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賭徒陳湯

第49章 第五節

賭徒陳湯 史杰鹏 4120 2018-03-13
這一天我照舊去府中視事,命令把陳湯叫來。前不久我終於想到了理由為陳湯解脫獄事,現在到了該裝模作樣提審一下的時候了。 我記得初次見到陳湯的時候,他是個健壯的青年,經過幾個月的繫獄,他幾乎沒什麼變化,好像在獄中過得如魚得水,這讓我多少有點不快,我寧願看到一個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囚犯,在我當堂宣布他無罪時,他會因此貢獻出痛哭流涕的感激。顯然現在的陳湯達不到我心目中的預期所願,看來獄中的生活對他來說還為時太短。 我清了清嗓子,道:“陳湯,你很有能耐啊?” 還好,他馬上叩頭道:“小人不敢。在廷尉君面前,小人實在是像狗一般。” 他這樣自輕自賤,多少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心裡好受些了,道:“我看不像,前些時候,一夥賊盜想來廷尉獄篡取你出去,幸好我見機得早,幾乎將他們全部射殺。對了,其中還有一個女子,長得很有些姿色,看來你還頗有艷福啊。”

“小人獲罪前,一直在宮中侍候皇帝,從不交接遊俠賊盜,怎麼會有人來篡取小人?一定是發生了誤會,請廷尉君明察。”他又頓首道。 “哼,那個被我們射殺的女子名叫萬欣,難道也是誤會嗎?”我加重了語氣。他的身體果然震了一下,不說話了。 我知道他裝不下去了,緩和了語氣道:“富平侯那麼器重君,君何必自甘墮落,和群盜為伍?” 聽到我這句溫和的話,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仰臉道:“小人性情愚鈍,有時難免結交非人,辜負了張侯的期望。如果小人能像廷尉君這麼聰明睿智,來往的都是國家棟樑,也不會落到這樣的下場了。小人發誓,今後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傚法廷尉君,潔身謹慎,國而忘家,公而忘私,為主上效力。” 他的眼中含有淚花,不知道是為誰流的。他的話卻讓我聽起來很舒服,雖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是了,這個人未免有些冷酷,不夠忠直。雖然不和遊俠群盜結交是應該的,但是那些遊俠群盜為了他把性命丟了十之七八,又何嘗沒有值得稱道的地方。當然,他這麼說可能也是順著我的引導不得不然,然而真正的忠勇之士,也不能毫無操守,被人牽著鼻子轉。我差點產生了放棄救他的打算,只是一想起張侯早先也叮囑過我,陳湯這個人論品德不算很好,才能卻的確卓異,心中也就釋然了。

於是我摒退從人,對陳湯說:“君怎麼跟左馮翊王翁季結仇的?” 陳湯愣了一下,臉上顯出義憤的神色:“小人一直奇怪怎麼回事,原來是那個老豎子在誣告小人。” “他為什麼會誣告你呢?除非你和他有仇。”我不解地問。 他遲疑了一下,道:“沒有。” “你不說實話,那我也幫不了你了。你知道,張侯雖然向我提起你,要我救你,我卻也只能覆按你的獄事。如果你的確有冤情,我當然會設法為你昭雪:但是你如果的確曾勾結群盜,我也不能曲法饒你,否則我怎麼對得起皇上的信任?”我嚴肅地說。 他嘴裡下意識地應道:“對,廷尉君所言極是,所言極是。”又突然抬起頭來,決然道:“小人不能肯定,也許他是因為那件事怨恨小人。”

“什麼事?”我追問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件事當然是小人不對,不過……不過他為此就要誣陷小人成死罪,也未免有點過啦。小人死不足惜,就算為了天子的明法不被奸佞利用,小人也應當把心中的懷疑說出來。” 我看他遲疑不決的樣子,感覺很好奇,道:“那就快說。” 他道:“事情是這樣的,小人是山陽郡瑕丘縣人,當年王翁季正在那裡做縣長。小人居住的樂壽里和富貴裡鄰近,只隔一條小巷。不過樂壽裡住的多是窮人,富貴裡住的多是富人。小人不才,在一次祓禊的時候和富貴裡樂家的女兒樂縈認識了,而且互相產生了好感,相約結為夫婦。怎奈樂縈的父親樂萬年嫌小人貧窮,堅決不肯將樂縈許給小人,而是許給了王翁季的兒子王君房。樂縈雖然不願意,卻也父命難違。”

我笑了笑:“這點小事恐怕不足以讓王翁季害你罷?” 陳湯道:“廷尉君英明,也許因為小人之前和樂縈有過夫妻之實,王翁季知道了,因此對小人非常嫉恨。” “嗯。”我沉吟道,“這麼說,理由倒也說得過去,只是男女之間,相愛達到不能自製的地步,致有夫妻之實者,天下在所多有。依常人的脾性,似乎也不至於蘊積到置人於死地的仇恨。”我停了一刻,盯著陳湯的眼睛,繼續問道:“君真的認為不會有別的原因了嗎?君想必也知道,斷獄的人,最不喜歡的就是受到矇騙,想想前朝的田延年就知道了。” 我指的是昭帝時大鴻臚田延年的事,當年他因為擁立新皇帝的大功頗得大將軍霍光敬重,但有一次被人告發貪贓三千萬錢,霍光召問他是不是實情,如果是實情,只要當面承認,霍光就打算饒他。但是他竟然說:“我是將軍一手提拔上來的,哪會幹這種事?”霍光很不高興,於是說:“那好,既然沒有,我就只好派官吏窮盡追查了。”結果發現田延年確實貪污三千萬,霍光不再客氣,將田延年下獄,田延年被迫自殺。

陳湯顯然理解了我的意思,叩頭道:“廷尉君果真吏事明敏,天下無雙,沒有什麼可以隱瞞得了的。小人確實還有隱情,倒不是有意矇騙,只是心中也是疑惑。小人當年和樂縈不但有夫妻之實,一時不謹,也許還讓樂縈懷有身孕,按時日推算,她應當是帶著身孕嫁入王家的,也許王翁季後來發現了樂縈所生並非他兒子的骨肉,所以怨恨小人,一心想置小人於死地也是可能的。” 我點點頭:“這麼說,事情就明白了,自家娶的新婦懷有別人的孩子,在一般百姓,已經算是奇恥大辱,何況王翁季這樣的官宦人家。當然,這事追根溯源,也不能全怪你,只能怪樂萬年嫌貧愛富。我還有個疑問,就是你到底有沒有勾結群盜呢?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張侯要救你,就一定竭盡全力,但是如果你依違敷衍我,就別怪我愛莫能助了。”

“廷尉君,”他道,“關於這件事,實在是個誤會。實際上那次還是小人救了王翁季,王翁季恩將仇報,血口噴人,實在讓小人氣憤填膺。” 我道:“你且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一一講來。” 他點點頭,道:“小人當時跟山陽郡上計吏來長安,準備拜博士學習經義,路過井陘峽谷的時候,發現峽谷出現坍塌,道路堵塞,路上橫七豎八躺了不少縣吏的屍體。還有一些百姓和幾十個弛刑徒被綁在路旁。小人認識那伙弛刑徒,是小人家鄉瑕丘縣的,因為犯罪被流放到敦煌郡魚澤障當戍卒,小人因此趕忙幫他們解開了繩索。這些人說,剛才來了群盜,聲稱要找石邑縣鄉嗇夫馬翁一,沒找到,殺了幾個縣吏就往回走了,好像還在附近搜尋。我一聽,心裡非常生氣,想我堂堂大漢天下,皇帝聖明,而大白天竟有群盜敢於攻殺縣吏,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人於是問那些弛刑徒,願不願意跟我一起進攻群盜,為聖天子解憂,同時還可以斬首立功。弛刑徒們都說願意,小人大膽跟上計吏商量,將車中配備的兵器發給弛刑徒,率領他們一起去搜尋,很快,在附近山坡上的井研亭,我們發現了賊盜的踪跡。為防萬一,我沒有立刻命令弛刑徒跟著我一起攻亭,而是先自己去打探,卻意外發現賊盜竟然劫持了富平侯張勃和那位即將上任的左馮翊王翁季,其中還有我先前的情人樂縈。小人知道硬攻不可行,而且賊盜也有二三十人,混戰之下,只怕人質全部會死於非命。但是小人那時突然發現群盜首領孫孟,竟然和小人有一面之緣。”

我忍不住打斷他道:“既然如此,王翁季也的確不算誣陷你啊。” 陳湯道:“廷尉君有所不知,小人只是曾在偶然中救過他一命,但那時小人並不知道他後來會做群盜。按照《盜律》:不知為群盜而與其交通往來者,不過是類鉗為刑徒。王翁季卻想因此取了小人的性命,小人實在冤枉啊!” 我道:“君說的倒也不錯,後來呢?” 陳湯道:“當時小人突然決心賭一把,於是命令弛刑戍卒們埋伏在兩邊山坡上等待小人的命令,如果最後我沒出來而賊盜想逃竄,就強行攻亭,總之那時也就沒法顧及人質了。叮囑過後,小人單身闖進,這時賊首孫孟正要將張侯斬首,小人及時喝止了他,聲言願意代替張侯受死。” 我搖搖頭:“你這個法子又能有什麼用?賊盜如果要殺人,頂多先殺了你,再殺張侯,哪裡還會客氣?”

陳湯道:“廷尉君還是有所不知,當時小人潛在一旁,已經聽到那孫孟說只搶錢財和女子,不想多殺傷人命。但是必須殺一個祭刀,否則以後會不吉利。所以小人才這麼決定。” “怪不得張侯臨死前一再叮囑我要幫你脫罪。”我心裡有些佩服這陳湯了,問,“你知道那孫孟欠著你的人情,你想他或許會饒你一命?” 陳湯道:“其實小人絕不敢指望孫孟真會饒小人,他既然做了賊盜,小人死也不會和他為伍。小人只想趁他放鬆警惕的時候制服他。果然,他回頭認出了小人,很高興地喊小人入夥。小人假意答應,趁他不備,奪了他的腰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嚇壞了,立刻命令他的徒眾出去,放了人質。他的徒眾出了院庭,立刻被小人帶來的弛刑戍卒分割包圍。激戰中小人也丟了兩根手指,如果小人是勾結群盜的話,怎麼會受傷呢?”

“按照君自己所說,君也算有勇有謀。不過,既然君成功地引出了群盜,怎麼也算立功罷,怎麼到京後張侯沒有為君向朝廷請功?”我有點疑惑。 “唉,這件事說起來就複雜了,原來當時張侯是私自出關田獵的,違背了列侯不許私自出關的律令。如果把小人的事上報,一定會連累張侯。況且我們當時和群盜激戰,並沒有佔到什麼便宜,由於群盜武器精良,我們反而傷亡更多,實在談不上有功了。”他低著頭,不住地嘆氣。 “嗯,如果你說的全部是真的,倒也的確冤枉。”我自言自語地說,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假如王翁季要害你,確實可能因為你那個情人的事。但是他怎麼知道你的情人懷上了你的孩子呢?而且我聽說他現在對他的孫子愛如拱璧,看起來又不像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兒子的骨肉。”

陳湯點點頭道:“小人也只是猜測。不過當時在井研亭,小人闖進去以及在混戰中丟了兩根手指之時,樂縈在旁見到,嚇得驚聲尖叫。恐怕是這種關心惹起了王翁季的懷疑罷。” 我看著他帶著刑具的可憐樣子,惋惜道:“你的情人我倒見過,長得確實漂亮,王翁季那個兒子配不上她。那豎子說話結結巴巴,傻傻的。長得也古怪,要是他朝你走來,人未到,下巴早已經到了。” 聽我這麼說,陳湯忍不住笑了起來:“廷尉君說得真形象,太形象了,他就是長得那個樣子,樂縈也說他下巴像一扇沒有關上的抽屜。” 我不禁莞爾:“她的比擬更加精采,可惜了這麼一位麗人。”我感嘆了一聲,又話歸正題,“所以,也許樂縈懷了你的孩子,正遂了王翁季的心願呢。他想只要除去了你,他孫子真正的父親是誰,只怕永遠沒人會知道了。” 陳湯道:“廷尉君真是斷獄幹才,小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鬼神不享非親,王翁季他就算是得逞了,只怕也是竹籃打水。” 我突然提起了興致:“哦,你難道也相信鬼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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