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曹操與獻帝

第7章 第一節

曹操與獻帝 柯云路 5277 2018-03-13
曹操領軍自徐州班師,十數日後到達許都。大軍駐紮城外,他與諸文臣武將在親兵護衛下準備進城時暮色已落。此時快馬送來急報。荀攸在馬上看完,禀報曹操:“許都密報,伏皇后父親伏完幾日來稱病,府上門庭若市,車馬不絕。朝內各色人等前往看望。四方諸侯、袁紹、袁術等也秘派人前往,行跡詭譎,似圖不軌,詳情有待深查。”曹操在馬上不語。荀攸接著禀報:“又太尉楊彪也曾親往國丈伏完府看望,此舉實屬非常。又太尉楊彪與袁紹、袁術近日密有往來之象,有待確查。”荀攸看看曹操,又看了一眼手中“密報”,繼續禀報導:“又方才已掌燈時分,國丈伏完還匆匆進宮見皇上皇后,詳情有待探查。”曹操聽完了,略沉吟道:“朝政之勢,一日不在,一日不同。幾月不在,難免有變。”而後一揚鞭:“水來土遁,先進城。”

曹操招呼著一同進城的還有劉備、關羽、張飛。告知早已預派人準備好劉備下榻的府第。曹操在府第前與劉備馬上相互拱手告別,告之這只是劉備的暫時居所,明日一早共同上朝覲見皇上後統一安排。曹操又散去左右文武大部,只率數人在衛隊護衛下回到相府。早有管家朱四領眾家僕迎接侍奉。曹操在府中落座後,除朱四及家僕外,左右僅剩兒子曹丕、軍師荀攸,還有校尉李典、許褚。 曹操對曹丕說:“你先去看望母親吧。”曹丕道:“兒正如是想。”曹操又說:“還有丁夫人,二位夫人一併代我問候。”曹丕說:“儿知道。”曹操又說:“我明早朝見了皇上後再與她們相見。”曹丕說:“儿知道。” 曹操見曹丕去了,坐在那里松下身來嘆道:“每每征戰回來,難免倦怠無聊之感,正所謂人生幾何。”許褚、李典目不斜視,靜立於左右稍遠處。

荀攸就近賠話道:“丞相該找個陪讀了。” 曹操略反應了一下:“你是說鄭府那個才女?皇宮尚且不去,豈能來曹府?” 荀攸說:“丞相乃天下英雄、曠世奇才,白芍若知丞相本人有此意,必願來。”曹操搖了搖頭:“不可造次,鄭康成非等閒人家。”荀攸說:“攸在班師途中曾求主公一墨寶——”曹操說:“那首《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荀攸說:“正是。我已於當夜派人五百里加急送徐州鄭府了,並且在給鄭大人的信中講明主公贊鄭府之文質彬彬為天下首,贊其一家幾代詩書琴畫令人欣悅,書贈《短歌行》'以合風雅'。您的意思不是盡在不言中了?”曹操笑了:“真是小智多仙,鬼才。好了,有此之舉可矣。來與不來,聽之任之,不可再三。還是老規矩,出去走走,一回許都,覺得有些不祥氣氛。這個有待深查,那個有待確查,不如親自一查。”荀攸對朱四說:“朱總管安排,丞相又要微服出行。”

曹丕匆匆穿越庭院來到母親卞夫人房中。 卞夫人正與侍女一同補一件長裙,侍女坐在一旁稍低處。曹丕進來就拜:“叩見母親。兒隨父徵徐州除呂布,已勝利班師回到許都。”卞夫人一邊縫補一邊說道:“起來吧,說過多次了,沒有外人,不要對我行此規矩。班師回許都,許都人都早已知道了。”曹丕說:“父親說他——”卞夫人說道:“我知道,他要明天覲見了皇上後才與家人相見,這是老規矩,拜君在先。你父子二人這幾個月怎麼樣?——軍務政務不要和我講,我不參與朝政,這是你父親的家規,就說說你父親的起居、身體。”曹丕說:“有件事但說不妨,臨離徐州時曾遇刺客,一箭險些射中父親,兒與張遼左右持盾遮護不及,張遼以頭擋箭被射下馬,傷勢嚴重。”

卞夫人嘆口氣:“所幸你父親又過一關,他命大,可命也險。” 曹丕說:“還有——”他停了停說:“荀攸軍師要給父親找一位才女陪讀,是鄭康成的外孫女,據說才貌雙全。”卞夫人略停了停手中針線,而後又縫起來:“你父親也真該找個陪他讀書解悶的,除了朝政、打仗,不酗酒,不狎妓,又不喜歡歌舞宴會,獨得很。他是不是又微服出行了?”曹丕說:“看樣子是。”又說:“母親,這長裙破爛如此,何值再縫補?”卞夫人說:“生活節儉這一條,我隨你父親了。不要對外人講,只是我的習慣而已。不可以此沽名釣譽。”曹丕說:“父親還讓我看丁夫人。”門外傳來前呼後擁的人聲,卞夫人說:“正說她,丁夫人不就來了?” 丁夫人在幾個侍女簇擁下進來了,一入門就說:“姐姐聽說沒有,那個姓荀的鬼才要給咱們大人找個才女做陪讀呢。”曹丕立行拜見之禮。卞夫人一邊請丁夫人坐,一邊說:“你從哪兒聽來的?”丁夫人說:“這天下誰沒個自己的耳目,曹丕知道這事吧?”曹丕唯唯諾諾沒回答。丁夫人接著風是風火是火地說:“有咱們兩位夫人侍候,大人還不夠?”卞夫人說:“大人是缺個陪讀的。”丁夫人說:“別是個妲己狐狸精。”卞夫人一邊與侍女從容收起縫補的裙服,一邊道:“你我詩書琴畫行嗎,誰能陪大人讀書?”丁夫人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又看了曹丕一眼說:“曹丕倒是男大當婚了,既然是鄭康成家外孫女,門第相當,聽說年齡也匹配,何不讓曹丕娶了?”曹丕一下拜倒在地,誠惶誠恐道:“母親萬萬不可亂來。”

曹操已換好便裝,準備微服出行,荀攸、李典、許褚也都換了便裝相隨。朱四執意跟從,以“隨時侍候大人”,又問:“丞相幾月不在,許都稍有亂象,要否再帶百十護衛遠遠跟隨?”曹操一指李典、許褚兩條雄偉壯漢說:“有許褚、李典左右二虎,何懼之有?”又拿一頂寬簷黑氈帽往頭頂一扣,遮去眉眼:“有何人認得出我?” 出得府來,抬頭見明月當空,寒風凜冽,曹操說:“這倒是月明星稀,好了,揀條不曾走過的街道走。”一行五人穿街走巷。路過一宅,院門豪邁且雅緻。曹操說:“這看著親切。”荀攸立刻要拜,曹操止道:“微服出行可不興這規矩,免了。我誇此宅親切,你要拜謝什麼,豈有此理?”荀攸說:“此處正是攸的住宅,恭請丞相光臨。”曹操說:“原來如此,既然來了,看看。”荀攸立刻叩門。有家僕開門,一見是荀攸:“喲,大人回來了。”立刻要行禮,荀攸道:“免了,有真正大人光臨,快請夫人偕全家老少出來拜貴客——曹丞相來了。”家僕匆匆往裡跑去,曹操與李典、許褚、朱四一起邁進院子。這是個二進院,院落房屋十分齊整亮麗。荀攸早已趕到前面,攜妻子兒女並攙挽父母舉家出到院裡拜見曹丞相。一家人穿戴也十分整齊新穎。曹操摘下氈帽一擺手:“別丞相丞相的,看我這身打扮,就不是丞相是草民,平常禮就可以了。”曹操大致這麼一看,說聲“實在不錯”,寒暄幾句就告辭了。出得門來,他對荀攸笑道:“小日子過得還殷實嘛。”荀攸說:“托主公洪福。”曹操說:“大小智多仙,二位軍師,既看了你家,孤再看看郭嘉。”荀攸稍感為難:“主公不去為好。”曹操詫異:“為何?路遠?”

荀攸躊躇一下,勉強道:“遠是不遠,那就去吧!” 一到郭嘉住處,曹操就停了步,只見院門破敗。及至吱嘎嘎推門進到院裡,又見一個更為破敗的小院。兩間小房門窗歪斜。荀攸大聲報導:“郭兄,曹丞相到!”還未等裡面人出來,曹操已推門進到屋裡。見一家人蜷在一處,皆衣衫破舊。郭嘉身著破爛短衫,正赤腳踩在台案上,用破席遮擋漏風的窗戶,這時慌忙爬下來倒地磕頭行禮。屋裡燈光昏黃,四壁蕭然。曹操看見郭嘉的幾件官服掛在高處,在破爛屋中顯得突兀扎眼。寒風透窗進來,一家老少多有戰栗。曹操摘下帽子,皺眉道:“免禮吧。為何如此窮困?”郭嘉更是窘困不已。曹操不滿了:“我已說免禮了,問你為何如此窮困。”郭嘉站起,窘困難言:“嘉,嘉……”曹操說:“孤並不曾斷過你一天俸祿,何至於此?”郭嘉更是窘困不堪:“嘉,嘉……”曹操問:“有外債?遭劫匪?”郭嘉搖頭。曹操說:“有何不敢言?”荀攸這時拜道:“容攸冒死代言。”曹操道:“說。”荀攸說:“多年戰亂,許都物價昂貴,僅憑俸祿,實難維持生活。”

曹操愣了一下:“論功行賞,孤也沒少賞賜你們。” 荀攸說:“主公厚待實大有補益。但郭嘉家人多病,這一對折,也就難免窮困了。”曹操又愣了一下:“為何你過得那般殷實?”荀攸跪下了:“攸舞文弄墨,為人撰寫碑文祭文等,換點小錢補貼自己。”曹操說:“還有呢?”荀攸說:“實不敢再言。”曹操說:“但言不妨,只要不是貪贓枉法,孤絕不怪罪。”荀攸說:“我求過主公幾幅墨寶……”曹操聽著:“怎麼?”荀攸接著道:“並非攸要收藏,皆為許都幾戶巨紳所求。”曹操明白了:“他們給銀兩了?”荀攸道:“是。他們取去做鎮宅之寶,可狐假虎威。攸想他們狐假虎威,也是虎得主公之威,無大妨。再者他們若真的犯了法,丞相也不會饒過他們。所以……”曹操舒了口氣:“那些巨富要那麼多錢何用,如此均均富,可矣。”他轉頭看郭嘉:“你也如此辦理,孤與你寫幾幅字,你去換點錢補貼家裡。”郭嘉連連說:“嘉不敢。”曹操說:“就這麼定了,寫幾幅字孤累不著。”郭嘉說:“嘉不會……”荀攸道:“若郭兄不會辦此事,弟攸可幫辦。”郭嘉無奈,搖頭嘆息,而後再三拜謝,並介紹自己病衰的老母與妻、子,一家拜謝曹丞相。曹操特對郭嘉母親拱手行禮道:“郭老夫人,汝子屢立大功,孤照顧不周,抱歉了。”而後又回頭對管家朱四吩咐道:“從曹府取綢緞、官絹各二十匹,明日著人送來給一家老少添置衣裝。”朱四回答:“是。”

曹操與諸人出到院裡,對許褚、李典說道:“你們二位武的,家境如何,要孤去看看嗎?”許褚、李典二人連連拱手道:“在下不敢。”曹操問:“為何不敢,也是同郭嘉一般窮困?”兩條大漢局促不安了:“不,不是……”曹操問:“那是因為什麼?”二人窘困答道:“是因為並不如此窮困。”曹操問:“比荀軍師呢?”許褚、李典答道:“不相上下。”曹操問:“哪裡來的補貼,吃空餉?許褚你先說。”許褚說道:“不敢。吃空餉,剋扣兵士,犯丞相大忌。如是必提頭來見丞相。”曹操說:“但直言不妨。”許褚說:“八方商販來許都生意,都遇本地豪強權貴欺壓霸占。但有褚故鄉來的商販,褚都派幾個弟兄罩他們一下。不知這……”曹操明白了:“這不犯大忌,但小有不當。李典呢?”李典緊接禀報:“典指導幾個兄弟開了武館,教練豪門護宅家丁,並不曾絲毫有誤軍務。”曹操寬大為懷地說道:“你們這都情有可原。”又指郭嘉:“但都不如郭嘉其志可嘉啊!”李典、許褚、荀攸都一一稱是,郭嘉謙遜不已。

曹操藉著明朗月色忽見倚牆立著一塊石碑,問:“這是為何?”郭嘉答道:“嘉父一年前去世。”曹操問:“為何將碑置於此?”郭嘉又困難了片刻才答道:“實因窮困,下葬後無錢立碑。這是幾月前隨主公徵徐州出發之際才湊錢刻下的碑,今日剛隨主公班師回來,明日就去立碑掃墓。”曹操“嗚呼”了一聲,摘下帽子,揮淚不已。郭嘉誠惶誠恐。 曹操道:“人皆有父母,見此何不傷情?”言畢又揮淚不止。郭嘉等人也愴然涕下。曹操站於碑前,長揖拜道:“郭老先生,汝辭世一歲而碑未立,非汝子郭嘉不孝也,實曹某體恤部下不周之過也!”說著又長揖再三。郭嘉在一旁向曹操跪拜不已:“丞相,不敢,不敢。”曹操祭拜完,對管家朱四道:“再從曹府庫上支錢五萬,供郭嘉立碑掃墓等一應開支。”朱四點頭稱是。

曹操告辭郭嘉來到街上,仰天長嘆道:“嗚呼,曹某體恤部下如此不周,郭嘉未有絲毫怨言,兢兢業業,其志實可嘉!吾過實可疚!”而後對荀攸等人說:“清廉官吏尚如此窮困,百姓更不聊生。實乃因戰亂不已啊。每想至此,孤真想罷戰。”荀攸道:“待主公一統天下,天下才可罷戰。除此,天下無寧日。” 曹操慨嘆:“這窮兵黷武之罪,就都加在孤頭上了。” 荀攸道:“千秋功過自有公論。”曹操說:“不多言此了。”又對朱四道:“曹府還有無空宅?”朱四道:“有幾處,丞相都已先後賜人,僅剩城東南角一處宅院,半空不空,存放什物。”曹操說:“該並則並,騰出該宅,收拾齊整,賜郭嘉住。”曹操又問許褚:“你說四方商販來許都生意,多遇本地豪強權貴欺壓,這些霸道者都是何人?”許褚答道:“一是……皇親,國丈、國舅等家族。”曹操略頓,道:“除此,二呢?”許褚道:“太尉楊彪家族。”曹操思忖道:“太尉楊彪?”許褚接道:“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等而下之。”曹操點頭哼了一聲:“孤知道了。” 曹操等人穿街過巷來到一座豪華酒樓前,高處挑著寫著“酒”字的大燈籠,樓上燈窗通明,人影幢幢,行酒令聲笑鬧聲喧嘩雷動。 樓前月光下一動不動跪著一位婦人。曹操上前問:“你跪在這裡,所為何事?”那婦人慢慢轉頭看了曹操等人一下,又轉回去麻木不答。許褚聲音大些問:“問你跪此是為何事?”婦人仍無大動靜,好一會兒,頭也不回地無力說道:“跪在這兒求楊大人呢。”曹操問:“哪位楊大人?”婦人慢慢地轉頭略看了一下,說:“楊太守楊雕大人。求他放了我女兒。”荀攸湊近曹操說明道:“她說的是許都副太守楊雕,是太尉楊彪的兒子。這酒樓是楊彪開的。”曹操點頭。荀攸又道:“許都太守一直空缺,主公臨徵徐州曾委任孔融暫代許都太守。”曹操又問婦人:“你女兒怎麼了?”許久,婦人喃喃道:“楊太守說我女兒在街頭驚了他的坐騎,罰她侍夜抵罪。抵高興了,三旬可放。抵不高興了,三個月、三年也可能不放……” 曹操問:“如何驚了楊雕坐騎了?” 婦人搖搖頭:“她在街頭賣唱,不知如何會驚到他的馬……” 朱四上前問:“你女兒是不是洛陽芙蓉妹?”然後轉頭禀告曹操:“她們娘兒倆從洛陽逃難而來,女兒街頭賣唱,時而也上酒樓,全憑賣唱養活有病的母親——就是這婦人。洛陽芙蓉妹人有幾分姿色。”曹操問:“楊雕知你跪在這裡嗎?”婦人喃喃道:“知道,他說跪得這臘月裡冰河都化了就放我閨女。” 曹操說:“豈有此理,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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