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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貴妃的心事

努爾哈赤4·巍峨家邦 林佩芬 4399 2018-03-13
常洛全身發顫,抱著王安抽抽搭搭的哭著,一面哭一面小聲的說:“郭先生是個好人——” 他翻來覆去的重複的說著這句話,說得次數多了,好幾次岔了氣,得好一陣拍打才透過氣來,卻又不肯住聲歇息。 王安無奈,只得不停的撫慰、哄勸,常洛一直哭個沒完沒了,他也只好一直陪著耗下去。 而常洛的心思,他卻是萬分明白——常洛不善言辭,又兼得情緒異常,因此,反反覆覆的只說著同一句話——其實,常洛是在替郭正域著急,又想挽救郭正域,更害怕郭正域被處死—— 他極想建議常洛:“去求求萬歲爺——” 但是,他卻更心知肚明:常洛一向膽小,哪裡有勇氣去向萬曆皇帝求情呢? 更何況,常洛在情緒激動中,連話都講不清楚,去到萬曆皇帝跟前,反而壞事。

這麼一想,他不由自主的就深深一嘆。 真是一籌莫展——他其實也在為郭正域著急,因為長年侍候常洛,他也常與郭正域相處,知之甚深,感慨就越深:“真是個正直、正派的人,書也講得好——奈何朝里總是小人當道,容不下好人!” 他很清楚的記得一件事: 當年,常洛還不得冊立,以“皇長子”的身分出閣講學,一切的供應都差,天冷,沒生火盆子,常洛禦寒衣物也不足,凍得全身發抖,虧得郭正域大聲的喝叫,班役才為常洛取火盆禦寒—— 這件事一想起來,連他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了淚來:“郭先生那時多方維護殿下——” 他哽咽著向常洛說:“奴婢記得一清二楚!” 倒是這麼一哭,把他自己的勇氣給哭上來了;他一挺腰桿,再向常洛說:“容奴婢想想,有什麼法子可以搭救郭先生!”

這一句話倒把常洛聽得止了哭,也換了話說:“啊,有什麼法子?快想——快——” 王安出神的想了許久,搜盡了枯腸,最後才一字一頓的向常洛說:“郭先生此刻被關進了東廠——依奴婢想,只有殿下親自跟東廠交代一聲,才救得了郭先生!” 常洛先是一愣,隨即卻問:“要跟東廠說些什麼呢?” 王安正色道:“殿下是儲君,是以後的皇帝——說什麼,他們都得買帳!” 接著又解釋著說:“東廠的陳矩,人也挺正的——聽了殿下的話,一定全力的辦!” 常洛怯怯的問:“要他放了郭先生,他肯嗎?” 王安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嘆口氣說:“他至少會盡力——郭先生這事,總是盡人事,聽天命啊;但如連人事都不盡,也就更無天命可求了!”

接著卻又想到了常洛的膽小個性,索性像豁了出去似的說:“這樣吧,殿下也不用親自去了,就是奴婢去替殿下傳句話吧!” 常洛點點頭,過了好一會兒說:“你就跟陳矩說,饒了郭先生,就等於是饒了我吧!” 王安把話傳到,陳矩聽了先是神色愀然的好半晌不說話,接著卻露出了一個苦笑:“我若是弄死了郭先生,只怕一等皇太子登上大位,我的人頭就要落地了!” 隨即卻又搖著頭說:“要是放了郭先生,此刻,沈閣老卻要尋我晦氣!” 兩手一攤:“你瞧,做人,多難哪!” 他表面上還半帶著開玩笑的神情,然而,王安卻明白,他說的都是實情,這些話不但不是在開玩笑,甚且還只說出了部分的為難處—— 於是,王安忍不住深深嘆息。 但是,陳矩卻是個實心的人,索性拍拍他的肩頭,非常誠懇的對他說:“你便替我回覆殿下,說,陳矩惶恐,一定盡心盡力辦事!”

了卻了這麼一句“公事話”,讓王安放了心,這才又長長的籲出一口氣來說:“實不相瞞,幸好沈閣老看錯了人——他吩咐逮進來,嚴刑拷打,求供詞誣攀郭先生的人都是些硬骨頭,寧死都不肯說個什麼陷人的詞!” 已經枉送了好幾條人命了—— 陳矩悄聲列舉:“被捉到錦衣衛的周家慶和袁鯤,已經刑斃了;還有個達觀和尚,一個醫生叫沈令譽,一個郭先生的同鄉叫胡化——另外,說要同郭先生的師爺毛尚文打商量,要他告發郭先生——還好這些人都不肯,不然,連我也使不出法子來了!” 王安聽得一身冷汗,過了好一會兒才訥訥的說:“怎麼這樣——處心積慮的要入人於罪!” 陳矩苦笑一聲道:“那本什麼要命的妖書究竟是誰弄出來的,到現在還查不出來——郭先生也合該倒霉,已經回籍了,還讓人坑他!我明知他是冤的,也只好捕他進東廠牢裡,有什麼辦法呢?現在,除非是逮著了真兇,往萬歲爺跟前一送,才好把郭先生和所有的人都給放了,不然就只好耗著;不過,在東廠裡頭,總還好,好歹我能顧得郭先生的周全,別讓皇太子砍了我的腦袋!”

王安還是不放心,追著問:“真兇——有線索了嗎?能不能捉到?” 陳矩哈哈一笑說:“線索?每天來報的有幾百條呢!不過,大半都是用來誣陷的——哈,你別看一本小小的妖書,寫不了百把個字,作用可大了呢;想宰別人的,想報仇的,都搭上來了;橫豎,現在只要咬一個人和妖書有關,就夠整了,好歹總要逮進來打打板子,花花銀子;不瞞你說,我那裡的弟兄們,又肥了三分呢——要是說真正的'真兇',那當然沒有!” 他甚至毫不隱瞞的告訴王安:“這種案子,怎麼找得到'真兇'呢?歷年來,我辦的案子多了,像這樣牽扯這麼多的案子,不了了之的居多啊!要是實在混不下去,上頭不肯不了了之,那就弄一個牽連小一點的倒霉鬼,拿他交差,就完了!”

王安沒再多說了,返轉慈慶宮的時候,他默默的對自己說:“世上沒天理的事真多——不過,只要維護了郭先生,我就對得起殿下了,哪有那許多力氣再去顧別人呢?” 然而,就這樣,日子一天天的拖下去,“妖書”一案始終沒有了結,朝廷裡面的氣氛當然也就一天壞似一天;郭正域雖然在東廠的獄中未被過度用刑而可保生命無虞,卻也無法獲釋出獄;不少人雖然明白,卻只能徒喚奈何;而沈鯉卻已打定了辭官的主意。 他的心中更比誰都明白:“伯仁為我——正域實是因我而受累!” 他當然也極力的設法營救郭正域,而且想清楚了:“只一等正域出獄,我便辭官返鄉——政事已不可為了,不如歸去!” 一方面,他也深自引咎:“七月間,廷推我入閣時,我堅辭過——只礙著聖意難違;不料,入閣僅四月,竟招忌如此,也害了正域——唉!總是我的罪過!”

他年已七十一,對於宦途,已經絲毫無所留戀了。 “唯一放不下的是正域,須等他出獄——” 他深知,郭正域原本已經辭官,再經歷了這次的變故,更無意仕途了,兩人正好一起結伴歸隱林下。 主意牢牢的打定了,而大明朝也就因此又失去了兩名正派的官吏——但是,萬曆皇帝卻絲毫體會不到這一點。 他固然為了妖書的事情而感到心煩,但是,最最使他不快樂的還是內心深處所升起的另一道特別的想法:“外邊的人,總是要來過問朕的家務事——” 這許多年來,纏來繞去的總是中宮與太子的問題,老扯個不休,令他煩透了。 他恨恨的想:“朕已經按照他們的意思立了太子,偏還要再生出事端來——真是豈有此理!” 而每次一想到這一層,他就派人去東廠施壓,下令早日破案,卻在同時,他又無可避免的想起鄭貴妃來。

也曾有好幾次,他興起過宣召鄭貴妃的念頭來,只是沉吟了幾下又打消了念頭;但是,他也沒有再興起宣召常洛來講話的念頭;似乎,妖書案已經交付廠衛去偵辦了以後,外面的風波小了,他便沒有必要再扮出一副慈愛的樣子來撫慰常洛了——然而,他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卻沒有人知道。 既不想宣鄭貴妃,也不想召常洛,他便越發的連個談話的人都沒有;但是,他又像是根本不想開口講話似的,獨個兒懶洋洋的躺著;卻又像頗為自得其樂的享受著自己的孤獨,享受著自己的不快樂,而並不打算改善——生命就此一點一滴的萎縮,他也似不在乎一般。 但是,他已多日不見的鄭貴妃的心裡卻不是這般想法;她不但在乎,還非常在乎。 她擺在心裡的是另外一種網絡——

當鄭國泰來向她提出重新刊刻、流傳《閨範圖說》的時候,她並不是沒有想到,這件事做出後將引發起一陣風波。 因為,同樣的事件早在萬曆二十六年就已經發生過——而這些,對她來說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萬曆皇帝對她的態度。 萬曆二十六年的時候,“聖眷”正隆,當託名朱東吉所撰的《憂危竑議》的文章掀起風波的時候,萬曆皇帝處理事情的態度是很明顯的偏向她。 那時,萬曆皇帝以快刀斬亂麻的迅速手段命人查出了文章的真正作者;並且在她的哭泣聲中傳旨嚴懲那兩名“真兇”,接著,他一不做二不休的下了一道手諭交付內閣:“此《閨範圖說》是朕賜與皇貴妃所看,因見其書中大略與《女監》一書辭旨相彷彿,以備朝夕覽閱——” 他把事情的緣起全部攬在自己頭上,說書是出自他所賜——這麼一來,朝野之中還有誰敢再公然多言呢?便連竊竊私議都減少了十之八、九。

她當然也就破涕為笑。 萬曆皇帝的態度很直接的表現了對她的深情,她滿意了—— 往事歷歷如昨,卻也正好用來印證今事—— 這一次,她的用意其實多半放在測試萬曆皇帝的心意上。 以往深情如許,而今呢? 因此,她明知會引起風波,也照樣接受鄭國泰的建議,重掀一次風波。 她已經沒有辦法直接感受到萬曆皇帝的內心,只有藉著外在的事端來試探——她幾近天真的想著:“他如若還有情意,這一次,也必然會袒護,替我遮擋一切!” 冊立常洵為皇太子的希望固然已經落空,但是,她還有別的機會——王皇后三天兩頭的病著,只要一斷了氣,皇后的寶座就空出來了。 “只要他還有心,還有情,我就等得到這一天——這輩子,總耗得過那個病鬼!” 她很明確的自省過,自己心中早已沒有了愛情,唯一所有的就是個不甘心——因此,萬曆皇帝對自己的心意反而比擁有愛情的時候還要重要。 這一次的測試,更是有如孤注一擲。 但是,她情願冒險,情願一賭——即便萬一輸了將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個性中剛強的一面和她的不甘心結合在一起,匯聚成一股無可抵禦的力道,使她非常勇敢的衝到自己命運的尖端去搏鬥。 甚至,她憤憤的咬牙切齒的想:“如果他對我已沒了情意,就讓他來治我的罪好了——我寧可因為此案而死了,也不要委委屈屈的終老在這種冷宮裡!” 於是,她越發勇往直前—— 然而萬曆皇帝的處理方式卻非她所想的趨於兩極化——他一面仍如以往般的大力的維護了她,下旨嚴查嚴辦,歸罪於妖書的作者,處罰毀謗她的人,卻沒有再像上次那般的索性明言,《閨範圖說》是出自他的賜予。 她也聽說了,萬曆皇帝親自宣召了皇太子常洛去講話—— 而一等多日,萬曆皇帝始終沒有宣召她見駕,甚至,連派個人來到承乾宮說句話都沒有! 得到了這樣的結論,她的心中越發的五味雜陳,越發的判斷不出萬曆皇帝的心意來。 “這,算是輸了呢,還是贏了?” 她不時的喃喃自語著,發出無可奈何般的詢問;她是個永遠不肯認輸的人,但是,她也無法認定,這一次的測試又是自己勝利—— 事情總是曖昧,而且混沌不明。 便連用了這麼個引起大風波的方法,也探尋不到他心中的想法,捉摸不到自己所想要的答案——一天夜裡,她入睡的時候,竟夢見自己挺起了胸膛,跨大了腳步,像一名武士般的昂然逼到萬曆皇帝的跟前,大聲的問他:“若是王皇后死了,你立不立我做皇后?” 然後,一覺醒來,她便再怎麼也忍不住的偷偷的在被窩中哭了起來。 夢裡的話,當然不能在白日里說出來,更何況,她已不敢想像萬曆皇帝的回答。 他會怎麼回答呢?或竟又和這次一樣的,弄得含糊不清? 沒有答案——就這一點來看,自己所發動的測試,應該歸之於失敗了。 這麼一想,她越發的悲傷,越發的哭泣不止;只是,她所悲傷哭泣的事由全只是她自己的得失,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次,她對萬曆皇帝所進行的測試,使得大明朝全國受到了無法估計的重大傷害,才是真正該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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