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曹操與獻帝

第25章 第六節

曹操與獻帝 柯云路 10004 2018-03-13
第二日凌晨,天晦暗未亮,張遼率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兵急馳於許都街道,到各個城門巡視。許都東南西北各個城門,守軍戒備森嚴,領軍將領一一向他禀報。張遼略聽一二便點頭馳離。又到皇城各門巡視,同樣戍衛森嚴,同樣是領軍將領向他一一禀報。張遼路過的各個街口也有警戒的部隊,也都向他致敬。前面又有一支隊伍過來,張遼手搭涼篷稍一凝望,便指揮隊伍靠邊整齊肅立,過來的是戴盔穿甲的曹操,前後左右是護衛的親兵。張遼下馬對曹操行禮:“丞相今日也全副武裝?”曹操揚鞭道:“往日上朝著文官服,坐轎,今日現身武將,騎馬。”又說:“以示不好欺負。”張遼說:“許都全城都在掌控之中,該更換的戍衛部隊全部更換了。”曹操說:“我講了,做得力足了,再險的事也就和平解決了。還是不流血為好。”

曹操在隊伍護衛下前行,前面是楊彪太尉府,四面已被圍得水洩不通。見曹操過來,李典命包圍軍隊讓路。李典在馬上禀報:“啟禀丞相,方才楊彪府宅內還有人登高向外瞭望。”曹操譏諷道:“不用瞭望了,這是公然包圍。諒他當太尉的早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今日也不用他上朝了。”騎馬繼續前行了幾步,又說:“本想給他留點餘地,太尉還當,軍權還留一些,他犯如此大忌,只好一下把他擼光了。”李典拱手道:“丞相英明。”曹操哼了一聲:“這談不上英明,無須奉承。”說著與李典擺擺手,繼續前行。 漢獻帝臨上朝前已經知道“許都一日一夜已大變”。 他焦灼不安地在宮中踱來踱去,對站立一旁的伏皇后說:“國舅那裡是否出事了?”伏皇后還未答話,黃福匆匆進來:“啟禀皇上,許都全城都戒嚴了,曹操已將屬楊彪太尉掌控的戍衛軍隊全部撤換,聽說……聽說是楊彪溝通袁術,昨晨袁術的密使從楊太尉府中一出來就被抓了,今日上朝曹操准奏此事。”漢獻帝說:“今日還上朝嗎?”黃福說:“沒聽說休朝,凡上朝的文武都准許通行。皇上就準備上朝吧。”漢獻帝揮手讓黃福下去,接著對伏皇后說:“國舅那裡不出事就好些。真是讓朕吃驚不小。”說完又急急來回踱步,“曹操是藉楊彪之事大做文章搞清洗?”伏皇后不安地看著漢獻帝,勸慰道:“陛下既已穿戴好了,就準備上朝吧,時辰到了,金輦已等候多時。”漢獻帝煩躁地站住:“似乎身體不對。”拍拍小腹:“五穀輪迴出了問題,水道也不利索,還想解大小手。”伏皇后說:“皇上不是剛解過?翻來覆去已幾次了。”漢獻帝暴躁了:“朕又不是裝的,確實不舒服嘛。”伏皇后很理解地說道:“放心上朝吧,無關皇上的事,離廢帝還遠呢。即使國舅那裡出了事都不至於——我不是和皇上說過——楊彪出事何至於此?”

漢獻帝說:“楊彪若被搞掉,曹操更一手遮天了。” 伏皇后說:“那也只能走著瞧了。天若不滅漢,他姓曹的也不能把皇上怎麼著。” 黃福又進來:“啟禀皇上,有口頭密報,袁紹袁術那兩邊都有軍事調動,可能會在邊界上對曹操有動作,少不了姓曹的這會兒也知道了。”漢獻帝一揮手:“眼下誰打許都我都不反對,是個人就比曹操強。”黃福討好道:“有外敵進犯,姓曹的就老實點,不那麼囂張。”漢獻帝一下顯得輕鬆了,訓斥道:“朕還用你說?”黃福又湊近說:“議郎趙彥還有密報,今日上朝,他要公開奏費莊滅門命案的主犯即是曹操夫人丁氏之弟,曹操、曹丕父子涉嫌包庇,這不就衝了姓曹的氣勢嗎?” 漢獻帝一下活過來了:“好,密報來得恰逢其時。”一揮手:“上朝!”說著大搖大擺出宮上輦。

伏皇后送到宮門。看著眾人侍候著漢獻帝上了金輦,看著金輦在一片震響的“皇上起駕”的高呼中開始前行,看著金輦遠去拐彎消失,聽著“皇上駕往大殿”的高呼聲隔著宮殿亭閣遠遠傳來。有人輕輕扶住她胳膊,她不轉頭也知是董妃。董妃也望著金輦消失的方向,擔憂地說:“今日會怎麼著?”伏皇后凝望著遠處陰狠地說道:“怎麼著也不怎麼著。”董妃好一會兒才小心問:“什麼叫怎麼著也不怎麼著?”伏皇后扭過頭伸手擰了一下董妃臉:“你個小可憐,就是曹操他不能怎麼著。他姓曹的一手遮天了?朝上有明鬥呢。”董妃說:“暗鬥呢,就靠我父親那一頭了?——一明一暗?”伏皇后說:“趁曹操他們此刻都上朝呢,即刻宣白芍進宮品茶賞花,咱們這一頭也開始。這樣就一明兩暗了。來人——”她略提高聲音。黃福、黃二幾乎同時跑到跟前:“奴才在。”

伏皇后示意了一下,董妃立刻拿住妃子身份說道:“皇后懿旨,即刻宣丞相府主簿白芍進宮品茶賞花。”黃福先怔,而後轉眼珠領會了一下,立刻答道:“奴才領旨。”又問:“是光下旨呢,還是連宣旨另帶一頂空轎去,說話就把人一同接來了,豈不少周折?”伏皇后道:“就照黃福說的辦。黃二領人去就行了,黃福你別出面了,用不著這麼大發。”黃二說:“領旨。”去了。 伏皇后伸手一摟董妃往裡走:“咱倆先說會兒體己話,到時要好好調教一下那個才女。” 大殿內,群臣叩拜呼賀萬歲已畢。文武大臣分兩班立定,漢獻帝也在寶座上高高坐定。殿頭官照例出來高聲宣道:“有事出班奏事,無事捲簾退朝!”漢獻帝撫了撫茶杯,伸手對下說道:“大禮,眾卿剛已行畢。今日奏事,不僅曹丞相、劉皇叔、董國舅等人免跪平身,其餘人也都可站立奏言。朕今日也算別開生面。”他環視了一下,佯裝不知發問:“……太尉楊彪今日為何未上朝?”

曹操出班奏道:“啟禀陛下,楊彪今日已不得上朝。臣已下令將其府宅包圍,不容一人進出,只等陛下聖旨即行處置。”漢獻帝故作大驚:“這是何故?”曹操說:“其一,楊彪涉嫌參與楊雕借箭射人之謀。楊府親隨楊小舉報,他親眼見那日田獵路上,楊雕先後在馬上將兩支箭遞給楊彪,楊彪將其插入已是滿箭的箭壺中。此事甚為蹊蹺,想必那也是偷來的張遼等人的箭。現楊小證詞在,人證也在。”漢獻帝略思忖說道:“此乃只是嫌疑。且一個親隨舉報也不足以為證,難保主僕有爭,舉報圖泄私仇。”曹操接著奏道:“按事理楊彪很可能參與了借箭射人之謀;按法理確如陛下所說,還不能就此定論。但包圍楊府原因之二則是確鑿的:楊彪暗里溝通僭號稱帝的反賊袁術。袁術派來聯絡的密使昨晨一出楊府即被抓獲。”漢獻帝點頭:“袁術派密使聯絡楊彪是件要事。但那隻是袁術的企圖而已,並非楊彪派密使去聯絡袁術。彼拉攏楊太尉,並不等於楊太尉接受拉攏。況且他們彼此是兒女親家,藕斷絲連,暗中有些來往也是可能的。”曹操說:“聖上把他們想得太好了,現已查獲楊彪本人給袁術的親筆密信,確實犯上謀反,罪莫大焉。”

漢獻帝沒料到:“確有此事?” 曹操拿出一個信封,抽出寫在素絹上的楊彪密信,小心展開:“楊彪密信在此,現即為聖上念誦如下。”曹操清了一下嗓子,念道:“'相別以來,於今多年,並無一日而忘前好。加有姻親,更是恩情。'聖上你聽,對一個僭號稱帝逆賊說'並無一日而忘前好'這是何意,對袁術何好之有?'更是恩情',與反賊有舊姻親,無奈而已,怎能'更是恩情',如此套近乎,豈非沒有政治圖謀?再往下,'仁君有他志,天意予否,雖尚未知,但自是仁君決斷而為。'陛下你聽,稱袁術為'仁君',僅此就已犯大忌。說袁術有他志,不就指稱帝嗎?這是叛逆!他卻說是'他志',還說'天意予否,雖尚未知',什麼意思,就是說袁術叛漢稱帝,還有成功之可能,這豈非大逆不道?再往下,'彪心雖屬漢,位也在朝中,但此朝已被弄權者專。漢已非漢,實是存心歸漢而不得。天下紛爭,前途未知,君不忘彪並有重托,彪雖身不由己,但受寵若驚之余思圖一報。唯許都情形叵測,謹容徐徐圖之相機而行。'陛下你聽,楊彪對袁術是'受寵若驚之余思圖一報',要'徐徐圖之相機而行',這聯通袁術謀反之罪還不昭然若揭嗎?往下還有一句,不念了,敬呈陛下一併過目,楊彪親筆字跡,陛下也是熟悉的。”說著雙手呈上楊彪密信,早有殿官過來雙手托紫檀木盤,曹操將信放於其中,殿官登高呈漢獻帝。漢獻帝拿過看著,半晌不語。

大殿內百官靜默,寂然無聲。 過了好一會兒,漢獻帝問:“丞相準備如何處置?” 曹操斬釘截鐵:“免官,下獄,審定後若確鑿無疑,斬首並夷三族。” 全場震懾。 漢獻帝怔了一會兒,才說:“此信為密使供出?”曹操說:“密使死不招供,後在他衣領中搜查出來。陛下你看,密信寫在如此薄薄軟軟的素絹上,密縫於衣領內,服帖一體。這種夾帶臣實首次查見,以後可不小心乎?”說著抬眼看漢獻帝。漢獻帝躲過曹操目光,無奈點頭認可。曹操又瞄了對面的董承一眼,董承如臨深淵,但佯裝鎮靜。曹操心中暗自冷笑。漢獻帝轉了轉眼珠又問百官:“眾卿對此有何奏議?” 略一靜場。 趙彥出班:“微臣趙彥有奏。” 漢獻帝一下活躍:“愛卿有何奏議?你這議郎向來以敢言著稱。”

趙彥慷慨陳詞:“以一封應酬往來的私信斷謀逆之罪論誅行殺,實為大過!開頭句'相別以來,於今多年,並無一日而忘前好',這有甚罪?這豈不是一般應酬之言?袁術確為大逆不道,但作為兒女親家,楊太尉私信往來中如此應酬,只能是說小不當而已。至於'加有姻親,更是恩情',不也是應酬話?莫非說'雖有姻親,但如仇敵'就對了?至於'仁君有他志,天意予否,雖尚未知,但自是仁君決斷而為',通常稱仁君不過是客氣,並無特別之意。說袁術有'他志',確可能指袁術僭號稱帝,但'天意予否雖尚未知',不可以讀作對袁術的委婉批評嗎?你袁術那樣幹,天意未必支持,這表明楊彪已與袁術畫有界限,否則為何不言'天必助也'?再往下'彪心雖屬漢,位也在朝中,但此朝已被弄權者專。漢已非漢,實是有心歸漢而不得。'這話還不明白?這已披肝瀝膽地表明楊彪的忠漢之心,他只是反對某些弄權者把持朝政、排斥異己、一攬天下。曹丞相方才為何對這一大段話一筆帶過不做解析評判?實是匪夷所思。最後,楊彪信說'天下紛爭前途未知,君不忘彪並有重托,彪雖身不由己,但受寵若驚之余思圖一報,唯許都情形叵測,謹容徐徐圖之相機而行。'這也不能確定楊彪是要勾結袁術叛逆。到底袁術來信說什麼,袁術想讓楊太尉做什麼,不知上下文,如何就敢斷論?'思圖一報'難道不可以是一般私相往來之客套?若是做生意的,都可以說'許都情形叵測,謹容徐徐圖之相機而行',豈能一口咬定就是謀反?臣已奏完,願聽曹丞相當庭奏辯。”

整個大殿都為這種劍拔弩張的對立而緊張。 漢獻帝剛才一邊聽趙彥奏議,一邊對著看手中楊彪密信,這時說道:“趙彥之奏議於理如何暫不言,其過目成誦——不,是過耳成誦,實屬不易,朕對著看居然一字不差。曹丞相,你有何奏辯?”他把目光投向曹操。 曹操冷笑一聲,說道:“啟禀陛下,自從護駕遷都至許都以來,說操專權者比比皆是,對此,臣已懶得再辯。但有一語,我倒要問議郎趙彥。”曹操轉向趙彥:“你本人就有暗通袁術叛逆之嫌,你明白嗎?”趙彥抗道:“休要血口噴人。”曹操又冷笑一聲:“楊彪給袁術密信最後還有一句我未念,聖上已看見了。”他又轉向居高臨下的漢獻帝:“請聖上念給他聽聽。”漢獻帝為難。文武百官拭目以待。漢獻帝無奈,垂眼看信念道:“另仁君望我推薦朝中更有何可靠之士可共謀,彪一時難有定言。人心難測,唯議郎趙彥堅貞可靠無疑,仁君不妨試探接洽。”漢獻帝念完了。大殿裡寂靜無聲。趙彥一時也怔愣了。曹操冷眼看著他:“是否已有過接洽,可當著陛下講一講。”趙彥抬頭嚷道:“你這是挾嫌報復!”曹操哼了一聲:“不是我挾嫌,而是你涉嫌。你和楊彪一直暗有來往,果然沒有密謀?天子田獵時的借箭射人案,你是否也涉嫌其中?你為何在田獵前一天去楊彪府中久留不出?楊府親隨楊小親見你與他父子二人在後花園密談許久,證詞翔實。你自稱為正人君子,敢直言不諱嗎?”

趙彥左右張望,一時亂了方寸。 漢獻帝為趙彥解圍,他說:“眾卿還有何奏議?” 孔融出班:“微臣有奏議。”漢獻帝立刻說:“孔融,你這個諫議大夫有何諫何議?”孔融從容說道:“臣以為趙彥為楊彪密信之辯護,實有些偏頗過分。楊彪給袁術之信,顯然非一般私信,更非姻親應酬,是事關朝政大事的,這滿朝文武都能聽出來。袁術聯絡楊彪,看來確屬叛逆圖謀。楊彪的回信也有曖昧的響應。只是——”孔融斟酌用語,漢獻帝問:“只是什麼?”孔融道:“微臣以為,楊彪的回信,還僅屬曖昧響應。楊彪做此曖昧響應,是有過有罪,但丞相要下其獄,斬其首,夷其三族,實也太過。楊彪或許初有叛心,但尚無叛行,以此論誅,不合漢朝歷來刑律,融認為萬萬不可。”漢獻帝問:“卿以為該如何處置?”孔融道:“免官足矣。下獄之說不可,斬首夷三族更遠離法理。”孔融言之鏗鏘。大殿內肅靜,眾人都在觀望。趙彥活轉過來。曹操面帶冷笑。漢獻帝問:“眾卿還有何奏議?國舅董承有奏議否?” 董承出班奏道:“啟禀陛下,丞相所奏楊彪溝通袁術之罪,有信為憑,且陛下已親自過目。趙彥之辯似有偏頗,但孔融之奏似在中道。望陛下裁決,也望丞相再思再斷。”漢獻帝大大地點了幾下頭,又問:“劉皇叔呢?” 劉備出班奏道:“啟禀陛下,臣備來許都未久,諸多情形不熟悉。丞相之義憤實屬可以理解;趙彥之偏頗或有其因;孔融大夫的中道之論或許如國舅方才所言,較為妥當。最終還要依聖上裁定。”漢獻帝包抄了一圈,又對曹操說:“丞相聽了眾人意見,現認為如何?眾人都同意孔融之說,免官足矣。” 曹操擲地有聲道:“必下獄,審定後斬首,夷三族。” 孔融高聲道:“曹丞相,融親耳聽你講過:做事須七分合理,殺人必十分合理!”曹操厲聲答道:“溝通袁術謀反,殺之已是十分合理。”孔融更高聲辯道:“丞相,從楊彪曾祖父、祖父到其父,再到他,於漢朝四世清德,豈能不顧及不考量?如此重臣,為一時'曖昧響應'而誅而夷三族,豈不令人寒心?中孔子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楊家四世為大漢鞠躬盡瘁,今日小有過罪一殺了之,且夷其族,豈不是聖人之教導都白說了?”曹操不為所動:“但有叛逆之罪,必殺無赦!”孔融呼天搶地般高聲說道:“丞相!——你大權在握,融以為是情勢使然;你勵精圖治,融以為是志在天下;你殺罰決斷多在理上,融以為實屬不易;然而,你須防獨斷專行,一意孤行,專權獨行!如此殺楊彪並夷三族,融以為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孔融的呼天搶地之聲震撼大殿,滿朝文武為之悚動。曹操巋然不動。孔融一下跪行向漢獻帝,以頭撞地:“懇請陛下活楊彪之命,如此殺之萬萬不可啊!”說著慟哭起來。 停了好一會兒,漢獻帝才問曹操:“丞相,孔融如此苦諫,你有何想?”曹操奏道:“臣的處置方案已講過。唯請陛下聖裁。”漢獻帝說:“楊彪,就先免其官吧,讓其賦閒回鄉思過。下獄就算了,斬首、夷三族自然也算了。案子丞相還可接著辦,若還發現新罪再審再議吧。”曹操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聖上如此心軟。只是聖上仁厚,孰不知袁術、楊彪等人不領這情啊。他們要的是奪陛下之天下,滅我曹操不過是清君側而已!”漢獻帝接話:“朕對這一點還看得明白,但以仁治天下,朕並無悔。”曹操顯得無奈:“就听聖上的吧。”漢獻帝立刻敲定此事,提高聲音說道:“著即擬旨,免太尉楊彪官,去其職,奪俸削爵一應按漢律,限十日內離許都回鄉賦閒思過,不得再乾預朝政!”左右早有內史官高聲宣道:“著即擬旨!免太尉楊彪官,去其職,奪俸削爵一應按漢律,限十日內離許都回鄉賦閒思過,不得再乾預朝政!” 曹操搖頭嘆息退回班內。 整個大殿似乎鬆了口氣。唯郭嘉、荀攸在曹操身後相視會意。 漢獻帝拿起楊彪的密信連同信封,說:“將此信還給丞相,容丞相接著辦案。”早有殿官雙手捧紫檀木盤接過,跑下龍座遞曹操。 漢獻帝又對文武大臣發問:“眾卿還有何事要奏?” 趙彥這時已整頓好精神,重新出班:“微臣還有一要事啟奏皇上。”漢獻帝也來了精神:“講。”趙彥鏗鏘陳奏道:“臣此奏要彈劾丞相曹操及吏部、刑部侍郎兼許都太守曹丕父子二人徇私枉法草菅人命,傷天害理罪莫大焉!”大殿內又一片緊張氣氛,很多人大驚失色,面面相覷。漢獻帝略點點頭:“講。”趙彥接著奏道:“許都費莊滅門案,殺全家十四口,實屬特大命案,陛下曾有旨,令許都太守府嚴加查辦。為何如此大案久久未破?臣現已暗訪查明,蓋因主犯是曹家人!”趙彥有意停頓了一下,掃視曹操、曹丕並滿大殿文武大臣。 曹操冷笑。曹丕躍躍欲試。其餘大臣大多震驚。 趙彥接著大聲陳奏道:“他就是丞相曹操丁夫人之親弟、曹丕的舅舅丁鐸!”趙彥在慷慨陳奏中,換了諷刺口氣插話道:“曹丕叫他舅的。雖非親舅,勝似親舅,豈能不包庇、不袒護?”接著又慷慨陳奏:“曹丕涉嫌徇私枉法昭然。而一個許都太守何敢抗旨包庇此殺人大案之主犯?實是因其父曹操為後台。當朝丞相竟也如此徇私枉法,天下還有何公道可言?其振振有詞標榜秉公執法,公在哪裡,法在何處?臣已寫好奏章,一併呈交陛下。”說著趙彥雙手交呈奏摺。早有殿官用紫檀托盤接收,而後上呈漢獻帝。漢獻帝一邊打開奏摺,一邊說:“丞相有何奏辯?” 曹操冷笑一聲:“議郎趙彥也是小題大做,借題發揮。” 趙彥亢言道:“關乎十四口人命之大案是小事嗎,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麼?” 漢獻帝一邊掃著奏章,一邊也添了話:“丞相為何說趙彥議郎小題大做?” 曹操回頭看了一下曹丕:“曹丕先奏吧。”曹丕出班奏道:“臣丕已寫好奏章,本想最後再呈,現說及此事,就此呈皇上。費莊滅門案前日已告破,主犯丁鐸也已於前日抓捕歸案。不僅許都太守府在審,刑部也同時參審。現大況已清,丁鐸主謀殺人滅門罪行確鑿。奏章均已寫明,請陛下批閱。”說著雙手高呈奏摺。漢獻帝大為意外,趙彥也愣了。大殿內百官面面相覷,郭嘉、荀攸也相視會意。董承、劉備、孔融等人神情不一。殿官過來接奏摺上呈漢獻帝,漢獻帝面前同時放著兩個奏章。曹操此時得理不讓人了,他看著趙彥問:“趙議郎既說是暗訪而知情,敢問你是如何暗訪的?”趙彥臉色青白:“我自有門路,無須多問。”曹操哼了一聲:“偵破此類案件是要保密的,以免走漏風聲逃了案犯。我想了解你如此知情,是否有辦案人給你通風報信?倘若有人犯了辦案規矩,我是要辦他的案的。”趙彥有些急了,強詞奪理道:“丞相不是講監督許都太守執政嗎?我行監督之責。”曹操冷笑了:“你竟連這個規矩也不明白了,是否亂了方寸?監督執政並非代替執政。監督辦案也不是代替辦案。諸如監軍監督軍事,也並非代替將軍指揮作戰,這個道理還不明白?”趙彥一時語塞。曹操說:“何來我曹某草菅人命之罪,何來我曹某徇私枉法之罪,你趙議郎如此開口胡言豈不過分?你是否一概就人說事,凡我曹某所作所為都罪莫大焉,而凡楊彪等人之所作所為雖通敵謀反都理屬應當?” 趙彥急了:“丞相此言,是要置我趙彥於死地?” 曹操微微冷笑一下:“我曹某倒不會藉題發揮,也不會因人廢言,我是要就事論事的。” 漢獻帝又來給趙彥解圍:“丞相說就事論事,現還有何事要論?” 曹操又瞄了趙彥一眼,算是放開他,對漢獻帝奏道:“臣確有一事要啟禀陛下。臣建議提拔任命孔融為中丞御史,總領御史台內各路御史,行監察百官之責。”漢獻帝大為意外。滿朝文武也都大為意外。孔融本人驚詫不說,趙彥瞠目結舌,董承、劉備等人都睜大眼睛。漢獻帝反應了一下,才說道:“中丞御史,如丞相所說,領導御史台內各路御史,行監察百官之責,其地位相當於副宰相。丞相為何想到委孔融如此重任,朕記得數月前你還當庭講過孔融文才有餘而見識不足,免去了他許都代太守之職。他能勝任中丞御史一職?”曹操說:“正是。因人制宜,人盡其才。許都太守,雖只管轄京都一地,但用百姓話講就是一個當家的,事無鉅細都要管到周密。孔融於此,大方有餘,周密不足。而中丞御史居高臨下俯瞰百官,用百姓的話講是專挑百官毛病的,最需剛直不阿,孔融於此則最為恰當。聖上也看見了,孔融與我為多年至交,但當庭駁我絕不含糊。對曹某這種所謂位極人臣的丞相都拉得下臉的人,總領御史台豈非最合適人選?” 漢獻帝心中實不想讓曹操落這個人情,但也無理反對。他別開蹊徑問孔融:“孔融,你本人認為如何,中丞御史一職你可勝任?” 孔融整頓衣冠,從容奏道:“啟禀陛下,容臣直言不諱。”漢獻帝說:“那是當然。”孔融說:“初聽丞相提議,融大為意外;但再一想,以為丞相提議甚為恰當。”漢獻帝大為驚詫:“甚為恰當?”滿殿大臣們也對此種有違常規的、毫不謙遜的回答甚為驚詫。孔融道:“正是。融於中丞御史一職實為合適,合乎融之秉性。融本是剛直不阿絕不察言觀色之人,任中丞御史,監察百官,臣必鞠躬盡瘁,發揚光大,不負此任。無論重臣權貴,但有違法者,臣一概舉奏彈劾,絕不姑息。” 漢獻帝沒退路了。他怔愣了一會兒,對曹操說:“就依丞相的提議吧。但……是再審議幾日,還是著即擬旨?”曹操說:“此事還請聖上當機立斷為好。臣以為,孔融總領御史台後,御史台的權限還可擴大,御史名額也可增加,監察百官的規章還可周密。”漢獻帝想了想,略提高聲音:“即擬旨,委任孔融為中丞御史,總領御史台。其原諫議大夫一職同時免去。”左右早有殿官高聲宣道:“即擬旨,委任孔融為中丞御史,總領御史台,其原諫議大夫一職同時免去。” 孔融拜叩:“謝聖上信任之恩,臣融必將全心全力以圖報效。” 漢獻帝心中甚為不爽。他端起茶杯,拿起杯蓋,呷了口茶,掃視滿朝文武大臣:“眾卿還有何奏?”無一人出班啟奏。漢獻帝不甘心如此收尾,他很有城府地、有板有眼地看著曹操:“朕聽聞邊報,袁術、袁紹兩個方面都有軍事調動,怎未見丞相說起?”曹操呵呵笑了,說道:“此事讓郭嘉替臣回禀吧,他更清楚。”郭嘉在曹操身後出班奏道:“回禀陛下,此報早到,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用不著煩聒陛下,所以丞相未奏報。袁術那邊軍事佯動,不過為配合其密使溝通楊彪而已,給楊彪一個里應外合的感覺。現楊彪一除,袁術自然無望而息兵。袁紹那裡更是虛張聲勢,他若決心進犯許都,至少還要一年半載準備,但請陛下放心。” 漢獻帝一計未成,又轉了轉眼睛,忽然變態地仰頭放聲大笑。滿朝文武皆不知其所以然,面面相覷。漢獻帝笑夠了,也讓滿朝文武驚駭夠了,才一指曹操:“丞相今日這步棋下得好!”曹操也不明所以了:“陛下說甚?”漢獻帝一指孔融:“你提議任命孔融為中丞御史實是一步好棋。一個楊彪下去了,用趙彥議郎的話說是,一個制衡你的大臣去了,又立起一個孔融來與你分庭抗禮,便顯得曹丞相並不專權朝政了。”曹操怔了怔,反應了一下:“臣有此意,但不僅此意。”漢獻帝豪放地說:“其餘大道理,諸如剛直不阿、監察百官等,那是明擺的不用說。朕點破你這點小道理,丞相沒有臉上掛不住吧?”曹操應和地笑笑:“自然不會。”漢獻帝居高臨下一指孔融:“孔融,你今後不可辜負了朕也不可辜負了曹丞相,給百官挑刺首先要給曹丞相挑刺。啊?哈哈哈!”孔融在下面諾諾:“遵旨。” 漢獻帝掙回了君王的面子,一揮手:“好,散朝!” 下朝後出大殿往午門走,曹丕、郭嘉、荀攸等人簇擁著曹操。 荀攸邊走邊對曹操說:“用了孔融當中丞御史,是顯得丞相不專權,但也難免朝政受其掣肘,總給丞相挑毛病。”曹操說:“那也只能任他挑。”荀攸接著說:“另外,監察百官,其實百官中有一半是丞相的人。”曹操說:“正是要他監察我的人。要不個個恃寵驕橫,膽大妄為,難免敗事。自古以來驕兵必敗,有這麼一個出頭挑毛病的,我管他們殺他們就更有由頭了。這一點皇上看不到。還有一點,你們能看到真正制衡我的是什麼嗎?荀攸,你說說。”荀攸說:“外有袁紹、袁術之流。”曹操說:“內有呢?”荀攸說:“議郎趙彥之流。”曹操搖頭:“這談不上。”荀攸接著說:“國舅董承那裡必有密謀。”曹操說:“那也監視著即可。真正制衡我的正是這個皇上。他自幼稱帝,十年來磨煉於動蕩之中,心思不淺。外有強兵,內有這個皇上,這才是真正制衡孤的兩大勢力。供著這個皇上,就要受制於他。天下沒有白來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便宜事。但正是這兩大製衡,才令孤日復一日不敢懈怠,才可能步步有理有節而最終得以取天下。”荀攸點頭:“丞相英明。” 曹丕在一旁說:“今日便宜了楊彪,沒有把他除乾淨,本該下獄問斬。” 曹操哈哈笑了。曹丕不解:“父親笑什麼?”曹操說:“問二位軍師吧。”曹丕看身旁走的郭嘉。郭嘉說:“今日上朝丞相原本就只准備請旨免楊彪官,削爵回鄉。”曹丕不解地又看曹操。曹操說:“我本就不想殺他,殺他太過分。罪不當誅而誅,眾人必說我暴戾。這樣處置恰好。”曹丕仍不解:“那父親為何……”曹操說:“天下做事有兩種,一種叫一口價,如那日審袁術密使,有信不交就殺,交瞭如何處置由我不由你——不容對方討價還價。還有一種叫討價還價。今日我一啟奏就開了個高價,下獄問斬,最後折中出個免官。如我開奏只提免官,那上有皇上,下有趙彥、孔融反對,再加上劉備之流抹稀泥,弄不好連官都免不成,很可能只落個對楊彪停職省過。” 曹丕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曹操接著說:“楊彪這封回信,正如孔融所說,只是對袁術謀逆的'曖昧響應',本不合殺頭之罪。又肯定查不出袁術的來信說了什麼——楊彪絕不會交代——也即所謂'沒有上下文',那能定多大罪?再說,諒楊彪也就寫了這麼一封信,還來不及乾更多的事,此案接著審也審不出什麼'新罪行'來,所以免官去職也就到此了。往下所謂接著辦楊彪案,不過是放放空砲而已。” 曹丕茅塞頓開。 曹操又笑著添了一句:“有這麼個下獄問斬的說法懸在楊彪頭上,他免了官絕不敢眷戀許都,十日限期不到,就溜之乎也跑回老家去了!” 曹丕慨嘆道:“父親真是十韜九略。丕若處在父親這位置上,真還鬥不過這位獻帝呢。”曹操說:“好好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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