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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節

信長之棺 加藤广 5776 2018-03-13
睡夢中,幾次聽到了山鳴。 那動靜突然臨近耳際,旋又變成地下的悶響。一瞬間,太田牛一(太田信定)從淺眠中醒了過來。恰是這時,天地開始崩裂。 這個宅子位於趕建的伏見城下,是一個警衛居住的簡易房屋,雖然外形看上去不錯,但內裡的天花板、地板、牆壁等都非常脆弱。在地震的最初一擊中,薄薄的杉木地板一下子就拱起來,整個宅子似乎就要傾斜著滑落下去。 臥室裡的牛一被弄得滾來滾去,中途猛地撐開兩肘,好不容易穩住身體。十年前,當他去伊勢地區抄錄往昔伊勢禁衛軍的史料時,突然地震了。那場地震中,他積累了些經驗,這次果然派上了用處。 (那次地震更加猛烈。) 信定不覺比較起兩次地震,這讓他很快就有了自製力。信定默念不要慌亂,要沉著,他發現月光不知從何處透進屋內。借助著微弱的亮光,他注意到臥室角落裡有一根快要折斷的杉木柱,那根柱子暫時抵住天花板,形成了一個狹窄空間,信定縮著身子鑽了過去。牆上的灰土無情灌進他的口鼻,讓他難以喘息。

(但是,如果再震一次,這裡就要坍塌了吧,一定要快點衝出屋子。) 看著頭頂上方垂掛的天花板,信定一瞬間做出判斷。下定決心後,他找到通向廊台的書房的方位,一腳踹開拉門,好不容易爬了出去。期間,門框狠狠砸到了他的左肩,幸好身體沒再受到別的傷害。他忍著肩膀的疼痛爬行,朝前弓著身子,衝到了庭院裡面。 伴隨著兩三下轟鳴,大地再次晃動。信定跌跌撞撞爬到老松樹的樹根下,扭頭一看——幾是同時,他剛剛鑽出來的宅子便轟然倒下,揚起一片塵土。 (該不會是關白秀次的陰魂不散吧。) 牛一突然想到了早晨時的事。 聽說今年(文祿五年)進了閏七月之後,豐後地區一直強烈地震。今早,竹田城的城主中川秀成派人將這一消息送抵伏見。謠言登時在城內散開,所有人都只是點點頭,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據說,該消息尚未報知太閣大人。

不僅是遙遠的豐後地區地震。去年七月,蟄居高野山的前關白秀次奉太閣之命飲恨自殺,伏見城內很快就有了流言,說此後一年中將有陰魂作祟。然而,直到秀次的周年祭(七月十五日)時,一切兀自安然無事。但是,今年是閏年,有兩個七月,所以決不可稍有放鬆。今天早晨,負責警衛工作的下人們曾討論這個話題,哪知緊接著就地震了。 牛一深深吸了口氣,抬頭看著天空。天空亮得出乎意料,十三夜的月亮兀自殘留天際。從月亮的位置來看,時間尚不到十一點。如此說來,目前離他習慣看完書上床的時間不出一小時。 (會有餘震的吧。) 接下來要做的是弄清風向。下風向固然危險,上風向亦非絕對安全。火災時有個規律——火勢會旋轉著蔓延。將著火的地方和風向連成一條直線,要選擇這條直線的右邊或是左邊,地勢低窪且傾斜的地帶。

風到底往哪邊吹呢?信定想起身確認一下,借助紅紅的月光,他悄悄環顧四周。不久,伴隨著似乎從地底傳來的轟鳴,大地再度震動。這次的震動太強烈了,信定咬牙忍受著,等待轟鳴消逝。隨著這次震動的衝擊,門柱、拉門完全從視野裡消失,適才歪七扭八的樑柱更是完全崩塌。 幸虧周圍沒著火,信定覺得這樣就不用掛慮火勢蔓延了。他轉到屋後,突然瞠目結舌——正房後面有他自費增建的一個書庫,他常常引以為豪,哪知那個書庫此際竟是無影無踪。一眼看去,只有如小山般隆起的沙土。 (書庫後面的圍牆坍塌了吧……) 信定尚可微微苦笑,只因他確信那書庫縱被沙土覆蓋,都不會受損。 根據十年前伊勢地震時的經驗,信定從原來為伊勢家族掌管圖書的老臣那裡學到了建造書庫的知識。侍奉信長公後,他曾在大坂的自宅旁建了書庫。他聽說伏見的地質結構不穩固,便在書庫四角堆上石頭,沿著這些石頭撐起粗大的櫟樹柱,再將牆面用厚厚的櫟樹板包住。在屋內的地上,不分前後左右,鋪滿木炭,上面則鋪好桐木地板。這次建造書庫時,他採用填充的辦法改造了書架,可以根據藏書的大小,隨意改變書架的高度和層數。

這書庫堅固而且耐濕,雖然頗花功夫,但幾無蟲害,不用每年立秋前晾曬書籍,每三年弄一次就行了。不管寫作任務如何繁忙,信定都要把用過的古書、草稿等放到裡面。今天晚上,他正是遵照這個習慣,將書放好後才就寢的。 (明天挖起來肯定會很費事,但畢竟是地震弄的,沒辦法了。) 想明白這問題後,信定不覺茫然望著庭院中那早就失去了往日風采的倒下的灌木。而後,周圍突然開始喧鬧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通往城門的石子路上滿是軍馬和軍旗,到處都亮著火把,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奔向伏見城的本城。 ——出事時,就由我帶頭保衛太閣殿下! 大名們開始競相展示忠義救主的表演。但是信定今年才得到解脫,當了隱士,在別的地方偷偷建好新的隱身地點。明天就打算離開伏見城了。太閣的死活,他真是懶得打聽。他關注的是另一件事。

(秀吉這傢伙會不會被這場地震弄死啊?要是他死了,大家只怕會說這場地震是“關白地震”嘍。) 如果拿這個當地震記錄的標題,肯定非常刺激。信定此時半是清醒半是模糊,腦袋裡幾乎都是創作之事。 牛一撣落衣服上的灰土,透過夜色,偷偷仰面望著伏見城。 平素,太閣大人引以為豪的天守閣就算是夜裡都會金光閃閃。那些鋪著金箔的屋瓦,現下則是蕩然無存,本城下方到處升騰起火焰和白煙,壯觀無比的石牆似乎徹底崩塌。 (如此一來,太閣大人……) 信定忽想,若太閣大人就這樣被砸死,他以後就能隨性創作了。對獨立寫作而言,這是最好不過的快事。信定不覺有了一種叛逆的解脫感。當晚,大火肆虐蔓延城內之際,牛一微笑著,似乎欣賞著強風吹拂火星的樣子。

自從在越前松任見到秀吉並追隨他後,到現下足足有十三年了。晚年的牛一除了擔當一些閑職——譬如負責照看秀吉那個雙目失明的側室松丸殿的安全,便是負責記錄秀吉的一言一行,成了個並不乖巧的宣傳者。 牛一雖然編輯著奉承太閣大人的書籍,內心卻不舒坦。太閣大人不光喜歡自我吹噓,更不允許牛一記錄他們昔日共同的主公織田信長的業績。 擁戴信長的牛一難以拭去心中的不滿——這男人曾受到信長的無比關照,而且完全繼承了信長的權力,他豈可這樣對待舊主?何況,就算他生來好色,總不該將信長公的女兒(三丸殿)、外甥女(淀殿)和信長公弟弟信包的女兒(姬路殿)都納為妾吧!他太厚顏無恥了!聽說他甚至要染指信長公的次女冬姬(故去的蒲生氏鄉之妻),使得冬姬唯有出家躲避。

隨著年齡增大,牛一日漸厭惡竟甘心幫秀吉照看側室的自身。前年春天,他提出隱居,將一些未完成的著作,諸如《豐國大明神臨時禦禮祭記錄》、《太閣大人軍記》等,交給了助手大村由己。大村以前是一個講童話的人。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想暗中撰述信長公的傳記。 大村由己很早就想親手記錄太閣大人的言行了。當牛一將相關工作託付給他時,他竟然淚眼婆娑,謝道:“太好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難忘!” 這讓牛一有點吃驚。 (他就那樣喜歡太閣大人啊?) 感嘆和揶揄幾乎就要衝口而出,幸好他立刻又咽回了肚內。 去年八月時,由己沒得到太閣大人的允許,就離開了伏見城,隱居大坂。他宣稱是要迎接六十大壽,所以才會隱居,但是沒人相信。之前,他奉太閣大人之命撰寫《天正記》,聲名鵲起,愈發得到信任,但是那次的隨意行動讓他失去了信任。他主筆的《天正記》都寫到第九捲了,卻被命令中斷,其他一些看上去完全不相關的歌謠等更是不讓謄抄。

今年五月,由己在大坂天滿地區的家裡突然故去,這著實讓人吃驚。據說他一直被頭痛折磨。牛一不知道託他撰寫的著作結果如何。如果他編寫《天正記》的同時又要負責牛一交代的任務,從而超負荷工作……牛一覺得很不舒坦。而且,得知由己之死,他開始認真思索一個問題。 牛一比由己大九歲,早晚會跟他一樣命喪黃泉。信長公第十七個忌辰的文祿七年之前,他無論如何都想完成他的傳記。今晚,從地震中僥倖活下來後,他再次想起了曾經下定的決心。 第二天早晨,兩個男僕趕了過來。今年春天時,牛一給他們放了假。年長的是附近的老百姓;年輕的才藏目前在童話師佐佐木四郎那里工作,是在加賀被佐久間盛政殺害的直助的親戚。而且,這個才藏其實是加賀的忍者,對伏見城內的事情無所不曉。

“太閣大人畢竟不是常人。城裡那般混亂,他竟是安然無恙。” 才藏由衷高興。看著他那天真無邪的面容,牛一暗自咂了下嘴巴,但沒有表現出來。 “同喜同賀。”他岔開話頭,問道,“第一個衝進城內的武將是誰?” 牛一覺得有趣,如同獵人打鳥時看著獵狗相互角逐,爭搶獵物一般。 “那個人,您想不到的……是蟄居的加藤清正!城里人都這樣說。” 牛一的腦海裡,兩幅畫面交錯了——滿臉忠義的清正得意揚揚,晚到一步的石田三成愁眉苦臉。其實,牛一希望他們都不要邀功請賞,不要為了爭誰是第一個進城的而相互角逐。 “果然是啊。” 牛一鼓起嘴巴,“啪”地吐了口唾沫。 “您不覺得好奇?”才藏露出納悶的神色。

“這就合了一句老話——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您這話怎說?塞翁是指誰呀?” “好了,好了。我只是想說這件事遲早會傳開,人們肯定會說那個人是'地震加藤'的。” 牛一苦笑著,避開了這個話題。 加藤清正是太閣大人親手栽培的一個大名,受封熊本城,掌管肥後地區,有封地二十五萬石。秀吉出兵攻打朝鮮時,他和秀吉的寵臣石田三成不睦,惹怒了秀吉,被勒令回國,目前正閉門反省。牛一不喜歡石田三成的小姦小壞,卻亦反感加藤那貌似忠義,顯得粗野的面容。聽說在太閣大人看不見的朝鮮,加藤幾乎每晚都要女人相陪,吃喝嫖賭,放蕩不堪,讓朝鮮人對日本的印像一落千丈。民間藝人常說加藤是帶著梅毒歸國的。 “好了,廢話就聊到這裡。你們幫我看家吧,我要去看看平素關照我的人,比如說松丸殿,和她們打個招呼,我就要去隱居了。明白沒?” “明白。您離開時,我們正好打掃一下屋子。您路上留神。” 才藏行了個禮,便手腳麻利地收拾起來,他的身上沒有了往昔忍者的影子,看上去就是個年輕人。牛一對他抱有好感。 “你幫我大忙了。我一個人住,屋裡幾乎沒有值錢東西,就是書庫要麻煩你們。那個書庫被埋在灰土下,請你們一定要挖出來。你們幹活的時候,那個做飯的老婆婆會來的。她身體硬朗得很,這次地震肯定是弄不死的。反正她只要活著就會來的,讓她準備一下飯菜和茶水就行了。” 牛一說完就急急忙忙走了。大概一小時後,牛一回到了倒塌的宅子。不出所料,庭院裡鋪上了草蓆,上面放著老婆婆做的茶泡飯、野菜湯和豆醬。城里分配的糙米也領到了,堆得像座小山。牛一在庭院裡看見老婆婆後,馬上就嚷起來。 “老婆婆,你來了,太好了。你準備得真豐盛,謝謝。” 見牛一安然無事,老婆婆高興得哭了。牛一抱著老婆婆,雖說他是來到伏見城後才僱用她的,但他畢竟舉目無親,所以和她感情深厚。兩人抱了許久才分開。牛一將擺放的飯菜吃得乾乾淨淨,他飯量很大,和年齡不太吻合。填飽肚子後,牛一陪著兩個男僕著手清除書庫周圍的灰土和瓦礫。 中午之後,書庫的挖掘工作結束了。 “幫了大忙,非常感謝。之後就是整理藏書、古籍,我一個人隨便弄弄吧。” 牛一把書庫的門稍微打開一點,鑽了進去,從熟悉的儲藏室裡拿出幾枚小銀幣當謝禮,遞給瞠目結舌的三人。這隱含有封口費的意思,讓他們別把書庫和里面的東西告訴別人。 三人很快就離去了,牛一確認周圍無人,便拉開了書庫的櫟樹門。午後的陽光一下子照射進去,映襯出屋內情況。這屋子長、寬都是三間。以前在安土城的時候,還有些帶家徽的書櫃,那些東西現下都沒了,隨著安土城被燒毀。正因如此,屋中央和兩側可以將書架放得滿滿的。 牛一點燃燈籠裡的蠟燭,察看書架的各個角落。跟隨信長公的三十幾年,尤其是侍奉秀吉後,手頭很是寬裕,不用惦念錢,所以收集了一大批善本古籍。這些都安然無恙。在能登開始撰寫的信長公傳記的草稿、相關的史料、記錄等因為輕,從書架上掉了下來,散落一地,但似乎也沒什麼缺損。 (那些最關鍵的東西,怎麼樣了呢?) 裡側的左邊屋角放著用舊衣服包裹的五個木箱。箱子都是安然無事。自從十四年前將之藏到尾張成願寺以來,他帶著這五個木箱輾轉大坂、伏見,獨自守著這些無主之物。箱子上的鐵鎖都生鏽了,但箱子依然很結實。 牛一暗中花了不少錢在大坂、伏見建造堅固的書庫,就是想有個隱藏這五個木箱的地方。他用雙手挨個拎了拎沉甸甸的箱子,確認無誤後,心情又舒暢了。 (這就行了。今天晚上將它們全部打包,明天離開這裡。地震之後一片混亂,反倒不引人注目。) 搬到新的隱居地後,絕不苟且偷生,要專注編寫信長公傳記。他要用這個傳記把有關這五個木箱的信長公的本意悉數寫下。這沒準會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歷史的記敘肯定會由此出現變化。 對了!那個記錄中一定要再添上一個謎底,就是信長公喪命本能寺之後,其遺骸到底去了哪裡。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但都只是納悶,不願再碰觸這個問題。這就更讓人匪夷所思了。縱是現下想想,牛一都覺得悲痛和憤怒。 牛一的憤怒矛頭總是指向太閣秀吉。 本能寺之變後,他欠秀吉兩個人情,一是當他被懷疑貪污“美濃金”時,得到了保護;另一個則是當他當了御用寫手後,從秀吉那裡得到了高額俸祿。 但是,天正十年十月——牛一被幽禁能登時,秀吉不管不顧織田家族,自行去大德寺舉辦了信長公的葬禮,那完全是演戲。據說他們根本就沒尋獲信長公的遺骨,只好做了個信長公的木像,將之燒成灰頂替肉身,放到了棺材裡面。根據大村由己的記錄,池田輝政和信長公的四子羽柴秀勝一前一後抬著棺材,而秀吉則舉著牌位和武士刀。通往舉辦葬禮的大德寺路旁,安排了三萬餘名武士,他們拿著弓箭、火槍,負責保衛。另有來自京都一帶的五百僧侶。 “我彷佛見到了極樂淨土的五百羅漢和三千佛門弟子……” 由己的《天正記》極盡讚美之詞,描繪出葬禮當時的情形。 但是,牛一和由己都不知道,這場葬禮中的信長公遺骸竟是木灰。後來,牛一接受秀吉召喚,出席大德寺舉行的周年祭。祭典的前一天,他來到相國寺慈照院跟諸將同宿時,才知道這個事實。 那是池田輝政的一名家臣偷偷說的。當牛一保證不會外傳後,他又說了件事——大德寺的第一百一十七任住持、總見院的開山鼻祖古溪宗陳得知上述事實後,惱怒之極,竟然打消了之前給信長公新建天正寺的念頭。 當時,牛一隻是秀吉手下的一個新官,根本無從調查,但古溪宗陳不久就被秀吉流放到了九州的太宰府,這間接證明信長公的遺骨的確沒有尋獲。 之後,豐臣秀吉取得天下,所有人不再提信長公遺骨的去向。一切都結束了。 提到這個話題,就是冒犯曾舉辦奢華葬禮的太閣大人。所有人都害怕太閣大人的威勢,都需要仰其鼻息。 (但是,那和我沒有關係。弄清楚信長公遺骨的去向,是我最後的使命。完成使命前,我不能死!這都是為了信長公……) 牛一暗暗立誓,一度苦悶得失聲痛哭,眼淚順著因挖掘書庫而弄髒的面龐,不住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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