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努爾哈赤6·氣吞萬里

第11章 第十一章建設

努爾哈赤6·氣吞萬里 林佩芬 11774 2018-03-13
風暖日麗的三月,對努爾哈赤來說,確是賞心悅目的佳日。 這一天,他帶著少數幾個人,繞行剛落成的遼陽新城一周——新城是攻下遼陽之後所築,離舊城只八里,位在太子河東。 城的周圍有六里多,高三丈五,東西廣二百八十丈,南北為二百六十二丈五尺;城門共建八座,北向者兩座,分別命名為懷遠、安遠,東向者為迎陽、韶陽,西向者為大遼、顯德,南向者名龍源、大順。 八座門,他每一座都親自下馬查看一番,而後,他站在城樓上,眺望著遼闊的四面八方。 沃野千里,盡皆屬於他了呀——他的心中當然升起了一股滿足感。 後金國的版圖擴增得難以一眼望盡了,只有在地圖上才能看見全貌;佇立城樓眺望,遊目騁懷,其實見到的領域不到百之一、二,但,他仍然心曠神怡,得到了“擁有”的感覺。

陽光照在臉上,反射出金光。 他的雙眼炯炯有神,光芒遠胜日照,而眉宇間所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氣概,是飽含著從容、自信、蓬勃、興旺與堅毅不拔的英氣;脖頸上所留下的昔日在戰場上為敵箭所穿射而過的傷疤並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磨滅,依舊鮮明的呈現著,像是為他留下一個奮鬥的痕跡與紀念般的長駐於他的身體上,也將他整個生命中的奮鬥精神具體的凸顯出來。 這年,他六十四歲,一生所締創的生命意義已具體成形,歷史定位也已具體成形;開國之君,創業雄主的勳業更已具體成形。 佇立在城樓上,他傲視睥睨。 這座新城,他將命名為“東京”,以有別於構想中的將赫圖阿拉意為“興京”的命名——他潛藏於心中的,當然還有一個令自己欣慰的想法:

他所駐居的都城,都將以“京”來命名,以呼應已經創建起來的國家——後金,將是一個泱泱大國,擁有大國的規模與格局;京師的命名,代表著一個重要的精神意義! 這一切,在在令他滿意。 但,隨後他卻傳喚了皇太極來問:“渖陽城的興建工程到什麼地步了?” 他直覺的認為進度落後了,因為,在記憶中,發出興工命令至今已有好長的時日了。 皇太極也略帶愧色的向他回報:“城池已近完工,但宮殿尚未動土!” 渖陽城的修建不比遼陽——努爾哈赤心目中的渖陽城的規模遠比遼陽要大得多了,而原來的渖陽城卻只遼陽的一半——要拓建的地方太多了,根本不是三兩個月就能完成的。 而皇太極也誠實的向他說明另一個影響工程進度的問題:“徵召的工役常有死亡、逃亡等事,以致人手不足,延誤工時!”

但,這麼一說,努爾哈赤就不高興了:“有問題,就該及早解決才是!” 說著,他立刻決定,親到渖陽巡視,了解全面的狀況。 皇太極當然只有唯唯諾諾的陪著他上路。 一路上,他似是教訓,又像是教導似的對皇太極說:“我知道幾個貝勒、大臣們私心裡並不贊成我再遷都渖陽;說是遼陽本為首府,又大又富庶繁華,為什麼舍而不用?又說興建渖陽城邦宮殿,勞民傷財,耗費過大;這些話,我都聽說了;但你可不要以此為慮,誤了興建的進度;這些話都是沒有遠見的,說這些話的人也都是見識不足之輩——你來看看,渖陽的條件可優於遼陽太多了,光以'四通八達'來說,便是遼陽比不上的!” 他先從戰略上考量: 由渖陽出兵徵明,渡遼河前往,路直且近;北征蒙古,兩、三天就能到達;南征朝鮮,經清河進發即可!而作為經濟上的用途也頗得天獨厚:

渖陽近渾河,通蘇克蘇滸河,於蘇克蘇滸河源頭處的森林伐木,順流而下,便當之至!且近處有山,獸多蔘多,饒資產,河中之利兼得魚水,能供民生之需! 他說了很長的一段話,皇太極先是恭敬的聽著,聽完後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回禀——他先是應承似的說:“孩兒謹記父汗的教訓,也絕對不會因別人的言語而影響了父汗交付的任務!” 接著卻勇敢的說:“渖陽城興建的工程進度落後,還有一個原因,乃是孩兒不但沒有全力催逼築城的夫役,還約束下屬,不得待夫役們太過嚴苛——是以築城的速度大不如前!”努爾哈赤感覺到個中有文章了,於是追問:“你為什麼這麼做呢?” 皇太極先是輕聲一嘆:“一開始,孩兒發現築城的夫役逃走的很多,於是一面下令嚴加捉拿,捉到的當眾處死,以作警戒;一面派人嚴加防範,不讓夫役們有機會逃走;不料,一段日子下來,不但逃走的人數沒有減少,被處死的人數不停增加,連留在原地的夫役也多有病死的,導致人手不足;孩兒這才覺得問題非同小可,更不能一力嚴加催逼,否則,會弄到一個夫役也不剩的地步,因此,花費許多時日苦思良策——”

努爾哈赤冷冷的問他:“那麼,你想出什麼良策來了嗎?” 皇太極臉上一紅,小聲的說:“孩兒請教了別人,才得了良策;但,此策須費些時日才能見出成效,因此,先前未敢率爾禀告父汗!”他接著作了詳細的說明:“孩兒於偶然間認識了一名漢人,此人姓范名文程,本系渖陽生員,我軍攻下渖陽時被擄,原發在鑲紅旗下為奴,因為學問甚好,周遭的人漸漸敬重起他來,不但不以他為奴,還視他為師,請他說說漢書上記的史事、講的道理來聽,見有不識的漢字,更是去問他,請他解說;孩兒識得此人,是因為我軍攻下遼陽時,孩兒在官衙中搜得了一批官書,數量甚多,但是大半都無人看懂;孩兒先找李永芳來問,不料他乃武將出身,讀書不多;後來才有人推薦了'范先生'來,經他一一解說,孩兒這才明白了這些官書究竟是什麼——”他一口氣不停的說著,竟把努爾哈赤的好奇心也勾起來了,聚精會神的聽著,但,最關切的還是一個要點:“他給你說了什麼良策?”

此文其校注有二: 高平公案宋史卷三一四範純仁傳作“忠宣公”。 案清史論叢第六輯張玉興範文程歸清考辨雲,天命三年,努爾哈赤率兵攻破撫順,範文程被擄,隸鑲紅旗下為奴,至天聰三年考試儒生,文程始出籍置文館,且漸遷升,頗受重用。就某種意義言,文程為清所不自覺造就出之第一代漢旗人才,歷事三朝,對其一統有重要貢獻。故清基於政治考慮,初時則隱晦其被俘為奴之實,雍乾以後則進而作偽,使由“階下囚”一變而成“座上客”。有清官私文獻謂文程“來歸”云云,其肇因即此。 於是皇太極又從頭說明:“首先,要讓夫役們吃飽睡足,有病診治,不使過度勞苦,並且建草房供夫役們居住,不使露宿;其次,編列成隊,仿同'牛彔'之製,使有組織,便於管理;他並說,可讓夫役們有家眷者攜來同住,令婦女們司烹煮漿洗,便各盡其用,各得其所,夫役們的逃跑、死亡之數必然大減;而假以時日之後,可將這批夫役用做專司營建的人,何處要築城營室,便全體調派過去——”努爾哈赤聽後沉默了一會兒,隨即命說:“傳此人來見!”

一面又吩咐皇太極:“最近,咱們打下來的地方,漢人反抗得緊,不能全靠壓制來解決,得想出點好法子來——你得空時要多和這些學問好的漢人談談,問問他們治理漢人的辦法——我也在想,將來要設漢軍旗,讓新降附的漢人安安心心的做後金的子民!” 說著,他且語重心長的補充:“以往,大家都在費力氣要往明朝打,很少把心思放在打下來以後怎麼治的上面;這些日子,我為漢人反抗的事傷腦筋,就覺得得有另外一套本事了!” 皇太極當然立刻回應:“是的。孩兒盡量學會治理漢人的本事!” 努爾哈赤點點頭說:“我軍一向戰無不克,以往征討各部是這樣,現在伐明也這樣;但,以往所降服的大多是女真人和蒙古人,現在所降服的都是漢人,治理的方法得有不同——否則,戰打勝了,城池佔了,百姓們全都死光了,逃光了,僅剩一座空城,那是不行的——我已能預見,我國立國之初,最要緊的事是征討各部,開疆闢地;立國之後,便須學治理之術——”

說著,他拍拍皇太極的肩頭:“再過些年,後金國的皇帝做了全中原的皇帝,就無須再親披戰袍,東征西討,開疆闢地了;但是,國境越大,治理越難;我後代子孫,都須將全部心力用在治理上頭——即從現在起,大家加倍留心這治理之術吧!” 他的話包含了多重用意,而皇太極也心領神會了,於是,他全身熱流滾滾,兩眼發亮,並且以一種高亢、熱切、有力的聲音朗聲說:“是!父汗教訓得是!” 而大明朝廷中關注的重點正好與後金國完全相反——君臣上下,既不思開疆闢地,也不學治理之術;甚至,連迫在眉睫的遼東國防問題,也少有人關切。 天啟皇帝的心思只用在做木工上,大臣們的心思全用在排除異己的鬥爭上,根本沒有人理會努爾哈赤想進軍中原,取代明朝統治天下的雄圖壯舉。

而朝廷中內鬥情況的激烈,也遠超過遼東的戰局;東林欲藉“京察”罷黜非東林的行動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天啟皇帝早已不看奏疏,大權盡在魏忠賢手裡,還沒有明確決定自己的政治傾向的魏忠賢對於雙方的惡鬥,抱持著觀望的態度,因此許多奏疏都暫被保留,被罷黜的人也就沒有真正的去職,得以有力量反擊東林。 雙方似乎勢均力敵,日復一日的纏鬥著…… 真正獲利的贏家只有魏忠賢一個人——被東林攻擊的人們紛紛向他求援,每天都有一箱箱的金銀財物送到他跟前來。 他出身寒微,少小之時,三餐不繼,衣不蔽體;自閹入宮之後,更是執賤役多年都得不到出人頭地的機會;而現在,什麼都不一樣了——他當然充滿了揚眉吐氣的快感,從而更加倍珍惜自己現在所擁有的這一切,也更加倍的費盡心思鞏固自己已得到的權力。

多年的歷練早已磨練出了他異於常人的政治智慧,他遠較一般幼年入宮、未涉世事的太監們更懂得如何經營“司禮大太監”的身分,如何使自己的地位、權力與利益都蒸蒸日上。 這一回,他冷眼的看著朝臣間的內鬥,在作了一番縝密的思考之後,決定第一個階段先採取“隔山觀虎鬥”的客觀、中立的態度。 非東林的人送來的財禮,他當然不拒收,但也不立刻“拔刀相助”,甚至,不立刻表態站在非東林這一邊。 “忙什麼?再等等——等他們再多送點財寶來——等東林這邊的動靜——等他們雙方再鬥些時日——” 他清楚自己所扮演的微妙的角色,了解獲取最大利益的方法;私底下,他也跟容青鳳討論著說:“現在好比是兩虎相爭,我是獵人,往哪邊一站,射支箭到對方,哪邊就贏了!” 容青鳳玩笑似的嗔他:“瞧你,可真沒良心!那些什麼三黨的人,前前後後的不曉得給你送了多少金銀來,你還不肯出手幫幫忙!” 魏忠賢笑說:“我給他們壓下了東林的奏疏,就是幫忙了!” 但他也誠實的向容青鳳吐露心聲:“說真格的,我想等等,還有一層:三黨送的金銀財物雖多,總也不如東林的好名聲、好招牌值錢!我其實是想向東林靠過去的,賺他個讓天下人敬重,沒得銀子也值得!” 容青鳳提醒他說:“你別忘了,東林那批人,總以為自己有道德、有學問,動不動就要端正天下;上回,不是說你是'出身不正之閹'嗎?肯讓你靠過去嗎?” 魏忠賢淡淡一笑說:“我早年不過是白嫖白賭,混混日子,又沒有真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上回他們說的,我當然心裡有氣,就連孫大學士不賞臉,我也一樣忘不了;只不過,我想圖個好名聲,只得寬怀大量些,不跟他們計較!”容青鳳聽了覺得有理,便不再多問了,但是一會兒之後,忽然又觸動了想頭,連忙再跟魏忠賢說:“你既想往東林這邊靠,怎麼還收三黨的財禮呢?” 這下,魏忠賢邪邪的笑了:“有什麼收不得的呢?是他們自己要送來的呀,我又沒有開口要!再說,等我靠定了東林,他們難道還敢來要回去不成?” 容青鳳登時“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一面啐他道:“你這人,心眼裡頭就是帶了三分姦,三分邪,三分壞!” 魏忠賢哈哈哈的朗聲笑了起來:“給你說的,我簡直是個魔頭了!” 容青鳳卻說:“你呀!就是不夠狠!叫你殺王安,吞吐半天,下不了手;叫你給皇后打胎,猶豫好一陣子;婆婆媽媽,優柔寡斷,還能成什麼魔頭!” 魏忠賢微紅了一下臉,訕訕的說:“我不是給你逼得什麼都做了嗎?怎麼還不夠狠?” 這個話,容青鳳就一笑置之了;而魏忠賢自己所規畫出來的立身宮朝的準則又更堅定、更確立了。 幾天后,孫承宗的“乞休疏”送到了京師,他立刻決定慰留,而只讓閻鳴泰去職,改用了張鳳翼擔任新的遼東巡撫;而關於“京察”案的雙方互鬥、爭論,他也一本初衷的不置可否,任由朝中的內鬥繼續發展下去…… 張鳳翼是代州人,萬曆四十一年的進士,曾任戶部主事、廣寧兵備副使、右參政等職;而也因為他曾任職廣寧,在朝中沒有治理遼東的人才的情況下,揀到似的升遷為遼東巡撫。 但,他其實不懂遼東問題,也不懂軍事;個性膽小怕事,毫無擔當——整體說來,他不是奸惡小人,而是個庸懦之輩。 這次的升官,對他自己來說,根本不是件好事——從被告知這事,到接到聖旨的剎那,他的心中都在打退堂鼓;怎奈,他更無膽量抗拒朝命不到遼東上任,這才勉強舉步出關。 一路上,他整日怨天尤人的嘀咕:“王在晉的戰略才是正確的呀,堅守山海關,擁險拒敵,足以自保;怎麼孫大學士偏要聽袁崇煥的意見,去守寧遠?寧遠與敵近在咫尺,又無山岳險阻可以屏蔽,乃是險地啊!去守寧遠,實在是去送死啊!” 他幾度悲從中來,為自己的生命安危而憂慮不已;然而,正當他抱著這樣的心情走到山海關會見孫承宗的時候,袁崇煥也剛剛完成了一個艱難的任務回到山海關。 那是袁崇煥自願請命前往的,去到蒙古喀喇沁,親撫諸部…… 原來,自廣寧失陷以後,寧遠以西的五城七十二堡便為蒙古喀喇沁諸部佔據,明軍的前哨不出關外八里鋪;袁崇煥此行的任務便是收復自八里鋪至寧遠間的二百里地,並且招撫軍民,穩定情勢,準備屯戍。 三個人一會面,張鳳翼先打心底深處叫起苦來:“又是一個不怕死的!可別把我拖下水!” 而孫承宗和袁崇煥兩個卻大談起“相機進取、徐圖復興”的遠景來了。 袁崇煥先是詳細的說明此行的經過,喀喇沁諸部的反應和寧遠一帶的情勢,接著呈上已作好的築寧遠城的草案,大聲的暢言:“守住了寧遠,五年之內,全遼可複!” 他認為,寧遠可守可攻,而遼東雖已殘破,卻非無法挽救了,甚至,他仔細的研判了敵情:“後金建國不久,根底不厚,八旗勁旅,總數不過十萬,並非不能力敵!” 孫承宗既重視他的意見,也對他的許多想法產生了共鳴,因而談得十分投契,卻讓張鳳翼越聽越膽戰心驚了起來。 因此,當袁崇煥最後提出了意見:“遼撫應移駐寧遠,以振軍心,以利鎮守!” 而孫承宗點頭表示同意的時刻,他立刻顫巍巍的出聲反對:“啊,不可!山海關才是應駐之地!” 於是,這第一次的會面,三個人之間就產生了裂痕;張鳳翼索性轉向聯絡同樣主張退守山海關的王像乾、萬有孚等人來反對孫承宗、袁崇煥的意見。 遼東的問題也就一如大明朝廷:孫承宗和袁崇煥在抵禦外患之際,還須費盡大半的力氣面臨內部的鬥爭。 而也因此之故,沒有一件事、一個計劃能進行得順利圓滿。 築寧遠城更是一個浮到表面上來、讓人人都看得見的例證,將問題顯現得更清楚…… 一入秋,築城令便發了下去,孫承宗指派了祖大壽執行,召集軍民夫役,全力興築寧遠城。 反對的聲音並沒有平息,王像乾、張鳳翼、萬有孚、劉詔——不停的你一言我一語的發言,不但在遼東說得洶洶淘淘,還上疏朝廷陳說;但,孫承宗卻已經下定了決心,不理會這些人,而命祖大壽於預定的九月裡開工。 然而,到了十月裡,袁崇煥親自帶了副將滿桂到寧遠巡視的時候,竟發現,祖大壽殆職得離譜,不但進度遠遠落後,甚且很明顯的根本沒有認真執行任務。 袁崇煥登時大怒,下令先按軍紀處分祖大壽。 然而,就在話出口後,心中忽然浮起了一個念頭:“祖家世代為鎮遼名將,祖大壽此人一向忠勇誠信,勤於任事,這次,怎會殆忽至此?” 他怕是王像乾等人背地裡向祖大壽施壓、阻撓或掣肘,以致祖大壽無法執行任務;於是,他改變了命令,不先處罰,而由自己親自來詢問原因。 不料,祖大壽一來到他跟前,卻說:“是末將自己的意思——末將認為,遼東的政令,每每朝令夕改,守寧遠城的決定,要不了多久就會改變的,即使築好了城也是無用;而士卒們已經夠辛苦的了,何必再讓他們做這個徒勞無功的苦役呢?” 他的幾句話聽得袁崇煥驚愕不已,便反而改了態度,認真的問他:“祖將軍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祖大壽淡淡一笑,以極尋常的口氣回答他:“末將世代為遼將,見得多了!” 說著,他舉了個簡單的例子:“前些時候,熊廷弼熊大人經略遼東,苦心製定了'三方佈置策',結果呢,一天都沒派上過用場,士卒們白忙了一場,最後什麼用處也沒有,廣寧一丟,熊大人就進了監獄了!” 聽完他的話,袁崇煥沉默了,一股難受的感覺迅速佈滿全身。 “朝政不修,竟使原本忠勇的將士都對未來喪失了信心!” 而對於祖大壽喪失了信心的想法,他很能夠體會——離京前,他曾經親到獄中會見熊廷弼,請教關於遼東的問題,也聽熊廷弼深入的剖析了當時的“三方佈置策”壞事於王化貞的前因後果;他聽後憤慨許久,甚至,一針見血的指出過:“我朝的致命傷在於內政,而非外患!” 熊廷弼則中肯的對他提出建議:“內政不修,庸人當道,不但使得遼東外患頻仍,連失國土,也使得戍守的將士離心離德,信心喪失;今後,想要固守及恢復遼東失土,不但須有上上之策,還須使政策能持久施行,否則,朝令夕改,諸事難行!”來到遼東後,他更親自見識到了王在晉、王像乾、張鳳翼等這一干平庸人的淺薄無知…… 心潮起伏,許久沒有語言;過後,他才勉強想出一句話來對祖大壽說:“現在,遼東事務由孫大學士主持,情形便不一樣了!” 不料,祖大壽卻頂撞他:“但,孫大學士能在遼東任官多久呢?” 袁崇煥再次為之語塞。 遼東的方面大員更換如走馬燈,這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他的心裡暗自一嘆:“正因如此,才予努爾哈赤有可乘之機啊!” 他其實對祖大壽的話很有同感,心中同樣的與祖大壽一般的充滿了不確定的感覺,只是不敢說出來而已。孫承宗已上過“乞休疏”,自己曾在當時苦勸他留在遼東——取代閻鳴泰任巡撫的張鳳翼極其不堪,若非有孫承宗在,守寧遠的計劃早已被取消了…… 這些內情,他更不敢告訴祖大壽——沉吟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改以另外一種想法來啟發祖大壽:“凡事,總要盡力而為啊!朝政不修,我等使不上力,但,防禦遼東,卻是眼前能盡力的!更何況,將軍世居遼東,生於斯,長於斯,忍令遼東陷入敵手嗎?” 接著,他侃侃而言,說明自己的心志: 他是廣西人,中試以後,只做過三年的邵武知縣,受職遼東以前,足跡沒有到過遼東,對遼東的一切都不熟悉,更無深厚的感情;但,來到遼東以後,所見皆是生靈塗炭的情況,悲憫之心油然而生,責任感日復增強,扞衛國土的信念成為精神的重心,戰勝了對朝政不修的無力感。 “是以,我將竭盡心力,守衛遼東!” 他說得祖大壽悄悄的低下了頭去…… 第二天,他公佈了親自製定的寧遠築城的規制: 城高三丈二尺,雉高六尺,址廣三丈,上二丈四尺。 這項工程由祖大壽率參將高見、賀謙督責進行,預定以一年的時間完工。 然而,他才穩定下了寧遠,回到山海關,馬上又面臨了新的事端:孫承宗與王像乾發生了激烈的衝突。 起因竟然不是後金,而僅是由蒙古所引發。 林丹汗的部眾趁明朝與後金在遼東爭戰的矛盾空間,四出劫掠,孫承宗麾下的副將趙率教為維持轄地的平靜,派軍捕盜,之後斬了四人;而一向以財物巴結林丹汗,以換取個邊境太平無事的假象的王像乾聞報大為驚恐,怕林丹汗動怒了派軍來犯,竟主張殺了趙率教去向林丹汗請罪,孫承宗當然不肯,於是兩人爭執了起來。 而就在這時,事故又添了一件;孫承宗派往戍中右的王楹因護兵丁出外採木,被西部的朗素所殺,孫承宗大為震怒,命令總兵馬世龍率軍征剿朗素;這麼一來,王像乾更緊張了,索性偷偷的知會朗素,要朗素隨便綁幾個人,稱做是殺王楹的人犯來獻,以求個和解,自己卻許了朗素增市賞千金。 但,孫承宗哪里肯點頭呢?衝突更加擴大了,兩人怒目相對,拍案叫罵;孫承宗索性上疏朝廷,陳言王像幹的庸懦,不適任…… 幸好就在這當兒,王像乾丁了憂,解職返鄉去了,才算停止了這場衝突。 然而,整體的情況並未因此改善——王像乾一走,張鳳翼因為失去了意見相同的總督相互援引,更怕孫承宗要他移駐寧遠,竟開始在暗中作起鬼來。 他自忖扳不倒孫承宗這位有“帝師”、“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督師遼東”等大頭銜的頂頭上司,便把目標放在官位低的總兵馬世龍身上,以攻擊馬世龍,使之去職的方法來翦除孫承宗的實力;於是,發動了他在朝中的幾個朋黨,上疏極力的詆毀馬世龍。 而孫承宗便又得撥出許多心力和時間來對付這股扯後腿的力量…… 聽完這些,袁崇煥的心中登時一熱一涼;熱的是因憤怒而氣血上湧,引發他大罵:“敵軍正在虎視眈眈的要南下犯境,孫大學士竭智盡忠的為保境安民而日夜匪懈,寢不安枕,食不知味;這些人不但不知同心協力護衛遼東,還要在背地裡作怪!” 涼的卻是想起了祖大壽的話:“孫大學士能在遼東任官多久呢?” 他很明白,孫承宗自到遼東督師以來,還沒有跟努爾哈赤在戰場上交過手,卻已經和朝中的庸懦之輩打過無數次口舌戰了,耗得他已然身心半疲;“乞休疏”上過一次,被慰留了,誰知道下次再上的時候,皇帝會不會點頭批准了呢? “到那時,遼東將全數淪陷,敵軍將直逼山海關——” 他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而距離遼東為兩、三天路程的北京城中則更超過袁崇煥的想像的又有了更壞的發展。 魏忠賢給自己加上了“提督東廠”的權力——詔命當然是以天啟皇帝的名義發出去的,一切合法。 《明通監》卷十七記載:“永樂十八年八月——置東廠於北京。初上命中官刺事,皇太子監國,稍稍禁之。至是以北京初建,尤銳意防奸,廣布錦衣官校,專司緝訪。复慮外官不徇,乃設東廠於東安門北,以內監掌之。自是中官益專橫不可複制。” 從這以後,就沒有停止過,一直到朱由檢亡國時為止,前後共有二百二十多年,在這期間的一切偵察、誣陷、屠殺、冤獄,直接間接都是從它這裡發動、執行的。 這個特務機關直接受皇帝指揮,事關機密,責任重大,所以皇帝也特別重視,派去主持的宦官都是親信的心腹,頒發的關防比起其他宦官衙門也隆重得多。其他宦官奉差關防,都是“某處內官關防”幾個字,惟獨這個機關是篆文“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又特給密封牙章一枚,一切事件應該封奏的,都用這個鈐封。到魏忠賢時又造一個大一點的,文曰:“東廠密封”,一切奏本不必經過任何手續,便可直達皇帝,這種權力,無論那個衙門全是比不上的。 主持這幾個特務機關的是掌印太監一員,他的全副官銜應該是關防上的“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簡稱“提督東廠”,廠內的人稱之為“督王”或“廠公”。他的底下設掌刑千戶一員、理刑百戶一員,二者或也稱為“貼刑”,都是從錦衣衛撥過來的。再底下是掌班、領班、司房四十多人,分十二顆,顆管事戴圓帽,著皂靴,穿絏繖。其餘的人帽靴相同,但穿直身。實際在外面偵察緝訪的是役長和番役,役長又叫“檔頭”,共有一百多人,也分子丑寅卯十二顆,一律戴尖帽,著白皮靴,穿青素襴褶,系小絛。役長各統率番役數名,番役又叫“番子”,又叫“幹事”,一共一千多人。這些人也是從錦衣衛挑選那“最輕黠環巧”的來充任。 這些特務偵察訪緝的範圍非常廣泛,上自官府,下至民間,都有他們的踪跡,《明史·刑法志》記:“每月旦廠役數百人,掣籤庭中,分瞰官府。其視中府會審大獄,北鎮撫司訊重犯者曰聽記。他官府及各城門訪緝曰坐記。某官行某事,某城得某姦,胥使疏白坐記者,上之廠,曰打事件。” 這個特務機關的地點,朱棣初建時是設在當時東安門北(也許就是因為這原故,叫做“東”廠)。萬曆初年,馮保以司禮太監兼東廠事,又在東上北門的北街東混同司之南設立了一個,叫做內廠,而以初建的為外廠。 外廠建築的大略情形,據《酌中志》所載是:有大廳,大廳之左有小廳,廳內供有岳武穆像一軸,廳後有磚影壁,壁上雕有狡猊和狄梁公斷虎的故事。大廳西邊有祠堂,裡面供有歷來掌廠的職名牌位,祠堂裡還有一座牌坊,上面寫著“百世流芳”。再往南有獄一處,專系重犯,至於輕犯和一切干連的人,則係於廠外的廳裡。廠西南有門通出入,向南大門是不常開的。 內廠建築情形,記載的比較少,只說是“古槐森鬱,廨宇肅然,內署有匾,曰朝廷心腹,有至聖堂,有井”。 西廠設過兩次,一次是憲宗成化十三年,由太監汪直主持,當時,所有的人數和權勢都超越了東廠,而橫行不法,受到大臣們的彈劾,而後汪直亦失寵,遂廢止,歷時五年多。 第二次設置是武宗正德九年。 《明史·武宗本紀》載:“正德元年——十月戊午,以劉瑾掌司禮監,邱聚谷大用提督東西廠”。谷大用乃是劉瑾私黨,到了正德五年八月劉瑾因謀反處死,谷大用也就辭去西廠事。但據明史卷一八一李東陽傳稱谷大用在正德七年又開西廠,這次大概不怎麼久,以後就不再設立,共計西廠在武宗時代設立約五年光景。 據丁易著《明代特務政治》記: 明代兵制,自京師以至各郡縣,都設立衛所,外邊統之都司,內則統於五軍都督府。此外還有所謂“上十二衛”(後又增為二十六衛),是內庭親軍,皇帝的私人衛隊,直接受皇帝指揮,不隸屬於都督府。 錦衣衛就是這“上十二衛”中的一衛,它的來源是朱元璋即吳王位時所設的拱衛司。洪武二年將司改為親軍都尉府,管左右前後五衛的軍士,又以儀鑾司隸屬之。十五年取消府司,便置立這個錦衣衛。所以它一面繼承了這個親軍都尉府的“侍衛”之責,一面又擔負了儀鑾司掌管鹵簿儀仗的任務。 《明史》卷七十六《職官志》說明它的職務是:“凡朝會巡幸則具鹵簿儀仗,率大漢將軍(共一千五百七員)等侍從扈行,宿衛則分番入直,朝日夕月,耕籍視牲,則服飛魚服,佩繡春刀,侍左右”。 因為是貼身衛隊負了保護皇帝之責,他們事前就必須有所防備,於是便時時四出,作秘密調查工作,《明史·職官志》就曾明白規定他們的職務是:“盜賊姦宄,街塗溝洫,密緝而時省之一。”這已經完全是特務的任務了,何況,又因為他們是直接屬於皇帝的原故,任何人他們都可以直接逮捕,根本不必經過外庭法司的法律手續,而皇帝要逮人,也就直接命令他們去逮,並且還叫他們審問,這就是所謂錦衣獄或詔獄了。錦衣衛就是這樣的成為明代的一個巨大的特務機關,和東廠遙遙相對,而並稱“廠衛”。 “上十二衛”的長官都是指揮使,錦衣衛也是這樣。只是錦衣衛位置特別重要,它的指揮使必須是皇帝親信心腹,所以“恆以勳戚都督領之”,地位較之他衛特別崇高。它的下面領有十七個所,分置官校,官的名目有千百戶、總旗、小旗等,死後許以魁武材勇的親子弟代替,無則選民戶充之。校是校尉力士,挑選民間丁壯無惡疾過犯者來擔任。他們除了侍衛掌鹵簿儀仗而外,便專司偵察,當時名為“緹騎”。 這些緹騎人數,在朱元璋時代還不算多,只五百人(見明通監卷七)。以後逐漸增加,到了明朝中葉,發展到幾萬人以上,加上外圍份子,約有十五、六萬人之多。王世貞《錦衣志》載:“都中大豪,善把持長短,多布耳目,所睚無不立碎。所招募畿輔秦晉魯衛駢脅超乘跡射之以千計,衛之人群衣怒馬,而仰度支者凡十五六萬人”。 《明史·兵志》則說:“其眾目為一軍”,並且和正式軍隊一樣,“下直操練如製”。單憑這龐大的數目就足夠令人驚駭不置,至於其所造成的罪惡暴行,當然更不可以數計了。 錦衣衛所屬除十七所外,還有南北兩個鎮撫司,南鎮撫司掌管本衛刑名,兼理軍匠。北鎮撫司是洪武十五年添設的,職務是專理詔獄,所以權勢極大。在起先的時候,大獄經其問訊後,便送法司擬罪,還沒有具過獄辭。到成化元年增鑄北司印信,一切刑獄不必關白本衛。連本衛所下的公事,也可直接上請皇帝解決,衛使不得乾預,外庭三法司自然更不敢過問了。所以鎮撫職位雖卑,權力卻是特重。 而更甚者,“廠”、“衛”結合為一體,又以“司禮監”太監統領,大權集於一人之手,為害更大,日後魏忠賢之權傾一時,與此有密切關係。 而在這道正式的詔命發布以前,他又受到了一次趙南星與東林人士的羞辱,因而使他原本的歡喜快慰減了色,精神上更是怏怏。 事源於他想向趙南星示好,不但蓄意的在人前人後推崇趙南星,也主動的派人登門請見,不料竟被趙南星正色拒絕了;而後,因為選通政司參議,兩人並坐弘政門,他滿臉陪笑,趙南星卻絲毫不假詞色;他耐著性子,好言好語,總算讓趙南星開了口,不料,趙南星卻一本端然肅穆的態度,出言教訓他說:“主上沖齡,大家都把全部心思放在輔政上,玩權弄法和私相聯結都是不對的!” 這是當面給他難堪了,他氣得當場臉色發青,硬忍著不出聲,直到返回后宮以後才吼叫著痛罵了半天——容青鳳陪著他生氣,卻索性建議他:“你乾脆死了這條心吧!理他有沒有好名聲?誰對你恭敬客氣,你就對誰好,那才是正理啊!” 這一回,魏忠賢聽進去了,頻頻點頭:“以後,我也要對他們不客氣了!” 容青鳳想了一想道:“你現在是司禮大太監的身分,他們敢給你臉色看!依我看,提督了東廠,在那班子人眼裡,也還不夠高,得再有別的,才壓得住他們!” 於是仔細圖謀:“你弟弟不是有還沒許人的女兒嗎?讓她來做皇后,你不就成了國丈爺的哥哥?身分更高了——” 她一向討厭張皇后,不只是酸味作祟,還包括了張皇后個性剛正,視她為邪淫而鄙薄她;更何況,張皇后嘴裡不說,心裡卻明白,殞胎一事出自她的主謀——總之,留著張皇后“正位中宮”,總是件壞事,不如趁這個時機廢了張皇后! 於是,幾天后,宮裡朝里就充滿了她所命人放出的謠言,說是張皇后不是張國紀的親生女,而是張國紀的家婢,冒充女兒——這樣出身低賤的人是不配做皇后的,應該廢了另立。 除了天啟皇帝以外,幾乎所有的人都聽說了這個謠言,一時間哄成最熱門的話題,甚至傳揚到民間,成為街頭巷尾、茶餘酒後閒談的解悶品,而張皇后所受到的打擊和傷害也就更大了。 而一向與張國紀有著良好友誼的東林人士卻看不下去了——個性剛正的楊漣率先為皇后打抱不平,他召集了東林的友好聚會商議,一開口就聲援張皇后:“我等務要聯名上疏,反對廢後——” 他氣憤填膺,侃侃而言:“皇后知書達禮,能親筆賦詩作書,怎會是家婢冒充?這是誣陷之詞啊!” 接著,他逐一細說:“宮中早有傳言,說皇后殞胎,乃是客、魏設謀,逐去部分坤寧宮中的太監、宮女,代以他們的心腹,於為皇后推拿時動手腳,捏損胎元,甚且險傷皇后性命——客、魏欲陷皇后,已非一朝一夕的事了!我絕不可讓毒計得逞!” 他的話當然獲得了共鳴,而東林也就越發的走上與魏忠賢對立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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