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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滄浪濯纓

包青天·滄浪濯纓 吴蔚 17998 2018-03-13
全大道的案子終於了結。按照官方公佈的案情,兇手是沙洲人氏張望歸夫婦。他二人本為尋《張公兵書》來到中原,當晚趕去全大道家中,用刑逼問兵書殘頁情形。全大道被迫招供出兵書是假的,是他為了生財而偽造的,張望歸夫婦一怒之下便殺了他。 令人唏噓不已的是那張望歸的身份,不獨與張巡同宗同族,還是唐代名將張議潮的直系子孫。他夫婦二人因非大宋子民,兼有沙洲使者的身份,提刑司不敢擅斷,只將案情上報朝廷。 尋找《張公兵書》的熱潮終於淡了下來,代替它的是西夏奸細的話題。大茶商崔良中也再度成為街談巷議的熱門人物,因為他千辛萬苦尋回的女兒崔都蘭就是西夏太子妃野利裙。龍圖閣直學士馬季良雖然不願意義弟家醜外揚,可為了平息兵書風波,不得不作出少許犧牲。於是,假崔都蘭的事被一再誇大,洋洋灑灑,添枝加葉,演繹出許多生動的故事來,揭破西夏奸細的功勞也全算在馬龍圖身上。但城中也有傳聞說,這件事其實全是小青天包拯的功勞。

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野利裙被綁到提刑司大堂上後的第一句話:“哼,你敢對我動刑,你可知道我是誰?我是西夏太子妃野利裙。你敢對我無禮,明日大宋皇帝就滅你滿門!”於是,一向鐵面無私的提刑官康惟一為之束手,恭恭敬敬地下堂,親手為野利裙解開了綁繩。 野利裙雖然沒有成為提刑司的座上賓,卻也沒有淪為階下囚,只被軟禁在官署的一間空房中。她未來的命運,已經不能由康惟一等官員決定,而要由大宋皇帝、皇太后來主宰。 慕容英因主動投降大宋,亦沒有享受鐐銬加身的待遇,先暫時安置在兵馬監押司軍營中,一邊養傷,一邊等待朝廷發落。 而對包拯等人而言,真相遠非這些。但官府加派人手,以搜捕野利裙餘黨的名義四下搜尋李元昊、楊守素等人,竟始終沒有任何發現。

經歷許洞失踪一事,包拯雖然仍然懷疑提刑官康惟一,但卻不再有當面向他質問的想法。還是沈周說得對,證據,最要緊的是證據。 然而另一個不幸的消息是,曹府戚彤派出的僕人並沒有追到張堯封夫婦,他們乘坐的夜船離開南京後不久就遇到水盜,連同人帶財都不知道被劫到哪裡去了。若是能尋回曹雲霄,她肯承認情人即是李元昊的話,那麼就可以證明李元昊要挾康惟一一事屬實,然而證人憑空消失,一切成為了夢幻泡影。應天府學曹誠得知愛女和女婿被水盜劫走,人財兩失,急怒攻心,吐血暈倒,當晚就撒手歸西。 文彥博居然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南京,帶來了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西北發生了羌人之亂,朝廷正設法平亂,他父親文洎調任河東轉運使也與這次事件有關。

原來西北邊界地區住著許多少數民族部落,稱為“熟戶”。這些羌人雖然歸順大宋,卻常常被自高自大的大宋官員欺凌侮辱。環州知州崔繼恩因需要大批糧草,強行攤派給轄區熟戶,不斷派人催督。負責催督的宋朝官吏欺騙羌人不知具體數量,加倍徵收,羌人稍不如意,他們便大打出手,引發羌人部落不滿,人心思亂。之前涇州蕃部首領廝鐸論因犯罪而逃亡,正好在這個時候回來了故鄉,涇原路鈐轄周文質與部署王謙、史崇信三人共同商議要誅殺廝鐸論,預備逮住他後當眾凌遲處死。羌人疑忌頓生,決意鋌而走險,互相傳箭聯合起來,舉兵包圍了平遠、定邊、合道、石昌等宋軍駐紮的城寨。周文質等人又擅自作主,調動兵馬,準備動用武力鎮壓羌人的反抗鬥爭,局面遂一發不可收拾,羌族各部落群起響應,聯合起來,共同對付宋朝軍隊,形成了嚴重的邊境騷亂。

包拯聞聽事變經過,不由得皺眉道:“為何朝廷任用的邊將總是些粗鄙無能之輩?本來無事,偏要好端端地催生出一場事變,而今西夏又要藉機生事了。”文彥博道:“這也是朝廷最擔心之事,聽說羌人已經派人向西夏求援,預備兩方聯兵,共犯大宋。” 送走文彥博,沈周道:“看來朝廷多半要將野利裙當談判的籌碼了。可惜沒有捕到李元昊,不然籌碼更重。”張建侯道:“這麼說,野利裙根本就不會受到懲罰了?那些被她害死的人豈不是都枉死了?” 沈周道:“就算沒有西羌之亂,野利裙也不會受到大宋國法懲處,現下她更可以全身而退了。”張建侯一時默然。 正好有僕人進來告道:“幾位公子還在家裡做什麼?外面的人都趕著說,朝廷下了旨,要押那西夏太子妃進京了。她就快要出提刑司了,公子們不去看熱鬧麼?”

包拯幾人聞言,愈發意興闌珊,乾脆各自回房,讀書的讀書,午睡的午睡。 剛翻了數頁書,便有僕人來叫包拯出房見客。包拯來到堂中,卻見父母雙親和未來的岳父董浩都在,料想是要商議自己的婚事。哪知道包令儀卻先告知朝廷已經批准了他辭官回鄉,近日移交官署事務後,便要預備返鄉之事了。 包拯聞言,心中無喜無悲。他當然希望留在南京,畢竟這裡有最好的書院、最好的老師、最好的同學,但他也希望早日送小遊回家,希望父母遠離是非之地,安心頤養天年。無論如何,總算是有歸期可待了。 包母道:“離開南京前,我們和親家公都希望能將你和董平婚事辦了。”董浩道:“是啊,你們盡快成親,平兒就可以跟你一道返鄉,沿途照料公公、公婆,免得日後來回奔波了。”他畢竟愛惜女兒,想到從此與愛女遠隔千里,再難見上一面,眼角竟是濕潤了。

包拯見到董浩老淚縱橫的樣子,心中很是感動,忙躬身道:“一切但憑父母大人和岳父大人做主。”遂坐下來一道商議具體日子和安排。 婚禮雖是大喜之事,但操辦起來卻盡是瑣瑣碎碎的細節,這一談竟是大半個時辰。忽然瞟見張建侯自外面進來,包母忙叫道:“建侯,董公在此,還不快來見客。” 張建侯道:“嗯,這個……董丈好。姑父,你先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包拯見他神色局促不安,料想發生了大事,忙幾步跨出門檻,來到庭院桂樹下,才問道:“出了什麼事?” 張建侯不及回答,便有僕人闖進來,連聲叫嚷道:“西夏太子妃被殺了!哈哈,大夥兒都拍手稱快呢!” 包拯大吃一驚,問道:“你要說的就是這件事?”張建侯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不是我。”

包拯驚道:“你背著我自己去了汴河碼頭?你……你想殺她?”這個“她”自然就是西夏太子妃野利裙了。 張建侯道:“不錯,我是氣不過!我曾發誓要為妹妹報仇,這個西夏太子妃是害死妹妹的兇手,我是想要殺她為小遊報仇,但還沒等我動手,就有人搶先殺了她。” 包拯見他激動之下聲音頗大,生怕堂中人聽見,忙拉著他來到沈周房中。 沈周剛剛午睡起床,睡眼惺忪,問道:“是野利裙被殺了麼?” 張建侯驚訝異常,道:“你不是一直在房中睡覺麼?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沈周道:“那野利裙到中原後害死了不少人,且不說崔良中父女和曹丰了,就是性善寺中死的十條人命,都該算到她頭上,還有她在城外殺死了大船上的一家十餘口,可謂雙手染滿鮮血。可她卻能若無其事,不受大宋法律的製裁,這如何能讓人心服?商丘本是民風勇悍之地,出那麼一個大俠客,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出手殺死這害人精,根本不足為奇啊。”他一番話洋洋灑灑地說完,才驀然回過神來,問道,“建侯,不會是你做的吧?”

張建侯道:“我本來是想要去殺她的,但有人搶在前面動了手。” 沈周道:“你沒看清是誰麼?”張建侯道:“沒有。你們人不在場,完全想像不到,當時的局面有多混亂!” 原來趕去看野利裙出城的人多如牛毛,從南門通往汴河碼頭的道路兩旁,人如潮湧,熙熙攘攘。押解隊伍中最前面的是兩輛囚車,裡面分別裝載著張望歸和裴青羽。夫婦二人是殺人重犯,雖有沙洲使者身份,還是按律上了重枷重銬,各自一身赭色囚衣,頗為狼狽地坐在囚車中,低頭不語。但圍觀者對這二人毫不感興趣,人人爭相仰頭,盼望看到後面的西夏太子妃——居然並沒有看到!野利裙果然享受了太子妃待遇,坐在一輛馬車中,四周圍了厚厚的青灰色幔布,根本看不到內中情形。人群陡然有些憤怒起來,不滿的情緒處處滋生。

馬車緩緩穿過人流,到了碼頭邊。此刻,張望歸夫婦已經被押上官船,馬車只能停在囚車之後,無法靠近船板。有禁婆上前打起簾子,扶著只戴了一副手梏的野利裙下車。她雖是囚徒身份,卻有恃無恐地微笑著,愈發引來眾人憤怒。 忽聽得“撲通”一通,隨即有聲音高嚷道:“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正在眾人一愣神間,又有人喊道:“打死這西夏女人!” 局面就在一剎那間失控了,一大群人爭相圍上來,有朝野利裙扔石頭的,有吐口水的,有推攘不休的,還有拳打腳踢的。大批兵士蜂擁過來阻止,情形愈發混亂,許多人都被擠得掉進了河中,“救命”之聲不絕於耳。等到負責押送囚犯的楊文廣趕上前來,好不容易彈壓住場面,那野利裙已經倒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柄解腕尖刀。人群愣了片刻後,登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爭相為這個惡貫滿盈的党項女人被殺而叫好。

張建侯道:“從南門開始,我就一直跟在馬車邊上,心中揣摩著要殺野利裙,等她下車登船,那時是最好的時機。當我看到禁婆扶她下車,便要上前,但人群忽然騷動起來,我被夾在人流中,進退不得。好不容易擠到野利裙邊上,正看到她胸口插著一把刀,她雙手扶住刀柄,瞪大眼睛望著我,口中嗬嗬有聲,似是想向我求救。我還來不及理會,就又被一股人流帶走。後來我看到小楊將軍到了,就轉身離開了。” 沈周道:“這個兇手很厲害,時機把握得極好,一定不是普通人。”張建侯道:“這個人為民除害,我要知道他是誰,可要當面感謝他。” 包拯道:“楊文廣看見了你麼?”張建侯道:“看見了啊,我還朝他點了下頭呢。姑父,你就別因為那件事再怪小楊將軍了。你看慕容英投靠了朝廷,而今留在軍營中,幫助改進火蒺藜等火器的造法,不也是造福於大宋麼?” 包拯道:“不是那件事。眼下麻煩大了,民眾認為野利裙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但她是西夏太子妃,死在南京,大宋無法向西夏交代,必然全力追查此案,找到兇手後,即使不即刻處死,也會捆送給西夏。” 張建侯大怒,舉拳重重砸在窗框上,連聲道:“無恥!無恥!” 沈周嘆道:“對外邦交本就是十分複雜之事,有時候甚至顧不上是非曲直。野利裙在這個時候遇害,使得局面更為複雜。” 張建侯冷笑道:“朝廷願意瞎忙,就去忙活吧。剛才情形那麼亂,在場的至少有成千上萬人,如何能查到兇手?”包拯搖了搖頭,道:“官府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些被野利裙直接或間接害死者的親屬,他們動機最強,嫌疑最大。建侯,你有麻煩上身了。” 話音剛落,便有僕人匆匆拍門,告道:“外面來了許多官兵,不是官府的人,是穿軍服的赤老,手裡都拿著長槍呢!指名要張公子出去。” 張建侯“啊”了一聲,道:“姑父,這下我可更佩服你了。” 趕出來一看,堂前果然佔滿武裝兵士,為首的卻是兵馬監押楊文廣。 張建侯道:“小楊將軍是奉命來拿我的麼?”楊文廣道:“這個案子而今沒有官署肯接手,我是負責押送野利裙進京的官員,只好暫時由我代管。張公子,我也知道令妹死得無辜,然而楊某職責所在,請你諒解。”令兵士上前執住張建侯手臂,親自搜他身上,卻搜出一柄解腕尖刀來,是他出門臨從廚房取得,上面還粘有菜葉。 楊文廣道:“張公子,這就跟我走一趟吧。”又道,“包公子和沈公子若是願意在公堂上為張公子申辯,也請隨我一起來。” 包拯便進去跟父母打了聲招呼,跟楊文廣一行出來。經過崔府時,正見到崔槐也正被兵士帶出來。 張建侯道:“崔員外也是嫌犯麼?”楊文廣點點頭,道:“守城士卒在南門見過過他。” 沈周道:“如果小楊將軍判斷嫌犯的根據是動機的話,那麼其實還有一些人有嫌疑的。譬如應天府晏知府、轉運司韓轉運使等,他們都有家僕在性善寺被殺。而今應天府和提刑司都不肯接野利裙的案子,這不是很可疑麼?還有圍捕野利裙時被格殺的弓手,他們都是本地人,都有親眷在此,也可能有人出頭報仇。” 楊文廣道:“好,我會讓書吏記下沈公子的話,然後一一調查清楚。” 來到兵馬監押官署,野利裙的屍首已被用門板抬到堂下。她雙目圓睜,怒氣凜然如生,雙手仍然保持著臨死前的姿勢,緊緊扶在胸口刀柄上,那刀已直沒入胸,只剩下木柄在外。 正好有兵士將仵作馮大亂帶進來。馮大亂很是不滿,一進來就嚷道:“老漢我是宋城縣署的差人,又不是軍人,小楊將軍不經我上司允准就派人強行將老漢我帶來這裡,可是不合規矩。” 楊文廣道:“抱歉,實是因為軍營中沒有仵作,不得不冒昧請馮翁前來相助。呂縣令那邊,我自會派人去打招呼。” 馮大亂見他謙和有禮,這才勉強上前,將野利裙已然僵硬的雙手趴開,露出嶄新的木質刀柄來。又招手叫道:“張小官,你過來幫手。” 張建侯應了一聲,包拯忙道:“建侯現下也是疑犯,不如我來幫馮翁拔刀。”上前彎腰,右手握住刀柄,一下竟未能拔出。雙手握了上去,使盡吃奶的氣力才將那柄尖刀拔了出來,刀尖上猶在滴血。 馮大亂是有名的仵作,生平驗過的屍首有數十具之多,有男有女,也不以死者是婦人為忌諱,掀起野利裙衣襟,驗過傷口,才道:“你們都親眼看到了,包公子這樣一名年輕男子,都要用盡全身之力才能拔出刀來。再看這柄凶器,這就是市集上最普通的尖刀,雖然新開了刃,但不算鋒利,刀質也一般。” 楊文廣道:“馮翁的意思是,兇手要么力氣驚人,要么身懷武藝?”馮大亂道:“嗯。” 楊文廣便命人放了崔槐。崔槐居然感到受到了侮辱,憤然道:“你們都覺得我力氣小麼?” 張建侯笑道:“力氣小也有好處啊,不用當嫌犯。”崔槐哼了一聲,悻悻離去。 楊文廣道:“張公子,眼下以你的嫌疑最大,你身手了得,大夥兒都知道。我也親眼看到你從野利裙身邊離開,你還有什麼話好說?”張建侯道:“不錯,我是到過……” 沈周生怕張建侯說出本來是要去殺野利裙的話來,起意殺人,即使未能成行,也是有罪,忙咳嗽了聲,打斷道:“這柄凶器明顯是兇手臨時從市集上買的,楊將軍不妨派人拿著刀到市集上,比照刀樣找到賣刀的鋪子,向鋪主查問買主是誰。” 包拯卻搖頭道:“這條路行不通。野利裙被殺,人人拍手稱快,可見人心所向。鋪主即使不心向兇手,也會迫於輿論壓力,絕不會吐露買刀人的姓名,他只需推諉不記得就行。楊將軍,我不妨實言告訴你,建侯確實是要去殺野利裙,只不過有人搶了先,你從他身上搜到的廚刀就是證據。” 楊文廣道:“我早猜到會是這樣。唉,當時現場亂極了,這可要如何查起?” 張建侯道:“應天府和提刑司都不肯接這件案子,可見是個燙手山芋。小楊將軍也是個正派人,為什麼一定要抓住兇手呢?他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呀。” 楊文廣搖搖頭,道:“這件事不是那麼簡單,如果不盡快查出真兇,只會牽累更多無辜百姓。”轉頭問道,“包公子,你聰明絕頂,之前屢破奇案,可有什麼好法子?我真的不是貪圖自己立功,而是……” 包拯道:“我明白,而今的局面,必須找到兇手。”想了半天,也沒有什麼好法子。 馮大亂道:“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得趕緊走了。”楊文廣不便強留,忙命人送他回去。 忽有兵士進來禀報導:“慕容娘子求見。” 楊文廣料想她是聽到野利裙被刺的消息,想來看看故主,便命人讓她進來。慕容英傷勢雖然好轉了不少,但行動仍是遲緩不便,扶著拐杖慢慢踱了進來,與眾人見禮,這才走到野利裙的屍體旁,嘆了口氣,目光中頗見複雜意味。 楊文廣道:“英娘傷還沒有完全好,先過來坐下。”親自扶著慕容英,神情間頗為殷切。 慕容英道:“是誰殺了她?” 張建侯一直忌恨党項人害死了妹妹,聞言忍不住譏諷道:“怎麼,英娘還想為故主復仇?” 慕容英道:“我是西夏王宮女官,並不是太子妃屬下,這次是臨時受命才跟隨於她,她無故濫用私刑殺我,於天道不合。我們党項人恩怨分明,既是結下怨仇,必須要設法報復。若不是我重傷未復,不等旁人動手,我一定會親自索她性命。我問殺她的是人是誰,是想好好感謝他。” 包拯等人聽在耳中,未免有些怪異。尤其慕容英背叛怨恨舊主,眾人心中均覺得不是滋味,然而轉念想到野利裙心狠手辣,對待己方的女官如此殘忍,慕容英心灰意冷之下,轉而效力大宋也是情理之中之事。 張建侯尤其覺得喜出望外,道:“對,我也想好好謝謝這個殺死野利裙的人,可惜……” 包拯忙道:“建侯,這種話不可再說。”又正色道,“我也勸英娘別再隨意說這種話。你既已投靠大宋,朝廷利益當高於個人利益,切莫以私仇為念。眼下野利裙在南京城外遇刺身亡是一樁天大的麻煩事,必須得盡快找到兇手。” 慕容英沉默許久,才道:“包公子說得極是。既然你們難以從物證追踪兇手,我有個法子,也許可以讓兇手自投羅網。” 眾人正苦無良策,忽聽慕容英說她有辦法,不由得半信半疑,急忙催她快說。 慕容英道:“那兇手在眾目睽睽下刺殺西夏太子妃,其實冒險之至,可見這人心中有極大的勇氣和擔待。百姓們鼓掌為他喝彩,自然是因為他有懲奸除惡的意味。這樣一個人,應該是個有正義感的人。如果楊將軍就此將張公子扣下,稱他就是兇手——他身懷武藝,又有動機,完全符合兇手的特徵,旁人都會相信,但只有凶手知道他不是真兇。然後再放出消息,說張公子寧死不肯承認罪名,遭到嚴刑拷打,幾近垂死。那真兇必定良心難安,說不定會就此主動投案,以洗清無辜者的嫌疑。” 楊文廣道:“這倒是個值得一試的法子,然而能否起作用全在於那兇手是否有一念之仁。”沈周道:“既然也沒有別的法子,不如試上一試。” 楊文廣道:“好,那我們就盡量逼真些。張公子,只是要委屈你了,我得下令將你綁起來。” 張建侯其實很不願意那兇手就擒,然而聽到包拯曉以利害,不得不應承下來,道:“只要能捉住兇手,你真的命人打我幾下也沒問題,反正我皮糙肉厚,受得起。” 慕容英道:“若要兇手信以為真,光綁起張公子還不行,將軍還應該帶人去搜查張公子的住處,也就是包府,如此才能煞有其事。” 張建侯忙道:“這可不行。我祖姑父、祖姑姑年紀大了,哪受得起這個驚嚇?況且包府上下正籌備姑父和董家娘子的婚事,這樣派人大大鬧上一場,成何體統?” 沈周道:“建侯被捕的消息遲早要傳入包丈和伯母耳中,他們肯定會因此而擔心。不如先告訴他們真相,一起配合楊將軍來演一場戲。” 包拯雖覺得無端將父母捲入其中不甚妥當,但當此境遇,沒有別的選擇,遂無異議。 哪知道包拯回家到內堂跟父母一說,包母並不同意,道:“你成親在即,還要為這些不干己事的案子操心倒也罷了,若是傳揚開去,親家那邊知道建侯惹了官司了會怎麼想?還會不會將獨生愛女嫁給你?” 包拯道:“如果董丈因為建侯捲入官司就不肯嫁女的話,那麼這樁親事不成也罷。” 包母聞言更是生氣,斥道:“那個西夏太子妃是害死小遊的主謀之一,有人殺了她,是聲張正義,你不好好感謝人家為小遊報了仇,反而要設圈套誘捕恩公,可能會連自己的親事都要賠上,這是什麼道理!” 包拯從未見過母親發這麼大火,便跪了下來,道:“孩兒多有不是,然而這件事已然至此,建侯被扣在軍營的消息已經放出,楊將軍的人馬很快就要,請娘親權且通融一下。” 包令儀忙勸妻子道:“算啦,拯兒也是為了大局著想。那西夏太子妃死在南京,西夏能善罷幹休麼?朝廷正擔心西羌與西夏聯合,能不為此擔心麼?必然會大張旗鼓地追查兇手,甚至會不惜犧牲無辜百姓來取悅西夏。拯兒能放下私怨,為天下蒼生考慮,未雨綢繆,實在是可喜可賀之事啊。日後親家公知道,只會讚賞他識大體,決不會怪他的。”一邊勸著,一邊扶著妻子進去內室。片刻後出來,親手扶起兒子,道,“你母親只是一時心急你的婚事,其實她心中始終認為你是個好孩子。快些去辦你的事吧。” 包拯道:“是。辦完這件事,孩兒自會向母親請罪。” 出來外堂,正跟沈周談及細節之事,便有僕人驚慌地奔進來嚷道:“公子,不好了,楊將軍帶著許多人馬包圍了這裡。” 張建侯被捕刑訊及包拯、沈周也被兵馬監押楊文廣帶走訊問的消息不到天黑前就傳遍了全城,許多市民自發趕來包府慰問,有敬佩張建侯出手鋤惡的,有仰慕包拯為人的。包府卻始終緊閉大門,連聞訊趕來的親家董浩都吃了閉門羹。於是人們紛紛安慰董浩道:“董公尋了個好女婿。包公子人稱小青天,一定不會有事的。” 也有人大罵楊文廣,說他枉為名將之後,居然為了一個西夏太子妃反倒對付起忠良來了。總之,人聲鼎沸,喧攘堪比市集。直到夜深,人群才逐漸散去。 張建侯被反吊在兵馬監押署的一處空房中,挨了不少鞭子,衣衫都被抽爛。到半夜時,兩名負責看守的兵士也是昏昏欲睡,各自伏在案桌上打盹兒。 忽有一名武官走進來,喝道:“你們好大膽子,居然偷懶,讓犯人逃走了。”兩名兵士一驚,不及起身,忙轉頭去看張建侯,卻先後後頸著了重重一記敲打,重新伏在桌上,這次卻是暈了過去。 那武官走到張建侯面前,輕輕叫道:“張公子!張公子!” 張建侯在兵士被打暈時便即驚醒,強忍著不作聲,聽到那武官聲音十分熟悉,再藉著火光一看,不由吃了一驚,道:“楚縣尉?怎麼是你?” 那武官正是宋城縣尉楚宏,他上前扶住張建侯雙肩,誠懇地道:“張公子,我很抱歉,是我累你受苦了。可惜我還不能就此投案自首,好洗脫你的罪名。不是我貪生怕死,而是我得為了我的恩人著想,請你原諒我另有苦衷。” 張建侯道:“你……原來是你!唉,你快走!”楚宏道:“我冒險來這裡見你,就是要告訴你一句話,你一定要堅持住,我會設法救你。” 張建侯急道:“我不要你救!你快走!”楚宏愈發內疚,道:“唉,我真沒想到事情會成這樣,我恨不得以身代你。” 張建侯道:“哎呀,你怎麼那麼笨啊!快走!快走!” 房中驀然燈光大亮,許多兵士舉著火把搶了進來。有人在背後道:“楚縣尉人既然已經來了,何不就此投案自首呢?” 楚宏本能地去拔兵器,但見到包拯、沈周、文彥博和楊文廣並排站在一起,便垂下手來,悵然道:“原來這是你們設下的圈套。”任憑兵士繳去兵刃,給自己手足上了枷鎖,絲毫不加反抗。 楊文廣命人解下張建侯,扶他到一旁坐下,走到楚宏面前,道:“多虧文公子機警,料到兇手也許會冒險來救人。不過楚縣尉,我真想不到來的人會是你。” 原來文彥博聽到張建侯被捕及包拯被帶走的消息,便立即趕來兵馬監押司。得知真相後,這位自小就有“神童”之稱的名門公子當即道:“兇手不一定會投案自首,也許會設法營救建侯。”沈周不以為然地道:“這裡可是兵馬監押司官署,是南京軍營所在,到處是全副武裝的軍士,誰敢冒險來這裡救人?”文彥博道:“如果兇手不是普通人,而是大有來頭,可以名正言順地進來官署呢?那把殺死野利裙的尖刀,雖則普通,卻是嶄嶄新,並不如何鋒銳,一定是兇手臨時去買的。大凡立志復仇之人,都會事先準備一把利刃,或是用趁手的隨身兵刃,這個人反其道而行,除了對自己的武功相當自信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要掩飾本來的身份。”一番分析,旁人深以為然,楊文廣遂做了周密安排,想不到果然一舉奏效。 楚宏見事情已經敗露,便乾脆地承認道:“不錯,是我殺了西夏太子妃野利裙。”不待訊問,主動敘述了經過—— 他頭天在市集上買了一把剔肉的解腕尖刀,次日一早便身著便服來到汴河碼頭,混入等著看熱鬧的人群中。野利裙下車後,現場忽然發生騷亂,他便趁機上前,一刀刺進野利裙胸口,隨後擠出人群,離開了現場。 包拯道:“楚縣尉自然有殺人的能力,可你的動機是什麼?你為什麼要殺野利裙?”楚宏道:“我只是覺得她作惡多端,不能放任她逃脫制裁。況且她的手下殺了我好幾名下屬,我有責任為他們報仇,好向死去弓手的家屬交代。” 張建侯活動著被綁得發麻的手腕,嘆道:“其實楚縣尉不動手,我也要動手的。唉,如果早知道兇手是你,我就不會同意跟楊將軍他們一起演這場戲。” 包拯卻不相信楚宏的說法,道:“聽說早在圍捕野利裙之時,她手下就喊出了她的太子妃身份,當時楚縣尉就該知道以她的身份,大宋是不會對她怎樣的,為何不當場動手殺她?”沈周道:“是啊,如此還可以瞞天過海,說你不知道對方身份,對方是在拒捕格鬥中被殺。” 楚宏道:“我可沒有幾位這麼聰明,能想這麼遠,我以為大宋國法會制裁她。況且當時楊將軍已然趕到,我怎能再隨意殺人?” 包拯道:“既然如此,你就該投案自首,為何還要對建侯說為了你的恩人著想之類的話?你的恩人是誰?” 楚宏官任宋城縣尉,負責治安捕盜,也常常審問犯人,知道言多必失,乾脆閉了口,以沉默應對。 楊文廣道:“是不是你頂頭上司宋城縣令呂居簡?他的妹妹呂茗茗和妹夫崔槐心中也是極盼望野利裙死的。”楚宏只是三緘其口。 包拯道:“我倒是覺得提刑官康惟一的可能性更大些。” 楚宏身子明顯一震,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辯解道:“包公子請不要隨意猜測。我確實和康提刑官有私交,但這件事跟他無關。” 包拯道:“我懷疑康提刑官跟這件事有關,並不僅僅你跟他有私交,而是有種種跡象表明,康提刑官受過党項人的挾制,他很可能是要殺野利裙滅口。”當即說了之前康惟一從曹府門前退走,是因為接到了慕容英送去的威脅信。 楚宏連聲道:“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包公子這些全是臆測,慕容英自己都不知道信裡面寫了什麼,沒有切實的人證物證,如何讓人心服口服?” 沈周道:“物證只有那封信,多半已經被康提刑官銷毀。人證只有曹雲霄和李元昊,二人都失了踪。楚縣尉,就算沒有人證物證,這前後的事情聯繫起來,你還不清楚究竟麼?” 楚宏道:“反正不論你們再說什麼,我都不會再說一個字。” 文彥博道:“那好啊,我們就專心來找你口中的恩人到底是誰,其實要驗證這件事一點也不難。楊將軍,你先秘密將楚縣尉扣押起來,不要張揚,對外仍然稱張建侯是兇手,正在嚴刑拷問口供。再派一批人悄悄埋伏在楚縣尉家裡。他莫名失踪,有心人自然會來找他,來一個,抓一個。保管三天之內,便可見分曉。” 楚宏臉上登時大現焦色,大聲道:“我既然已經認罪,各位為何還要苦苦相逼?” 楊文廣見此計大妙,幾有立竿見影之效果,便命人將楚宏收押,嚴加看管,再安排得力下屬,換上便服潛進楚宏家中埋伏。 忽有兵士進來禀報導:“抓住了兩名可疑的女子。一直在官署大門附近張望徘徊,都快一個時辰了。”帶進來一看,卻是包拯的未婚妻董平和她的婢女小透。 包拯大吃一驚,忙上前問道:“平娘怎麼深夜來了這裡?” 董平臉色通紅,只垂首不語。還是小透心直口快,用脆生生的嗓音道:“我家小娘子聽說公子被官兵帶走,擔心的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非要我來打聽消息。可這大半夜的,我也不敢一個人出來,她就乾脆跟我一起來了。” 包拯聞言很是感動,道:“我沒事,讓你擔心了。不過我現在還不方便離開這裡,我請彥博送你們回去。”文彥博嘻嘻一笑,道:“樂意效勞。” 董平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似有話要說,但四周都是男子,終究還是害羞,默默跟文彥博去了。 文彥博的計策果真奇妙,埋伏在楚宏家中的便裝兵士當真捉住了不少人。 大清早第一個來的是個鐵匠,推門進來,在院子中叫喊。有兵士在屋內假意應了一聲,道:“我正睡覺呢,你有什麼事?” 那鐵匠憨直可愛,居然隔著窗子道:“我猜是官人前日在我那裡買尖刀是為了……那個吧?官人放心,就算官府由尖刀追查我那裡,我也決不會說出官人的名字。”話音剛落,便被湧出的兵士反剪起來捆上雙手,用毛巾堵了嘴巴,拖進屋子。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名十來歲的少年進來找楚宏,一樣被捕獲,卻是提刑官康惟一的僮僕。 上午時,有宋城縣的差役來找楚宏,但卻只在門外喊了兩聲,見無人應就自行離開了。 那差役離開後不久,埋伏的兵士又捕獲了一名四、五十歲的老者,盤問身份,是提刑官康惟一的心腹家僕,跟前面那少年僮一樣,都是奉主人之命來尋楚宏的。事情遂顯而易見。楊文廣命人將這三人帶到楚宏面前,與他對質。楚宏只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再無話說。 楊文廣見他態度強硬,始終不肯牽連康惟一,一時也無計可施。沈周道:“不如放了鐵匠,將餘下三人轉押到提刑司,看康提刑官如何處置。” 正議論是否可行之時,忽有兵士進來禀報導:“門前有人來投案,自稱是殺死西夏太子妃的兇手。” 眾人大吃一驚。張建侯嘆道:“世上真有許多舍生取義的仁士啊,我真不該幫你們演這場戲來誘捕這些好人的。” 楊文廣忙命人將楚宏一行人押下,又請張建侯先行迴避,這才喝令帶那自首者進來,卻是轉運使韓允升的車夫韓均。 韓均一進大廳,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扔在面前青磚上,道:“這就是殺人的凶器了。” 兵士忙撿其匕首,奉給楊文廣。楊文廣拔出來一看,刃如霜雪,寒光閃耀,當真是一柄難得的利器,不由得讚歎一聲。又想起文彥博關於復仇兵器的那番理論,一時感慨,問道:“你是如何殺了野利裙?” 韓均道:“還能怎麼殺?當然是趁人多大亂之時,擠到她後面,一刀刺進她后腰間。”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楊文廣忙命人先將韓均關押起來,再與包拯等人重新趕來停放屍首的房間,一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忌,將野利裙身子翻轉過來,掀起衣衫,果見她后腰正中有一處刀傷,正符合匕首的尺寸。由於那匕首鋒利無比,出手者又快又狠又準,刀傷細如痕縫,竟只沁出一絲血跡,是以旁人均沒有發現她身後還有傷處。 令人駭然的不僅是這處后腰處的刀傷,細心的沈周還在腰側發現一個極小的傷口,傷處呈現紫黑色,顯是凶器上淬了劇毒,傷狀則似曾相識,與之前大茶商崔良中身上的刻刀傷處極為類似。 再次驗屍的結果,這是一起三重謀殺案,也就是說,昨日有三個人先後對西夏太子妃野利裙動手——宋城縣尉楚宏用新買的解腕尖刀刺中了她胸口;車夫韓均用匕首刺入她后腰;另有一名不知名者用帶毒的刻刀刺中了她腰側。 楊文廣道:“這使用刻刀的兇手,入刃不深,勁力不強,多半是女子。”包拯道:“嗯。” 楊文廣道:“包公子的口氣,似是知道她是誰。”包拯道:“我也不能肯定,只是猜測。” 沈周道:“這個人,我和包拯都能猜到她是誰,但她的情況反而是最簡單的。”楊文廣道:“這話怎麼說?”沈周道:“我們推測那個人是老字街的汪寡婦,如果真是她,她只是簡單地要為全大道復仇,因為她知道是党項人殺了全大道,而不是張望歸夫婦。” 楊文廣道:“原來如此。楚宏殺人可能是受命於人,韓均應該只是為了替死在性善寺的同伴報仇吧?” 包拯反問道:“楊將軍是識貨之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柄匕首絕非凡器,情不自禁地讚歎出聲,韓均只是一名車夫,手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利器?” 楊文廣道:“包公子的意思是,韓均也是受令殺人?可是以轉運使韓相公的性格,斷然不會捲入這樣的事的。” 沈周道:“現在最麻煩的倒不是這件事,而是明明知道康提刑官有問題,卻沒有證據來指認他。”楊文廣道:“楚宏肯定是不會招供出康提刑官的,還有那韓均也一樣。我看得出來,他們兩個都抱了必死之心。就算真的押他們到提刑司,怕是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包拯道:“這樣,楊將軍還是先將這些人扣在這裡,我和沈周還有建侯去見一次康提刑官,看他有什麼話說。” 離開兵馬監押司後,包拯三人先順道來了一趟老字街,找到汪寡婦。 汪寡婦一見到張建侯便訝然道:“咦,外面不是傳你殺了西夏太子妃,被官兵抓起來了嗎?”張建侯笑道:“我沒殺她,是你殺了她。娘子,你可真叫人刮目相看呢。” 汪寡婦先是一怔,隨即冷笑道:“你說我殺人,有什麼證據?凶器呢?證人呢?一樣都沒有,還是快些請走開吧。” 張建侯道:“是不是就算我被官府拷打致死,娘子也不肯站出來為冤者說話?”汪寡婦道:“嗯,應該是吧。”又自我解嘲道,“誰讓我只是個又自私又可憐的寡婦呢。” 她乾瘦的臉上明顯流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陰霾的雙眼中閃耀著冷酷的光芒,然而當她轉過身去,留給眾人卻是一個落寞的背影。她只是個小人物,既有小人物的脆弱,又有小人物的堅強,既有小人物的粗鄙,又有小人物的不凡。失意於紅塵,卻又離不開紅塵。 來到提刑司大門,包拯請差役先行通報。差役道:“提刑官生了病,今日請假不辦公。”張建侯道:“我們正好是來送藥的。” 差役道:“啊,張公子不是被捉進兵馬監押司了嗎,你被放出來了?”張建侯道:“嗯,這就煩請差大哥進去通禀一聲。我擔保康提刑官一聽到我的名字,會立即請我進去。” 等了一會兒,果見差役引著一名家僕模樣的人分奔出來。那家僕道:“提刑官身體不適,正在後衙修養,三位公子請隨小的往這邊走。” 提刑司官署不及應天府大,但後衙卻遠遠勝過其規模,也就是說,提刑官的住宿條件比應天知府強多了。 康惟一一身便服,正在花廳中來回逡巡,有焦慮之色,卻無病容。果然,見到眾人後的第一句話便是問張建侯道:“你不是殺死了西夏太子妃,被楊文廣給抓起來了麼?”張建侯道:“我沒有殺野利裙,殺她的是楚宏,他已經被楊將軍逮捕,正押在兵馬監押司刑訊。” 康惟一彷若挨了一記重錘,“啊”了一聲,隨即掩飾失態道:“想不到是楚宏!” 包拯正色道:“康提刑官,我以前一直很敬慕你的為人,但現下有許多事實表明你實際上並不清白。楚縣尉為什麼要殺野利裙,你自己心中應該最清楚不過,又何須再惺惺作態!” 康惟一先是愕然,隨即忿然,死死瞪視著包拯,眼珠子如死魚一般翻白鼓出,恨不得都快要掉出來。正當旁人以為他要發怒之時,他的臉色旋即又轉成了黯然,拊掌嘆道:“自從你得了小青天的外號,我就知道這件事早晚會被你揭穿。” 包拯道:“這麼說,康提刑官承認是受過党項人脅持了?”康惟一卻不置是否,道:“我知道你們幫楊文廣追查這件事,是擔心朝廷為了奉迎西夏而大肆牽連無辜,我願意出一計策來平息這件事,以彌補我之前的過錯。然後用一個人的性命,來換取你們一個諾言。” 沈周問道:“提刑官說的計策是要牲犧楚宏麼?”康惟一道:“我的計策保證不會有任何人因此受牽連,包括楚宏在內。” 張建侯本就悶悶不樂,總覺得是自己害得楚宏落入官兵之手,聞言不禁大喜,催道:“快說,快說,到底是什麼?” 包拯道:“康提刑官若肯以誠相見,不妨從頭說起。”康惟一嘆了口氣道:“不錯,我之前的確是受了党項人的脅持。當日我親自帶人去查封曹府,忽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聲稱知道我們康家祖先的一個大秘密,如果我敢對付曹氏,他就會把那個秘密公佈於世。為了祖先的名譽,我只好就此退去。不過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寫信的人是誰,又如何會知道我康家的秘密,也派心腹暗中查過,一點線索也沒有。但後來,那個人居然自己出現了。” 包拯道:“是因為全大道聲稱發現了兵書殘頁,結果被官府逮捕,人和殘頁都在提刑司這裡,那人想要一份殘頁的副本,所以主動找上了康提刑官,對吧?”康惟一道:“包公子當真是聰明絕頂之人,這些事情經過並未親眼見到,卻能推算得分毫不差。” 包拯搖頭道:“其實我算不上聰明,小文和小沈都比我聰明。我只是腦子裡一直有這些事,關心著,琢磨著,自然就想明白了。” 康惟一道:“不錯。當日有個叫楊守素的人主動找上我,說想要殘頁副本。這個人我曾經在性善寺裡見過,當時還不知道他和他的主人黃河,也就是西夏太子李元昊跟那假崔都蘭是一夥兒,只是覺得此人敢拿我祖先名譽來要挾我,肯定不是普通人。但我不願意沒完沒了地受他們挾制,於是我們擊掌為誓,我只為他們做三件事,抄錄兵書殘頁是第一件事。” 沈周道:“第二件事是什麼?”康惟一道:“全大道被釋放當日的晚上,李元昊和楊守素忽然來到提刑司找我,我才知道他二人剛剛趕去老字街殺了全大道。他們說離開時見到你們幾個正在街口打聽全大道住址,擔心你們太過聰明追查到真相,要我出面為他們掩飾這件案子,這是第二件事。” 張建侯道:“呀,提刑官,虧我之前還拿你當清官,原來你早知道真兇是誰,居然還裝腔作勢了半天。”康惟一道:“也不全然是裝腔作勢。我當日派人拘禁張公子到提刑司審訊,其實也是真心想知道那玉露劍的主人是誰。” 包拯道:“當晚黃河和楊守素到提刑司來找提刑官,具體是什麼時辰?”康惟一道:“他們到的時候,我正在堂上辦公,差役不肯為他們禀報,所以他們在外面等了許久。總之,夜很深了。” 包拯道:“那麼提刑司有飛賊闖入時,他二人還在後衙麼?”康惟一道:“在。” 包拯道:“我總算知道党項人為什麼一定要追殺飛賊了,因為怕他聽到了他們跟提刑官你的談話。”張建侯忍不住道:“飛賊不就是許先生嗎?”康惟一道:“原來他姓許!” 包拯道:“這件事回頭再說。是康提刑官幫助李元昊一夥兒逃出南京的,對吧?”康惟一道:“不,這件事我沒有幫忙。我看到慕容英的供狀,才知道李元昊的真實身份是西夏太子,大驚失色。偏偏這時候他再次找上門來,提出要我做第三件事。當時野利裙已然被捕,我以為他是要我營救他妻子,或者助他和手下人逃出南京城去,結果都不是。” 張建侯道:“到底是什麼?提刑官做都做了,還這麼吞吞吐吐的!”康惟一道:“要我設法殺了野利裙。” 張建侯一呆,道:“野利裙不是李元昊的正妃嗎?他要旁人去殺了他自己的妻子?”康惟一道:“當初我聽到時也覺得是不是聽錯了,結果他很堅決地說他要他妻子死。” 包拯道:“所以提刑官就安排了楚宏去做這件事?”康惟一道:“我沒有強逼楚宏,我只是告訴他我為什麼必須這樣做,他自己選擇了接受。” 沈周道:“現在野利裙已經死了,楚宏也已然被捕,全城鬧得沸沸揚揚,康提刑官預備以良策收場?”康惟一道:“之前不好收場,是因為大家都以為是宋人殺了西夏太子妃,朝廷怕因此激怒西夏,但既然真正想殺野利裙的是李元昊,何不利用這一點呢?” 沈周道:“那麼提刑官說想要用一個人的性命換一個承諾,那個人是誰?承諾又是什麼?是想讓我們承諾不揭發你麼?”康惟一搖頭道:“這件事後,我自會辭官歸隱,揭不揭發我根本就無所謂。我所要求的,就是你們能夠保守住我康家祖先的秘密。” 包拯道:“這正是我們想要知道,西夏人拿來要挾你的大秘密是什麼?”康惟一道:“只要幾位公子肯承諾保守這個秘密,我這就帶你去見那個人,他自會告訴你一切。” 張建侯道:“如果我們不同意呢?”康惟一道:“那麼你們一樣不知道這個大秘密是什麼,你們頂多也只能做到舉報我,告發我。而那個人,也會在暗無天日中默默死去。” 張建侯和沈周便一起去望包拯,等他拿主意。 包拯心中疑惑甚多,愈想愈驚,但他自幼養成了安詳鎮定氣質,講究的是臨事從容不迫,雖然心中嘀咕,表面卻依舊鎮定自若,坦然道:“對提刑官來說,康家的秘密最重要,但人命關乎於天,豈能罔顧?好,我答應你。這就請提刑官帶我們去見那個人吧。” 康惟一便引著幾人往提刑司大獄而來。獄官見提刑官親自到來,忙趕過來巴結。一行人走到關押重犯牢房的最里間,獄官從衣袖中取中鑰匙開了們,便知趣地退開。康惟一推開沉重的鐵門,道:“請進,人就在裡面。” 那牢房不大,正中放著一張長方形木匣似的床,四面櫺欄,狀如鳥籠。一名犯人躺在床中,情形恐怖之極——頭髮被在揪頭環中,口中塞有木丸,頸項有夾項銷,胸前繞有攔胸鐵索,腹上有壓腹粱。兩手手腕套在鐵鈕中,腳踝腿部有短索鐵釘,腳踝則被鐵鐐鎖於匣欄只上。不僅鐐銬纏身,手足不得屈伸,肩背不得輾轉,被禁錮得動彈不得,人體上部還蓋有一塊床蓋,稱“天板”,板上釘滿三寸鐵釘,密如猬刺,利如狼牙。由於床蓋釘尖朝下,逼近犯人軀體,所以睡在裡面非但不能翻動身子,就是稍許想抬一下也是不可能的,當真是四體如僵。 更令人詫異的是,那被當作江洋大盜一般鎖得嚴嚴實實的犯人不是旁人,正是失踪多日的許洞。 原來那晚闖入提刑司的飛賊當真就是許洞本人,如包拯所預料的那樣,他很想看看殘頁上寫的是什麼,料想提刑司的捲宗必會提及,是以冒險潛入。哪知道還沒有找到卷宗房,先意外看到有神秘客人來拜訪提刑官康惟一,這神秘客人就是李元昊和楊守素。許洞並不認識李元昊,但一見到他,就感到他身上有股強烈的虎狼之氣,一時好奇,跟去了後衙。結果大大出人意料,偷聽到的內容令人可驚可怖,那李元昊不僅剛剛殺死了全大道,還利用康家的大秘密要挾康惟一為他辦事。不幸的是,許洞行踪意外被楊守素發現,兩人一番交手,他的軟劍劍法本不嫻熟,玉露劍又不及楊守素的青冥劍鋒利,很快被絞斷,失去兵刃,中劍被擒,隨即被打暈後藏入內室。康惟一為掩飾動靜,向聞聲趕來的差役稱有飛賊闖入後逃走。李元昊並不認識許洞,也不關心他什麼來歷,只讓康惟一快些殺了他。倒是那楊守素很好奇南京居然還有人會使軟劍,帶走了那柄玉露斷劍,大概是想由此追查許洞的來歷。李元昊離開後,康惟一併未按照他囑咐的那般殺了許洞滅口,只是讓心腹將他綁起來,秘密拷問其來歷。許洞寧死不吐一字,康惟一遂派人將他關入提刑司大獄的死牢,鎖在匣床中,以留作後用。 包拯、張建侯、沈周幾人以為許洞早已死去,連屍體也被党項人化掉,此時乍然在提刑司大獄見到他,雖然被鎖得動彈不得,還是又驚又喜,忙上前為他一一鬆開匣床束縛。 許洞口中木丸剛被取出,便破口大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康惟一,你爺爺康保裔投降了契丹,你則甘心做歹人的走狗,你們康家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張建侯道:“許先生說康保裔投降了契丹?”許洞道:“不錯,這就是那些歹人拿來要挾他辦事的大秘密!” 康保裔是宋初名將,戰功卓著,宋真宗咸平年間在瀛州一戰中英勇戰死,自此成為舉國稱頌的民族英雄,先後被封為“康公”、“康王”,許多地方都修有專廟祭祀。但實際上真實的故事是——這位在大宋朝野間贏得了巨大的聲譽的康公其實是個貪生怕死的軟骨頭,在瀛州大戰中被遼軍俘虜,隨即倒戈投降了遼國。他後來得知大宋對自己身後事極盡隆重之能事,亦心中慚愧,遂請求遼國不要聲張。不久後,遼國與大宋結成澶淵之盟,兩國從此不再兵戎相見。康保裔失去了利用價值,隱姓埋名,在遼國默默度過殘生。西夏太子李元昊曾到遼國遊歷,無意中得知了這段故事,一直記在心中,心想康保裔的子孫均是大宋官員,更有不乏擔任高官要職者,日後也許可以加以利用,這次來南京果然就派上了用途。 而康惟一一直視祖父康保裔為康家至高無上的榮耀,忽然收到一封匿名信,聲稱祖父早投降了遼國,雖然根本不信,卻隱約覺得對方不會平白無故地來威脅自己,反復權衡利弊之下,終於還是從曹府門前退走。到後來寫匿名信的楊守素找上門來,言之鑿鑿,舉出種種鐵證,證實康保裔確實降敵。他人生中的擎天撐柱陡然崩潰,天塌地陷不說,還要面臨歹人的訛詐。痛定思痛後,他當然只能選擇屈從於挾制,以維護先人聲譽。 至於楚宏,則是因為康家對他父親有恩,康保裔曾是楚家的救命恩人,在這件事上,他理所當然地支持康惟一,為保護康保裔的聲譽不惜一切代價。更何況他也不希望看到野利裙就此逃脫懲罰,是以毫不遲疑地殺了她。然而他畢竟是心懷正義之士,聽說張建侯被當作兇手逮捕,遭到了嚴刑拷問,於心不忍,但又怕投案後牽連出康惟一,是以裝扮成武官,冒險潛入兵馬監押司探訪張建侯,卻不料因此而中了誘捕的圈套。 包拯等人這才徹底明白究竟,一時心中百感交集。 康惟一亦臉有愧色,道:“幾位已知道詳細經過,想必也多少能體諒到我的難處。望包公子遵守諾言,能保守秘密。” 包拯尚不及回答,許洞已然怒罵道:“你以為你不說出去,你祖父降敵就不是事實麼?自欺欺人,卻欺騙不了天地人心!”康惟一面色一沉,道:“你以為宣揚出去又能怎樣?哼,我並不是唯一一個想隱瞞真相的人,朝廷比我更想隱瞞事實!你敢宣揚,最後倒霉的還是你自己!” 他說的不錯。大宋對外作戰屢戰屢敗,沒有一員拿得出手的良將,所以朝廷格外需要樹立一個英雄人物來鼓舞軍民士氣。好不容易出了個英勇戰死的康保裔,享譽朝野二十年,哪知道真實面目卻是叛國投敵的懦夫,所謂的“忠義康王”原來是一場鬧劇。最丟臉的還不是康氏家族,而是大宋朝廷,所以執政者得知後肯定會千方百計地隱瞞,如若包拯等人上書告發,最終只能是禍及自身,朝廷會將所有知道真相者監管起來,不是流配充軍,就是編管異地。 包拯道:“提刑官放心,我既然答應了你,自然信守諾言。再會吧。”當即上前扶住許洞,道,“我們先帶先生離開這裡。” 許洞被鎖日久,氣血不暢,手足僵硬,暫時無法行走。張建侯便將他背在身上,一行人離開了大獄。 許洞問道:“你們是為了救我,才答應康惟一隱瞞這件事麼?你們實在不該為了我這樣做。”沈周道:“其實康提刑官說得對,就算我們告發了這件事,也沒有什麼好處。”他知道許洞心中糾結,忙將話題轉開,道,“新近又發生了許多事,怕是先生知道後,要大大吃上一驚了。” 本以為許洞會極度震撼李元昊和野利裙的真實身份,不料他只急切地問道:“全大道發現的《張公兵書》殘頁是假的?” 沈周道:“嗯,雖然不知道楊守素從宋城縣衙牌匾後取走的是什麼,但可以肯定,全大道手中的兵書殘頁都是有人刻意偽造的,刻版用的寫本就是張巡張公的奏稿。”許洞道:“難怪!難怪!”又嘆道,“其實我早知道世上根本就沒有《張公兵書》,只是心底里總還存有那麼一線希望。” 沈周道:“先生能模仿張公筆跡,一定見過張公真跡了,到底是什麼?”許洞嘆了口氣,悠悠道:“這件事,我本來是打算永遠不說出去的。” 他越這般神秘,眾人愈發好奇,乾脆就近找了家飯館坐下,聽對方娓娓道來。 許洞道:“不瞞你們說,我年輕時酷好兵法,一度執著於尋找傳說中的《張公兵書》,想看看它有多麼神奇。功夫不負有心人,老天爺當真讓我尋到了《張公兵書》。你們別問我是怎麼找到的,總之不怎麼光彩,但經過名家驗證後,確認那是張巡手跡。” 眾人大吃一驚。張建侯道:“原來先生早在二十年前就尋到了真正的《張公兵書》!” 許洞搖頭道:“都怪我的吳中口音。我尋到的是《張公殯書》,出殯的殯,並不是兵器的兵。那本書,裡面記載的全是人名。後來經過我多方查詢,才知道那些是在睢陽之戰中被唐軍將士吃掉的百姓的名字,排在首位的吉人,就是張巡的侍妾。” 眾人心中震撼難以形容!張巡生前竭忠盡義,死時大義凜然,死後極盡尊崇,堪稱人間忠臣的完美楷模。原來這位“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大丈夫心中最後放不下的不是兵法兵書,而是那些為了守城被唐軍將士吃掉的老幼婦孺!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悁悁心目,寤寐見之。布奠傾觴,哭望天涯。天地為愁,草木淒悲。弔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離。嗚呼噫嘻,時耶?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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