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努爾哈赤6·氣吞萬里

第10章 第十章哀鴻

努爾哈赤6·氣吞萬里 林佩芬 4826 2018-03-13
主持“京察”的趙南星一本他耿介、正直、一絲不苟、半毫不阿的個性與行事風格,執行他“整齊天下”的任務,將他心目中的奸佞小人趕盡殺絕。 這已是他第二次操持京察的大權——距離上一次的萬曆二十一年,剛好是三十年的時間。 朝廷裡還有不少年事已高的人記得當年的往事,也有不少年紀不大的人聽聞過當年的往事——當時,趙南星任考功郎中,與吏部尚書孫鑨同掌京察,雷厲風行、鐵面無私的罷黜不適任的官員,不料卻遭致反彈,而且獲罪,除了兩人去職以外,連疏救的人也全都罷官,弄得朝中善類幾空——趙南星便因此而閒居了二十幾年。 這一次,事先便有人竊竊的私議著,年事已高的趙南星會以什麼樣的態度主持這次的“癸亥京察”呢?是一本三十年前的“鐵面鐵心”呢?還是像鄒元標一樣的,執政的態度已調整到寬和了?兩種猜測都各自成理,談論了好一陣子。

直到時日逼近,這兩種猜測的談論才停止了其中之一——趙南星的“秉公無私”的態度和立場日趨明顯,大刀闊斧整頓吏治的原則也完整的顯現了。 一些自己“心裡有數”的官員則開始恐懼了起來…… 這一天,趙南星請來了高攀龍、楊漣、左光斗、陳於廷、魏大中等在朝的東林之士,明白宣告自己所將採取的行動:“當今吏治敗壞,為人所詬病,其因幾端;首先,大臣聚朋結黨,互營私利,互相援引、包庇,所謂'結黨亂政',國之大患!其次,人情請託、財利賄賂作祟,使薦舉一途藏污納垢;老夫曾聽說,一職出缺,圖謀者眾,巴賄之金便節節上升,有多到三、四十萬金的,聽來令人髮指!其三,上位者貪,下位者謀;如今,做官的人不以民生疾苦為關切重點,而將心思放在巴結權要上,甚而巴結后宮太監上,一旦得位,則乘機斂財;如此反覆循環,便將吏治弄得如摧枯拉朽般的一路壞下去——這諸多弊病不除,我大明難有'天啟之治'之望;是以,今年的京察,老夫將嚴加整治這些弊病,罷黜不當在位的小人,澄清吏治!”

一番話,說得義正詞嚴,楊漣頭一個就發出了共鳴:“老大人說得是!” 接著,他滔滔不絕的說了許多自己的意見,呼應趙南星的談話,也補充了一些細部;他一說完,左光斗又立刻接了下去…… 與會的這幾個人全都是東林之士,意見、想法一致,甚至個性也都有些相似,因此,全都與趙南星有著共識;而既都是趙南星的晚輩,當然也就惟趙南星馬首是瞻;一席話談下來,幾乎沒有出現半絲半毫的異議——大家一致贊同,並且大力支持趙南星嚴整吏治的做法,甚而在有意無意間遺漏了聽聽聲望、身分與趙南星等高的鄒元標的意見。 於是,趙南星的“銳意澄清”的意見和“鐵面、鐵心、鐵手”的作法,成為東林集團共同努力的任務。 幾天以後,“毫不容情”的整肅便展開了……

趙南星既認為,大臣結黨亂政是當前吏治敗壞的首因,已經組成的“三黨”黨人就首當其衝的成為他“痛下殺手”的對象。 “齊黨”的首領元詩教便名列被罷黜榜上的第一人。 緊隨在後的是趙興邦、官應震、吳亮嗣——都是三黨中的要人,罪名當然是“結黨營私”。 但,第一波的這四個人被黜的名單一公佈,立刻引起了反對的聲音:既非名列東林,也不是三黨中人的吏科都給事中魏應嘉首先便認為不妥,因為,這四人雖然有結黨之實,但卻沒有重大的惡行,是否應受到這麼嚴厲的處分,還有待商榷。 不料,這個意見一提出,立刻引發了趙南星更激烈的反應。 “擇善固執”的趙南星連夜寫出了《四凶論》的專文,以“深惡痛絕”的態度陳述這結黨的“四凶”是絕不可寬貸饒恕的小人,否則將導致嚴重的後果;而且,除了下筆激烈犀利之外,他更迅速的與考功郎中程正己展開行動,將四人罷斥,也制止了反對的聲音。

接著,他繼續追究其他的官員的謬失,如浙江巡按張素養曾經推薦過不當的人,罰以奪俸;陝西高弘圖、山西徐揚先等人也因提薦而遭劾——這一切他所認為不當的人與事,他都提出嚴厲的指責,以及特別重的處罰。 他像是急欲一吐自己沉寂了二十多年,滿腹理想無法發揮的悶氣,又像是急欲在一夜之間就將大明朝的吏治整頓得一清如水似的,大刀闊斧的將每一個被他認為是不適任的官員們都逐出朝廷。 個性嚴正剛毅的他,行事的風格更加倍果敢,完全不容別人有商量的空間;東林的第二代中既有個性與他接近的楊漣等人,也有許多崇拜他多年的人,幫著他來進行這一次的“澄清朝臣”的工作;一時間,朝廷里風起雲湧了起來。 但,事情的發展卻不如他的預想,一舉澄清了大明的吏治,反而是鄒元標的憂慮成真了……

被罷黜的官員們當然不會“束手就黜”,而既思保位,就群起反彈;於是,三黨聯合成了同一陣線;原先並非三黨黨人的一些人,則在被罷黜的陰影下感到自己力單勢孤,便索性投入了三黨。 而因為受到了東林的排擠而團結,而日益坐大的三黨仍然對己方的實力感到不足,已經有人開始主動的建立管道,聯繫后宮,送入大批財禮,向魏忠賢求援——“小人”們不但沒有被悉數驅逐,反而使朝廷中的生態起了變化;暗潮洶湧澎湃,逐漸匯聚成新的力量,即將掀起驚天動地的大變動。 朝廷之中便因而瀰漫著一股特殊的氣氛,在無形而又令人心中不安的壓力,以及有形的東林與非東林之間的惡鬥所帶來的不和諧感,雙重的淤積下,這氣氛幾欲令人窒息。 人們對於“天啟之治”的夢想,早已開始產生疑慮,甚至已開始產生幻滅感……

惟獨身為一國之君的天啟皇帝,對這一切都毫無所覺,而只專注在他自己的木器作品上。 這一天,他所欲興建的工作坊正式動工了。 他高興得跟個什麼似的,從兩、三天前就睡不著覺,興奮、雀躍的數計著動土的時間,甚至,一日數回的走到預定的工地,忘情似的看著猶是空無一物的地面拍手叫好。 心裡面存在著美好的遠景,那完全屬於自己的工作坊中會有足夠的空間、完整的工具、良好的通風、明亮的光線——他還不只一次的對容青鳳說:“以後,朕做木工的時候就不會吵到你了!” 容青鳳也不時的打趣他:“等房子蓋好,你索性就搬出乾清宮去吧!要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敲敲打打、釘釘錘錘的,也無所謂了,橫豎吵不著我了!” 他沒聽出來這話裡的譏訕意味,反而連連的點著頭;然而,就在工作坊動土之後的第五天,坤寧宮的張皇后派人來向他報告了惡耗。

張皇后懷胎三月,不意竟小產了…… 聽到這個報告的時候,他剛從工地返回乾清宮,心裡還全是興奮的感覺,一聽這話,登時瞠目結舌的發出一聲驚呼:“什麼?怎麼會呢?” 他其實還沒有做父親的心理準備,張皇后懷孕之初,他在接受全體后宮中的人道喜的時候,心裡只有些許混合了驚異與奇妙的感覺,所謂的“喜”,還是經過別人的提醒才領略到的——過後,他也不怎麼擺在心上,更少去到坤寧宮關切這事,一本平日,他與張皇后一個月裡只見上兩三次面的常例;他的時間與心思盡多是用在做木工上的。 但,意外發生了,他還是感到驚異,不免連聲的問:“怎麼會這樣?為什麼發生這樣的事?” 下意識的興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給朕召太醫來問!”

而容青鳳卻立刻接住了他的話頭:“唉!這種事兒,太醫也沒法子啊!” 說著,她又是連聲嘆氣,又是愁眉深鎖的傳達著她的悲傷與遺憾,一面卻仔仔細細的對天啟皇帝說:“許是你在皇宮裡蓋房子,地氣沖到胎氣了——我從小就听老成的婆婆、媽媽們說過,家有孕婦,是連往牆上釘根釘子、門上裝根栓子都不許的;一個不留神,就會動到胎氣!這回,也都怪你,湊在皇后懷胎的時候蓋房子,當然就出事情了!” 天啟皇帝越發傻眼,愣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才問容青鳳:“這會子,該怎麼辦呢?” 容青鳳嘆著氣說:“還能怎麼辦?認命吧!孩子沒了就是沒了,求了玉皇大帝也活不回來了!” 天啟皇帝又出了好一會兒的神,想了想說:“朕去趟坤寧宮,看看皇后吧!這會兒,她一定挺難過的!”

容青鳳連忙阻攔:“你的身分是皇帝啊,怎好親自到不祥之地看這等血光的事呢?讓魏忠賢走一趟吧,他人仔細,事情辦得周到;另外呢,叫太醫開點補身的方子,算是你的賞賜,也就'皇恩浩蕩'了!” 天啟皇帝一聽有理,於是照辦,而且多吩咐了一句:“你跟魏忠賢說,多替朕慰勉幾句;跟太醫交代,藥材盡量用上好的!” 容青鳳回道:“是啦,賞兩枝千年老山蔘吧!” 天啟皇帝連點了兩下頭,接著又出了一會神,過後卻說:“你說,是蓋房子衝動胎氣的,朕便吩咐他們,暫停兩天的工好了,免得再衝到人!” 容青鳳忍不住暗自偷笑一聲,臉上卻力持恆常的對他說:“人是不會衝到的,胎兒才會!” 但,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對勁,立刻補充著說:“不過,為防再衝犯什麼,還是召幾個道士進宮來,在工地上作作法,驅驅邪吧!”

天啟皇帝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去張羅吧!” 容青鳳卻裝模作樣的嘆著氣說:“唉!早該召道士來的——要是先作過了法再動土,說不定就不衝胎了呢!” 說著且自怨自責:“我也是糊塗了,沒早提醒你!” 天啟皇帝輕輕的說了句:“這哪能怪你呢?” 一面卻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自己撫著胸口說:“好悶——” 容青鳳連忙柔聲說:“叫人來推拿吧!” 一面更殷勤的扶他上床,一面說道:“胸口悶,準是聽了這不好的事,氣血淤住了——趕緊把這事兒給忘了,胸口就不悶了!” 嘴裡說著話,手裡卻忙著為他寬衣解帶。 一會兒功夫之後,幾個專門負責推拿的太監們來了,一起上來侍候,她才得便退開身去。 負責推拿的太監們全都受過嚴格的訓練,推拿的本領高明得有如出神入化,動起手來不消半個時辰,便能令人氣血通暢,肌肉鬆弛,疲勞全消,通體輕舒,而後恬然入睡,忘卻一應煩惱。 這些太監也都經過魏忠賢的親自挑選、調教——她是絕對放心的。 天啟皇帝這一睡,便至少要兩個時辰以後才會醒過來,她可以從容的和魏忠賢親自去到坤寧宮,察看張皇后殞胎的詳細情況了。 時節正值明媚亮麗的春三月,而大明的宮中朝中,所盈溢的竟是一股邪毒之氣。 甚且,春光一樣將遼東催動得百花盛開,但是,處在遼東險局中的人們卻根本無心欣賞春光所帶來的美麗的春柳春花…… 才一聽說孫承宗送出了“乞休疏”,剛從寧遠巡視回來的袁崇煥顧不得滿身滿臉的塵泥,也顧不得天色已黑,更顧不得求見的禮數,急吼吼的就衝進了孫承宗的官署,一見到孫承宗,不好行禮就喊了起來:“大人要棄遼東十萬生靈於不顧了嗎?” 他身量瘦小,臉頰瘦削,面色赤黑,音量卻大,情急之下喊叫起來,氣勢更是驚人,登時把孫承宗喊叫得為之色變。 但,孫承宗所為之動容的,倒不是他這唐突的態度,聲音的高亢,而是這個短而一針見血的內容準確的切入了他的內心。 他登時一愣。 而袁崇煥卻追擊似的再往下說:“大人,切切不可——” 語氣漸漸和緩了一些,但是說話的內容卻更加的深入、中肯,更加的讓他無法應對:“自大人到任以來,辛苦部署,整頓人馬,撫慰百姓,遼東才漸趨安定,漸有防禦能力,漸可遏止努爾哈赤南侵;而今,大人萌生去意——卑職斗膽斷言,大人離遼之日,便是後金鐵騎據遼之日;大人固不在意己身的功名前程,不在意以往的辛苦付諸東流,卻何忍讓遼東的國土落入敵手?遼東的百姓陷入苦海?” 說著說著,袁崇煥的眼睛竟然紅了起來;氣氛竟而變得非常沉重,而孫承宗也更加的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難受的感覺——許久之後,孫承宗還是默不出聲,而袁崇煥卻不在意自己的嗓子已變得沙啞,聲音微帶哽咽,又重新說了下去:“卑職聽說,後金據我多處國土後,凌虐我朝百姓,屠殺無辜,致百姓們群起反抗,卻難當他兵強馬壯,而被殺戮得更慘——” 他開始列舉種種慘烈的事實: 努爾哈赤每攻下一地,必令百姓剃髮梳辮,改換服裝,以示歸順,如果不從,必遭殺戮;其次,努爾哈赤常為方便管理或戰略需要,下諭令漢民們集體遷移,不從者殺,不耐勞苦死於途中者不計其數;其三,後金因新建基業,築城建屋等事,需要大批工役,也召漢民為差役,役工繁重,苦不堪言;其四,清查、徵收糧食,以應軍需;便常有侵奪民糧的事發生,致遼民餓死者甚多——“哀鴻遍野,生靈塗炭,遼東已成煉獄!” 他整整說了一個時辰,得出的是這麼一個令人心酸的結論,而接下去,他還再多上了一句:“大人如若棄遼東而去,則遼東僅餘的寧遠等地也將很快的落入敵手;而後,敵騎逼進山海關;只怕,大人將要親眼目睹我大明朝全部的百姓,半數死於屠殺,半數剃髮更衣,為那努爾哈赤築城建屋了!” 孫承宗終於發出了一聲濃重、低沉的嘆息,而後低低的說了一句:“不要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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