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努爾哈赤4·巍峨家邦

第3章 第三章龍心深處

努爾哈赤4·巍峨家邦 林佩芬 7646 2018-03-13
萬曆皇帝打喉嚨裡哼出一聲“嗯”後,連帶著呼嚕呼嚕的響了一陣,然後嘴一張,吐出一口痰來。 跪在他身側的小太監早已習慣了他這一切舉動,捧起手中的銀製痰盂,接個正著——他根本是訓練有素、熟能生巧的,無論萬曆皇帝的痰飛向何方,他總能用手中的銀痰盂,不偏不倚的接個正著;也因為擁有著這手絕活,使他成為萬曆皇帝身邊最不可或缺的人物之一,竟因此而聽盡一切宮闈秘聞—— 吐過了痰之後,萬曆皇帝的喉嚨清了,嗓子鬆了,說起話來也俐落了,因此,他非常清晰、明確的發出一個命令:“這兩年,到底進奉來了多少礦稅——一兩——兩的點清楚,說清楚——每年的總數,全都給朕清清楚楚的報上來!” 又是一年將盡的時節,天地一色銀白,皇宮中已經緊鑼密鼓的在準備元旦的朝賀大典,氣氛大異於平常;他卻被這特別忙碌的氣氛觸動了心弦——一歲將盡,不正該好好的清點清點自己的私房銀子了嗎?

頭一個他就想起了礦稅太監們的進奉——打從萬曆二十五年派出礦稅太監開始,一轉眼,可不已經有三年了? 三年來,幾乎每個月都會有實際上的數字飄進他的耳朵裡,像是:“萬曆二十五年十二月,山東礦稅監陳增進礦銀五百三十餘兩——河南礦稅監魯坤進銀七千四百餘兩——” 每一個數字都不算不清楚、不明確;但是,陸陸續續的飄進耳朵裡來,這些便都是零碎的、不完整的,時間一久便模糊了,甚至,根本不知道總數是多少——他覺得必須清點、統計了。 而原先側立在一旁的太監們,一聽到這個命令,也立刻發出無懈可擊的配合——幾個人整齊一致的“啪”的一聲跪倒在地,眾口齊聲的發出太監特有的尖細高亢的聲音喊道:“奴婢遵旨!” 為首的一名甚且在餘音將歇之際再補充著加上一句說道:“奴婢們這就去辦!”

幾個人雖然明知這項任務瑣碎繁雜,得耗去不少的時間與人手才能處理完畢,在這正值忙碌的歲末進行起來無疑雪上加霜,簡直會把人活活的忙碌致死;但是,誰敢說不辦呢?誰敢違抗萬曆皇帝的意思呢? 身為太監,是最親近皇帝的人——也就是這樣,才比尋常人更體會得“伴君如伴虎”這句話! 只要是入宮有了一段時日,稍有年資的太監,就沒有一個人心裡不明白:萬曆皇帝表面上十分寵信太監,實際上卻不然;萬曆皇帝根本是個不信任任何人的人,沒有一個太監受到真正的寵信;甚至,萬曆皇帝在翦除權勢過於膨脹的太監時的手段,往往趨於殘酷。 從他小時呼為“大伴”的馮保落了個不好的下場開始,接下來的得勢的大太監,不但全都為時不長,也沒有什麼人有個好下場的:

扳倒了馮保的張鯨做了東廠太監,張誠做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兩人中間以張鯨先“紅”了一陣子,沒幾年就被罷斥了,黯然的過著“退廢”、“等死”的日子;接下來,張誠炙手可熱了,權大勢也大,又蓄了一干親信黨羽,瞞著萬曆皇帝橫行不法,斂財營私;結果是在短短的幾年之內就失去了一切,他本人被降職為奉御,罰到南京淨軍,看守孝陵,所蓄的私財充公,親信黨羽們不是入獄就是處死! 經過這種種的變故,大家終於明白了: 萬曆皇帝儘管怠於臨朝,疏於政事,卻不是一個容易蒙蔽的人——像前幾朝那般的,出現王振、劉瑾等把持朝政、權傾一時的狀況,是絕無可能的了! “骨子裡委實是聖主明君的才幹——” 每一個人的私心中都明白,萬曆皇帝小時候被張居正嚴加管教的苦頭並沒有白吃——在萬曆皇帝的跟前,是既不可能有“權相”的出現,也不可能有“權閹”的出現!

體會到這一點的時候,每個人就更唯“君命”是從了——尤其是從萬曆皇帝任命了田義為司禮監掌印太監,陳矩為司禮監秉筆太監之後,情況便越發的明顯。 田義和陳矩兩個人無時無刻的不以張鯨和張誠兩人的下場為戒,不但時時的自我收斂,也再三的提醒眾人,多方約束—— 誰不想保住自己的腦袋呢? 因此,即便已經忙得精疲力盡,也得要不眠不休的盡快完成這個任務—— 太監們很快就有了回報,一份完整的統計資料送到了萬曆皇帝的眼前,並且很清晰的誦讀了一遍:“二十五年,銀,九千七百九十兩;二十六年,銀,十四萬九千九百八十五兩,金,三萬五千一百六十九兩;二十七年,至十二月中旬,計銀二十四萬九千一百九十兩,金,七千七百五十兩——”

初一聽這個報告,萬曆皇帝下意識的發出了“嗯”的一聲,接著點了點頭,似是在嘉許太監們的辛勞,看得幾個負責的太監們心中一熱,登時又一起跪了下來,準備好好的謝恩。 卻不料,萬曆皇帝在這一聲“嗯”之後,心念突轉,忽然的皺起了眉頭,直著兩眼問:“怎麼這麼少?” 再接下去,他的聲音也變冷變硬了:“朕派了這麼多人出去,前後三年了,才進奉了這麼一點點金銀?” 然後,他厲聲責問:“這些人,到了外頭,都不盡心盡力的給朕辦事?一個個的,敷衍?鬼混?” 雖然,被他責罵的這些礦稅太監們都不在跟前,但是,他依然怒氣沖天,罵不絕口。 而跪在他跟前顫栗發抖的全都不是當事人,而是一群無辜者,恐懼得在隆冬中全身汗濕——好不容易挨到他怒喝一聲:“給朕傳下旨意,著各地的礦稅太監加緊用事,明年,限加兩倍進奉,否則,召回京中論罪!”

這一聲,雖然還是出自“龍顏大怒”之下,但是,對這一干太監來說,已經無異於“皇恩大赦”了;於是,又是異口同聲、整整齊齊的喊了一聲:“奴婢遵旨——奴婢們立刻去辦!” 然後三叩首——“咚咚咚”的磕頭聲響過以後,幾個人才挨次的退了出去,直退到乾清宮外的長廊上,才紛紛的籲出一口長氣來,嘴裡不敢出聲,心裡卻不約而同的一起喊了聲:“僥倖!”彷彿像經歷了生死大關似的,暗自向自己恭喜,說,頸上的人頭總算又保住了;然後再一起進行工作——擬詔的擬詔,寫信的寫信,並且在措詞上盡量的加重語氣,以催逼礦稅太監們儘早的多進奉金銀。 “天顏震怒,屢屢降罪,我等險招重治,九死一生,幾赴泉下——” 一封以私人書信形式發出的文件中說明了事態的嚴重,也直截了當的給礦稅太監們以嚴重的警告,因為,“九死一生”的遭遇更容易降臨在失職的人員身上——萬曆皇帝“天顏震怒”的原因是嫌進奉的少,真正的失職者、真正須“九死”的該會是誰呢?

而正式發出的詔書中則說:“宮中各項用度均不足,爾等曠日廢時,而所進箋箋,實有負君恩——” 各種文書都以最快的速度送了出去,而後,所有的人都暗自禱告著:“但願見者生警——來年進奉兩倍以上金銀,以博天子歡心——” 然而,這些禱詞被反反覆覆的說了許多遍,正顯出了這些人中根本沒有人真正的了解萬曆皇帝—— 萬曆皇帝的心是永遠也不會滿足,永遠也不會得到真正的歡暢的! 他只是用黃金白銀來填補心中的空虛,而這空虛卻是永遠也填不滿的無底洞;即便有再多的金銀財物堆在眼前,使他得到了一個眼前堆滿了東西的感覺,那也只是一種假相、幻相——他的心中仍然是空的,等這短暫的幻象過去、消失之後,他仍然被空虛感所壓迫著、追趕著,令他不得不藉著福壽膏的藥效來逃避,而等到醒來時,又只好下令進奉更多的金銀——周而復始,他非但需要吏多的黃金白銀,也永遠的不快樂!

但是,他的這種心思,深藏在最深的底層,成為最不為人知的私秘;他自己不自知,身邊的太監們不知——朝中的大臣更是無由得知了。 尤其是執掌錢糧歲收的戶部官員們,每天面對著財政上的赤字,已然欲哭無淚,哪裡還有心思去體會萬曆皇帝的內心世界呢? 礦稅太監到各處橫徵暴斂,肆行不法的結果是苦了百姓,而後導致民變;而地方一有民變,必然導致賦稅短收,影響財政——即以山東臨清民變來說,原本是京杭大運河穿越而過、南北商品轉運的要地,貿易的繁盛為全國之冠,商稅的歲收也為全國之冠,但自民變發生之後,商旅頓減,市面的景氣與繁榮大幅衰退,賦稅的收入也立時大幅萎縮,一到年底一清點,數字立刻清楚呈現! 而這情況還不只是出現在臨清一地——全國舉凡“油水”充足的地方,萬曆皇帝都派出了礦稅太監,民變在各地不停的如野火般的點起、焚燒、蔓延,遼東、湖廣、廣東——各地都在此起彼落似的發生們民變,接著便是賦稅短收!

誰也不敢預估,明年還能有多少賦稅進入國庫——大明朝的富裕日子似乎已經過完了,不少資深的官員常像“白頭宮女話天寶”似的回憶著萬曆初年的情況,那時,歲入年年遞增,而歲出少有增加,因此“年年有餘”,不多時便需加蓋倉庫以供儲存;而今呢? 各項的支出大得驚人,皇宮中的用度已為前之五倍有餘,而築定陵和援朝、征西南等戰役的軍費,早已掏空了好幾座庫房,偏偏,歲入又大減! 一名官員悵悵的望著年終結算的會計錄發呆,恨不得自己能鑽到地下去籌錢來填補財政的赤字——怎奈不能,他只有憂心如焚、愁眉苦臉的望著眼前的數字發呆;偏偏,心裡又明白,一過了這幾天,盛大的元旦朝賀儀又要用掉大筆的費用,而後,開了春,萬曆皇帝必然想出各種理由來向戶部要錢用;而且,西南的楊應龍再叛,再度出兵征剿的奏疏也已經批下,開了春就用兵!這又是要一大筆的經費!

“著令戶部籌餉——” 可是,身為戶部官員,他根本不知道要到哪裡去籌,才能解決這財政上的困窘—— “我,委實的無計,無力——” 獨坐到夜深,他覺得自己通體冰冷,而且被這無法解決的問題壓迫得幾欲聲淚俱下——而直到黎明,他才下定了辭官的決心——這下便無需憂心如焚了——他僅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就寫好了辭官的奏疏,然後便大大的鬆了口氣,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戶部衙門。 但是,辭了官,也僅只使他個人得到解脫——幾個月後,徵楊應龍的軍費還是花下去了。 軍費的來源還是用了最壞的法子籌得——府庫已空,戶部告匱,逼得急了,萬曆皇帝終於想到了解決的辦法,他隨即下令:“加四川、湖廣的田賦——著令兩地官員,限一月內徵收完畢,移作軍費!”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由秉筆太監寫成聖旨,立時送出去——四川、湖廣兩地的百姓又加重了幾分負擔,怨氣也上升了好幾分,但是,一切都已勢在必行。 楊應龍之亂不能不平——叛服不定的楊應龍所帶來的困擾實在太大了;六月裡,他聚兵八萬,進攻綦江,綦江城中只有三千守兵,當然寡不敵眾,苦守數日後被攻破陷落;長驅直入的楊應龍索性下令屠城,殺光了滿城的百姓,將屍體投入江中,整條大江的江水一連數日都是鮮紅的色澤—— 打從萬曆十七年,楊應龍開始聚眾作亂,流竄播州各地,燒殺擄掠,攻城陷地,至今已整整十年了;朝廷數度用兵,幾次擒住過他,卻都因為沒有徹底翦除而留下後患,使他有機會“東山再起”,造成眼下的後果——這一次,兵部的決議已經作出“破釜沉舟”的決定了,也終於得到了萬曆皇帝的同意,大舉進軍。 因為茲事體大,非同小可,因此,從三月間就以“前兵部侍郎總督川、湖、貴州軍務”的李化龍更不敢掉以輕心——尤其是在綦江的慘事發生後,使他深知眼前的敵手是個不尋常的人,卻又是非除掉不可的人,這一次的任務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否則,非但自己的功名,便連腦袋也會保不住的! 因此,他費盡苦心,調來了劉綎、麻貴、陳璘、董一元等曾立下顯赫戰功的名將來支援,從元旦一過就積極部署。 二月裡,大明官軍兵分八路,進討播州。 這八路人馬分由四川、貴州、湖廣三省八地進發,而李化龍自領中軍坐鎮重慶策應,並且命貴州巡撫郭子章駐貴陽,湖廣巡撫支可大移駐沅州,以為臂援——三省的封疆大吏親自坐鎮前線督陣,在聲勢上已是少見的浩大了,連吃了幾場敗戰的明軍士氣先為之一振,軍容也登時雄壯了三分。 而八路人馬中又以劉挺的部隊最撓勇善戰,劉挺本人的威名也最盛,因此擔負了最艱鉅的任務——進攻楊應龍大營所在的綦江一路。 “由綦江直搗海龍囤——我等誓死取下楊應龍的首級!” 出發前,劉綎率領著所有的部屬指天立誓,齊聲高呼,他慣於在戰場上使用的一把大刀在空中閃閃生光,懾人奪目,也招展著他立下的必勝之心——二月十五日,他到達三峒,以分兵三面圍攻的戰術進軍,一戰而捷,不到一天的時間就攻下了三峒。 楊應龍嚐到了敗續,越發對威名赫赫的劉綎不敢掉以輕心,派出了他的長子楊朝棟率領最精銳的主力部隊去抵擋劉綎的進攻;三月裡,兩軍交鋒,楊朝棟被殺得大敗而逃,手下的人馬損失逾半。 劉綎則乘勝追擊,進逼楊應龍大營所在的老龍囤的前門婁山關。 婁山關位在萬峰插天中的一條只有幾尺寬的羊腸小道上,形勢險要,易守難攻;楊應龍根據這得天獨厚的地勢,設下了十三座木關,關樓上堆積滾木、梭桿、壘石,下列排柵數層,合抱大木橫截路中,並且挖下深坑,安設竹籤——他像是賭博似的押寶押在這諸般天險上:“要是能仗這天險擋得那個劉大刀,我便還有下半輩子——” 但是,幸運之神沒有眷顧他。 這一仗,儘管劉綎打得非常艱辛,卻克服了萬難——他先是派步兵分左右兩路繞道包抄婁山關後背,自己親率主力仰攻,兵士們攀藤苦戰,終於得毀柵而上,與左右軍三面夾攻,奪下了婁山關。 到了四月初,劉綎已攻到白石口,楊應龍親自迎戰,不敵敗逃;劉綎追到養馬城,與其他的幾路官軍會合,連破龍爪、海雲兩囤,團團包圍了海龍囤。 海龍囤的地勢比婁山關還要險要,號稱是飛鳥騰猿不能逾的天險;但是,對於被包圍的楊應龍來說,這道天險已不只是保護——他逃不出這道天險,原來的保護也就成了另一道圍困! 從五月十八日開始,官軍開始輪番進攻:但是,上天似有意使戰事多拖延些時日似的,竟然下起雨來,而且連日滂沱,日夜不停;兵士們只得在滿地的泥濘中輾轉苦戰——直到六月四日,天才忽然放晴。 而戰爭經驗豐富的劉綎立刻判斷了這是不可錯失的良機,立刻吹號集軍,擊鼓催進,他自己更是身先士卒的舞起大刀上前,奮勇衝刺,到了天黑以前已經連破數道外柵與土城,進逼內城。 自知絕無生路的楊應龍放棄了肉搏或投降的路子,帶著妻妾們自縊,並且縱火焚屍;他的弟弟楊兆漢、兒子楊朝棟被生擒。 長達十年的亂事終於宣告平定——捷報以“八百里快傳”送京師,兵部一收到之後,一看這是天大的喜訊,立刻就往皇宮里送。 這天已是六月下旬了,天氣熱得不得了;但是,乾清宮中早已搬來了冬天封存起來的冰塊,放在鏤空的木櫃中,派幾名宮女在木櫃後打扇,讓夾帶著冰氣的涼風徐徐的吹到萬曆皇帝身上,為他消暑。 而萬曆皇帝也就一面享用著福壽膏,一面享受著這陣陣的涼風,然後,慢慢的闔上雙眼睡去了。 但是,他身邊的一切卻沒有因為他的睡去而有任何的停頓,打扇的宮女們不敢,侍立著站了好幾圈圍的太監、宮女們也不敢——便連陪他坐在一旁的鄭貴妃也一如他仍醒著般的偎著他而坐,臉上帶著甜笑。 天熱,她穿著一襲緯色的“半空”;半透明的輕紗軟如蟬翼,薄如紙片,寬寬的袖子中隱隱映著她一雙白如雪、嫩滑如脂的手臂與腕上的雙鐲,隨時都在散發著誘人的魅力。 但是,萬曆皇帝既已昏昏入睡,她的魅力也就毫無用武之地;儘管臉上仍是甜笑,那笑容卻只是一種習慣性的表演,沒有意義,也不代表她的內心。 她的內心其實是不快樂的,毫無笑意。 日子已經過得有如行屍走肉——儘管外表仍然華麗炫目,仍然尊貴崇高,卻已然只是個空殼子;她心中的空虛感與日俱增,已然據滿了她的生命。 對於萬曆皇帝,她說不上來那是種什麼感覺,就是不對勁——日復一日的過了十幾年,在表面上看來,萬曆皇帝對她的寵愛一如往常,沒有她在跟前就不快樂,對她的話也全都百依百順——但是,她卻隱隱的覺得不一樣了,不對勁了。 彷彿是愛情已經消失了,他的人雖然還留在她的身邊,心卻已經不在了;甚至,有時,她也會像是突生狐疑似的想,自己究竟有沒有抓住萬曆皇帝的心呢? “他的心中確實沒有別的女人——” 能確定的只有這一點,但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沒有別的女人並不一定代表就有她——她覺得自己並不完全了解萬曆皇帝,更沒有辦法掌握萬曆皇帝——似乎,他的心永遠都是浮動的,什麼都無法榷定。 尤其是最近這段日子裡的反應——她已經幾次向萬曆皇帝提起過了,正在修建的慈慶宮即將落成,那是特為冊立皇太子而修的宮殿,她希望主人是常洵:“萬歲爺答應過臣妾的——” 但是,萬曆皇帝的反應不像以前那樣的與她一條心了,而只是好言好語的,有如應付般的哄著她說:“啊,朝里人多話多,朕,拗不過啊——呵——呵呵——總要敷衍他們一陣子啊!” 然而,她覺得,被敷衍的是她自己! 有時,她也很清醒的逼迫自己面對現實:“立常洵的指望要落空了——萬歲爺拗不過了,心裡已經在想主常洛了!” 每想到這一層的時候她便遍體生冷,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終至於她頹然的放棄了再使力爭取。 不甘心的感覺雖然仍在,但是,她覺得自己累了,灰心了——絕望了! 萬曆皇帝的鼻息聲重了起來,不多時就發出了“呼嚕呼嚕”的鼾聲,她不自覺的收回怔怔出神的眼眸,轉過神去看他。 他的嘴微張,眼緊閉,打鼻孔裡噴出熱氣;長年累月的不見天日,使他的皮膚白得異常,臉上半點血色都沒有;贅肉多,顯胖,重疊了好幾層的下巴,都是鬆垮的肥肉,而且被過度的酒色財氣淘虛了,像浮飄著的豬油一般,一點生氣都沒有。 她看得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一道悲哀的想法一分一寸的爬上心底:“這樣的人,哪裡值得愛呢?” 若非他的身分是“皇帝”——她清楚的記得,將近二十年來,自己用在他身上的每一分心,每一分努力,每一道過程,每一種付出—— 一切都是白費的——她淒然一笑,欲哭無淚,只有把眼光從他身上收了回來,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什麼都沒有掌握到——手心是空的,但是,這一雙手卻美麗絕倫,柔嫩細白,十指纖軟,令她自己為之神往。 幾名太監走進來了,手上捧著一疊奏疏——明知道萬曆皇帝是不看的,也一樣送了進來,等候他的指示——這幾名太監也是“老資格”的了,一進來,看見他正晝寢,也曉得該怎麼辦:幾個人把手上的東西捧得端端正正的,站到角落去等候他醒來。 醒來後,他或許叫人來念上一念,聽個大概;也或許,連聽都不想听就吩咐送入庫房存檔——這些奏疏也就永遠的冰封起來了。 這些紙捲上所陳奏的事能否上達“天聽”,就全在萬曆皇帝的“一念之間”,沒有什麼道理可言,全憑運氣;偶然可以有一些例外的,便是非常重大的事故,讓萬曆皇帝很重視、很放在心上的;或者是曾經在萬曆皇帝心中留有深刻印象的事,他會在想起來的時候叫人念來聽——因此,這些資深太監們也明白,今天,送進來的這許多奏疏中,最有希望讓萬曆皇帝吩咐一聲“念”的是來自重慶的李化龍的奏疏;因為,播州的楊應龍授首不但是件大事,也是件大喜的事,必能讓萬曆皇帝“龍心大悅”;其餘的大半是大臣們上“罷廢礦稅”的請求,那是絕對不會獲得青睞的;至於來自遼東巡撫所奏的建州的酋長努爾哈赤以“建州等處國王”的名義行文,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萬曆皇帝會不會付予關注,原本還未可知,但是,既和來自四川的捷同時到達,就已經註定要被冷凍的命運了。 “值此大喜之際,萬歲爺哪裡有心思理會這等無關痛癢的小事呢?” 而太監們的猜測也一點都沒錯——醒來後的萬曆皇帝果然一聽“捷報”這兩個字,注意力就整個集中過去了。 他命人將李化龍的奏疏詳詳細細的朗聲誦讀,聽到幾段述說戰爭狀況的地方,自己的情緒先就升高了起來,不時興奮的打斷誦讀,用力的鼓掌叫好:“好——好——打得好——殺了這麼多賊人,果然是我朝的勇將!” 一面也時時補充:“這些人,都要加封賞——” 等到聽到末尾,李化龍奏說生擒了賊人若干,即將啟程解送京師的時候,他更加興奮了,一迭聲的說:“好——好——解來時,朕親禦午門受俘——朕要他們親口認罪!” 接著又馬上吩咐:“立刻詔令李化龍,命他盡快解送播俘!” 說完話,自己更是呵呵的笑個不住;而其他的奏疏便也果如太監們所料的,他根本沒有心思聞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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