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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節

信長之棺 加藤广 8294 2018-03-13
第二天早晨,伯耆守再度快馬趕來。 “喜事。和泉守大人,……”他神采奕奕。擦著汗,衝牛一說起來。 “昨晚,太閣大人突然回到伏見,他說要接見您,不是在京都的新宅子,而是木幡的伏見城。他的意思好像是在施工中的舟入學問所等您。不過他昨天回來得很晚,所以時間改在下午兩點。學問所要到四月二十六日才正式開放,您可是在開館前進入了,能被邀請,享受這一殊榮的人不多。真是好事。一直關心您的治部大人也非常開心,還讓我向您問好。” 他因為激動,聲音都顫抖了。 “感謝你們長期以來的關照,這次多虧了伯耆守大人你。還有治部大人。對了,對了,趁我還沒忘,把受託的醍醐寺賞花記給您。” 把昨天伯耆守忘記拿走的《賞花記》遞上去後,牛一有了一種和年齡不相符的亢奮感。這種感覺和激動相差很遠,是一種緊迫感——時機終於到了。

(如此一來,所有煩事都將結束。) 接下來,只剩下尋找信長公的遺骸了,那件事一直掛念在心頭。雖然此時還全然沒有線索,摸不著頭腦,但牛一還是非常開心。 牛一手邊的《信長記》共十五卷,按照和太閣的約定,卷一從信長公三十五歲寫起,也就是信長公跟隨足利義昭進京的永祿十一年,末卷則寫到天正十年的本能寺之變。 (這不過是個記錄。賣掉就可以賺錢。) 牛一已經下定決心。但是在牛一攜帶的柳條包中還藏著一本“信長記”——《信長前記》。開頭略微提及信長公父親織田信秀的事蹟,然後從天文十五年,信長公十三歲行成人禮開始,一直寫到永祿十一年進京前。這是牛一苦心之作,涉及方方面面的話題。在其開頭部分,他是這麼寫的——

“這是有關信長公進京前事蹟的一本書。” 但是標題還空著。他也擔心被太閣發現,但與此相比,主要是因為他很難定題目。 賣給秀吉的《信長記》不過是自己作為近臣的工作記錄,其中沒有作者的任何遐想。那本標題未定的《信長前記》才是寫手牛一的心血之作。遺憾的是,這本書的內容和字數都無法讓他將其命名為《xx前記》。何時,用何種形式將這個標題未定的稿子悄悄插入賣給太閣的《信長記》中,這也讓牛一躊躇。他在腦海中思索過——治部何時會看《信長記》,還不能確定;太閣臨終時,城內會不會混亂。自己能否乘機進入學問所,這也不清楚。最重要的就是迅速掌握城內的動向,但自己目前是隱居之身,連打探情況都很難。最有把握的就是從大山伯耆守處獲得信息,但他本身就公務纏身,而且牛一也擔心如果刨根問底,會讓他產生不必要的懷疑。

(還是要啟用我雪藏在佐佐木處的才藏嗎?) 才藏盲目祟拜太閣,是因為太閣和他一樣出身下層卻能成為統管天下之人。這點讓牛一撓頭,但是作為忍者,他技藝超群,頭腦聰明,是極難得的人才。 (給他跑腿錢,讓他隨時打探城內動向。除此再無他法。) 牛一茫然地考慮著對策。 太閣當然不知道牛一的打算。石田等幾人前來迎接牛一,提前到達學問所,在這裡算準時間,不差分秒地參見太閣。賞花會後,太閣休養了一段時間,稍微恢復一些精力,但依舊面色暗黑,顯出病態。他滿臉堆笑,對牛一完成《信長記》表示祝賀。 太閣親自把牛一帶到新建在宇治川北岸舟入山頂的舟入學問所的茶亭處,由此可見他非常開心。這裡除了離伏見城太近這個缺點外,四周開闊。松樹、杉樹、青竹繁茂,充滿山野風情,就學問所而言非常理想,環境怡然。

“和泉守,你的著作就存放在這裡。不,應該說,為了你的著作,我建造了學問所。怎麼樣?” 太閣心情非常好。 “您言重了,過獎了。”牛一也表現得非常開心。 但是,獻書一事不會就這麼簡單結束。太閣把牛一叫進學問所內一個能鋪十二張榻榻米的房間,將侍女、隨從等閒雜人屏退出去。令人意外的是,有位客人已經等在那裡了。楠正辰,楠流派的軍旅作家。他是慶長元年死掉的文人楠長諳的兒子,後來改名楠不傳。作為戰史研究的大家,他奉命陪同考證《信長記》。 “和泉守,你再靠我近一點。正辰坐在旁邊。正辰,你慢慢朗讀和泉守撰寫的著作。從頭開始,聲音盡量大一些。” 太閣把扶幾拉到面前,雙手托著下巴。做出長時間聽講的架勢。

太閣想監修《信長記》嗎?事情非常清楚,還是老一套,他不想後世對內容有所指責。 (這可是大事。) 事情的進展出乎意料,這讓牛一愁眉苦臉。早知道這樣,就不要三十枚金幣的稿費了。他預感到自己背上了沉重無比的包袱。 不出所料,從卷一,永祿十一年信長公跟隨義昭將軍進京這個部分開始,太閣就會對稿子的一字一句進行審核,不當之處命令當場修改。照這樣下去,後面文稿部分的結果可以想見,但光詞語修改還是可以接受的。永祿十二年“六條合戰一事”(卷二)開篇的“平定伊勢”部分安然過關。然而,讀到“元龜元年的南北之爭”(卷三)部分後—— “是說金崎城的事吧?那真是一場苦戰喲,讓我懷念。” 太閣兩眼放光,喉嚨裡有痰,聲音嘶啞。

“那一次啊,信長公真是徹底敗了,你如實寫的?總之,你先讀讀看!” 正辰膽戰心驚地從《攻打越前手筒山》讀起—— “終無法實現原定計劃,因命木下藤吉郎(豐臣秀吉)留守金崎城……” 即便坐在旁邊,也能發現太閣的臉驀然紅了。 “和泉守,你胡寫什麼呢?”斥責完,他不停咳嗽,痛苦地吐掉一口痰後,瞪著牛一,“命令木下藤吉郎留下,這是什麼話?這場仗原本就打得不漂亮。牛一,信長公在這裡受到朝倉義景軍的兩面夾擊,僥倖活命,不管不顧地逃回京都。我看見他的窘狀,主動殿後。這是我當機立斷,沒有接受命令。當時,勝家等人握著我的手,流淚鞠躬,說後面的事就拜託了。只有內府(德川家康)大人很耿直,想要留到最後和我共進退,這也被我拒絕了。我秀吉率領孤軍,公然在前線點起簧火,假裝有很多部隊正準備迎頭痛擊朝倉軍。我盡可能為信長公爭取時間。那時,我要是不守衛金崎城這條退路,信長公必定喪命。難道你不知道?”

太閣越說越激動,牛一不知如何答复。關於太閣說的這些事,信長公的近臣沒有記錄過,也沒有談論過。 “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後悔。那次殿後,我損失了一千多人,是我當時一半多的兵力!我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但信長公的褒獎是多少呢?你覺得呢?和泉守,只有三十粒小金子,甚至不夠我為那些戰死者念經超度的費用。” 太閣就像那些部下昨天才戰死一般,嘴唇顫抖,眼淚滾滾而下。最後,他趴在扶几上,癱軟下去。即便上了年紀,他還是容易情緒激動。 牛一和正辰對視一下,只能呆呆望著太閣。很快,太閣抬起頭,緩緩從懷裡掏出紙擦擦臉頰的淚水,再次嘟嚷起來。 “我的付出毫無意義,回到京都的信長公完全嚇怕了。他把寫著'朝倉大人得天下,我不再奢望'的誓約交給天皇,懇請朝廷代為斡旋。當時,朝廷的大臣們取笑他,說他是臨時抱佛腳。”

他瞪著牛一:“怎麼可能有那種事?” 牛一狼狽不堪,他無法相信自己尊敬的信長公竟做出如此沒出息的事。 “怎麼可能?你說什麼呢?你的意思是我撒謊?”太閣的臉色都變了。 “沒有,我完全沒有懷疑您的話。” 牛一趴在地上。 太閣怒吼道:“那你就別說怎麼可能!” “對不起。” 不能不屈服。旁邊的正辰也慌了神吧,和牛一一起趴在地上,不停顫抖著。 “要不然,今天我向朝廷申請一下,把信長公當時呈遞的誓約借出來,作為證據,給你看看。” 他都這麼說了,牛一啞口無言。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須臾—— “算了。”沒想到太閣就此不計較了。牛一抬起頭,太閣已經恢復平靜,不停咳嗽,吐了一口痰。

“現在讓朝廷提及往事,也是給他們添麻煩,不好。而且,你不想寫信長公的敗仗,這種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事先說過,和泉守,不要過分稱頌信長公。好嗎?恰當地寫,只要遵照事實,恰當地寫。” 當天,簡單吃完晚飯後,一直忙到半夜,直到把捲三弄完,工作才停止。但是,太閣不准備回城。 “我也住在這裡。” 他很固執,不聽勸告。於是,牛一和正辰二人不得不留在學問所。他們通宵對當天指出的問題進行修訂。 對於兩人意見不合的部分,只能省略不寫。對太閣提出異議的金崎城部分,他們修改如下—— 事已至此,無計可施,決定撤退,由木下藤吉郎留守金崎城。 轉天,時近中午,太閣來了。昨天,他費神勞力。本開始恢復的身體又虛弱下去。這天,在誦讀的過程中,他咳得非常厲害,常常趴在扶几上。從城裡叫來了醫生,但還是止不住咳嗽。對於往昔的事情。太閣記得非常清楚,讓人驚訝,對於文章的推敲也更加嚴格。他們又一直誦讀到半夜。

信長公對朝廷的冒犯行為以及種種殘暴行徑,牛一本打算迴避,沒有寫進稿子裡,結果這次被命令一一補上。在卷七的開頭處,加了個小標題——“朝倉義景、淺井下野、淺井備前,三人頭成菜餚”,描寫了信長公的瘋狂。信長公將三人的腦袋漆成彩色,放在盛食物的木盤上,作為新年酒會上的助興物。而且,當年讓朝廷上下悲痛的“奈良東大寺屠殺事件”也被命令添加進去。太閣走後,牛一他們當晚就補寫,謄抄,轉天給他審閱。 連著兩天通宵工作,牛一非常疲憊。 第三天,太閣來得更晚,中午過後才到。他們從卷八開始誦讀,讀到中間的“三州長筱合戰”處,又惹出大麻煩。 牛一認為這場戰役中,織田的火槍隊壓制了武田的騎兵隊,輕視內府(德川家康)大人的存在。這又讓太閣勃然大怒。 “和泉守,你這傢伙又犯同樣的錯誤。你不要總是抬高信長公。長筱合戰的獲勝完全是內府大人的功勞。我們織田軍只是藉出火槍,之後就在一旁觀戰了,甚至都沒有出手相助。” 太閣氣得滿臉通紅,牛一膽戰心驚。 “但是我當時在隊伍中聽說,為了抵禦武田騎兵隊的攻擊,信長公下令修築柵欄……” 對牛一的辯解,太閣付之一笑:“你就別說蠢話了。那種辦法是我在永祿年間攻打美濃時想出來的。內府大人對此大加稱讚,然後在此基礎上進行改良,加以使用。如果你在記述時,將此功勞歸到信長公身上,內府大人有朝一日看到,我將無顏以對。而且,織田軍借給內府大人的火槍數也不是三千,而是不足五百。信長公只是命令他們不停射擊。另外,也不像你說的那樣有三道防線,在長篠原本就沒那麼寬闊的地帶。你不要虛飾,趕快改過來。在你修改之前,暫時不要誦讀了。” 之所以弄錯火槍的數量,是因為牛一沒有核實同僚的報告,就將其記載進日誌中。織田家的武將在匯報時虛報了火槍數,而牛一大意了,沒有發現他們玩弄的詭計。這一天以牛一的完敗告終。 就這樣,誦讀工作中止了三天。重新開始誦讀的那天中午—— “和泉守大人!”正辰靠近牛一,“說一件事,您千萬不要認為是晚輩的胡亂推測。” “什麼事?” “我拜讀了這篇《信長記》。和泉守大人,您在這篇文章中,好像有意迴避記述當時的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不是嗎?”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牛一斷然否定。 “的確,這兩位的名字在文章中是出現的,但都是和其他武將的名字放在一起。沒有談及木下大人、德川大人作為武將所發揮的個人作用。” “應該沒有這回事。”牛一的臉上顯出膽怯的神色。 “我說得沒錯,只是您沒意識到罷了。不僅是太閣大人指出的那個長筱合戰。再往前看,卷三的姊川合戰,我是一介軍旅作家,我對這場戰役的理解是——完全是內府大人的功勞,戰鬥才取得勝利。和泉守大人的記述卻蜻蜓點水——'在西邊的三田村口,家康公受命打了頭仗',之後全是有關信長公追剿逃敵的記述。我覺得這對內府大人不公平,太閣大人的批評不是沒有道理。” “是吧。” 姊川合戰是牛一本人親臨前線觀戰後記錄下來的,但對方是個軍旅作家,也無法反駁。 “至少通過當時的軍力配屬圖,我是這麼感覺的。” “那麼,你覺得怎麼辦?你有什麼好建議嗎?” 牛一慌張起來。此時,連他本人也非常清楚自己作為寫手的自信發生了動搖。這種感覺從未有過。 “這麼做吧——”正辰微笑一下,“從卷十開始,就要涉及太閣大人進攻中國地方的事了。把太閣大人推到前台,栩栩如生記述太閣大人被信長公褒貶的形象,如何?雖然這本書的書名叫《信長記》,但太閣大人最關心的是想看到自己作為主角,活躍在往昔的形象。因此他才會那麼熱心地聽我們誦讀,不是嗎?說實話,他對別人的事情根本就不關心。對吧?” “別人的事,根本就不關心……” 牛一覺得自己作為寫手的驕傲和姿態受到蹂躪,心中不快。但正辰淡定地繼續說著。 “是的。太閣大人想看到自己的功績。還有一點,和泉守大人,治部大人沒有告訴您寫這本書的目的嗎?” “和江戶城的藏書量對抗?” “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但不僅如此。” “那就不知道了,治部大人只是讓寫江戶城裡沒有的書。” “是嗎?”正辰目不轉睛地盯著牛一,考慮著什麼。 “還有其他的目的嗎?” 牛一覺得其中還有自己不知曉的內幕,心中更加不悅。 “沒有了。太閣大人、治部大人沒有其他意思,在下我……”楠正辰衝著天花板吐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決然的神情,說出一番讓牛一始料未及的話來,“那麼我來說。不過,請您要理解,我要說的話不過是小人的胡思亂想。這絕不是太閣大人和治部大人的意思,好嗎?” “明白。” “您能衝著武士刀發誓嗎?”他直直看著牛一的眼睛,說道。 “我發誓。” “那我就說了。民間覺得太閣大人因為寵愛可愛的秀賴公子,前年殺死了秀次大人,認為他殘暴,評價不好。和泉守大人,您不覺得他殘忍嗎?” “這個……”牛一含混其詞,無法多言。對面這個男人是太閣的近臣,不知道他背後會說什麼。但正辰緊盯不放。 “和泉守大人,您完全不要有顧慮,說吧。在下保證不會對外人說。” 正辰目光清澈,眼睛一眨不眨。牛一凝視著他,琢磨起這個年輕人的本意。對方是有名的謀略家,不能因為他目光清澈就隨意講出真心話。 (這個臭小子,是真心嗎?) 牛一在內心中反復自問自答,也直勾勾地看著對方,很快,他下定決心,毅然地說起來。 “我明白了。完全同感。太閣會比一般人更擔心人們對他的那種評價。” “對的。治部大人也非常擔心。剛進入慶長年間,太閣大人就做出讓世間嘩然的事情。在京都,他處死了二十六個基督徒,讓婦孺孩子痛哭流涕,憎恨無比。對於這件事,和泉守大人,您怎麼看?” “我專注於《信長記》的創作,根本不知道這回事。沒想到他會這樣。” 牛一大驚失色。 “太閣大人不應該在京都的大庭廣眾之下處決基督徒,應該在長崎悄悄進行。”正辰苦著臉道,“對於鎮壓基督教,你怎麼看?” “鎮壓是必要的。洋人把基督教推廣到其他國家,教化無知的民眾,讓他們失去反抗之心,而背後卻在磨刀霍霍。” “你能確定那是侵略嗎?” 信長公對此抱著懷疑的態度,離開了人世。 “我能。和泉守大人,您知道嗎?當太閣大人前往九州討伐島津時,長崎已經是葡萄牙的地盤了。” “怎麼可能?我不知道。” 牛一對九州的情況不甚了解,初次聽說這件事。 “在大村地區,那個叫大村純忠的傢伙在和佐賀地區龍造寺家的戰鬥中,財源枯竭,以長崎一帶的年收入為抵押,向葡萄牙人借了百貫銀錢。但是他未能如期償還,抵押被沒收,太閣大人去的時候,長崎一帶已經成了基督教的領地。太閣大人調查土地年收成的時候,才發現這個問題。當地的農民把年收成交給教會了。於是,太閣大人趕緊替大村還款,將土地收回,沒有釀成大錯。不過,葡萄牙人就是不歸還位於長崎的租借地。太閣大人覺得這是日本的恥辱,沒將此公佈於眾……” “還發生過這樣的事?” “不僅如此。天正十五年五月,太閣大人平定九州後,耶穌會日本區的負責人從長崎趕來向他表示祝賀。並帶太閣大人參觀博多和平戶,讓他觀看停泊在那裡的外國艦船,還誇耀說那上面搭載的大砲性能優越,能輕易地從大坂港攻擊大坂城,話裡有話,要求在博多建造基督教會。基督教是他們侵略日本的急先鋒,這已經是很明白的事情了。第二年,太閣大人下令讓傳教士在二十天內離開日本。作為太閣大人,這樣的處置是理所當然的,要這樣解決基督教問題。但是婦孺和孩子們看到那種處決後,反倒更加憎恨太閣大人了。這個很失敗。” “這些事和我的《信長記》有什麼關係呢?” “我想拜託和泉守大人的就在這裡,您可以在文章中把信長公寫得更殘暴些。” “你說什麼?把信長公寫得殘酷些?”牛一憤然問道。 “是的。”正辰淡然回答一句。 “為什麼呢?” “這樣一來,太閣大人的處境就改變了。人們就會認為他比信長公強一點。這就是太閣大人的救命稻草。” “借助我關於信長公的描述,太閣大人和治部大人為他們自己的殘暴找到開脫之詞。是嗎?” 牛一覺得這種想法異想天開。 “是的。我覺得他們兩位希望《信長記》能為恢復太閣大人的名譽,起到一臂之力。”正辰平靜地說道。 牛一愕然了,氣得身體顫抖。但正辰自始至終都很冷靜。 “這是我的臆測,是我的胡亂推測。我不是說了嗎?您不要誤解。” “是不是你的臆測不重要。但是,我為什麼要幫太閣大人和治部大人呢?” “您不願意?”正辰直直看著牛一。 “我不願意。信長公……”牛一抬高了聲調。 “您想說他不是那樣的壞人?”正辰微微一笑,閉上一隻眼睛,“那我來說。在這個國家的歷史上,想要贏取天下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不是壞人吧。平將門、清盛、足利尊氏、義教,請您想想這些人。” “是吧。聽你的意思,信長公也是壞人?” 牛一怒火中燒。 “是的。在下這麼認為。” 他面無表情,斷然說道。 牛一進一步追問道:“那太閣怎樣呢?” “在下絕不會說他是例外。不過,從贏取天下的手段而言,太閣大人比先人要高明。” 牛一瞪著正辰,問道:“胡說。他怎麼高明?” “您不要忘記約定,不能對別人說。” “我會嚴守誓言。” “那我就說了。其他想獲得天下的人都憑藉武力,費盡周折。醜陋呀。但太閣大人是靠智慧和財力奪取天下的。這就是區別。” 他依舊表情淡定。 正辰把聲音壓得更低一點,講述起羽柴秀吉成為關白的來龍去脈。 據說天正十三年,二條昭實和近衛信尹圍繞關白職位,產生紛爭。今出川晴季目睹兩人紛爭不見分曉,便開始謀劃起來,說:“如果這樣,乾脆讓早就想當關白的秀吉擔任此職,不過要和他約定,只有他這一代享受如此特權。” 此時,為了不改變以往“五攝家輪流擔任關白”的先例,他們採用的手段就是讓秀吉成為近衛前久的養子。 “這就是天正十三年七月十一日,關白'藤原秀吉'大人誕生的幕後故事。幸虧太閣大人比前久大人小一歲。運作這件事情的時候,太閣大人動用巨資。這是秘密中的秘密,千萬要保密。好了,關於鬧哄哄的惡人論,我們就說到這吧。關於這個問題,要是與和泉守您分道揚鑣,也沒辦法。” “這倒也是。” 牛一也苦笑一下,就此收場。 擁有共同的秘密後,兩人的連帶關係加強了。 他們從卷九重新開始誦讀,中途,太閣大人因為疲憊,很多時候都在打噸。唯一的聽眾開始打噸後,正辰有意識地加快了誦讀的速度。牛一明白他這麼做是為自己好。 正辰的好意不僅如此。從描述天正五年事件的捲十之後,牛一和正辰合作,將太閣的事蹟穿插進去。讀到那裡,正辰就會搖醒太閣,高聲誦讀,讓他高興得像個孩子。反之,一些對秀吉不利的描述,諸如秀吉和柴田勝家的衝突;秀吉在北部戰場的逃亡;以及他惹惱信長公等,雖然心有不甘,牛一還是聽從正辰的建議,將內容縮成五行文字。 同樣的,為了突出信長公的殘暴,牛一被迫在卷十二中加入“丹波國波多野兄弟被殺”、“荒木一族被屠”,在卷十四中加入“高野聖暴行”等內容。讀到這些內容時,他們也會搖醒昏昏欲睡的太閣大人。 就這樣,四月八日,太閣大人堅持出席的《信長記》誦讀會終於結束了。之所以在這天之前結束,是因為後天四月十日,太閣大人要去內府大人位於伏見的宅第。 四月九日,大家為了太閣大人前往內府宅第而忙亂的時候,太閣大人將約定好的另十枚金幣交給牛一,並用痛苦、低沉的聲調衝兩人囑咐起來。 “二位辛苦了。這是牛一剩餘的稿費。我另準備了十枚金幣,算是正辰的審訂費。你們在這裡再待段時間。牛一要對照自己的記錄,再確認一下事實;正辰則要認真確認其中的內容是否按照我的要求完成。工作結束後,直到六月二日的信長公第十七年忌辰前,別對外人談及這本著作。你們要牢。”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兩人,下達命令。 看來太閣想在六月二日,織田信長第十七年忌辰法會上,作為紀念項目,親自宣布,讓世人大吃一驚。 五天后,太田牛一和正辰商量著修訂好《信長記》,並讓五個年輕寫手謄抄完原稿。雖然懷裡揣著巨資,但牛一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雖然自己執筆時多少有些過失,但充滿自信完成的草稿畢竟被修改得七零八碎,這讓人覺得痛苦和無情。 (那將作為我太田牛一的著作傳承後世。身為作者,不覺得可恥嗎?為了迎合太閣,我再次違背心志。) 內心中的斥責折磨著牛一。 不僅如此,更大的衝擊在於——就連自己或己方的信長公近臣在戰場上、戰鬥中作為事實而留存下的記錄,只要換成和己方不同的立場,另一種解釋就能輕易成立。對此,牛一愕然。這種情況讓牛一更加不堪忍受。 (如果這樣,我試圖撰寫信長公年輕時的事情本身,不就是一種不遜嗎?) 突然間,牛一覺得作為寫手的自信在身體裡崩潰了。 (回大坂去。) 牛一歸心似箭,甚至覺得那柳條包裡薄薄的《信長記》(《信長前記》)很沉重。 “回大坂!” 牛一再度衝著天空叫嚷道。一瞬間,紗耶的白淨笑臉浮現在天空中,而後又消失了。這十幾天,牛一甚至忘記了她的存在,他想起自己臨出門的時候,曾不負責任地說了一個約定——和上次賞花會一樣,這次也就三天時間就回來了。 牛一的身體登時顫抖起來,無法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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