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夢的盡頭,愛的謎底

第5章 第五章請讓我愛你一次

女人要赴晚宴,總得打扮打扮。 我站在衣櫃門前發呆。女為悅己者容,不啻為巨大的人生考驗。女人需要閨蜜,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應對這樣的時刻。假如沈秀雯在,肯定會建議那條紅色的真絲長裙,她最欣賞我穿紅色。 但是,秀雯,我不會聽你的。原諒我。 五點五十分,我已經穿戴妥當。 小軒本在自己房裡做功課,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 “嘩。”他兩眼直放光,“媽媽,你好美好美。” 我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 手機響起,宋喬西到樓下了。 黑色勞斯萊斯。果然是我在會所停車場看見的那一輛。 他請我坐進後排,自己坐在我身邊。前頭是司機,我覺得自己像被押解的囚犯,當然,是排場十足的囚犯。 車剛開動,宋喬西便讚道:“您今晚非常美麗。”呵,還算沒辜負在美國受教育的經歷。

“謝謝。”我回答,“辛苦你了,週末還要加班。” 宋喬西矜持地點點頭。 “這幾天可曾見過我們老顧?”我隨便問。 “沒有。怎麼?”他的表情彷彿在說,你自己的老闆還來問我。 “我以為你們還在做最後磋商。” “不,不需要再磋商了。” “是嗎?都定下來了?” “定了。” “結論是?” 宋喬西笑起來:“這我無權說。或許,今晚成先生會親自告訴你。”他處處模仿成墨緣的風度,畢竟火候未到。失之毫釐,反而顯得有些勢利了。 我問:“你加入成先生的團隊很久了嗎?” “不,才一年不到。” “看得出你很受器重。” “我盡力而為。” “為他工作壓力很大吧?” “也不盡然……”這青年精英遲疑了一下,謹慎地回答,“成先生的要求非常高,他自己也始終在挑戰極限。不過,我聽說他這一年來有不少改變。”

“改變?” “主要是身體方面的原因吧。具體我也不太清楚,畢竟我來的時間不長。” “成先生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我追問。 宋喬西字斟句酌地說:“我只知道醫生嚴格限制他的工作強度。別的嘛……我也沒聽到什麼明確的說法。”我覺得很不尋常。以宋喬西的精明和所受過的訓練來看,他決不該輕易和人談論自己的老闆。除非有人交待過他,或者,他自己別有所圖? 那麼,就讓我再深究一步。 “你經常替成先生接人吧?” “唔?” “就像今晚這樣?” 宋喬西目視前方,似乎什麼都沒聽見。我們的交談到此為止。我觸到了底線。但不知是宋喬西的,還是他背後之人的。 無所謂了。 勞斯萊斯開進會所地下的停車庫。宋喬西領我到另一側的電梯廳。我明白了,成墨緣就住和會所一體的公寓裡。

電梯到頂層。宋喬西道一聲:“我先告退”,便乘原梯離開。整層樓面只有一扇房門。我還未按鈴,門已經開了。 成墨緣親自來迎我。 不管此前情緒怎樣跌宕,每次只要見到他,我整個人便即刻安定下來。好像大幕一拉開,所有的思維、取捨、判斷,瞻前顧後統統清空,只剩下本能指揮行動。從現在開始,不是該做什麼,而是能做什麼。 我微笑著走向他。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很高興你能來。”看得出他是真心的,我也一樣。 我們在餐桌旁坐下,一名男傭和一名女傭開始布菜。我仔仔細細地打量成墨緣。他的氣色比上次見到時更差,但兩隻眼睛極有神采,提亮了整張面孔。他的身上有種遮掩不住的熱切。 我不也是? 我的目光落在成墨緣的手邊。啊?他今天拄了一柄手杖,坐下後就放在身側。我的心猛地狂跳起來。怎麼了?他到底怎麼了?

成墨緣一直在註視我,我的心情對他是一覽無餘的。他悠悠地道:“這是一位英國朋友送的,我嫌囉嗦從來不用。這幾天剛巧有心情玩玩。還是位授封的爵士呢。” 我鬆了口氣,突然又有點想哭,莫名的心酸。 他又說:“你今晚非常美麗。” 呵,這已經是今天我聽到的第三次讚美了。 我不過穿了件白色的長袖絲綢襯衫,黑色及膝皮短裙。鉑金項鍊和配套的碎鑽心形耳環,都算不上值錢的珠寶。整個人像在拍黑白照片。 但他們都覺得美。 成墨緣不錯眼珠地看著我:“真奇怪。請原諒我這樣說,我總覺得曾經見過你。” “十年前。”我說。 “不,不是十年前那次,你當時懷著身孕。”說到這裡,他很溫和地笑了,“我記得很清楚,你穿了件深咖啡色的外套,大得如同袍子。走起路來像一隻鵝,搖搖擺擺的……可為什麼,在我記憶裡的你依稀是現在的樣子?”

看樣子他是真的困惑。 突然想和他開開玩笑,我說:“聽起來還挺浪漫的。” 成墨緣果然朗聲笑起來:“是啊,我應該說說前世有緣之類的話。不,我不會用這一套來討女士的歡心。” “當然,你不需要。”我想了想說,“我看過一些心理學的理論,對這種'似曾相識'現象的解釋是:人們在無意中接受了許多信息,有些真實,有些虛幻,都會從中產生出熟悉感。心理學家還說,其實很多時候我們根本不需要真實的記憶,大腦內部自己就能製造出一種熟悉的感覺。” 他皺起眉頭:“可為什麼呢?” “為了……為了叫自己相信,一切皆有因果吧。” “這樣會感覺舒服?” “我想是的。” 他點點頭,沖我端起酒杯:“所以今晚我們坐在一起吃飯,肯定是有原因的。謝謝你肯賞光,多吃點菜。”

菜已經上齊了,味道出奇地好。新鮮而富有層次感,不亞於米其林廚師的手藝。或許就是吧,會所裡本就有一爿米其林三星的中餐館。我原以為自己沒什麼胃口,居然也吃得津津有味。酒,更是少有的佳釀。我喝了一口又一口,再下去只怕要醉了。 成墨緣幾乎沒動過筷子,他只喝酒。 我問他:“醫生沒有限制你飲酒嗎?” “有。” “允許你喝多少?” “一滴都不行。” 我看著他。酒精使他的面頰紅潤了許多,眼睛亮得嚇人。 成墨緣若無其事地說:“大約在一年多前,我接連有過好幾次瀕死的經歷。醫生宣布,如果不改變生活方式的話,我不知何時就會一命嗚呼,而且死狀相當不堪。死,我並不在乎。每個人都會死。但我也不想死得太難看了。所以從那時起,我開始逐步採納醫生的建議。”他向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不過我認為,在死得難看和活得憋屈之間,尚有平衡點可尋。有些事情可以妥協,有些則必須永遠說不。”

他將杯中之酒一干而盡。 我低下頭去,不忍心再看。 “聽說你在找你們的老闆?”成墨緣突然改變了話題。 我一驚:“你聽誰說的?” “噢,顧風華不是失踪好幾天了嗎?難道你不擔心?” 從成墨緣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特別的意思。只用時一秒鐘,他就從推心置腹的敘舊切換到冷酷的商人嘴臉。太可怕的男人。 太可笑的我。 “是的,我們都很擔心。”我也冷靜地問,“成先生,你有顧風華的消息嗎?” 他點點頭:“如果你吃好了,我給你看些東西。” “我吃好了,很美味。謝謝你。” 站起時成墨緣微微一晃,我本能地伸手去扶他。他微笑了,輕輕拍一拍我的手背,一下子我的怨憤又消失得無影無踪。我有什麼理由可以怪他?他怎樣對我都是應該的。

起居室的牆上有一塊大的液晶屏,我們在沙發上坐下後,燈光立即調暗了。 “我不想嚇到你,”成墨緣的語調很平穩,“接下去你要看到的可能不太容易接受。請做好思想準備。” 畫面出現了。沒有聲音。一望而知是偷拍的視頻,又是夜間,光線、距離和角度都成問題。畫質粗糙但不影響觀看。右下角有日期和時間,表明是分別發生在過去三天裡的幾段影像。 第一段,上週五夜間兩點十六分開始。畫面中央一棟孤零零的灰色小樓。正是顧臣集團位於開發園區的研發中心。夜色深沉,在視頻中黑得失真,如同蒙著一團又一團灰色迷霧。一輛銀色轎車飛速駛入畫面。我認得,顧風華的奔馳s320。它在研發中心門口來了個急剎車。停穩。顧風華鑽出駕駛座,又打開後坐車門,拽出了梁宏志。梁某人好像還是白天的那副樣子,身子東搖西擺,顯得神誌不清。顧風華與他勾著肩搭著背,親熱無比地走著之字步,進入研發中心。

第二段,週六夜間十二點五十分開始。仍然是研發中心外景,奔馳也還停在原地。據我所知研發中心沒人加班,因此顧和梁可以完全不受干擾地呆在裡面。但他們有何必要在此盤桓整整二十四小時?目的何在?突然,研發中心的門開了。梁宏志從裡面衝出來,顧風華緊隨其後。兩人就在研發中心門前的空地上,不停地指手畫腳,情緒都非常激動。看起來應該是在爭吵。吵著吵著梁宏志失控了,對著奔馳車又揣又踢。奇怪的是顧風華沒有製止,反而抱著雙臂站在一邊。梁宏誌發洩了好久。研發中心位置的確偏僻,這麼鬧騰也沒引來注意。好幾分鐘之後,梁宏志大約也筋疲力盡了,垂頭趴在奔馳的擋風玻璃上。直到此時顧風華才緩緩走上前,在梁宏志耳邊說了些什麼。又過了一、兩分鐘,梁宏志的情緒像是平息下來,跟著顧風華再次返回研發中心。

第三段,天仍未亮。時間顯示為周日凌晨三點四十分。也就是第二段視頻的三小時之後。兩人再次一前一後走出研發中心,梁宏志的手裡還拖著個拉桿箱。顧風華先坐進車裡,梁宏志的拉桿箱好像很重,努力了好幾次才把它裝進後備箱。就在他剛剛費力地把箱子放好的時候,顧風華突然啟動了奔馳。先向前再向後,瞬時加速。梁宏志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撞倒了。奔馳並未剎車,反而來了個急調頭,又朝地下的梁宏志碾過去。梁宏志被撞得在地上翻滾幾下,躺在那裡不再動彈了。這時顧風華下車走過去,彎腰察看梁宏志的狀況。突然,梁宏志又從地上一躍而起。右手中閃著寒光,一下接一下,不停歇地往顧風華的身上捅過去……終於,顧風華像個紙人般軟塌塌地倒下去。他的身下,大塊深色的污跡暈染開來,沾污了地面。 “……喝口白蘭地。”是成墨緣在說話。 嘴唇感到玻璃的冰涼。不管什麼,我都嚥下去。火辣辣的感覺從喉嚨口躥上來,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又活過來了。 “還有一點,要看下去嗎?”他問。我點點頭,但發不出聲音。 第四段。梁宏志把顧風華拖進車內,又跑回樓內。不一會兒提著水桶跑出來,將水潑在地上。如此往返不下十次,深顏色的水(血水?)源源不斷淌到一邊的排水口裡。終於,他確信血跡已被清洗乾淨,便將空水桶也扔進奔馳的後備箱中。梁宏志停下所有的動作,抬頭望向遠方。視頻裡背景的最遠端處,原先模糊的灰色漸漸變得清透。應該是太陽快要出來了。最後梁宏志坐進駕駛位。銀白色的奔馳車如同一粒子彈般地,射出了畫面。 燈光亮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我抬起頭。 “你怎麼會有這些?” “有人為我收集信息。”成墨緣說,“今天上午這些視頻送到後,我思考了一整天的時間,還是決定請你過來。” “為什麼?” “因為我想讓你第一時間知道顧風華的下落。” 我苦笑:“感謝你。現在我知道他死了。” 成墨緣淡淡地說:“從畫面上來看,應該是顧風華先對梁宏志下手,不料反被對方所害。顧臣公司這兩位合夥人還真是心有靈犀啊。” “梁宏志去哪裡了?” “我的人還在跟踪。”成墨緣往沙發背上靠了靠,乏味地回答,“據說今天他至少開了五、六百公里,忙著拋尸、棄車,連飯都沒顧得上吃。目前正在近郊的一家小旅店裡躲藏,休養生息吧。接下去,我想他要設法出逃。” “你什麼都知道?” 成墨緣不回答。但他的目光炯炯,盯在我臉上。 我問他:“你想怎麼樣?” “我?”他輕鬆地笑了,“我只想請你共進晚餐。” “吃完就給我看這些。” “之前看你還吃得下嗎?” “所以晚餐比死人更重要。” “對我來講,重要的是你。” “你派人盯梢顧風華也是為了我?” “你認為呢?”成墨緣反問。他在折磨我,而我毫無還手之力。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如果可以,我只想倒在他的懷裡痛哭一場,然後他願意拿我怎樣就怎樣。要死要活都隨他的便。但這是不可能的。 何不把一切都攤開來?長痛不如短痛,我總可以選擇不被一刀一刀地凌遲而死。 我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白蘭地。 “成先生,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調查顧風華和梁宏志。” 成墨緣不置可否。 我說下去:“您的項目主管宋喬西曾說,'守夢人'遊戲是顧臣集團唯一值得投資的產品線。但同時,您的團隊對這套產品的贏利能力表示懷疑。宋喬西表示過,'守夢人'要想真的實現盈利,還需要對產品做大幅度的升級。可問題是,'守夢人'的原創者之一紀春茂早在三年前就失踪了,至今生死未卜。雖然我們堅稱另一創始人梁宏志能夠獨立主導產品研發,但你們並不相信這種說法。所以你安排了上週五的會議,把產品創始人梁宏志和顧風華放在一起,讓他們對質。結果……”我的聲音發抖了,“結果梁宏志和顧風華之間的矛盾徹底爆發了。顧風華想用'守夢人'獲得你的投資,從而拯救他瀕臨破產的公司。梁宏志呢,他卻想從中大撈一筆,因為他覺得自己才是顧臣最有價值的資產,他藉此要挾顧風華。他們倆各懷鬼胎,怎麼也無法達成一致。我猜,是顧風華先起了殺心。所以他假裝答應梁宏志的要求,想使梁失去戒心,乘機下手。但是顧風華太大意了,他壓根沒料到梁宏志早就有所提防。最終,死的是顧風華。”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 “少喝點。”成墨緣勸道。 我咯咯地笑起來:“成先生太精明睿智了,佩服你。顧風華還一心想騙你的錢,他真是死了也活該。” “你怎麼辦?” “我?” “是的,你。”成墨緣露出擔憂的神情,語氣十分坦誠,“你的老闆被殺了,公司肯定會破產。我知道你在顧臣牽涉很深,有股份……這些倒還不要緊,關鍵是梁宏志躲不了多久的,顧風華的死很快就會被發現。警方會介入,媒體等等肯定鬧得天下大亂,到時候你怎麼辦?” 我瞪著他:“我又沒有殺人,我怕什麼!” 成墨緣嘆了口氣。 我貪婪地看著他的臉。那樣憔悴,卻又那樣雍容。還有一點悲哀的神氣,很像是真的——真的為了我。 直願長夢不醒。可惜。可惜。 我問:“成先生,你手上有這些證據,為什麼不立即報告給警方?” 他挑起眉毛:“我像很有正義感的樣子嗎?” “不。”我老實回答。 “只要我的利益不受損害,老實說這裡面的是是非非我並不關心。” “你真坦率。” “我不想假扮正人君子,為了牟利不擇手段是商人的常態。只不過,顧風華的運氣太差。” “但是殺人……” “殺人不一定非要奪取生命。”成墨緣用蒼涼的聲音說,“更多的是殺人不見血。這種情況,時時刻刻都在發生。”我知道他指的什麼,我完全知道。 “成先生,你見過秀雯了嗎?” 他一愣:“還……沒有。” “要不要我來安排?” 成墨緣搖搖頭,笑得極苦澀:“她不想見我,我也不願勉強她。” 我躊躇片刻,還是說了吧。 “應該讓你知道,沈秀雯已立志皈依天主教。” “真的?”他很震驚。沉默片刻,才喃喃地道,“是我害了她。不幸的女人。” “還有我,”我說,“成先生。害了沈秀雯的人不止你,還有我。是你我聯合起來作的案。” 成墨緣的目光像鋒利的刀子。才一瞬間,我已體無完膚。但我沒有倒下。 我問他:“還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麼嗎?十年前……” “當然。”成墨緣像在說別人的故事,“那時我投機失敗,欠下巨額債務,黑白兩道都在追捕我。呵,當真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狀況。我撇下妻兒,一個人隱姓埋名潛逃到上海,企圖在這裡開始新的生活。我遇到了沈秀雯。” “你選中了她。” 成墨緣的聲音充滿嘲諷:“誰選中誰還不好說,總之我對人生又有了希望。我們開始籌劃今後的小生意,甚至準備結婚。而這一切,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他笑得很輕鬆,“因為我被逮住了。香港警察不能在大陸執法,但是黑幫自有辦法把我弄回去。我倒沒什麼,那句經典的台詞是怎麼說的?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可惜害苦了沈秀雯小姐,我對不起她。” 我低下頭。 “你呢?朱小姐,你又對她做了什麼?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嗎?” 我又抬起頭,真到了這個時刻,我已毫不慌亂。 “成先生,當年正是我給香港報紙打電話,報告了你的行踪。” 他看著我,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所以,你才是那個最有正義感的人。”這是我聽過的最刻毒的話。 我閉起眼睛,把眼淚逼回心裡。 “很晚了,要是沒有其他事,我想告辭了。”我站起來。 成墨緣一動不動。 我默默地向門口走去,身子輕飄飄的。好像生了場大病。 “先別走,我還有話問你。” 我停下來,轉過身。成墨緣的臉色白得發悶,我禁不住想起雷暴來臨前的天空。 “為什麼要那樣做?” 我不說話。 “為什麼?” 我還是不說話。 成墨緣走過來,一直逼到我跟前。 “朱燃小姐,我自問從未得罪過你。沈秀雯更是你聲稱最好的朋友。我想知道,你究竟出於什麼目的,要那樣下作地對待我們?” “不是我也有別人。”我倔強地昂起頭,事到如今,我並不指望他的原諒,但也不打算受他的侮辱。我冷靜地說,“成先生自己也說了,黑社會有他們的辦法。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早晚還是會被發現的。真到了那時,秀雯只會受傷更深。你自己在香港有妻有子,還跑到上海來向她求婚,說得跟真的似的,安的又是什麼心。” 怒火在他的眼睛裡猛烈地燃燒,成墨緣冷笑:“那麼說,你是在維護你的朋友。” “是,為了不讓她落入流氓加騙子的陷阱!” 他揚起右手,我本能地閉起眼睛。但是——沒有耳光落在臉上。 我詫異地睜開眼睛。 成墨緣審視我:“我弄不懂你。”他微微搖頭,“你為什麼要激怒我?” “我沒有,我只是坦白。” “不,不對。”他仍然死盯著我,好像我的臉上埋著鑽石礦,“你根本沒必要向我坦白。十年前的事,只要你自己不說,誰都不能歸咎到你的頭上。” “可是你已經懷疑我了。” “僅僅是猜測而已,我並沒有任何依據。” 我煩躁起來:“反正你現在知道實情了。” 他慢條斯理地說:“那麼你再坦白一件事。” “什麼?” “你是怎麼發現我的底細的?” 我心裡轟的一聲。這聰明絕頂的傢伙,最終什麼都瞞不過他的。但我總得留下些東西給自己,今後還有的可回想。他也才能記得我。 我說:“成先生,我對你已經沒有秘密了。請放我走。” 他像一堵牆,攔住我的去路。 “讓我走。” “除非你把話說清楚。” 成墨緣的目光裡有困惑,好奇,還有溫柔的關懷。這讓我受不了。過去,現在和將來,有關他的一切齊齊湧上心頭,猶如熱水兜頭淋下來。我清醒過來。我與他是沒有交集的,此刻如同奇遇般的心心相印,只是我的幻覺和假象。一廂情願罷了。 “你想威脅我?”我的語氣沖撞,成墨緣不禁愣了愣。 我從他的身邊徑直走過。 “朱燃……小姐。”他在背後喚我,有些著急。 我在門邊停住:“成先生,很感謝你把顧風華的下落告訴我。作為交換,我也向你坦白了一些往事。假使因此破壞了成先生的心情,我也只能抱歉。” 成墨緣皺起眉頭,“朱小姐言重了。我並不是……那麼狹隘的人。”他自嘲地笑了。 不,你必須是!我在心裡狂叫,否則叫我怎麼走出這扇門。 我堅決地說下去:“成先生,不論你怎樣看待我,今天我雖然坦白了,但並不打算懺悔。” “這話你應該對沈秀雯講。”說這句話時他不再笑。 我奪門而出。成墨緣並未送出來。 我走到街上,寒風凜冽,一輛輛轎車從我身邊疾駛而過。沒有空的出租車。不知家在哪個方向,我隨意地沿街漫步,全身透骨冰涼。 “朱小姐。”宋喬西駕著車跟上我,“我送你回去。”我不理他。 “請上車,這裡是打不到出租的。” 我沒得選擇,連半步都挪不動了。 車裡暖氣打得很足,我靠在座椅上,心中若明若暗。 “成先生特地叫我來送你。”宋喬西說。 我譏諷他:“怎麼不用勞斯萊斯了?” 他瞥我一眼:“你恐怕誤會成先生了。” “我誤會?” 宋喬西稍作沉默,然後像是下了決心:“以我之見,成先生非常關心你。他這次回國來親自處理顧臣的項目。起先我一直不理解是為什麼,這兩天我好像找到了原因。” 我等他說下去。 “其實對顧臣的這個投資項目,我最初評估時就發現了不少問題。你們的財務數字不可信,別說是成先生,連我都看得出來。我打報告上去的時候,原以為成先生會乾脆把這個項目否掉的,他的作風一貫是極硬朗的。但奇怪的是,這次他不僅沒有否決,反而決定親自來上海過問。我們所有的人都很吃驚。因為一來成先生已經很久不到國內了,二來以他的身體狀況,醫生嚴格禁止他長途旅行,可他竟為了一個完全不看好的項目做出這樣的決定。當然,對老闆的決定我們只有遵照執行。可就在成先生到上海後不久,又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情。這才令我對成先生的真正意圖,產生了新的看法。” 難道他們發現了沈秀雯跟踪成墨緣?我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但剛剛成墨緣並沒有提過這個啊。 宋喬西吞吞吐吐地說:“唔,有一位景雪平先生……” 如果沒有安全帶綁著,我肯定從椅子上跳起來了。 “景雪平?” “我收到一封署名景雪平的郵件。不過我猜這是有人冒他的名。因為據我所知,景雪平在一年多前就已經去世了。”他停下來,有意等我的反應。 “郵件裡說什麼?” “他說紀春茂並非失踪,而是被梁宏志殺害了。” 我別過頭,車窗上映出我自己的臉。我扯動嘴角,窗上的面孔慢慢變形,景雪平含笑看著我。心滿意足的笑…… “朱小姐,那是真的嗎?” 我回頭:“你問我嗎?我怎麼知道。” 宋喬西也不追問:“當時,我的直覺就是必須放棄顧臣的項目。內幕這樣複雜,還牽扯上命案,真假暫且不說,風險太大,我們也不是沒有更好的項目可投。可成先生就是不決策,還找來了私人偵探。我甚至在猜想,難道他突然對探案發生了興趣?直到今天上午看到視頻……”他嘆了口氣,“顧風華也算是位成功人士,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 “錢不是罪,貪婪才是。”我說。想起簡琳,還有多多。那第一排的江景豪宅,不知貸款還清了沒有。 “我也不主張報警,畢竟我們只是投資人。顧臣到了這個地步,我們避得越遠越好。可我萬萬沒想到,成先生請來了您。” 我喃喃地說:“他請我來幹什麼?” “你也不知道嗎?”宋喬西笑笑,“那我就更不懂了。” 成墨緣哪有那麼好心。他安排今夜這頓溫情脈脈的晚餐,還不是想從我嘴裡套出實情。他肯定早從顧臣的資料裡認出了我的名字,才會追踪至此。他對十年前的挫折耿耿於懷,來就是想弄清楚當年失足的原因。才不是為了顧臣的什麼投資項目。可嘆顧風華卻一心想騙到成的投資,枉自送掉性命。 宋喬西一直將我送到樓下。 道別時我想起件事。 “喬納森,你剛才提到有人冒景雪平的名給你發郵件?” “是,怎麼?” “我猜,那人可能是紀春茂的女兒。” 宋喬西皺眉:“紀春茂有女兒嗎?” “應該是私生女。”我說,“我也僅僅聽到過景雪平的只言片語。詳情不甚了了。僅供參考吧。” 宋喬西點點頭。 “多謝,那麼我告辭了。”又鄭重其事地加了一句,“成先生讓我關照你,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可隨時與他聯繫。” 成墨緣真是大人物,連這種話也要手下轉告。他滿可以親口跟我講,他也可以親自送我。他甚至可以挽留我。如果他堅持要我留下,我會的。我們的話並沒有說完。但是他派出宋喬西做傳聲筒。 我已釋然,只有在成墨緣那裡我才是軟弱的。拋下對他的幻想,所有自欺欺人,我仍然富有力量。今夜我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就可以離開了。 至於景雪平,他可傷不到我。我甚至開始習慣有他的鬼魅伴隨左右。他就像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時常不甘又絕望地扑騰幾下,在我的鞋面濺上幾滴和著血的污泥。而我,必將踏過他支離破碎的軀體,一去不回。 說起來,我和景雪平最終分手,就是從紀春茂的事情引起的。生下小軒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精神不振,醫生診斷為產後抑鬱。我吃抗抑鬱的藥物,還定時拜訪心理顧問,但都沒什麼成效。病因在哪裡,我心裡明鏡一般,只是不能言說。 我既無心事業,就藉口在家帶孩子,成天無所事事,衣衫不整。倪雙霞從鄉下進城來看孫子,看不慣我的懶散,每每發起牢騷,我便乘機和她大吵一架。婆媳二人展開亙古不變的女人戰爭,每天都打得不亦樂乎。景雪平一味地唯唯諾諾,成天在中間受夾板氣。倪雙霞到底心疼兒子,每次都是她先投降,淌眼抹淚地撤回老家。她一定把這些血淚故事講給所有認識的人聽了。我的惡名因此而蜚聲郊縣。但不論我怎麼作踐自己,景雪平總是縱容我。時時處處陪著小心,低聲下氣的樣子任誰都看不下去,有時連我都看不下去。我雖不愛他,總會良心不安,結果便對他怨上加怨。久而久之,這種強烈的情感固化下來,成為我與他之間的獨特模式。 我們就這樣互相拉扯著,走過了好幾個年頭。小軒快到上小學的年齡,我立志要送他進最好的學校。為此要么花錢,要么托關係,這兩樣景雪平都辦不到。幾年來我沒有正經上過班,只憑著大學裡學的財務在沈秀雯那裡幫忙,掙點兒零花錢。景雪平安於教師的職位,以一個人的收入支撐這個家。我們並不寬裕。 與小軒同日出生的多多,其父顧風華早幾年就為他定下了學位。我絕不能接受小軒比多多差。既然指望不上景雪平,我打算接受顧風華的邀約。他一直在遊說我加入他的公司,為他即將進行的大擴張助力。 景雪平不同意。他堅稱顧風華的公司問題一大堆,我卻不為所動。現在想來,那時候我真是鬼迷了心竅,滿腦子只有顧風華承諾的股份、錢,和買下江景房後給小軒帶來的學位。或者說,我是在為自己一無是處的沉悶人生,尋找一聲驚雷。 最後,還是景雪平妥協了。他決定辭去教職,自己去給顧風華打工。聽到這個信兒,倪雙霞專程趕來上海,好像天塌了似地又哭又鬧,終歸於事無補。於是她扮演新時代的祥林嫂,逢人便哭訴:我的兒子中邪了,中邪了呀。 紀春茂和梁宏志都是景雪平在鄉下的童年玩伴。兩人合作開發“守夢人”遊戲,卻不知如何推向市場。自己湊的啟動資金已經告罄,慧龍陷入困境。當時顧風華正在滿天下尋找有潛力的項目,景雪平便向他推薦了慧龍。他天真地以為,這將是樁對各方都有利的好事。那陣子當真幹得熱火朝天。我也滿心期盼著我們家就此翻身,一步踏進富裕階層,好與簡琳比肩。直到某一天,景雪平突然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裡。說,朱燃,顧風華的事我不能再乾了。 是紀春茂出事了。據景雪平對我講,因顧風華想殺價,出損招分裂紀、梁,不料引起了二人的內訌。梁宏志為獨占暴利,便對紀春茂下了毒手。景雪平始終不肯說出詳情,但我還是猜出一二。紀春茂人間蒸發,景雪平則開始夜夜被噩夢糾纏,精神迅速地萎靡下去。 朱燃,那時候他懇求我,放棄吧。我們不是非要住江景房,小軒也不是非要讀貴族小學。這些年來我們一家人過得挺好,為什麼不能繼續這樣過下去? 我不能答應。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怎可臨陣脫逃?現在離開將一無所獲。 但這是個無底黑洞啊!景雪平形容慘淡。他說朱燃,這樣下去會毀了一切。 那就毀了吧。我看見閃電在漆黑的空中劃過。心中竟有一絲快意。 我永遠記得景雪平的臉,當時他空洞地笑起來。呵呵呵,朱燃,你本就想毀了這一切,對不對? 對。 ……我以為今晚肯定無法入眠,誰知道剛躺下,腦子裡就落下沉重的黑幕。在失去知覺前,我只來得及想到成墨緣的酒。真正的好酒值得一場真正的美夢。 我在夢中見到媽媽。她穿著鮮亮的粉色旗袍,頭上高高地梳著髮髻。滿臉擦粉,嘴唇塗成橙紅色,活像民國時代的上海女人。她既美麗又陌生。 但媽媽就是媽媽。我撲上去摟住她,不捨得鬆手。 “媽媽,媽媽。”我叫她,“都是你逼著我嫁給景雪平。你看看現在。” “怎麼是我逼的?”她撫摸我的頭髮,好像我還是個小孩子。她說,“燃燃,你不記得了?是你自己選擇的景雪平啊。” “是我嗎?為什麼?” “因為他愛你。” “可是現在他恨我。” “恨也是出於愛。” 我拼命搖頭:“我不甘心,我怎麼會嫁給這麼一個懦弱的傢伙。他愛我?他根本沒有愛的能力。” 媽媽板起臉來:“燃燃,做人不能這麼貪心。你要的是他的死心塌地,他做到了。你就不能再要求其他。” “可是……” “可是你不愛他?” “不。”我大聲宣布。 “那麼應該羞愧的是你。就像你爸爸,到頭來他也不敢見我。他才是真正的懦夫。” “爸爸?”我一回頭,竟然看見爸爸。哈,久違了。 記不起來多久沒看到過他。爸爸老了許多,頭頂完全禿了,面頰鬆弛地耷拉下來,滿面油光。 “燃燃,聽說你結婚了,恭喜恭喜啊。”他雙手捧過來一個紅色的信封。我看也不看。 “媽媽死了,你來不來?” 爸爸訕訕地垂下頭,像個做錯了事準備挨罵的小學生。 “你到底來不來?”我大光其火。 “燃燃,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我氣得眼前金星亂冒。媽媽的死、我今天的處境,所有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他還作出一副無辜相。 我說:“不,你不必來了。我只想告訴你,媽媽到死也沒有原諒你,而我恨你。我會恨你一輩子。” 爸爸點點頭,神情茫然地像落在一個未知的星球上,所見所聽的全是他無法理解的東西。他扭頭走出幾步,又停下來。轉身對我說:“燃燃,我想來想去,我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早點離婚。那樣的話,或者你媽媽還有機會,你也還有機會。” 我瞪大眼睛。這個罪人,是他把我們的生活砸得粉碎,卻全然無意懺悔。他怎可以活得這樣自私,又自私得這樣理所當然? 我追上去,想抓住他好好理論一番。哪知撲了個空。明明已揪住衣角,他的輪廓卻如石子投入的水中倒影,一圈一圈虛散至無形。 ……我從床上驚起,窗簾縫中已透進日光。天大亮了。 紅妹做了非常豐盛的早餐,像要彌補前段時間的懈怠,表現太過積極,讓我和小軒都很不習慣。但總歸是歡喜的。我想著,最後這個月裡事情太多,可以多仰賴她些。 把小軒送進學校,我就去辦公室找趙寧年。趙老師第一節有課,不過還能跟我交談幾分鐘。我告訴他最近比較忙,可能會讓保姆紅妹接送小軒。 “這段時間讓趙老師操心了。”我真心實意地感謝他,“多虧有你關心小軒,他的精神狀態恢復得很好。” “是我份內之事。”趙寧年的答話矜持,語氣卻是溫和的。面對有幾分姿色的女性,男人總會心軟。他看起來已經不像之前那樣敵意,對我的態度有明顯改善。 我們並肩往校園外走去,初冬的太陽照在趙老師的頭頂上,幾束白髮閃閃亮。怎麼看趙寧年都才三十出頭的年紀,真是早生華髮。他應該是個好男人。 “趙老師結婚了嗎?” “啊,是。”我突然問出私人話題,趙寧年猝不及防。 “有孩子了嗎?” 趙寧年的臉微微泛紅了,“剛滿半歲。” “男孩還是女孩?” “女兒。” “啊,小棉襖好啊。”我微笑,“女兒貼心。” “我倒更喜歡男孩子。”趙寧年說得很真誠,的確是個很好的男人。他的妻子蠻有福氣。當然,這是我作為旁人的看法。當初我嫁給景雪平時,也有不少人說我好福氣。畢竟景雪平是個地地道道的好人,即使到今天,我也無法否認這一點。 我說:“趙老師,我想給小軒換個環境,你看怎樣?” 趙寧年意外,“換環境?怎麼了,是學校有哪些做的不到位嗎?”他有些發急。 “不不,不是學校的問題。你做得尤其很好。”我寬解他,像大姐對小弟。 “趙老師,不知你是否覺得,我們所處的環境太壓抑了。一個人要追求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實在太不容易。年紀大的也就算了。像我半生已過,再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反顯得為老不尊。可是我們的孩子,比如小軒,我真的不願意他重蹈覆轍。所以我想給他創造一個最寬廣的天地,在那裡他能夠為所欲為。” “沒有人能夠為所欲為。”趙寧年說得倒誠懇,並無嘲諷的意思。 “只要置身於人類社會中,就必須學會適應和妥協。” “但仍然要敢於追求。” 他說:“追求的勇氣並不來自環境,而是發自內心。對自己有信心,有自尊的人就會敢於追求。”他說得很有道理。但是道理不等於現實。 告別趙寧年,我在街邊找了家早營業的咖啡館坐下。要了一杯咖啡。看看手錶,還沒到九點鐘。 是還得等。只是心進入不了等待的狀態。反而有種大難臨頭的預感。手指冰冷,全身冰冷。我發現自己坐在了戶外的座位上,寒風吹得頭頂遮陽傘劈裡啪啦響。落地玻璃櫥窗裡,有人在吃培根煎蛋的早餐,熱氣好像伸手就能抓住。只有我一個人孤單地坐在室外,與其他人分處兩個世界。 想起媽媽手術時,我在手術室外等結果,也是和今天類似的心情。其實終局就擺在那裡,早晚要與它面對面。 不是人在等結果,是時間把人送過去。跑不掉的,也回不了頭。 九點到了。 又堅持了十分鐘。我開始撥盧天敏的電話。無法接通。再撥,再撥,不停地撥。機械地、重複地做一件事,大腦並不指揮行動。實際上,我的心和腦都從身上抽離,跳脫在半空中悠悠盤旋。很慌張,又很平靜。很恐懼,又很舒泰。 忽然覺得,人在瀕死時的狀態大致如此吧,真沒什麼可怕的。 盧天敏找不到了。我逐一試過所有的號碼,均一無所獲。再給自己的銀行打電話,確認賬戶裡的錢已經劃走了。 我停止撥電話。所幸人是坐著的,全身四肢都已僵硬。我飲一口冰冷的咖啡,眼前漸漸有些模糊。朱燃,你並不是沒有料到這一幕,對嗎? 我還剩一件事可以做。 我開始撥打盧天敏所在公司的電話。他沒有告訴過我號碼,但我在網上查到並保存下來。這是我第一次打到他公司去。 電話立刻就接通了。我問盧天敏。接線員小姐用柔美的聲音回答,沒有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我突然暴怒起來,一疊連聲地質問。對方吃不消了,把電話轉給一位負責客戶服務的經理。他耐心地聽完我的抱怨,用職業的口吻向我解釋說,他們公司確實從來沒有一個叫盧天敏的員工。不論是本地,還是海外分部都未曾僱傭過這麼一個人。 “小姐,或許你把公司名稱搞錯了?”經理客氣地說。 我堅決否認,我還沒患癡呆症呢。 經理先生唯唯諾諾。 我說我的錢,我的五百萬轉到你公司了。你們不能不承認啊! 他更加為難地說,不可能的。公司所有來往戶頭都由財務經手,每一筆帳都有登記。小姐,你能把帳號和戶名報給我嗎?我再去找財務查查。 我心裡有數,真的有數。只是,有些事情必須要做。就像跑馬拉松最後的撞線,沒有那一下,漫漫長路就不會到頭。 我報出帳號和戶名。 電話那頭安靜了片刻。然後,經理先生用微妙的語調說:“小姐,你所說的是一個私人賬戶。公司的款項往來必須使用公司帳號,這是規則,想必你也懂的。” 是。我怎麼會不懂? “小姐,小姐?”那頭在說,“還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不了,謝謝。” 我掛斷電話,靜了好一會兒。各種畫面在眼前晃來晃去,全是盧天敏的笑臉。我也笑起來,止都止不住。直到繫著黑圍裙的招待俯身在我跟前。 “小姐,你有什麼事嗎?”年輕男孩的臉都嚇白了。 “沒事。”我說,還是停不下笑。笑得淚花迸出眼角。 我站起來,筆直地朝前走。不妨街沿有個坡度,腳下一絆,便雙膝跪倒下來。好幾隻手臂伸過來,把我拖起。陌生人的聲音在耳邊此起彼伏,我一一謝過,只想快些擺脫他們。 終於躲回到自己的車裡。在這個封閉的小世界裡,神氣又定下來。心裡並不是那麼悲哀,只有惆悵。就像在最後一秒錯失了末班車,獨自一人看著車影消失的那種失落感——都走了,只拋下我。 還是想笑。盧天敏分明是個老練的騙子。但在我這個騙局的最後,他幾乎是被我逼迫著完成的。他給了我多少暗示、露出多少破綻,哪怕是頭豬也該警醒了吧。 我眼睜睜地奉上自己,讓他做刀俎。 曾經問盧天敏是否愛我。如今想來,更應該問他是否恨我。良心折磨、自我懷疑——身為一個職業騙子的他肯定痛恨這些。而我都讓他都經歷了,所以他絕對恨死我了。 想到這裡,我的心便沒有那麼痛不可擋了。呵,麻醉劑還挺有效。 還有什麼可做的?報警?需要經過多少程序、等待和麻煩,才有可能找回我的五百萬?更大的可能性是,人抓到了,錢沒了。而我的事蹟廣為傳播。離異的寂寞中年婦女被小白臉騙財騙色,多麼香艷狗血的談資。 腦子裡冷不丁蹦出成墨緣的話——死,可以,但別死得太難看。 我把臂肘支在方向盤上,睡意一陣陣地湧上來。真累啊,太久都沒有好好睡一覺。什麼都不想了,我只求一場好睡,能睡到地老天荒才好。 我撐著最後一口氣把車開回家。這個嚴格來說已經不屬於我的家。進門,空無一人,紅妹不知所踪。但打掃得窗明幾淨。我倒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連走回臥室的力氣也沒有了。 終於可以閉上眼睛。黑暗撲過來時,我滿足地長吁口氣。 睡得真香甜。 誰都沒來打攪我。爸爸、媽媽、景雪平、盧天敏、沈秀雯,成墨緣。所有人都識相地躲得遠遠的,允我安眠——你們每一個人,終歸都是愛我的,多多少少。對嗎? 我被手機的嘶叫吵醒時,窗外已暮色暗沉。 “餵,是小軒媽媽嗎?” “趙老師。”我坐起來。 “小軒到家了嗎?” “小軒……”我茫然四顧,“沒有。幾點了?我是不是該去接……” “小軒被你家保姆接走了。”趙寧年的語氣罕見地不安。 “紅妹?幾時?” “一個小時前!” 我呆住。從學校到家走路半小時,打車最多十分鐘。 “他們沒有回來……”嗓子乾得冒煙。 趙寧年急道:“因為你早上恰好關照過,保姆來接小軒時我就放行了。可我總覺得那小保姆的神色有點怪,後來越回想越擔心……” 手機掉到地上。我看見茶几上端端正正放著一張折起來的紙。我拿起來,展開。紙在我上抖個不停。 小學生樣的幼稚字跡。 “太太,紅妹走了。紅妹實在沒辦法,對不住您了。再見。” 天旋地轉,我倒在沙發上。 趙寧年還在手機裡喊叫。我木然地擱到耳邊。 “小軒媽媽,你別急。我這就出發去找,學校裡、周圍,沿途到你家,我一路找過來。你要是能想起什麼線索,立即打我電話。” 頓時又安靜下來,我抱著雙肩縮在沙發上。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小軒,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但我不能失去小軒。 誰也不能奪走我的小軒! 我跳起來,抓起車鑰匙奔出房門。我知道的,我知道去哪裡找我的兒子。 車衝出小區大門時,正巧看到趙寧年。他認出了我的車子,朝這邊奔過來。我猛踩油門,從他的面前呼嘯而過。 一路上我什麼都不想,只是疾駛,風馳電掣。 佳園小區。 就是這裡,半新不舊的小區,半新不舊的公寓樓。我隨便找個位置把車停好。太熟悉了,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就算憑空來場大地震,我也能從滿地廢墟中找到方向。 我徑直走向前方這棟六層樓的門廳。 我曾經在此生活好幾年,小軒在這裡出生長大。離婚時,我就是被景雪平從這裡趕走的。已經有三年多未再回來。這裡,便是我與景雪平曾經的家。 還沒到晚飯時間,樓道裡靜悄悄、空蕩蕩的。我悄悄地拾級而上,像一個滿懷期待的賊。三樓,靠右第一戶。從裡面飄出飯菜的香氣。房門虛掩著,我推開門。 “是小軒嗎?小軒來啦?”倪雙霞叫喚著從里屋走出來。看見我,愣在當地。我也看著她。 我們倆人對峙了幾秒鐘。 突然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撲上去,扯住倪雙霞的衣服前襟,狂喊:“小軒在哪兒?你快說,小軒呢?!”我拼命搖晃倪雙霞,像個瘋子似地吼著,“死老太婆,你還我兒子,把小軒交出來!” 倪雙霞說:“小軒不在……我……沒……” “就是你!”我用出全身力氣推她。 倪雙霞踉蹌地向後坐倒在地上。我喊:“是你要搶走小軒,你休想!我死也不會讓你得逞的!” “這是報應。朱燃,我說過你早晚要遭報應的!你害死了我的兒子,你不得好死!”突然,倪雙霞的咆哮中斷了。她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朝門口跑,邊跑邊叫:“別進來,快走!小軒快跑!” 白色的人影在樓道裡一閃而過。倪雙霞奪門而出,跑到樓梯口。我緊隨其後。她還在叫:“走啊,快走啊!”忽然腳下踩空,我伸手去抓她的衣服卻沒抓著。倪雙霞就在我眼前翻滾而下。重重地跌在下層樓梯平台上,一動不動了。 我呆在原地,俯瞰倪雙霞的身體。她半蜷著,小小的,很像童話書裡的老巫婆。在她的身旁,站著一個人。 白璐。 “她死了。”白璐仰起臉來,對我說。 我等她一步步走上來。 “都是你,對不對?”我說,“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做的。” 她沉默。 “為什麼?” 她依舊沉默。 “是景雪平嗎?他設下計劃報復我,你替他執行。” “隨你怎麼想。” “你們不會成功的。” “是嗎?”她揮一揮手機,“剛才那一幕我都錄下來了,你還是想想怎麼為自己辯護吧。” “小軒在哪兒?”我只關心這個。 白璐倨傲地笑起來,“想知道嗎?你來求我,我就告訴你。” 我揚起右手,用盡全力打她一個耳光。白璐的半邊臉立刻腫起來。紅色的血絲從唇邊滲出,如一條蜿蜒爬行的紅色蚯蚓。 “小軒!”我狂喊一聲,失去了知覺。 ……鈴聲隱隱約約在耳邊盤旋,好像一根細線牽拉神誌。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挪動身體。摸到手袋,從裡面掏出手機。是小軒的號碼! 我瞬時情醒。 “小軒媽媽!”耳朵里傳來的是趙寧年的聲音,興奮莫名,“我找到小軒了!” “在哪裡?他怎麼樣?” “他沒事,沒事,就在我這裡,在我身邊。”趙寧年忙著解釋,“噢是這樣的。我一路沒發現小軒,就趕回去學校再找。剛巧碰上一個工友,說有個孩子在學校的健身房裡昏倒了,好像是我班上的。我趕緊奔過去,一看果然是小軒。這孩子當時已經醒過來了,就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我把他抱到學校醫務室,校醫檢查說沒大問題,應該是誤服了某種麻醉劑,好在劑量不大,才一會兒功夫小軒就基本正常了……” “我要和小軒講話,讓我和小軒講話。” “媽媽!”耳裡湧進來小軒清朗朗的叫聲,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真正是喜極而泣。 “媽媽,你在哪兒?” “你好嗎寶貝?”我幾乎泣不成聲。 “好呀,媽媽,我沒事!你來接我嗎?我餓了呀。” 我冷靜下來,讓小軒把手機交給趙寧年。 “趙老師,謝謝你找到小軒。我……”有些話真難以啟齒。 趙寧年不覺異常,滿心歡喜地回答:“哪裡,都是應該的。我送小軒回家吧,具體情況你再問他?” “趙老師,有件事要再麻煩你。今晚能不能讓小軒住你家?” “我家?”趙寧年很意外,“小軒媽媽你?” “我有些急事要辦,今天晚上不在上海。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實在沒其它人可以拜託。趙老師,請你無論如何幫幫忙。” 手機裡有片刻安靜,但我知道他會答應。雖然滿腹狐疑,趙寧年還是會挺身而出,他是個難得的好青年。並且,他對我們母子有切實的同情。 “好的,沒問題。不過你自己跟小軒說?” “那是自然。” 我對小軒說媽媽臨時要出差,今晚他只能暫住趙老師家。 “去老師家住啊?”小軒拖長了聲音說,我都能看見他骨碌碌轉動的黑眼珠。但是他馬上就高興起來,“好呀,趙老師可以單獨輔導我作文了。” 我笑,“別太打擾老師,一定要乖,給媽媽掙面子。晚上十點必須睡覺。明天我再和你聯繫。” “是的媽媽!” 小軒安排好了。我長長地鬆了口氣。 但沒有時間多回味了。樓道下已有人出現,看到倪雙霞的屍體,驚叫聲驟起。各種喧嘩,樓上、樓下,所有的門背後都冒出人來。頃刻亂作一團。 沒人注意到我,我及時地退回到家裡。 呵,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我關牢房門,像烏龜縮進殼裡,竟有無法言傳的安全感。這窗、這地、這桌椅,我一樣樣看過去。當初曾經那麼憎惡,恨不得一把火燒乾淨的所有,今天看來只是親切。 景雪平把一切維持原狀,使我產生錯覺,彷彿從沒離開過。 這個地方敞開胸懷接納我,好似在對我說:回來吧,回到家就安逸了,別再管外面春秋冬夏。是啊。這是為我準備好的墓穴,我曾因害怕而逃跑過,並付出慘痛的代價。今天,我又自己回來了。 門外的吵嚷聲越來越響,很快就會有人認出倪雙霞,並且找到這戶來。到時候我就插翅難飛了。必須趕快行動。 我去洗手間梳洗一番,重新化了妝,整理衣衫。所有我當初沒來得及帶走的東西,包括衣服、化妝品,甚至牙刷、內衣和香水都在原位,使用起來得心應手。景雪平實在周到。 鏡中的我風霜盡顯,但確乎是美的。我想,我從沒這麼美麗過。只有當幽靈返回生前的軀殼時,才會有這般瞬間的絕美。此時、此地,因緣際會,我會利用好這段迴光反照的時光。 辛德瑞拉了解,平生她只有一次機會。 我打開房門,徑直走下樓梯。倪雙霞還躺在過道裡,周圍已經擠滿了人。我從他們的身邊經過,揚長而去。 但我仍然估計不足。 到會所的電梯裡時,我才發現沒有門卡根本無法去任何樓層。去他媽的富豪派頭,高高在上,恨不得與世隔絕才好。 成墨緣的名片還藏在皮夾的最裡層,終於等到動用它的時刻。 “餵?” 聲音聽起來有點陌生,我開口:“成先生……” “對不起,成先生抱恙不能接電話。請問您是?” 我呆住。 “你是……朱燃小姐嗎?”原來是宋喬西,當真無所不在的忠僕。 我說是,我就在樓下,想見成墨緣。不知他是否方便見我? 時間不多了。 宋喬西說:“你等一下。”稍頃,“成先生請您上來。” 我再進電梯時,它立刻自動上行,宛如行雲流水。難怪權勢和金錢令人嚮往,被它們控制是件多麼愜意的事情,就像置身童話世界。我心如止水,任憑這徐徐運作的電梯送我進入幻境。 宋喬西在電梯口等我,立刻為我打開房門。 “成先生在臥室。請您過去。”他說。 “他怎麼樣?” “他好多了。”年輕人友善地笑笑,自己退出門外。 成墨緣靠在床上,見到我便露出笑容。 我到床邊坐下。 “真巧,我還想請你來呢。”他說,精神還不錯。 我緊緊握住他伸過來的右手,一切都那麼自然,我們好像熟識了許多許多年。 誰說不是呢? 我問他:“出什麼事了?” “飲酒過量,心臟出問題。” “活該。” “你你。”他搖頭微笑,“還從來沒人這樣說我。” “他們不敢。” “他們?誰是他們?” “醫生、護士、隨從、部下、情人、成太太、成公子、成小姐……”我一一歷數。 “這麼多人,”他笑著打斷我,“怎麼一個都見不到?” “讓你趕跑了。” “哦?我為什麼要趕走他們?” “因為你討厭他們,”我說,“每一個人。” 成墨緣深深地註視我許久,說:“朱小姐,我們險些不能再見。” “不會的,”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成先生撐得住,我了解你。” “你究竟有多了解我?”他問得意味深長。 “我了解你已逾二十年。” 他的眼睛裡劃過一道閃電。這次我迎上去,沒有躲避。 “成先生,我有個很長的故事。不知你是否有興趣聽一聽?” 他不置可否,但目光炯炯。 “喝酒嗎?”我問。 他抬抬手:“你自己倒吧,抱歉我不能起來。”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替成墨緣端去一杯清水,放在他手邊的櫃上。 他的酒都這麼好,像絲絨一般滑過舌苔,從嘴到胃均是熨貼的滋味。為此大醉一場也是值得的。 我開始講了。 “曾經有一個女孩,二十年前她還在念大學。她長得不算壞,所以追求者眾多,但這姑娘個性高傲,看不上周邊的男孩。她認為他們乳臭未乾,缺乏內涵。其實她只是被寵壞了,對送上門來的愛情不屑一顧。如果要問她究竟想要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愛,她也未必說得清楚。當然她還年輕,有的是時間蹉跎。 “事情發生在她二年級上,離開二十歲生日還有半年的時候。某日,學生會通知她有個暑期勤工儉學的機會,為一家外資商行擔任翻譯。女孩的家庭條件很好,不需要額外的生活補貼,但她很看重這個機會。學生對社會總是充滿好奇,何況能見識外資商行的運作,在二十年前的中國還算件稀罕事。許多人參與競爭,她經過嚴格的筆試和麵試,過關斬將才最終入選。 “女孩去上班了。商行在當時上海最高尚的波特曼酒店辦公,光這點就讓她興奮不已。要知道每一個女人都是虛榮的,她亦不能免俗。去之後她才知道,這家商行的主營是從全球各地代理奢侈品進入中國,包括煙、酒、服裝和化妝品等等。二十年以後的今天,所有這些對國人來說已屬平常,可在當初,真是叫人大開眼界、眼熱心跳的新鮮事物。商行的業務非常興旺,有大量的文字工作要做。除了正式僱員之外,像女孩這樣的臨時工和實習生也有許多名。置身其中,女孩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平凡,甚至卑微。商行的員工們,不論男女,人人都美麗而時髦;不分國籍,一律講英語,彼此稱呼亨利或者瑪麗亞。而最讓女孩眼花繚亂的,是公司經營的產品。雪茄、紅白葡萄酒、威士忌、xo;紀梵希、傑尼亞……都是她從沒見過的漂亮東西。呵,請別笑話女孩的淺薄土氣,每一個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都曾在心裡體驗過那種艷羨。對美好、優雅、精緻和高貴的嚮往,本就是人的天性,誰又願意永遠生活在粗鄙和簡陋之中。總之,女孩像漫遊奇境的愛麗絲,完全被這個新世界征服了。 “新世界有一位年輕的國王,大家都叫他阿歷克斯。阿歷克斯的身份是商行老闆,從見到阿歷克斯的第一眼起,女孩就開始偷偷地崇拜他。不必強調阿歷克斯的英俊、風度,單單將他當作新世界的化身,就足夠讓女孩為之沉醉了。更何況,他身上實實在在的魅力,幾乎超越了女孩想像力的邊界。她狂熱而又無望地愛上了他。但是,阿歷克斯那樣忙碌、身邊又總是圍繞著許多人。光是女朋友就數不勝數,每一個又都那麼光彩照人。雖然女孩每天都能看見阿歷克斯,但直到暑期工快結束時,她都沒有機會和他說上一句話。 “本來,一段暗戀最好的結局是無疾而終。可上帝沒有給女孩全身而退的機會。就在暑期工的最後一周,阿歷克斯遇上難題。公司新引入一種極高檔的雪茄煙,可是阿歷克斯對廣告公司拍攝的宣傳海報怎麼也不滿意。這天女孩加班,晚飯時間早就過了,阿歷克斯還在開會發脾氣。女孩奉命買來比薩送進會議室。正當她悄然退出時,突然阿歷克斯叫住了她。 “你是誰?他問女孩。旁邊有人代為回答,她是大學暑期工,叫朱什麼……朱麗葉!阿歷克斯搶過話頭,你就叫朱麗葉吧。又對攝影師說,讓她試試,用她來拍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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