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曹操與獻帝

第26章 第七節

曹操與獻帝 柯云路 10538 2018-03-13
四五個太監並二三十個羽林軍將士護送兩頂宮轎在丞相府大門外停下,抬轎的是宮中苦力太監。大門外森嚴而立的守衛剛要上去攔擋盤問,黃二從第一頂轎中下來,指著自己身上穿的褂子:“看明白點,是宮裡來的。”又一托舉手中的一卷黃綾捲軸:“是宣皇后懿旨來的,快去告訴你們管家,通知相府主簿白芍接旨。”門吏站在高處已聽見此話,趕緊折身往裡跑。這邊黃二丟下兩頂轎子並羽林軍,率領四五個太監徑直往大門裡進。 黃二領人穿過庭院,登上大廳前台階轉身背北向南朝著庭院立定。朱四早帶著一群家僕趕來:“噢,是宮裡黃二爺黃大人。”黃二人模人樣地手托懿旨:“皇后懿旨,快讓你家主簿白芍接旨。”朱四問:“何旨?”黃二說:“朱管家,這是你打聽的?”朱四被堵,咽了。扭頭示意快去叫人。家僕說:“說話就到。”黃二在大廳前台階上居高臨下背手而立,左右站著四五個太監;朱四立在庭院,左右四五個家僕。這樣尷尬僵持了一會兒。白芍來了,後面跟著四個戴盔穿甲、身帶佩劍的女將士。白芍當院亭亭玉立。黃二瞄了瞄白芍,這是他頭一次見,而後竭力提起宮里人的威嚴來,說:“你是白芍?皇后懿旨,還不跪下接旨。”白芍只得當庭院向著黃二跪下。黃二雙手展開懿旨高聲宣道:“今日特召丞相府主簿白芍進宮品茶賞花。”黃二宣完了,說:“主簿,接旨吧。”

白芍高舉雙手接旨:“謝皇后娘娘恩典。”而後站起。 黃二說:“轎子在門外,你跟上走就是。” 朱四上來阻攔道:“此事丞相不知,要等丞相下朝回來禀告後得丞相鈞旨才行。”黃二立起眼了:“懂規矩不懂,是皇后懿旨大,還是丞相鈞旨大?”朱四不慌不忙:“皇后懿旨自然大,丞相鈞旨也不小。”他指了指黃二身上的宮服:“別看黃二爺穿著這一身躲在宮裡,說句難聽話,真要犯了忌諱,丞相殺你頭也和砍西瓜不差什麼。沒看見前兩日楊彪太尉之子楊雕的頭在校場被砍得滾西瓜似的。黃二爺不怕?”黃二怔了怔,嘴硬,扯脖道:“有什麼怕的。”朱四說:“黃二爺不怕,我朱四怕呀。我怎敢不得丞相鈞旨就讓您帶人走?” 白芍已將皇后懿旨展開看過,也思量過了,此時對朱四從容說道:“朱管家,不爭了。”朱四立刻說:“是。”白芍接著道:“我去就是。懿旨是真的,這位傳旨的黃公公你既然認得,也就不假。”黃二得了台階就下,說道:“我自然假不了啊。再說就是半晌的事,去去就回來了,怎麼就如臨大敵似的?”朱四隻得聽從白芍。他指著那四個女將士:“你們跟著護衛主簿。”黃二說:“我帶著羽林軍護衛呢。”朱四說:“各是各的事。你要向皇后交差,我要向丞相交差。”又問:“黃大人由哪個宮門進出?”黃二說:“后宮門。”朱四提高嗓門:“來人。”一個全副武裝的家將出現:“管家有何吩咐?”朱四道:“主簿要同黃大人進宮,所帶羽林軍不多,今日街上又有李典等將軍領軍各處巡邏盤查,為壯黃二爺回宮聲威並保一路暢通,你再領曹府親兵百人,打上曹府旗號相隨以增強護衛。”家將說:“得管家吩咐。”轉身要去。朱四又接著吩咐:“護送到后宮門,你們便在宮門外等候,直到主簿出宮再護送她回來。”家將說:“是。”轉身去調動了。

朱四又對白芍說:“主簿,我隨即另派人去午門外等候丞相,他一下朝即禀告此事。”白芍點頭,跟黃二等人起身往外走。 出了相府門,黃二一轎在前,白芍一轎在後,起轎而行。四個女將士分在白芍轎兩側,二三十羽林軍護送這兩頂轎子,一支嚴整的百人兵士打著“曹”字旗號跟隨。 一路上白芍在轎中尋思,感覺此事深險。轎帘掀開一縫,不時可見巡邏布崗的將士。她明白伏皇后正是趁曹操不在府時召見她,但也只能這樣去了。既是宮裡羽林軍護衛的轎子,又有曹府的親兵將士跟護,一路自然暢通。到了后宮門,曹府衛隊停下了,四個貼身護衛的女將士對白芍說:“主簿,我們一併在此等候。”白芍略掀轎帘點點頭。兩頂轎子進了后宮門,白芍透過轎帘邊縫仔細觀看著一路走過的廊亭宮殿。到了地方,轎子停下來。黃二揮手道:“來人,接皇后娘娘的貴客。”裡面出來太監並宮女接白芍下轎。又用紅紗巾罩住白芍頭臉。左右扶著白芍裊嬝娜娜往裡進。白芍透過紗巾可以影影綽綽看見走過兩個月亮門,一段長廊,幾條甬道,到了一個宮門口。紅紗巾被掀掉。聽見太監禀報:“相府主簿白芍已到,叩見皇后娘娘、董妃娘娘。”聽見裡面傳來聲音:“宣她進來。”白芍被引導進了大門,迎面看見伏皇后、董妃已立在那裡,便欲跪拜行大禮。

伏皇后和藹笑道:“免了吧,你到我這兒沒那麼多規矩,今日召你是來說說話的。來,一起入座吧。”說著伏皇后在宮女們服侍下當中入座,董妃挨著她也入座。白芍拘謹地坐下。案上已擺滿果品。伏皇后擺擺手,太監宮女們就都退到稍遠處束手而立。伏皇后對白芍說:“早就想召你進宮說說話了。聽聞你外祖父姓鄭名玄,字康成,原籍北海高密縣,是我早已熟悉的人物。”白芍有些沒想到。伏皇后一邊拿過董妃的手慢慢摩挲著一邊說道:“我父親伏完,就是鄭康成的弟子啊。他說起鄭公來贊不絕口。”白芍表示會意地微微一笑。伏皇后說:“這不是虛言。我父親多次講過你外祖父。這半年你到許都進曹府後,我父親由你又講到你外祖父多次。他說起幾件事,你外祖父高風亮節,為人師表,了不得。”

伏皇后放下董妃手,拿起茶杯蓋趕了趕茶水上的浮茶,沒呷,又接著道:“一件,靈帝末年,大將軍何進為你外祖父設幾杖,禮待甚優。但你外祖父堅決不接受朝服,仍著布衣相見,後來居然不辭而別,棄官而去。當年你外祖父年已六十,從遠方趕來迎接他的弟子多達數千人。第二件,後來將軍袁隗又上表請旨封你外祖父為侍中,你外祖父又以父親去世要守喪為由拒絕了。當時的相國孔融十分敬佩你外祖父,多次登門造訪,並告訴高密縣把你外祖父所在鄉設為'鄭公鄉'。” 白芍聽到此不由得說:“孔融,當今這個孔融孔大人?”伏皇后說:“正是,你們近來見過面吧?”白芍想起什麼,覺著有趣地一笑。伏皇后瞄了白芍一眼:“我知道你想起什麼了,孔融曾與曹丞相在曹府後花園飲酒,孔融當曹操的面要明媒正娶你為新夫人呢。”

白芍吃驚。 伏皇后說:“你吃驚了?這都是常事。曹府的事,皇上這裡會有所聽聞;而宮裡的事,曹丞相那裡知道更多。哪有不透風的牆?不過,我說的這些話,你還是別提吧,免得別人猜疑。我估計你也不會提……孔融那日飲酒沒對你提此舊交情?”白芍搖頭。伏皇后說:“那時你還小,不過幾歲。再說第三件事,董卓當年把持朝政遷都長安後,又有公卿舉薦你外祖父做官,你外祖父又推辭了。第四件更不一般,建安元年,也就是三年前,你外祖父由徐州回高密探親,遇黃巾賊數万,見了你外祖父即拜,不敢入高密縣境。你看看你外祖父,朝野乃至叛賊都敬畏如此。這你都知道吧?” 白芍點頭表示知道。 伏皇后接著說:“那我就進入正題了。何進、袁隗、董卓當年都權傾朝野,你外祖父為何不跟從?他是真正的尊漢正統的大德之士。這類弄權者,他豈能附庸?說到今日,曹操與何進、袁隗、董卓一樣,也是權傾朝野,但不過是弄權之人。你外祖父也絕不會跟從。”伏皇后把話停住了。白芍對這樣的開篇確有些震驚,但仍鎮靜。董妃因為緊張不由得把手送給伏皇后,伏皇后一邊慢慢摩挲著董妃的手,一邊又說道:“所以,我以為鄭康成大人同意你來曹府陪讀,一定是假;對你另有重托,那才是真。”

伏皇后停住了,看著白芍。董妃也睜大眼看著白芍。四周稍遠處侍立的太監宮女們一動不動。白芍沒說話,只是鎮靜地面對著伏皇后。現在沉默是最恰當的。 伏皇后靜等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白芍,你在我這裡,真是沉默是金啊。你在曹府也這樣沉默不語嗎?”白芍微微一笑,不做解釋。她在等伏皇后接著講。伏皇后等不到回話,果然接著說道:“一言概之,你外祖父是扶漢的,對一切弄權竊國者必不容。我今日敢這樣把話挑明,一是我相信你從鄭公那裡繼承的深明大義;二是我相信我說的這些話,你不會翻給曹操。”白芍不爭辯,但說:“皇后娘娘何以如此相信?”伏皇后放下董妃的手,拿起一個果子伸手托遠,用目光瞄著,有些陰沉地隱而不發地一字一句說道:“那日田獵時,你我在相同位置,其實都看到了楊雕射箭。但後來,曹操搖頭說不知那一箭是誰所射時,你卻一言不發。”

白芍有些震驚。 伏皇后還是瞇眼遠遠瞄著手中果子:“不曾想到吧,我那日一直在註意觀察你。”她慢慢說完此話,才放下果子。她的動作很沉穩,打量白芍的目光很含蓄。白芍仍靜靜地沉默著。伏皇后站起,慢慢踱開步。而後在離白芍很近處站住,長嘆一口氣說道:“你讀書遠比我和董妃讀得多,應當深明大義。俗話說小人忘情負義,女人則為情負義。天下女人最在一個情字上過不去,常常會為情負義啊!為了一個情字,辜負了祖祖輩輩傳承的大義。本來面對一個奸臣,知道要除去他。但彼此相處,日久生情,就忘了大義,辜負了大義!這是女人最可悲之處。只有君子才能做到為義忘情。好一個為——義——忘——情——啊,做到真難!”伏皇后又踱了幾步,在白芍身後站住,手扶白芍雙肩:“你的父親死於曹軍之手吧?”白芍又有些吃驚。伏皇后雖然站在白芍身後,但通過扶她雙肩的雙手似乎也感到了白芍的吃驚。伏皇后說道:“我此刻雖然看不見你表情,但我通過雙手感覺我沒說錯。有句話叫'人倫之大,父子為先;尊卑之殊,君臣為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就是大義。你若不報殺父之仇,義在何處?”

伏皇后的雙手還壓在白芍雙肩上。 白芍只能靜默地一動不動。 伏皇后好一會兒才慢慢放開白芍雙肩,走了幾步,在白芍面前坐下,又接著說道:“不想陛下之所想,不行陛下之所願,不盡忠報效皇上,你的義又在何處?”伏皇后停住,盯著白芍。白芍想了想,說了句化解氣氛的話:“陛下之所想所願皇后娘娘自然清楚,但並不是我等小人物清楚的。”伏皇后仰身笑了,說道:“朝上下、宮內外都在傳你的聰明機智,未必連這點都不清楚?你大可不必如此開脫自己。有一件事近在咫尺。你只要想做,下手即得。那正是皇上之所想所願,就看你做不做。若做,功在千秋;皇上也會頭等嘉獎你。若不做……”伏皇后哼了一聲,停住了。半晌,向前逼住白芍目光:“你如何面對你父親在天之靈,又如何面對你外祖父鄭公鄭康成的囑託?”

這兩句話顯然有千鈞之力。白芍垂下目光,陷入恍惚。 黃福在宮門口露臉,遠遠的不知該不該過來禀報。伏皇后已經看到了,對黃福擺了一下手,表示知道了。伏皇后一拉董妃:“那邊已準備了賞花,我和董妃先過去看看。”她對白芍說:“你先坐在這兒好好想想。過一會兒,叫他們接引你過去。” 伏皇后、董妃走了。 白芍坐在那裡思緒紛飛。 偌大的宮裡坐著她一個人。只有兩個宮女遠遠站著。 伏皇后與董妃在眾太監宮女簇擁下出宮。董妃扶著伏皇后胳膊,欽佩地說道:“皇后當真淵博,連她外祖父的事都一清二楚。”伏皇后看了看前後左右,一笑,低聲說道:“我那是預先做了功課。”董妃又說:“'人倫之大,父子為先;尊卑之殊,君臣為重。'這兩句話說得有分量。”伏皇后說:“那我是用了陛下給國舅血詔裡的話。”董妃邊走邊看了看兩邊的日影時辰:“咱們上午這賞花的事也別太拖了,別碰上皇上下朝回來。”伏皇后笑了:“你個小可憐見的,怕皇上又看見這個小才女?放心吧,輪不上你吃醋。皇上不會把她召進宮的,侍候過曹操的人,皇上絕不會再要。”董妃看了伏皇后一眼,算是放了點心。

白芍坐著沒過多會兒,幾個宮女進來說:“皇后娘娘讓我們接你過去。”白芍跟著幾個宮女出此宮,穿廊過院又進了一殿。只見殿內已整齊排站幾列舞裝的宮女。伴奏的若干宮女隨各色樂器坐在一側。場面富麗堂皇。一個宮女挑著一軸畫亭亭而立。伏皇后、董妃正在那幅畫旁笑盈盈站著。等白芍走近,伏皇后一指:“這幅畫看著面熟嗎?”白芍一看正是自己畫的君子好逑圖,稍有些吃驚:“此畫為白芍所作,何以傳到宮裡?”伏皇后笑道:“有人奉承陛下唄。你也如當空之月,千里共嬋娟啊。”伏皇后站在舞隊面前,指著白芍介紹道:“你們今日要好好歌舞。君子好逑舞,要如陛下平常指教的,舞出窈窕淑女的美來。看見嗎,這位就是君子好逑圖的畫者,當今有名的才女。你們看看她,就知道窈窕淑女該是如何了。” 準備歌舞的眾宮女齊齊看向白芍。 白芍站在那里略垂眼笑笑。 伏皇后一抬手:“開始吧,樂聲小點,別耽誤我們說話。”音樂舞蹈開始了。伏皇后指引著白芍一同落座觀看,董妃還是挨著伏皇后坐。面前自然又擺滿了新的果品,茶是又沏上了。伏皇后又擺手說道:“你們還是稍遠些侍候。”太監宮女們都退遠侍立。伏皇后一指舞蹈:“舞得如何?”白芍說:“很好。”伏皇后說:“你今日知道了吧,陛下是真正愛才的。你當年不應召進宮,僅憑這幅畫,陛下就親自指導排演了君子好逑舞,可見多欣賞你的畫。這是何等的殊榮啊。”白芍自知這又是個為難話題,只能靜默聽著,不得已說了一句:“承蒙聖眷,芍誠惶誠恐。”伏皇后瞟了白芍一眼,說:“知道這話題又讓你難為了,不往下說了。今日是邀你品茶賞花的。但品茶不是品一般的茶,賞花也不是賞一般的花。” 伏皇后說著一伸手,董妃遞過一個繡金荷花袋。伏皇后從裡面拿出一個小小的鑲金寶玉盒來。打開寶玉盒,飄出一股奇香。伏皇后問:“聞見了吧?”白芍點頭:“很香。”伏皇后掀開自己的茶杯蓋,拿起一根銀筷,在茶水中蘸濕筷頭,再蘸一下寶玉盒裡的香粉,而後插到茶水中輕輕攪了幾下,說道:“這叫'一蘸仙',西域進貢的異寶。”她又同樣給董妃的茶杯裡來了“一蘸仙”。又在白芍的茶杯裡來了“一蘸仙”。伏皇后操作得很仔細。白芍目不轉睛看著。都完了,伏皇后將寶玉盒蓋好蓋嚴,又裝入繡金荷花袋中。她端起茶杯對白芍、董妃說:“咱們共飲這一蘸仙。隔數日飲此一杯一蘸仙,是養顏的。來,舉杯。” 白芍舉起杯,與伏皇后、董妃共飲。伏皇后一邊飲一邊問:“一蘸仙味道如何?”白芍說:“果然滿口留香。”伏皇后對白芍說:“慢慢你會覺得全身暖融融的。別以為這一蘸仙養顏之說是虛的。董妃知道的,真正了不得。飲一蘸是養顏的,飲二蘸叫'二蘸春',就成春藥了,會春心蕩漾控制不住。”白芍這才注意了,不由得看了看伏皇后不離手的繡金荷花袋。伏皇后看看左右,壓低聲對白芍說“體己話”:“我和董妃只有誰輪著給陛下侍寢,才敢在入寢前飲一杯二蘸春。要不就把自己鬧死了。”白芍驚訝之餘略覺有趣。她問:“那一次三蘸、四蘸呢?”伏皇后說:“你這思路就跟上了。三蘸、四蘸不用多說,推想可知。我只告訴你,一次飲五蘸叫什麼?”伏皇后神情有些神秘。白芍問:“叫什麼?” 伏皇后目光變得有些許凶狠:“叫'五蘸死'。一杯茶或一杯酒中下五蘸,喝下一個時辰不到,必七竅流血而死。”白芍聽著有些毛骨悚然。伏皇后說:“試過狗,果然。”白芍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伏皇后說:“今日就讓你開開眼,看我們如何賞花。”說著一抬手:“你看。”擺滿果品的案幾前已擺著三盆含苞未開的牡丹花。伏皇后又招手,吩咐宮女們:“給我們斟上茶。再拿三個空杯也斟滿茶。”宮女們給伏皇后、董妃、白芍的茶杯斟滿。又取三個空杯斟滿茶放稍遠處,待其放涼後,伏皇后仍擺擺手讓宮女們“稍遠侍候”。又打開荷花袋,拿出寶玉盒小心打開。然後拿起一根銀筷,對白芍說:“你仔細看好。”而後在那三個新添的茶杯中分別下了一蘸、二蘸、五蘸。下的時候還輕聲數念著:“這是一蘸,好,第一杯;這是一,二,二蘸,第二杯。這是一,二,三,四,五,五蘸,第三杯。”她做得比剛才更仔細。然後更小心地將寶玉盒蓋緊收到繡金荷花袋中。她指著這三杯放得稍遠的茶對白芍說:“看清楚了吧?從右到左三杯茶,第一杯是'一蘸仙',第二杯是'二蘸春',第三杯下了五蘸,是'五蘸死'。” 白芍看得緊張屏息。這時點點頭。 伏皇后又指那三盆牡丹:“這三盆牡丹你也看好。一樣的含苞未放,是吧?”白芍點頭:“是。”伏皇后示意了一下,董妃端起第一杯說:“這是一蘸仙。”而後走過去澆到第一盆牡丹花花根上。又回身端起第二杯:“這是二蘸春。”然後走過去澆到第二盆牡丹花花根上。董妃回身端第三杯時,明顯有些緊張:“這是五蘸死。”而後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伏皇后說:“別怕,你又沒喝,沾點死不了。”董妃將其澆到第三盆牡丹花上。澆完了,董妃又坐下。伏皇后依次指著三盆牡丹對白芍說:“你記好,從右到左,第一盆一蘸仙;第二盆二蘸春;第三盆也就是最左邊這一盆是五蘸死。好了,咱們不用死盯著它們了。該說話就說話。等會兒就有結果了。” 她一指舞蹈:“看著還行吧,聽著也還行吧?” 白芍點頭。 伏皇后說:“讓你看這君子好逑舞,一是讓你知道陛下愛才,對你賞識;二是用這音樂遮遮耳目,今日這特殊的品茶賞花不能讓他們知道。”伏皇后一揚下巴指那些宮女太監。白芍還止不住注意著那三盆花。伏皇后笑了:“我說了,不用盯著看。來,讓我看看你的手,聽說孔融在曹府飲酒時看上了你的手,大贊如脂如玉。”說著欠過身來。白芍只能伸手給伏皇后。伏皇后拿過白芍的手,細細撫摸著:“這雙手真能令男人傾倒。過去我喜歡董妃的手,你的手竟比她還嫩潤。”說著又拿過董妃的手與白芍的手比較。董妃只能交出手任伏皇后比較,眼睛卻瞟著白芍,露出掩不住的嫉妒。 伏皇后意識到了,扭頭對著董妃一笑,安慰地拍拍董妃的手,同時放開了白芍的手。白芍剛把手收回,伏皇后又伸手道:“我再看看你手相。”白芍只得又把手伸過去。伏皇后仔細撫看著白芍的手掌,說道:“我是真會看。”董妃說:“皇后看手相可神了。”白芍不以為意地一笑。伏皇后說:“我能看出你隱私來,你不怕?”白芍又是不以為意地一笑。伏皇后說:“你幼時三歲曾墜地摔得差點死去。”白芍大為驚訝:“皇后娘娘果真看出來了?”伏皇后看了白芍一眼:“沒錯吧。”白芍點頭:“是,就是三歲。聽說那次摔得我兩天不出聲,都不會哭了。”伏皇后來了興頭:“我接著再看。”她在白芍的手掌裡仔細尋覓著,許久困惑地抬起頭:“少見你這樣的手相。” 白芍說:“怎麼?” 伏皇后說:“若我直言,不知你能否承受?”白芍很坦然:“皇后娘娘直說不妨。”伏皇后想了想措辭。董妃眼睜睜地看著伏皇后。伏皇后說:“我今日找你來,談女人為情負義之類,談你要深明大義,該下手則下手之類,是有目的的,你能聽明白。但底下這段看手相的話,是我如實照說的話,沒任何目的。你的手相不一般,最有人間福的是你,最沒人間福的也是你。這種話你受得了嗎?”白芍說:“我信命,聽天由命,皇后娘娘說下去,沒關係。”伏皇后又說:“最有男人運的是你,最沒男人運的也是你。為什麼這樣,我也不明白。你最得男人愛,也最少男人愛。男人之愛在你身上堆積如山,男人之愛在你身上又蕩然無存。”伏皇后又低頭看了看白芍手,抬頭說:“就是這樣。”而後又安慰道:“我說這話時不是皇后,只是一個女人。女人對女人說句話就是:誰活一輩子都不容易。” 白芍點了一下頭,表示領會。 伏皇后這時抬手一指:“現在看三盆花。”說著領白芍、董妃走到花前細看:“這是第一盆,一蘸仙。”白芍看到剛才含苞未放的牡丹現已微微張開。伏皇后又說:“這是第二盆,下二蘸春的,你們看,已經怒放。”白芍一看,牡丹怒放,開得正艷。伏皇后又指第三盆:“這第三盆,五蘸死,你們看,花已燒焦枯萎。”白芍看見,牡丹果然已燒焦枯萎。 伏皇后說:“厲害吧?” 白芍看得觸目驚心。 三人重新落座。伏皇后說:“今日這品茶賞花不一般吧。” 黃福在殿門口露頭。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匆匆過來。伏皇后正想呵斥他,黃福低聲說:“啟禀皇后娘娘,那一個又犯事了,弄得另一個要死要活。”伏皇后一聽,臉色變了。她對殿裡的歌舞一擺手:“讓她們撤了,把那個犯事的帶上來。”黃福點頭,先擺手讓歌舞撤。歌舞立刻停止,宮女們魚貫而撤。黃福則匆匆離去。 伏皇后臉色陰沉地冷笑了一聲,打開繡金荷花袋,拿出寶玉盒。董妃睜大眼睛看著,白芍一動不動看著,不知伏皇后要做什麼。伏皇后打開寶玉盒,拿起一根銀筷。掀開茶杯蓋,用茶水蘸濕筷頭,在裡面下了一蘸仙,接著下了二蘸。白芍看著提心了。伏皇后又接連下三蘸、四蘸、五蘸。白芍和董妃看著全屏住了呼吸。伏皇后放下銀筷,又蓋緊寶玉盒放進荷花袋裡。然後端起茶杯,做出要品的樣子,白芍急伸手幾欲失聲。伏皇后笑了:“你這個才女,看來還真是心地善良。別擔心,我不會喝五蘸死。要讓該喝的人喝。”說著她放下茶杯。 黃福領著幾個太監押一個宮女上來。是個比較粗壯的中年宮女。黃福將其摁跪在伏皇后面前:“聽皇后娘娘發落。”伏皇后冷冷地看著說:“你在宮中犯淫蕩罪,知道該如何處罰嗎?”那宮女磕頭搗地:“求皇后娘娘饒我死罪。”伏皇后說:“黃福,代我宣一下宮律。”黃福宣道:“杖三百,不死再杖至五百,至死而已。”伏皇后說:“你聽見了?”那宮女大哭求皇后饒命。伏皇后說:“好了,今日且饒了你,不杖了,這杯靜心茶賜你喝了,幽閉三十日反省思過。”那宮女又磕頭搗地:“謝皇后娘娘寬赦饒命!”伏皇后端起茶杯遞給黃福。黃福疑惑地看了看,端過送到那宮女面前:“皇后娘娘讓你靜心的,喝了去反省思過。”那宮女滿面涕淚,跪著將茶一飲而盡。伏皇后擺擺手,黃福令人將那宮女押下去了。隨後又請示道:“那邊還有一個尋死覓活的呢。”伏皇后說:“受欺負了嘛,賞她兩匹宮綢,讓她別委屈了。就說我不疑她的清白。”黃福點頭說:“奴才明白了。”就急急下去了。 伏皇后轉頭看了看白芍:“這宮裡的事是不是沒太看明白?”接著轉過頭瞇起眼哼了一聲:“不用一個時辰,她就會七竅流血而死。也好,免了受杖之苦了。” 殿裡很是靜了一會兒。 她們都不曾注意剛才曾遠遠隱約傳來“皇上下朝回駕”的高呼聲。 伏皇后下邊做的事,白芍萬萬沒想到。 伏皇后將那個繡金荷花袋放到白芍面前,說:“這個賜你。”白芍一驚,而後婉謝:“皇后娘娘留下用。”伏皇后說:“這裡已剩半盒,我還另有整盒的。”白芍還要推辭。董妃在一旁說道:“皇后所賜,不可不受。”白芍不知說何好。想了想,只能說:“謝皇后娘娘賞賜。”說著起身要行叩拜。伏皇后伸手製止:“我不是說了,到我這兒不要那麼多大禮。”看白芍坐下,接著說:“你酌情,或自用養顏……或者,為行大義,給他人用。”她用目光寬寬地罩住白芍。 白芍似乎在想伏皇后的話意,靜默沒說話。 伏皇后等了一會兒,長出一口氣:“你這個主簿真沉得住氣。好,時間不早了,皇上也快下朝了,今日品茶賞花就到此吧。讓他們送你回去。”伏皇后說著起身。白芍也跟著站起。伏皇后說:“還有些東西一併賜你。”說著一伸手,董妃遞過一個鑲金綴珠的皮包來,伏皇后接過說:“這裡邊是幾個首飾盒,內中各有珠寶。”說著她將白芍面前的繡金荷花袋也裝進皮包裡,“這樣放在一起,說是皇后所賜,一蘸仙也就不紮眼了。”白芍接過說:“謝皇后娘娘賞賜。”伏皇后說:“他日若真行大義,陛下才要厚厚賞賜你呢。”說著,她一邊一左一右擁著白芍、董妃往外走,一邊提高聲音:“來人!” 話音剛落,殿外響起“皇上駕到”的呼聲。伏皇后說:“還是讓你趕上皇上下朝了。”白芍一下在精神上有了準備,董妃則又不乏敵意地瞟了白芍一眼。伏皇后說:“一起出殿迎聖駕吧。”說著加快了腳步。 一出殿門,漢獻帝正在黃福等眾太監簇擁下過來。 漢獻帝一見白芍,先是大為意外。而後立刻明白過來,很帝王地笑道:“你們在品茶賞花?”伏皇后說:“趁陛下上朝,我們玩耍了一會兒。”漢獻帝連連點頭:“好,好,好。皇后上次田獵見你,盛讚你聰慧且曉大義。”白芍這才想到還未行大禮,連忙要將皮包放下,覺不妥,要交給伏皇后,又不妥,就提著要叩拜。漢獻帝擺手:“這次免了,下次一併行大禮吧。皇后說要多邀你進宮說話呢。” 這時一個太監氣喘吁籲跑來。漢獻帝不滿了:“有甚急報?”太監呈上一封信函:“啟禀皇上,曹丞相下朝剛出午門就快遞一個便函進宮,說是急交相府主簿的,所以……不敢有誤。”漢獻帝一下臉色不好看了。伏皇后也知此時此事犯漢獻帝忌諱。白芍自然不能言語。漢獻帝思忖了一下,也就轉過來了,一撇嘴指白芍:“交主簿吧。”太監沒敢上前。漢獻帝伸手拿過信函來,遞白芍:“曹丞相可能不放心了。”說著一擺手,簇擁的太監們都退遠侍立了。 白芍有些為難地接過信函,打開取出一看,潦草幾句:“欣聞皇后邀你品茶賞花,甚以為好。如此榮幸不可多得。孤已另派一轎到后宮門,與先前送你衛隊一併等候。你可從容陪皇后、董妃玩賞,不負恩寵。”白芍看完了,知道漢獻帝、伏皇后都在關注此函,她笑笑:“丞相是怕我辜負了皇后娘娘恩寵,沒何要緊事。”說著乾脆將信念了一遍,而後便交伏皇后看。伏皇后看了又將信遞漢獻帝:“皇上一看就明白了。” 漢獻帝不失天子風範:“丞相給主簿的信,朕還看什麼。”話這樣說,還是將信接過來,看著信逐句評點:“朕明白了,首先第一句,'欣聞皇后邀你品茶賞花,甚以為好',是說他已知道消息。此話既是說給你聽的,讓你放心,沒人敢把你扣在宮裡不放;又是說給皇后甚至說給朕聽的,同樣的意思。第二句,'如此榮幸不可多得',是暗示皇后以後不可再隨意召你進宮。第三句,'孤已另派一轎到后宮門,與先前送你衛隊一併等候',這是讓你吃定心丸;也是向朕和皇后示威,不可在你身上多有想法。最後一句,'你可從容陪皇后、董妃玩賞,不負恩寵',是告訴皇后甚至朕,不可滯留你。” 白芍說:“陛下或許多慮了,丞相安排曹府轎接,是怕麻煩皇后娘娘安排轎送吧。”漢獻帝哈哈笑了:“你不必緊張。我與曹丞相或廷上言語往來,或奏章批复文字往來,都是要這樣相互解讀才明白其意的。此話你回去照講也無妨,當然不講更好。好了,看樣子皇后是要安排你走了,那就走吧。” 伏皇后對早已上來的黃二說:“轎送出后宮門即可。那裡有曹府轎接。”黃二說:“領旨。”一揮手,轎子過來了。 漢獻帝及伏皇后、董妃看著轎子消失了。 漢獻帝一邊與伏皇后、董妃往殿裡走,一邊問:“話說得怎麼樣?”伏皇后說:“曉之以大義唄。”董妃說:“皇后講得字字千鈞。最後問她如何面對死於曹軍的父親在天之靈,還有如何面對外祖父鄭康成囑託,白芍如遇雷霆而悚然。”漢獻帝說:“好,太好了。她講點什麼?據說她在曹府後花園飲酒時講得文魁星孔融都啞口無言,嘴很厲害。”伏皇后說:“她今日什麼都沒講。”漢獻帝驚詫了:“什麼都沒講?”伏皇后說:“沉默不語,這才是小才女厲害的一招。她在我皇后面前講什麼?我暗示她大義誅曹,她說什麼合適?挺著什麼都不說,倒是厲害。” 三人已進到殿裡。漢獻帝聽此話點頭,思忖,踱步。突然想起,說:“下次召她進宮來,可否安排芙蓉妹與她個別說說話?讓她們相互套套真話。朕對這個芙蓉妹也有些品不透。可以佈置人隔屏竊聽。” 伏皇后說:“別弄巧成拙。要靜等白芍在曹府發難。” 漢獻帝點點頭:“更要等國舅那里大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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