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曹操與獻帝

第37章 第二節

曹操與獻帝 柯云路 8584 2018-03-13
董承接了伏完口傳的天子密詔後,立刻緊急行動。歃血立盟之七人,西涼太守馬騰回了西涼,皇叔劉備叛變曹操後擁兵據守徐州,在許都剩下五人。這日董承以過生日為名,晚上邀集其餘四人一同到宅中密謀。此時,董承在書院書房中踱來踱去。書房中已擺佈了煮酒果品,工部侍郎王子服、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已到,單等昭信將軍吳子蘭。 董承焦急地說:“吳子蘭將軍怎麼還未到?” 先到的幾個人已謀劃了一陣,未見眉目,皆愁眉不展。 正值此時,一頂轎子在寒冬夜晚的街道上飛奔,來到國舅府門前停下,隨轎家僕侍候昭信將軍吳子蘭下轎。吳子蘭一邊拾階而上,一邊對隨來的家僕一指府門口掛著的“董”字燈籠說道:“你們遠遠在偏僻處等候,一見此燈籠摘下,又掛上,就立刻趕過來接我。”家僕點頭,帶領轎子避開。吳子蘭剛到大門,家奴秦慶童迎接道:“昭信將軍,國舅和先來到的諸位大人都在書房,唯差吳將軍吳大人了。”說著,引領吳子蘭一路匆匆穿亭過院來到書院門口。

秦慶童說:“大人請徑進。奴才遵國舅吩咐不再進書院。” 吳子蘭手中拿著兩軸畫進到書院,又推門進到書房。董承正在踱步,站住道:“你這文武全才的儒將,本是昭信將軍,為何失信遲到了?”吳子蘭將軸畫夾在腋下,對眾人拱手道:“吳某遲到,失禮了。” 董承說道:“歃血之盟七人簽名,現西涼太守馬騰,皇叔劉備,一個在西部西涼,一個在東部徐州,皆無消息,外線一無進展。內線剩我等五人,受血詔數月以來一無所成。近日陛下召國丈入宮,來我府降口傳密旨,陛下說為此事'夜難入眠,日難進食,焦心如焚',責問我等,'不能為天子分憂者,何為社稷之臣?何為忠義兩全之士?'陛下密旨還道,'授詔數月,未建寸功,究竟忠在哪裡?誠在哪裡?智在哪裡?勇在哪裡?'陛下最後責問我等,'朕已兩日粒米未進,汝等為臣若安居無為,有何面目面對天地祖宗?'”

這四人一聽董承轉述的密旨,立刻起身朝北下拜。 王子服說:“陛下,臣確實無顏面對天地祖宗。”種輯說道:“受詔數月,未建寸功,臣等確實要捫心自問,忠在哪裡?誠在哪裡?智在哪裡?勇在哪裡?”吳碩說:“陛下兩日粒米未進,臣等不能為天子分憂,難為社稷之臣,更非忠義兩全之士。”董承則說:“今借生日之名,聚諸位來此一會,共商大事。諸位起來吧,叩拜自責無用,愁也無用。”幾個人都起來了。王子服說道:“受血詔數月,未建寸功,我頭髮都愁白了。”種輯用力一搥大腿,說道:“我也是日日愁,將自家的台案都捶裂了。”吳碩說:“我日夜苦思此事,不知從何下手。曹賊防範越來越周密,無隙可乘也。”董承更是愁眉不展地說:“現在才明白,殺身成仁容易,智勇雙全成功難。”他看著吳子蘭說道:“昭信將軍吳子蘭,今日唯有你遲到,唯有你聽陛下口傳密旨無有一言,唯有你未說一個愁字。”

吳子蘭哈哈一笑:“愁有何用?我晚來一步,自有成熟之計呈獻諸公。諸公須先一人敬我一杯,禮節周到,我便拿出妙計。”眾人眼睜睜看了他一會兒。種輯先道:“敬酒何難,只要有計,對你三拜九叩都可。”說著斟酒一杯,舉敬吳子蘭,“特敬昭信將軍吳子蘭一杯,種輯有禮。”吳子蘭接杯一飲而盡。王子服看看事情像真的,也斟酒一杯敬上:“王子服也特敬昭信將軍吳子蘭兄一杯,望見吳兄妙計。”吳子蘭毫不猶豫,接過一仰而盡。吳碩也跟上,斟酒一杯敬上:“此杯特敬昭信將軍吳子蘭,吳碩斗膽求教了。”吳子蘭照例接過酒一飲而盡。董承見此勢,也拿杯斟酒要敬。吳子蘭一伸手:“國舅免敬了,三杯足矣。”接著,吳子蘭將進門後就隨手放在台案上的兩軸書畫中的一軸拿出來,嘩地展開,當牆掛上了:“妙計在此!”幾人一看,十分驚訝:無字無畫,一片空白。吳子蘭說:“拿筆墨來。”董承等人立刻拿筆擺硯倒水研墨。吳子蘭拿起筆蘸上墨說道:“此畫不敢預先畫好,一路帶來怕丟失洩露天機。這裡現書現畫,滅曹之計盡在其中。”說著刷刷幾筆,在條幅上勾勒出一個人的全身像:“諸位請看,此人畫的是誰?”

董承等人一看,說道:“這不是吉平太醫嗎?” 吳子蘭說:“正是他。滅曹唯有一計,就是讓此人下手幹掉曹賊。國舅不是講過,曹賊每犯頭風病,就請吉平看病下方。倘若曹賊再次犯病,吉平太醫下藥投毒,不就大功告成?毒藥之俠勝過刀劍之俠。” 董承搖頭:“萬萬不可能。我早想過此事,見吉平太醫也試探過,都不行。” 吳子蘭問:“為何不行?” 董承說:“第一,此人不為錢財利祿所動,陛下之厚賞他都拒不肯受。要動他之心,譬如蚊蟲叮鐵牛無處下嘴。”吳子蘭立刻添了幾筆劃出吉平搖手拒絕之相,而後在吉平像左上空白處畫出一個金元寶,旁邊寫兩個大字:“不要!”吳子蘭說道:“第一,他錢財利祿不要,對他如蚊蟲叮鐵牛無處下嘴。”

董承接著說:“第二,和此位太醫對話可知,他認為曹操這個人不壞,說曹操秉公執法,用兒子曹丕當許都太守,近一年來許都大治,百姓口碑甚好。他根本不認為曹操是國賊。”吳子蘭聽罷,立刻幾筆,在吉平像左中空白處勾出一個人頭,並在臉面上寫了兩個字:“曹操”,又在一旁寫了兩個字:“不壞”。吳子蘭說道:“第二,他認為曹操不壞,故難以讓他對曹操下手。” 董承又說道:“第三,這位太醫有一套為醫之道,所謂懸壺濟世,治病救人,要專心純粹,而天下政局之類與他無大干系,概不介入。”吳子蘭便又在吉平像左下空白處幾筆劃出一個宮殿輪廓,而後寫上幾個字:“政局不管。”最後,吳子蘭撂下筆對董承說:“你認為吉平難以被說動對曹操下手,就這三條原因,是吧?”董承說:“是。”

吳子蘭說道:“這三條原因,若逐一解決,豈不就事成了?” 董承說:“談何容易!” 吳子蘭說:“若讓一個人相信你說的話,先要讓他相信你這個人;而要讓他相信你這個人,最俗的方法是惠其利益。但對吉平太醫這種不為錢財利祿動心之人,惠利這條路走不通,所謂蚊子叮鐵牛,無處下嘴。但另有一條非常之路。天下大多數人信任幫助過自己的人,而個別人卻相反,他相信那些自己幫助過的人。像吉平太醫這種人,最信任的是什麼人,各位知道嗎?”幾人眾目睽睽看著吳子蘭。吳子蘭說道:“像這樣醫德高尚之人,往往最信任的恰恰是他救治過的病人。所以,我等首先要成為他救治好的病人,才能動他的心,才能取得他的信任。” 眾人跟不上思路,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吳子蘭。

吳子蘭接著指畫說道:“有了第一條,我們就可以做第二條、第三條,說服吉平太醫,曹操不是不壞,而是很壞;說服吉平太醫,不可只專心純粹地懸壺濟世,更要關注天下政局,這是救治百姓蒼生最大之濟世。如此一二三條逐一解決,毒藥之俠自然造就,滅曹大功成矣。” 董承說道:“吳兄說得大意朦朧,不得甚解。能否細說,如何說動吉平太醫?” 吳子蘭又拿起帶過來的第二幅軸畫,刷地展開,掛在了那軸吉平全身像旁邊:“你們看看,這是一幅什麼畫?”眾人一看,是一幅“曾母投杼踰牆圖”:左側為文字,右側配三幅圖。吳子蘭拔出隨身佩劍,指著圖說:“這個典故諸公都知道,我先把全文念誦如下。”說著,用劍一行行指著軸畫上書寫的文字朗聲念道:“昔者曾子處費,費人有與曾子同名族者而殺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參殺人。'曾子母曰:'吾子不殺人。'織自若。有頃焉,人又曰:'曾參殺人。'其母尚織自若也。頃之,一人又告曰:'曾參殺人。'其母懼,投杼踰牆而走。”吳子蘭念罷說道:“曾母聽人說他兒子殺人了,一聽不信,依然從容自若織布,這就是這第一幅圖。”他指著最上面一幅圖,畫著一個人對曾母說話,曾母聽完後仍旁若無人地織布。吳子蘭接著說道:“第二人說他兒子殺了人,她依然不信,還是從容自若地織布。”他又指著第二幅圖。吳子蘭接著劍往下指著:“第三次有人說她兒子殺了人,她信了,怕了,跳牆而跑。”吳子蘭用劍指第三幅圖,說:“曾母丟下織布機,跳牆逃跑。”眾人看了又看。吳子蘭說:“諸公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眾人還在領會吳子蘭的思路。 董承說道:“依然是大意朦朧。”吳子蘭說:“這還不明白,任何話一說不信,二說仍不信,三說信也。”董承說:“我說第一句就和他不投機了,再二再三豈不更逆反了?”吳子蘭說:“我有妙計。”說著招招手讓眾人坐下聚近,他壓低聲細細講解了一番。眾人頭扎在一起聚精會神聽著。 正值此時,家奴秦慶童悄悄貼近書房窗戶,用舌尖舔破窗紙一個小洞,偷偷向裡窺看。 吳子蘭最後對眾人輕聲說道:“你們須分三撥照此計而行。若此計不成,我就準備親當刺客,上朝時怀揣利刃,冒死一刺。” 臘月一完,新年剛過,幾個人即開始實施“曾母投杼踰牆計”。 第一日,由侍郎王子服請吉平太醫到家中看病。 吉平入府後,見王子服問:“王大人有何不適?”王子服嘆了口氣,說道:“實為難治之疾。想來除了找吉太醫,別無他法。”說著請吉平坐下,又說:“多年前我曾患一場大病,也是吉太醫親手治癒的。”吉平一聽,臉色立刻顯得親和,說道:“那次王大人是肝病。”王子服說:“這次病得更加不輕。”說著摘下帽子,一指滿頭白髮說道:“你看,一年來寢食不安,頭髮都白了。”吉平說:“何以如此嚴重?”說著伸手搭了一下王子服手腕,簡單號了脈,說道:“侍郎大人是情志不暢,心中淤火。”王子服說:“吉太醫說得對,實是情志鬱悶至極呀,能治否?”吉平道:“用藥可去一半,另一半還得靠句古話,心病還得心藥醫,你這是有心病。”王子服搖頭嘆息,欲言又止。吉平說道:“若不是十分難言之家中隱私,但說不妨。我曾幫助多人解除心病。”王子服長嘆一口氣:“不是家中難言之事,實是天下難言之事。”吉平略一怔:“王大人何意?”王子服起身踱了兩步,站住說道:“天下惡人專權,凡正直之士豈能情志舒暢?”

吉平一聽此話,垂下目光,略停了一會兒,說道:“看來王大人指曹丞相了。”王子服說:“太醫何以知道?”吉平略思忖說道:“世間是有此說法,但秉公而論,曹丞相還是功大於過;不說別的,許都這一年來用曹丕任太守,實在是面貌大變,百姓口碑很好。” 王子服聽罷,連連搖頭,而後慨嘆道:“吉太醫,你乃良善之人,以良善之心度奸惡之腹啊。天下為大惡者,必行小善而偽飾。我王子服與曹操無怨無仇,為何對他如此憤恨,一年之內鬱悶得鬚髮皆白?百姓眼光短淺,易被小恩小惠所蒙蔽;怎知惡人當政,社稷已陷水火之中。”吉平聽著,過了一會兒說道:“若王大人這樣對現狀嫉憤者並不多。”王子服連連搖手:“吉太醫,你善把人脈,並不知國脈呀。惡人當政,大多數人敢怒不敢言,只能隨眾而已;如我這樣直言者少,但憤世嫉俗者實多。”吉平從藥箱中拿出處方箋,邊寫邊說道:“時政之事,吉某不甚了解,也不敢多問。為醫之道,只在治病救人。王大人照此藥方服藥,總會好些。”王子服點點頭,說道:“太醫親來鄙舍看病,我王某還是感恩不盡的。”而後嘆了口氣,“方才還想到一句話,還是不談了吧。”說著略略起身,做出送客的樣子。

吉平說:“王大人直言不妨,哽在喉嚨之語,一吐方快。” 王子服嘆了口氣:“孔孟之書,吉太醫想必都讀過,天下為政之道大於醫道啊。惡人當政,不根除,有多少人像我王子服這樣情志不暢,鬱悶成病?僅僅為醫之道,你治得過來嗎?”說到這裡,王子服又連連搖頭:“我講多了,我一個工部侍郎都只能望洋興嘆,何能苛求你一個當醫生的。”說著站起送客,連連說道:“太醫之藥方,我會照服不誤。”他親自送吉平到大門口,揮手告別。 王子服一回到客廳,吳子蘭迎面說:“王兄頭開得好。”然後一指角落屏風道:“我躲在後面聽得十分起勁。”王子服說:“就是按吳兄指教的。第一,一定要往事重提,是他治好過病的病人。第二,一定要欲言又止,欲取而先縱。嘆息之後,他不問絕不說。第三,一旦張口,要直截了當,針針見血。曹操是壞人當政。政治之道大於醫道。破他這兩個陳見。”吳子蘭摩拳擦掌興奮道:“我立刻將王兄這番演繹傳告他們幾人,再接再厲。” 又一日,議郎吳碩請吉平來府中看病。 家僕領著吉平進來並禀報“吉太醫到”,吳碩躺在那裡說道:“請。”吉平提著藥箱進來,見此景象,問:“吳大人何至於此,臥床不起?”吳碩讓家僕墊高枕頭,半躺半坐說道:“床還下得,但每日下朝回來便疲憊不堪,能躺就躺。”吉平點頭,拿過吳碩的手腕搭了一下,問:“近日有何不適?”吳碩嘆道:“不是近日,是一年來一直寢食不安。”吉平抬了一下眼睛,說道:“又一個寢食不安。”吳碩問:“還有哪一個寢食不安?”吉平說:“近日剛看過一位大人,也是寢食不安。”他沒有說出王子服的名字。吳碩又嘆氣道:“現寢食不安的人肯定不少。太陽不出來,豈不是千家萬戶都暗無天日?” 吉平聽出話中有話,看了吳碩一眼,沒有問。 這時家僕又進來報:“長水校尉種輯大人前來拜訪。”吳碩說:“請。”家僕出去迎客,吳碩說:“種輯大人吉太醫認得吧?”吉平搖頭道:“聽說過,未曾謀面。”吳碩說:“最是難得直性之人。”正說著,種輯在家僕引領下進來了。吳碩介紹道:“這位就是長水校尉種輯種大人,我的摯友。”吉平站起長揖行禮:“久仰大名。”吳碩又介紹吉平:“這就是有名的吉平吉太醫。我父親過去得了重症,全憑吉太醫手到病除,起死回生。”種輯立刻拱手還禮:“久仰吉太醫大名。我雖未請吉太醫看過病,但吉太醫醫術高超,妙手回春,早已名揚天下,我有多個好友是被吉太醫救過命的。”說著,他與吉平互相禮讓著在吳碩床邊坐下。 種輯一張嘴氣粗話直:“我說吳兄,你這病是心病,豈能吃藥療之?” 吳碩說:“我是萬不得已才請太醫來。”種輯一拍大腿,指著吳碩對吉平說:“他的病純粹是被惡人專權鬱悶出來的。那人在台上,萬人患病;那人一除,萬人病除;吉太醫豈不知那人是誰嗎?”吉平思忖了一下:“種大人說的是……”種輯說道:“我說的就是手品木啊。”吉平奇怪了:“手品木是何人?”種輯粗嚨大嗓:“吉太醫連這都不知,一個提手,一個人品的品字,再加一個木字,是何字?”吉平恍然道:“是操字。”吳碩在床上半躺半坐說道:“種大人還是少言吧。言此人,是當朝第一大忌諱。”種輯憤然說道:“若能為天下除此害,我種輯雖死無憾。”而後看著吉平說道:“吉太醫,像吳大人這樣的心病,如果那個病根不除,光喝藥能行嗎?”吉平躊躇道:“是難。”種輯說道:“吉太醫,我這個人直性子,索性把話跟你挑明了,像曹操這樣的惡人當權,患病的全是好人。他橫行霸道,倒心情舒暢,得不了病。” 吉平說道:“曹丞相也會生病。他頭風病一年犯幾次,都是請我醫治。” 吳碩在床上慨嘆道:“這樣的人有病真不該給他看。” 種輯接過話來,說道:“我若是太醫,他請我看病,我肯定給他看。我給他藥裡來點這個。”說著搓起幾個手指做了個投毒的手勢,“讓他一命嗚呼,也算是替天行道,留下萬世英名。”吳碩連忙伸手道:“種輯兄講多了。吉太醫是專心為醫之人,不摻和這些朝廷政治。”種輯說:“我這個人一張嘴就大街跑馬車,直來直去。”他衝著吉平說道:“吉太醫你說,惡人當朝萬人病,你醫術再高,一個一個治得過來嗎?若有人能把惡人除了,豈不是萬人病消?”說完此話,又對吉平連連拱手:“與吉太醫初次見面,如此粗語妄言,還望見諒。” 吉平一直垂眼不語,這時說道:“不妨。” 吳碩說:“吉太醫對種兄這些話還是只當沒聽見為好,傳出去要滅九族的。”吉平已從藥箱裡拿出處方箋,邊寫藥方邊說:“吳大人請放心,我會守口如瓶。”而後留下藥方,收起藥箱,囑咐吳碩按方服藥,起身告辭了。吳碩讓家僕送客,種輯也站起送吉平到庭院方才止步,拱手告別道:“早就听聞太醫為人正直,種某才敢如此放膽直言,抱歉了。” 吉平顯得有些心事地搖頭道:“不必抱歉,早知種將軍乃性情中人。” 屋內,見吉平走了,吳子蘭從隔壁走出來,對吳碩說:“你倆今日這齣戲演得好啊。”吳碩已然從床上下來,站起身說道:“都是子蘭兄策劃的'曾母投杼踰牆計'妙。”這時種輯也送客回來了。吳子蘭又誇他:“種兄今日表演得好。”種輯爽快地說道:“全是真話,演真戲有什麼難的。”吳子蘭說:“好,現已有人第二次對曾母說'曾參殺人',曾母還可從容自若。再三說,乃踰牆而走。往下就看國舅如何收官了。要讓太醫對曹賊下藥,就先要對這位太醫下藥!” 又隔了幾日,董承請吉平到府中看病。 夜晚,街上飄著小雪,吉平乘一小轎來到董府門前。吉平下轎後拾階而上時,未曾注意斜對面一隱蔽處有人在監視進出董府之人。他自然也不知道,他前幾日進出王子服府與吳碩府時,同樣遭到監視。他對門衛說:“請禀報國舅大人,吉平應召前來看病。”門衛說道:“國舅大人早有吩咐,吉太醫到,徑直請進。”說著,門衛中有一人引領著吉平一路穿過亭亭院院來到書院書房。董承正在那裡倚著案幾打盹,聽到吉太醫到,站起迎接。吉平放下藥箱,要行禮。董承雙手扶住:“太醫免禮。”吉平一看董承就說:“上次在宮裡見到國舅,已覺臉色不好,今日細看,竟一臉病容。”董承請吉平坐,吉平就近在董承身旁坐下,伸手在董承腕上搭了一下脈,搖頭嘆道:“氣滯血虛,命門火衰,國舅確實病得不輕啊。”董承嘆道:“往年有過一兩次急病,承蒙太醫妙手回春。這次寢食不安久矣,自知有病在身,除請吉太醫再無他法。” 吉平也略嘆口氣:“當今之世竟有如此多人寢食不安,看來多是心頭有病啊。” 董承又長吁短嘆一番,問道:“吉太醫,有一事請教,為何人有心病,便必有體病啊?”吉平說道:“《黃帝內經》講,人有心、肺、肝、膽、膻中、脾、胃、大腸、小腸、腎、三焦、膀胱十二器官,其中'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講的是心如同一國之君主,神明由此而出。又講,'主明則下安,主不明則天下危',是說心作為君主,心明,則整個身體才能夠安妥,它若出了毛病,整個身體就不行了。”董承聽聞此話感嘆道:“這心身之理真與天下之理相同啊。倘若一國之君不明,或則國君之明被弄權之臣遮蔽,則官民皆病,天下不安。” 吉平不曾想到講為醫又講到為政上來,一時無語。 董承又問:“這心病造成的體病,能治好否?”吉平道:“用藥可治三五分。根治還需除心病之源。”董承問:“想救人卻無計可施,太醫曾有此難受否?”吉平道:“那自然有。”董承嘆了口氣,站起來踱步,邊踱邊說:“那就請太醫處方,能救我三五分也好。我是想救萬人之病,卻無力回天,一事無成,落下自家心病,真是無可奈何啊。”說著,又坐下長吁短嘆。 吉平一邊拿出藥箋寫處方,一邊說道:“國舅有何話,但講不妨。” 董承搖頭:“無話可講。”只是嘆息。吉平將處方寫就,放下筆,問道:“國舅是否要講惡人當政?”董承顯得大驚:“此話怎講?”吉平道:“國舅有話直言,大可不必遮掩。”董承連忙說:“當今曹丞相秉公執政,大局該是不錯的。若有人憂慮,不過是杞人憂天。”吉平也嘆了口氣,說道:“國舅大人到底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董承愣了半晌,嘆氣道:“現今誰還敢講真話?”吉平道:“國舅方才講曹丞相秉公執政,是假話了?”董承看看吉平,躊躇不已。吉平道:“國舅是信不過我吉平為人?”董承說:“現他大權在握,眾人敢說他壞話嗎?”吉平怔了一會兒,說道:“看來說曹丞相秉公執政的,十有九都是假話了?”然後,詢問地看著董承。董承嘆道:“此話不用我點明了,太醫自有明鑑。” 吉平問:“國舅方才感嘆一事無成,不知國舅想做何事?” 董承仰天長嘆道:“要救社稷救不得,社稷需救不得救,真是無以面對天地祖宗啊。”說著,舉袖掩臉,放聲痛哭。吉平眼睜睜地看著,過了一會兒說道:“國舅大人,吉某雖為醫人,但未嘗忘漢,有何打算幸勿相瞞。”董承又掩泣一陣,揩淚止住,搖頭說道:“無關太醫之事,你還是安心治病吧。這除首惡治萬人病之事,無須你參與。此事風險太大。”吉平目光發直地想了一會兒,說道:“吉某也想做件大事,只不知陛下意見如何?”董承問:“你聽說什麼了?”吉平說:“沒有。吉某隻是覺得,自己若做如此大事,不知是否合乎陛下旨意?個人身家性命皆無所謂,但做,雖滅九族,亦不後悔。國舅該明白吉某此話的意思。”董承凝視吉平片刻,站起說道:“你我心心相通,我有一物,請君看。”說著取出漢獻帝密詔,遞給吉平:“此為陛下血詔。我受此血詔已近一年,卻無計可施,因此焦慮成病。”吉平打開血詔,連讀了幾遍,不禁涕淚交流。 董承在其身後指著血詔文字,念著最後幾句:“請看陛下聖旨:'卿乃國之大臣,朕之至戚,當念高帝創業之艱難,糾合忠義兩全之烈士,殄滅奸黨,復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灑血,書詔付卿,再四慎之,勿負朕意!'再三還不夠,再四慎之,勿負朕意。”說著,董承又舉袖掩泣。吉平揩淚,而後收拾起藥箱,起身說道:“國舅,大事已明,無須多言。明日我會去相府為曹操看病。我將行治'萬人病'之事。吉某此行,不曾與任何人商量。若成,社稷有幸。若敗,吉某獨自承擔,與他人無涉,絕不牽連國舅。”說著告辭。董承親自將他送到董府大門,看著他在小雪飄飄中上轎而去。 董承匆匆回到書院書房,吳子蘭已從里間出來,興奮地說:“這下我們真可以彈冠相慶了。”董承感嘆道:“還是吳兄設的'曾母投杼踰牆計'甚妙。”吳子蘭說:“先聖曾講,洗心革面。我們這一而再、再而三地敗壞曹操,就是對吉太醫洗心洗腦。心腦一洗,判若兩人。現就等著吉太醫毒殺國賊了。” 說罷,吳子蘭告辭。董承親自將吳子蘭送到府宅大門口。 董承站在府門口目送吳子蘭乘轎遠去,神情舒暢。往回走時,聲音不高地叫了一聲:“來人。”未見回應。他有些疑惑,走到廳堂裡又聲音不高地吆喝一聲:“來人。”仍無回應。董承疑惑倍增。他想了想,穿亭過院來到侍妾元英住的小院。進了院門,見一男一女正勾肩搭背悄悄說話。他大喝一聲:“幹什麼好事呢?”一男一女大驚,嚇得雙雙跪下,竟是侍妾元英與家奴秦慶童。董承大怒,抬起一腳將秦慶童踹倒,又一腳將元英踢倒,而後高喊一聲:“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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