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努爾哈赤6·氣吞萬里

第17章 第十七章闕題

努爾哈赤6·氣吞萬里 林佩芬 5893 2018-03-13
春天走到盡頭,便連晨起的風也變得乾燥燠熱,迎面吹來,令人感到煩悶;漱洗罷的張皇后原本也一本往昔的獨自靜坐,展卷讀書,使自己的精神完全的脫離現實環境,進入書卷中的高潔澄淨中。 她專注的低吟著書中的詩句: 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 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 閒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詩句是唐朝劉慎虛的《闕題》,但她直覺的認為那是自己的心聲;詩中的情境是她一向所嚮往的、追尋的,夢寐以求的、她藉著閱讀而獲得的心靈上的娜環福地,她依靠著這個收穫來遺忘現實生活中的險惡與痛苦。 身分上是貴為母儀天下的皇后,而實質上,她卻活在隨時有殺身之禍的險境中,隨時都會被魏忠賢和容青鳳奪去性命,一如她腹中的胎兒。

剛進宮的時候,聰明的她很快的就發現了魏忠賢和容青鳳在宮中的作威作福與弄權攬政,當時,她還想向天啟皇帝建議逐這兩人出宮;但,不久之後她又發現了天啟皇帝和容青鳳之間存在的不正常的畸形關係,而天啟皇帝癡愚得受制於她,幾經考慮之後,她打消了向天啟皇帝開口的念頭,然而,還是難以倖免的遭到了客、魏的毒手。 她當然體會得,自己會是容青鳳的眼中釘,卻沒有預料到,容青鳳會使出這麼惡毒、卑下的方法來。 剛失去胎兒的時候,她痛不欲生,不進飲食,全賴萬曆皇帝的劉昭妃向她伸出了慈愛之手,幾度細心的照顧,婉言的開導,才使她重拾勇氣,堅強起來,超越悲痛。 儘管身分高為“太妃”的劉昭妃一樣奈何魏忠賢、容青鳳不得,甚至,也只能避開鋒頭,以“明哲保身”的方式隱忍求全;但,劉昭妃畢竟是上了年紀,而且歷經三朝,見過更替的人,心中自有一番對人生的領悟,常掛在口裡勸導她的便是:“凡事往長久看,立身退一步想,心裡頭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了!”

甚至,劉昭妃還暗示性的舉舉眼前的例子:“鄭貴妃當年寵冠后宮,西李也得意過、威風過的,現在,可是'泰極否來'了!熬得久的人,終歸看得到'現世報'的!” 留住自己的命,看別人的下場——劉昭妃有著與眾不同的人生觀,也開始影響了她。 閒暇時,劉昭妃甚至將“梃擊”、“紅丸”、“移宮”三案為她細說從頭,讓她對宮闈中事了解得更多、更深入些,也從而思索出如何保護自己的方法,使自己不致在這複雜、敗壞的深宮中再受到傷害。 皇宮裡接二連三的發生不幸的事情,客青鳳的魔掌在嫉妒心的指使下伸向了諸多無辜的女子,魏忠賢為虎作倀,逐一的吞噬花朵般的生命。 光宗的趙選侍被矯旨賜自盡,罪名也是“莫須有”;可憐無辜、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只有將光宗所賜給她的東西都陳列在案上,西向禮佛,再三痛哭後自縊。

張裕妃貌美而個性直烈,當然更成了客青鳳所必欲去之而後快的人,一樣找不到罪名來“處置”,卻被客青鳳派太監強制將她囚禁在別宮,斷絕她的飲食,要將她活活餓死;適逢天下大雨,飢渴不過的張裕妃爬行到門檻邊,想接順簷而下的雨水喝,卻就這樣的死在淒冷的雨中,瘦小的身軀在僵硬成槁木的兩天后才經看守她的太監通報出來。 範慧妃有孕,也難逃惡運的遭到了客青鳳的殘害;孩子沒了,自己更反過頭來被冠上“殞皇子”的過失論罪;心性正直的李成妃“見義勇為”的在侍寢的時候,悄悄的為她向天啟皇帝乞憐,哪裡知道,“沒心眼”的天啟皇帝反把事情說給了客青鳳,這麼一來,李成妃當然遭殃了。 她一樣的被幽禁了起來,更如對付張裕妃一般的斷絕了飲食……

事情發生後,一樁樁的傳到她的耳裡;她一樣為這些如花朵凋零的女子而悲痛落淚,哀哭多日;一樣為自己雖然身分貴為皇后卻無法救援而難過不已,每每長夜不寐,為這些受害者向天默禱、祈求來生勿入帝王家,卻也不至於再“雞蛋碰石頭”般的企圖向天啟皇帝提出整頓后宮的建議,更不再以閱讀《趙高傳》來譏刺魏忠賢。 她引導自己的心走進書捲紙頁之中,那裡是一片淨土,她像是修行一般的皈依了,心中開始得到祥和與寧靜。 皇宮中又在蓋房子了,敲敲打打的雜亂之音吵得別人情緒煩躁,她卻如若未聞;天啟皇帝偶爾會命人送來精心完成的木器,再也不對他存著任何指望的她既不多看一眼,也不放在心上,彷彿世上根本沒有這件東西似的。 她只專心讀書,只有在偶爾不經意的時候才會想起魏忠賢和容青鳳的名字來,但也只是發出一聲輕嘆就作罷了,在那一剎那間,心中浮起的念頭也不過就是劉昭妃的話:“留著自己的性命,看別人的下場!”

她將耐心的等著,等看魏忠賢的下場。 而在魏忠賢的心中,卻早已沒有她的名字了——對這麼一個只空有名分,毫無實質作用與影響的皇后,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他現在在意的人全是以前給過他難堪的人——東林中人,即使並沒有真正的組成“黨”,現在也被他冠以“東林黨”的名稱了。 橫豎是要入人於罪,加上什麼樣的名稱其實也都是一樣的! 他麾下的人馬崔呈秀、王紹徽、魏廣微等幾個都編列了名冊,把凡是和東林沾得上一點邊的人都列上了,不但一個都疏漏不了,還秉持著“寧可錯殺一百,不可走漏一人”的原則,盡可能的羅列,務求其廣,因而名冊造了厚厚的好幾大本,以供他隨時派出錦衣衛或者東廠太監捉拿。 至於已經關入鎮撫司獄中的楊漣等六人,這幾個人也在處心積慮的為他設謀。

他作了重點指示:“這幾個人太可惡了,務要給'死罪'!” 於是,魏廣微等人先行私下商議了一番進行的方法。 入人於罪容易,入人於死罪則得將罪名膨脹上好幾倍…… 商議完了之後的黨羽們來向他說:“原先,以汪文言為由逮捕楊漣等六人,由汪文言的供詞中牽連出來的是這六人'貪贓枉法'而已,罪名不足以論死;不如將供詞再做更改,改成是受楊鎬與熊廷弼之贓,貽誤軍機,致遼東戰敗——那麼封疆事大,便足以論死了!” 這個建議更切中他的下懷:“好極了!我正惱熊廷弼呢,正好拿這個理由,一併凌遲了!” 熊廷弼因廣寧陷落而入獄已經三年了,這期間,主張處以死刑的意見頗多,最後刑部定出的也是死刑;但,熊廷弼卻輾轉託了人來向他關說,願送他四萬兩銀子,請免死刑。

他一口答應了,於是交代下去,延緩行刑,而且準備一收到銀子就指示御史們上疏為熊廷弼說情,說上一段日子後再以此要刑部更審、重判,然後開脫他無罪出獄。 這樣完美無缺的進行辦法都想好了,執行的人選也挑好了,偏偏,熊廷弼“光說不練”的沒有真把四萬兩銀子送來,派人去催,卻說:“家貧,籌措困難,正在設法張羅。”重複了幾次以後,他整個改變了主意。 而迎合他的心意的黨羽們也就立刻跟著說:“區區四萬兩銀子,哪裡放在九千歲的眼裡?九千歲是氣他態度不敬啊!這樣的人,判個凌遲還嫌輕呢!” 而當記寫了這事的“邸報”送到孫承宗所坐鎮的山海關時,他僅只看了兩行,已經盡力維持了好長一段日子的平靜心情又激動了起來,再也無法維持、控制……

現今傳世的明代邸報唯一實物為台北中研院史語所所藏《崇禎年章奏殘冊》十二本,經蘇同炳先生研究,歸納三要點: 它們是以有格紙寫的手抄本。逐日的文字內容,可多至一萬字。 邸報以傳鈔章疏為主,間及朝中的人事動態。 裝釘成冊的邸報,以每日為一本,前有要目。除重要章疏全鈔外,例行性及不重要的章疏,只摘錄其事由及奉旨情形。 其詳細內容及相關問題可參見蘇同炳先生撰《明代的邸報》《明代的邸報與其相關諸問題》《述評》等文。 他下意識的一掌拍在桌面上,將桌上的擺設與面前的茶盅都拍得震動了起來;然後,他吩咐從人:“快請袁大人、馬總兵來!” 而在等待袁崇煥和馬世龍到來的當兒,他的心情越發的煩躁起來,竟連坐都坐不住了,兀自背翦著雙手,邁開大步在屋子里胡亂的踱著;只奈,便是這樣,也無法化解——兩人到來的時候,他的情緒已惡劣得使肝火飛快上升,將雙目都逼成了火紅。

因此,兩人一進門就大吃一驚,敏感的袁崇煥甚且不及思索就脫口而問:“大人,出了什麼事了?” “熊廷弼定的罪是'凌遲處死,傳首九邊',東林則不但失勢,楊漣等六君已下獄,罪名竟然是受熊廷弼之賄!” 袁崇煥一聽,下意識的發出一聲驚呼:“胡說八道!熊廷弼跟東林一向是對頭,交惡多年,雙方哪會有'賄'可行!” 但,話一說完,他也立刻醒悟:“宋之岳飛,罪名不就是'莫須有'嗎?” 緊接著,悲憤之感湧上來了:“熊、楊諸君都是清廉得一貧如洗的人,竟然被魏忠賢冠以這樣的污名——” 說著,他的雙眼也發紅了。 而孫承宗猶且考慮到了其他的各個層面:“照這個情形看來,魏忠賢是擺明了要整治東林的人了——恐怕,不只是捕了楊、左等六人就會善罷幹休的!”

僅就他所知的,魏忠賢心中有怨的人就不只這六人:“趙、鄒、葉、韓——只怕,只要是與東林有關,或者以往曾上疏議論過、彈劾過魏忠賢的人,都將有禍事上身了!” 他這麼說,也是在提醒袁崇煥——袁崇煥與東林沾得上邊,因為,他的座師乃是韓猶,而舉薦他由縣令破格直升兵部主事的侯恂也名列東林,現在都是魏忠賢的眼中釘! 至於他自己的處境,更是未卜已知…… 他突然像失笑似的歪了一下嘴,直眼看著袁崇煥說:“老夫上疏陳言,說熊廷弼攻防兩用的'三方佈置策'是上上之策,廣寧失守乃是經撫失和、王化貞不知兵所致,非戰之罪,應著熊廷弼出獄,重回遼東任事,並贖前過——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哪?那份奏疏,該早就到了魏忠賢手裡了吧!” 說著,他登時仰天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後合,而後,老淚縱橫。 而生平第一次見到他這種“失態”的神情的袁崇煥和馬世龍,忍不住互相交換了個眼色,但也都立刻低下了頭去,默然不語。 好不容易等到他的笑聲停歇,他卻立刻接著說起話來:“來,來,來,咱們來數數,自古以來,有多少忠臣良將,不是死於與敵軍對壘的戰場,而是死於朝中群小的誣陷——” 聽得心如刀割的袁崇煥順口就回了一句:“熊廷弼一生中最大的恨事只怕就是從來沒能與努爾哈赤在戰場上一決勝負,而竟死在魏忠賢的手中!”孫承宗淒然道:“昔年,伍子胥將死之前,厲聲說,挖下他的眼睛懸在姑蘇城上,他要親眼見越軍攻入吳國——熊廷弼將傳首九邊,等他的首級送來山海關時,我也將他的眼睛懸在城樓上吧!” 他意有所指,對遼東的邊事已經不抱希望了——這幾個月來,他雖然“力持平靜”的主持遼東的大局,而戰爭也沒有發生,表面上,一切都相安無事,但在實質上,他一天過得比一天困難,而且是無形的困難,難得令他說不出口,而且無力也無法改善。 魏忠賢假天啟皇帝的聖旨留任他,表面上看似乎是尊重他已極,但,實際上卻仍對他施以“掣肘”之術;首先使出的法子就是不撥給足夠的糧餉。 巧婦尚且難為無米之炊,他麾下十幾萬大軍,擔任守邊重任,缺糧無餉的後果將嚴重得不堪想像;輕則軍中鬧兵變,重則索性叛投敵國——他為此焦頭爛額的苦思應付的良策,一面每天發好幾道奏疏送進京去,催討糧餉,一面規畫裁軍,減少員額,以減少糧餉支出;一連幾個月,他為這事而心力交瘁,唯一能暗自慶幸的只有一件:“幸好努爾哈赤沒趁這時打了過來!” 他裁軍的原則當然是“汰弱留強”,連同不適任的將領也一併罷去,以節省用度;但,他的心裡雪亮,應付了這樁,下一樁掣肘的事又將接踵而來了,他永遠都得把力氣用在應付魏忠賢的掣肘上! 而這一切,袁崇煥也心知肚明,聽完孫承宗的話,且更難過的聯想到了:“他確實無法為遼東盡力了——東林失勢了,魏忠賢一黨絕不會容他再鎮遼東——” 原本性格剛烈、積極,凡事勇往直前的他竟而打心中升起了生平第一次產生的無力感;他也猜想得到,孫承宗必然要上第三度的“乞休疏”了,而曾經費盡唇舌勸說孫承宗打消辭意的他,已經疲累得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 雖然心裡還是有一些異於孫承宗的想法,雖然心裡也在隱隱的浮現一個衝動,想向著孫承宗喊出一聲:“知其不可而為吧!努爾哈赤的大軍就在前方,咱們同心協力,能擋一天就算一天吧!” 但,這個衝動的力量太薄弱了,還沒有具體成形就退散下去了,他什麼也沒說,而回到自己的行轅之後,心情更加倍的沉重了起來。 情勢實在太壞了,他不能不悲觀的設想:“孫大人去後的遼東,能擋得住努爾哈赤的八旗鐵騎嗎?” 孫承宗如果致仕,朝廷當然會派人接替他的職務,而所派的人也必然是魏忠賢的人馬…… “萬一是個不懂軍事的,如王化貞、王在晉、王像乾者流,遼東就全完了!” 他已然“領教”過王在晉和王像幹的軍事知識,回想起來更平添恐懼感,於是更令他有“杞人憂天”般的設想:“無論其他的條件如何,只要他不懂軍事,或者膽小怕事,就會如王在晉一般的堅持要採行'守關內'之策,而棄關外千里之地——” 他自己所擬的“守寧遠”之策是幸虧遇上了有見識、有擔當的孫承宗,大力的支持;而一旦孫承宗不在了,計劃還能持續下去嗎? “守關內”是個錯誤的戰略,而萬一新任的督師堅持主張守關內……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當初,祖大壽不怎麼盡力築城的往事…… 這樣,反覆的想過來,想過去,心頭的巨石一塊接一塊的堆疊起來,壓得他胸口悶得有如要窒息,而且無法排解;難受的感覺如濁浪排空般的吞沒了他。 偏偏,緊接著從朝廷中傳來的消息,更且一樁比一樁壞,壞得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也使得他的心情壞得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 被逮捕的東林人士,全部被刑斃於獄中…… 首先被慘無人道的酷刑摧殘而死的是汪文言,由於他不肯在供詞中承認楊漣等人收受熊廷弼之賄,而身受毒刑,刑餘仍不肯誣攀,便索性刑斃。 而即便汪文言不肯誣攀,也無妨於魏忠賢要置東林諸人於死地的目的——替已死的汪文言寫份供詞有什麼難呢? 於是,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顧大章全部成為貪贓者;然後,六個人都在許顯純的主持、安排下交給錦衣衛都督田爾耕來拷打追贓。 “這幾個,都是九千歲最痛恨的人——” 許顯純只這麼一句話,田爾耕就知道該怎麼來討好、巴結魏忠賢了。 他所施用的是天底下最殘忍的酷刑,而且每五天就上刑一次,令這六人在審訊期間全身體無完膚,骨碎齒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因為要“追贓”,還要繼續牽連這六人的家人,責令交出贓款;越發掀動如腥風血雨般恐怖的氣氛。 事情拖延到七月裡,飽受摧殘的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被刑斃獄中,顧大章自縊而死。 接著,矛頭指向了一樣為魏忠賢所痛恨的東林領袖趙南星。 橫豎只是“欲加之罪”,許顯純也就以“汪文言獄詞牽連”為由,捉拿趙南星提問,橫加羞辱,最後定他貪贓一萬五千兩,責令追回。 而趙南星一生為官清廉,家無恆產,哪裡拿得出這大筆的銀兩來?依靠了親故捐助才湊齊;而“活罪”還是難免,高齡的趙南星被判遣戍,兒子、外孫也一起分遣。 接下來,議處鄒元標。 鄒元標早已告老還鄉,而且在幾個月前壽終正寢,沒有必要冠上什麼罪名了,於是,魏忠賢僅指示說:“找個時機毀了首善書院就行了——什麼書不書院的,還不就是東林那一套,聚眾講學,說些大逆不道的話,可厭得很!” 但對於已死的李三才、顧憲成等人,他就不這麼“從寬處置”了——他指示著:“這幾個人,帶頭鬧'東林'的,死了也要削奪前爵——找幾個御史上疏來議論吧!” 而關於熊廷弼,罪刑既定了“凌遲處死,傳首九邊”,當然就無須再費事了。 “就等秋決吧!”八月,很快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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