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努爾哈赤4·巍峨家邦

第11章 第十一章催眠

努爾哈赤4·巍峨家邦 林佩芬 4468 2018-03-13
“呸!”田義一甩頭,重重的將一口口水吐在地上,隨即冷哼道,“膽小鬼!” 他滿臉盡是不屑的神情,眼角甚至帶著好幾分悲憤之色,咬著牙說:“閣老只要再稍稍堅持一下,礦稅就廢了——如今,唉!膽小誤事啊!” 沈一貫被他指責得抬不起頭來,紅著臉,雙手不停的互搓,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的解釋:“來的人強奪——” 但是,這個解釋只是表面上的掩飾,田義根本不接受——他瞪起眼來,越發氣憤的說:“閣老怎不早早的送了出去,佈告天下,便怎麼也追不回了——凡事拖拖拉拉,挨蹭挨蹭的,像個女人,當然非娛事不可!” 這麼一說,沈一貫覺得委屈了,他定了定神,又覺得田義對他的指責過分了些,於是抬起頭來解釋:“本閣曾上疏,說上諭已發;無奈,萬歲爺派人來強奪,擅自翻索內閣的文書,搜出上諭與預擬的遺紹——內閣無人能阻擋!”

他幾乎忍不住要把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的全盤都給托出: 當時,他確實想不交出上論,但是,奉了萬曆皇帝來的人個個如狼似虎,不但強行翻索搶奪,還順勢推了他一把。 他一跤摔到地上—— 跌倒在地的時候,雖然並未受傷,心中卻湧起了痛不欲生的感覺。 “本閣——國之首輔,竟然被人隨意推倒——尊嚴何在啊!” 他內心中所受到的傷害遠遠的超過了其他的一切,他覺得,他的人格被摧折,尊嚴被踐踏,他被徹徹底底的打倒了。 因此,他放棄了努力。 但是,這個話他又羞於向田義啟齒,漲紅了臉,急切得發起抖來。 而心裡還有一大堆的話也不敢說出來——他只能偷偷的想著,想假若此刻的自己置身在渺無人煙的曠野之中,便可以高舉著雙臂,放開喉嚨大聲的嘶喊:“自古以來都是'君無戲言'的呀,我今天遇到的是什麼皇帝啊!”

甚至,他可以向天控訴:“他說話不算話,卻教我難以做人——” 更甚者,他想自己退回童年的時光中,當著教他讀誦“人無信不立”的章句的塾師,把這一頁經典一寸一寸的撕個粉碎。 他想—— 但是,在現實中,他什麼聲音、什麼動作都發不出來。 他只有默默的低著頭,接受事實:上諭畢竟是被強奪回去了。 也明明知道,田義看不起他了——他聽到田義依舊在恨聲的說:“萬歲爺拿著刀要殺咱家,咱家也沒躲——有什麼好怕的呢?刀架在脖子上,咱家還是要說,上論已經發了;不能追回;做皇帝的人,說話要算數,說了話不算,那便是無賴——”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田義,自己硬不起來——即便心裡再怎麼痛苦難受,也只有低著頭接受萬曆皇帝的決定。

他“柔順”的做官術已經持行了幾十年了,早已經成為他真實的政治性格,根本無法改變了,再怎麼屈辱的事他都會忍耐,會接受:更何況,在這件事上,他還想得出一些話來掩飾自己的軟弱,甚或用來欺騙自己——他想道:“啊,我已盡了力了,前後幾次與來人周旋。也竭盡所能的上了奏疏——” 接下來卻是又一個轉折,理由更充足了:“即便剛硬如田司禮這樣,也一樣不管用啊,萬歲爺是鐵了心要食言背信了,任誰都勸不住的——” 因此,他反而振振有詞的向田義說:“聖心已定,我等能堅持什麼呢?即便陪上本閣這條老命,萬歲爺還是一樣要食言背信的——” 這一說,倒讓兩個人心裡都好過了一些;但只是,他根本沒有去想,萬曆皇帝這一場忽來忽去的無名的病,其實不過是整個大明朝荒謬絕倫的病態的象徵而已。

而萬曆皇帝的病其實並不曾痊癒—— 他只不過是從昏迷中醒來而已,精神略略好了些,全身冰冷的感覺似乎消失了,但是仍然覺得四肢乏力,腰酸,胸悶,沒有食慾。 唯有太監們送上來的參湯他喝了兩口,福壽膏享用了一陣;卻因為已經脫離了昏迷的狀態,即使勉強閉上了眼睛也睡不著;偏又是醒著就有知覺,有知覺就讓他必須接受那無名的難受。 總覺得心裡是空的,一無所有。 他不知該怎麼去填補這個“空”,也沒有法子去驅趕這個感覺。 茫然的了著帳頂發呆—— 一張錦帳,刺繡得極盡華麗之能事,然而,他竟自覺得,那繡在上面的花花鳥鳥都不過是絲線的組合,都是死的——而且都不屬於他。 而他竟不能用真正屬於他的東西來當做帳頂,來安放在自己的眼前。

即使貴為天子,為天下之至尊,也有做不到的事與填不了的空虛啊! 太監們幾次來向他通報:“恭妃娘娘前來請安!” “皇太子問安!” 他全都不想見——甚至,這一次,他連自己一向最疼愛的壽寧公主也不想召進宮見駕了。 說不上來為什麼—— 就連太監們來向他說:“皇太后宮裡來人問安,說,皇太后歇過午後便親來看望!” 他一樣不想見,只不過想出了個好聽點的說詞——他吩咐:“叫人去說,朕要靜養,等過兩天再好些,親自給皇太后請安去——這會子,請皇太后別來,免得折了朕的福!” 心裡空歸空,卻還是不願意這些“親人”在眼前出現;只有偶爾一下子觸動一個意念,他隨口向太監們問上一句:“貴妃呢?” 太監們告訴他:“貴妃娘娘也染了小恙,正在養病——”

他皺了皺眉,閉上嘴不再說下去了。 太監們為他補充:“皇后娘娘也在病中,派了人來問過安!” 他更是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隨隨便便的“唔”了一聲就略過去了。 唯一還能觸動他生命中的什麼的,就只有無生的財物了——他的心略動了一動,吩咐太監:“抬兩箱銀子進來玩玩!” 他的精神還是不濟,但是,白花花的銀子卻給他帶來了一種充實滿足的假象。 可是,這一天,他所連帶被勾引起來的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看著太監們用一塊塊的銀錠在他面前堆起一座城關與城牆來,他原來還因而牽引起唇角的一絲笑意來,有一搭沒一搭的念著:“山海關——居庸關——紫荊關——雁門關——” 接著卻又吩咐太監:“去拿簿子來,看看內帑一共有多少存銀——”

而就在太監們為他仔仔細細的報數的同時,他的記憶忽然浮現:“啊,朕在病中的時候,田義曾經要朕罷廢礦稅什麼的——” 這下,他倏地把眼睛睜大了。 他原本就是個聰明絕頂的人,撒懶的時候不說,精明的時候可比天底下的任何一個人都精明——病重時的情景他一樣想得起來。 “那時,朕以為自己要撒手人寰了,頒布善政,或可祈求平安,便答應了他——其實是萬萬不可啊!” 他為自己找到了說詞,但再一想,這個說法又有不妥之處——怎可把罷廢礦稅的事說成是們“善政”呢?豈不是自打耳光說“徵礦稅”是“不善之政”呢? 於是,他改口:“朕在病中,神思昏沉,未辨所以——” 這個理由就堂皇而充足了——他立刻命人用這個理由去追回上諭。

太監們報給他聽的數字帶給他很大的動力: 礦稅的收入,每年每地至少都有幾萬銀子可以進獻內庫,累積了幾年,已是一筆很可觀的數字。 “若是罷廢了礦稅,這些進獻豈不是都沒有了?內庫哪裡還有源源不絕的進獻?” 他已經一無所有了,這些銀兩,是他內心唯一能製造滿足的假象的東西啊! 因此,他非要追回上論不可—— 沈一貫的奏疏送進來的時候,他作了某些方面的讓步——他叫太監們去告訴沈一貫:“礦稅不可罷,釋囚、錄直臣,惟卿所裁。” 他理直氣壯,他覺得,自己已經妥協了其他的許多項了;他也沒有真的治了田義的罪,或者殺了田義,他只是有點生氣,氣田義身為自己所最重視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心裡卻不向著自己——他很快的就把田義放了,卻不召見田義。

然後,他叫太監們把追回來的上論拿到跟前來,當著他的面撕成粉碎,再丟進火盆裡,化為青煙與灰燼——雖然在這一剎那間,他的心裡隱隱的想起了小的時候所讀過的一篇文章。 教讀的人是張居正。 他跟著神色肅穆、目光如電、正襟危坐的張居正一字一句的誦讀著: 成王與叔虞戲,削桐葉為圭。 典籍是《史記》《八晉世家》—— 他所讀的是著名的“桐葉封弟”的掌故: 以與叔虞,曰:“以此封汝。”史佚因請擇日立之。成王曰︰“吾與之戲耳。”史佚曰:“天子無戲言。”於是遂封叔虞於唐。 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誦讀得一點也不錯,而且很快的就背熟了,當著張居正默誦一遍;然後,張居正點頭讚美他聰明過人—— 他還是記得一字不錯,但是,心裡卻輕輕的抽動了一下。

書背熟後,張居正還仔細的為他講解文章的意思,直到稚齡的他完全了解為止。 但此刻,他卻下意識的連連搖頭,彷彿要盡快拂去這個記憶,一面也用個“聲東擊西”的法子引開自己的思緒不停留在“桐葉封弟”上——他故作自言自語般的詢問著自己:“張居正不是早就死了嗎?朕卻想起他來做什麼呢?” 卻不料,這麼一引,隨帶而來的感觸更多,他一面凌亂的想著:“張居正那時老愛以'周公'自居,教朕讀的書裡一半都跟周公有關——” 一面卻又半帶著恐懼似的逃避著:“不想!不想!不想——!朕老想這些事做什麼呢?” 他早已不期許自己做什麼聖主明君了,哪裡還用得著去背誦周公教導周成王“言而有信”的歷史呢? 而且,他早從多年前就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把一切屬於張居正的東西都從自己的生命中驅趕出去,一點一滴都不剩留—— 連搖了幾下頭之後,他想到了讓自己拋棄回憶的絕妙良方——他吩咐太監:“叫人來唱曲兒解問!” 一面又命:“燒福壽膏來!” 福壽膏的香氣瀰漫開來的時候,演唱樂曲的歌伎們也到了,於是,他徹底的把周公與張居正一起趕到九霄雲外去,換了個更慵懶的姿勢舒服的躺著,開始享用為他製造快樂的幻覺的福壽膏,一面讓耳朵裡灌滿柔媚婉轉的音樂,以防止自己的心思再想到往事。 歌伎們開始發出鶯啼般嬌美的歌聲——為著迎合他向來的喜好,為他選唱的盡是華麗瑰豔的樂章,這一次,第一段選的便是《幽閨記》中的《少不知愁》。 打扮得穠纖怡人的花旦扮演王瑞蘭,正面對著萬曆皇帝開啟朱唇,細聲輕語的先吐一段《七娘子》: 生居畫閣蘭堂裡,正青春歲方及笄。家世簪纓,儀容矯媚,哪堪身處歡娛地? 隨即和著絲竹,款款的唱出《踏莎行》的曲子: 瑞蘭蘭蕙溫柔,柔香肌體,體如玉潤宮腰細。 如眉淡掃遠山橫,橫波滴溜嬌還媚。 媚臉凝脂,脂勻粉膩,膩酥香雪天然美。 美人妝罷更臨鸞,鸞釵斜插堆雲髻。 一曲未畢,萬曆皇帝就已經開始點了兩下頭——他所要的功效漸漸出現了——這段詞曲無論哪一方面都極盡優柔華靡之能事,而扮演王瑞蘭的歌伎更生得一副甜柔嫵媚的好嗓子,唱得樂曲繞樑;他瞇著眼讚美:“好,好,好——唱得好——唱得朕全身的骨頭都酥了!” 而且立刻下令:“賞——” 太監們早就準備下了,立刻,一個置著金鐲的紅托盤送到了那名“王瑞蘭”跟前。 她立刻盈盈下拜謝恩,下一支《錦纏道》的曲子也就唱得更賣力了: 髻雲堆,珠翠簇,蘭姿蕙質,香肌稱羅綺。 黛眉長,盈盈照一泓秋水。 鞋直上冠兒至底。諸餘沒半星兒不美。 針指暫閒時,花朝月夕,丫鬟侍妾隨,好景須歡會,四時不負佳致。 這一唱,卻唱得萬曆皇帝也跟著她哼了起來: 香肌稱羅綺,黛眉長,盈盈照一泓秋水—— 他更且忽然頓悟:“難怪柳永要說:'且去淺斟低唱'啊!原來是有樂子的!” 他正好需要這麼一個“樂”字來填補自己的心——他本是個不快樂的人,能找到快樂的假象,是件極難得的事! 以往,他也曾喜歡過戲曲詞章,但那時的心情與現在大不相同;現在,他還包含了逃避,包含了填補—— 他再次的賞賜了“王瑞蘭”,但起,他沒有慾望,不想臨幸——他還是覺得自己有病,全身無力;而只是想听著她這一句句媚極柔極的歌聲,然後,他在她的歌聲中沉沉睡去;在夢中,她有時幻化為鄭貴妃,又有時幻化為慈聖皇太后在為他輕唱催眠曲;然而,無論幻化為什麼都不要緊了。 橫豎他已經被催眠了——其實是被他自己催眠了。 他帶著病入睡,在他病態的夢鄉中,仍然是福壽膏的香氣和催眠的歌,他看不到他的國家和他千百萬苦於礦稅的子民,更看不到新興的、勃發的女真、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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