搜索信長的屍體,只不過那屍體依然去向不明。” 權兵衛喝了一大口麥茶,續道:“當晚,清玉上人帶著幾個主要僧人來到教堂。一直受信長公保護的傳教士們聽聞噩耗,四處逃散,無人阻止我們進去。我帶著清玉上人進了秘道,一直走到牆前。清玉上人祈禱一陣,緊盯著那堵牆,命令我們拆除。做這項工作時,良秋被留在入口守衛,我和三個阿彌陀寺的僧人使用農具,輪流作業,時間非常長,不管怎樣,不能弄出聲響,因為明智軍還在空井上方搜索著……我們用手和鐵鍬刨開牆面,拔出幾根柱子,花了兩刻有餘。” “當時,您相信信長公逃到牆對面,在那裡倒下了?” “是的。從外面情況看,只能這麼認為。就算最後進秘道的人蓋上石板蓋,因為整個寺廟都被燒毀了,那個平平的石蓋也容易被毀壞。大量燃燒的屋頂木頭和熱灰隨之落入井底,所有人都會立刻無法呼吸,窒息而死。事實正如我的推測。” “信長公的遺體真的……在那裡?” 牛一隻覺得口中乾渴,很難再說話了。 “沒錯。漸漸的,牆壁被挖出一個洞,一股黑煙噴冒出來,我們蹲在地上,憋住氣,等了好長時間。隨後,我走過去,很快就找到了信長的屍體,他個子高,穿著被弄得黑糊糊的綾子睡衣,左手帶著射箭用的鹿皮護套,容易辨認。一個年輕男子趴在他身上,似乎要保護他,那是森蘭丸大人。而愛平、宮松兩人則明顯有用手指抓撓和用小刀戳挖牆體的痕跡。我們好不容易把四人的屍體拖出來,在清玉上人的命令下放上板車,蓋上葦席,沿著小路回到寺廟,然後念著經文,給他們清洗身體,穿上麻佈單衣,連頭帶腳塞進盛放五穀的背囊中。” “信長公什麼樣子呀?”牛一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除了手腳的擦傷,幾乎和平素一樣。最初臉部表情猙獰,清玉上人將手放在他的臉上,念了一會兒經文,那猙獰的表情就不可思議地消失了,最後臉上甚至還露出一絲微笑。我曾在丹波山中領略過清玉上人的功力,當時他還是學僧。時隔幾十年,又看到了。” “就那樣舉辦了葬禮?”牛一欲哭無淚,欲說無聲。 “沒有。清玉上人將四人的屍體放到棺材裡,點上香,然後換了一身衣服,等著天亮去二條御所收殮屍體——信忠大人的屍體尚未收殮。我跟著一道去的。在梅雨過後的炎炎烈日下,那些屍體都放在那裡兩天了,周圍滿是屍臭。清玉上人把手放在每個人圓睜的眼睛上,念著經文,合上他們的眼皮,不論武將還是士卒,一視同仁。清玉上人想把所有的屍體收殮好,再一起做法事。” 權兵衛繼續語調平淡地說著。 “明智軍沒有阻攔你們?” “完全相反。放棄搜索信長遺骸的明智左馬助大人來到二條御所,看見我們認真地為死者念經超度,便自報家門。清玉上人也表明了身份,左馬助大人趕緊道謝,說自己的主公光秀大人曾得到阿彌陀寺的諸多草藥。如此一來,兩人成了朋友,所謂一見如故,指的就是他們這樣的人。左馬助大人不僅把徵集來的多半棺木分給我們,還命令部下幫著把屍體抬上搬運草藥的板車。在他的幫助下,我們把所有的屍體都收殮好了。” “信忠手下應該有四百多人吧?” “不,幾乎所有人都不戰而逃了。這反倒幫了我們。否則,就靠阿彌陀寺的幾個僧人,無論如何也收收殮不了那麼多屍體。放在五輛板車上的屍體最多五十具,我們來回跑了三趟,而且寺廟大殿面積有限,也容納不下那麼多屍體。當時,我最擔心的就是起初從秘道中收殮的信長四人的屍體開始腐爛。雖說放在如來佛像前,還燒著香,但如果惡臭飄散開,跟著我們去寺廟的明智軍就很容易發現信長的屍體已經被收殮了。不過,清玉上人對這種事根本就不在乎,他就是那樣的人。” 權兵衛笑了笑,那不是苦笑,而是帶點羞澀的笑。他對清玉上人無疑很有好感。 “我們給二條御所的每一具屍休都念經超度,工作進行得很慢。左馬助大人出於好意,給我們點上亮堂堂的篝火。我們忙了一個晚上,直到黎明。自從前一晚的秘道挖掘工作開始後,我們不吃不喝忙了兩晝夜。” “那麼,明智軍一直跟到寺廟?” “我再三說沒必要,他們就沒堅持。但是,左馬助大人放心不下,第二天巳刻獨自晃悠到阿彌陀寺,而且手拿尺八,斗笠壓得很深,一幅悠閒僧人的打扮。” “明智左馬助知道了信長公遺骸的秘密?” 牛一吃驚不小,全身都沒了力氣。竟然連敵將明智左馬助都知道自己調查了十幾年的秘密。雖說這件事很平常。牛一還是覺得難過。 “不,他沒有以明智軍武將的身份來寺裡。”權兵衛斷然說道,“左馬助大人是獨自悄悄來的,而且和清玉上人立下盟誓,絕不告訴主公光秀。左馬助大人摘下斗笠後,對著放在大殿中央高處的棺木行禮,似乎在說果然在這裡,然後仰頭望望天空。當時他一定在想,花了三天時間搜尋,原來遺骸在這裡呀。” 牛一真想大喊我也找了十六年呀,想想還是將話咽回肚內,等著權兵衛繼續說下去。 “清玉上人默默點頭,使個眼色。左馬助大人靠近棺木,說道:'能讓我看一下嗎?非常感謝。'他輕輕揭開蓋在信長臉上的白布,嘴裡喃喃有詞,似乎在念經文,很快又嘆了口氣,說道:'肯定是信長,但他身上似乎沒有傷痕,面容看上去也很和善,讓人怎麼也想不到他曾殺死數十萬男女。我看過很多死人的面容,凡是生前殺過人的,死的時候面容都顯出怒態,唯獨信長例外。'他不可思議地來回看看我和清玉上人,卻沒再追究。清玉上人講述了事情的大致經過,但當時還不知曉封堵秘道的元兇。之後,左馬助大人問他打算怎麼處理屍體,清玉上人大大方方地答道:'這個阿彌陀寺是織田家在京都的菩提寺,請允許我們在這里火化、埋葬。'” 中世紀以前的日本,大名、貴族希望再生,主要選擇土葬;只有下層民眾才是火葬。隨著佛教的傳入,這個傳統被顛覆,因為肉身的消亡可以讓靈魂更早得到淨化,上層集團也變得以火葬為主。 “左馬助大人同意火葬,只是擔心骨灰怎麼處理。他說如果就這樣放在阿彌陀寺,肯定會被下一個強權者奪取。他表示絕不會告訴主公光秀,但是會有人覺得他行動可疑,向主公光秀告密。一旦光秀知道,或許要搶走。信長的骨灰將會成為後世政治鬥爭的工具。我和清玉上人都沒考慮到這點,一時面面相覷。左馬助大人想了很久,說他有好辦法,希望只對我們兩人講。於是我們三人將密談的場所轉移到清玉上人的方丈室。” 牛一咽了口唾沫,等他說下去。但權兵衛再次狼吞虎咽地吃起多志添的米飯,說到一半不說了,不僅如此還把話題岔開。 “我想問個事。” “什麼事?” “您剛才把我的侄女阿楓叫成多志,我想听聽這名字的來由。” “講到關鍵的地方,您突然扯起這個,這算怎麼回事呀?”牛一用笑容掩飾住內心的焦急,“也沒有別的意思。和清玉上人見面時,多志夫人還是個女孩,我沒機會一睹芳容。但是她嫁給村重前,我曾見過一次。當時,信長公還住在岐阜城。只看了一眼,我就被她的美貌打動了。這不過是無聊男人不切實際的單相思罷了。我甚至覺得就算政治婚姻,也不能把這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嫁給村重那個半老頭子呀,真不知道信長公怎麼想的。就因為這個無聊的緣由,我把阿楓叫成多志。您儘管笑話我——這是老人的妄想、老人的回憶。” 說到這裡,牛一能感覺出臉頰發燙。 “是嗎?您能毫不隱瞞地講出來,我很高興。說實話,我這傢伙也曾動過同樣的心思。我和師父一起去生駒家時,曾從旁看到多志夫人。雖然我也知道不對,但還是難以抑制住那種心情。所以,只要提到多志這個名字,不知為何,我就會覺得牽掛。真是不好意思。” 兩人對望著,同時笑了。不過,笑的時間不長。 “那麼,我們就接著聊正事吧。”權兵衛再度表情一肅,“不是我賣關子不說出秘密。事實上,需要時機。” “需要時機?什麼意思呢?”牛一不明白他的真實想法,眉頭不覺一皺。 “左馬助大人告訴我們埋藏骨灰的秘密地點之後,師父曾鄭重叮囑我——為了保守秘密,只要秀吉活著,就絕不能靠近那裡。埋葬九年後,因為秀吉的寺社分離政策,阿彌陀寺被強行遷入現在這個小地方。那時,無奈之下,我得到那些曾無償獲得草藥的人們的幫助,悄悄挖出骨灰,轉移了地方。從那以來,我再度嚴遵師命,直至今日都沒有接近過埋藏處。信長的骨灰肯定在那裡,不過,太田大人,為了遵守和師父生前的約定,請再寬限我一段日子。就這幾天,秀吉那傢伙肯定要死了。那樣我們就能重見天日了,我會帶你去那個地方的。在此之前,請您忍耐一下。” 權兵衛深深鞠了一躬。 肩膀如岩石般寬厚的這個男人,一旦承諾就不會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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