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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去似朝雲

包青天·滄浪濯纓 吴蔚 21596 2018-03-13
朝廷對王倫等逃卒公然闖入性善寺殺人一案極為震怒,太后娥以仁宗皇帝的名義連下三道詔書,切責南京各級官署,上至京東路、應天府,下到宋城縣及駐地禁軍,無不被稱為“無能之輩”,各級官員一律被罰俸三個月。這種驚動天子、太后的重大案子,理所當然會有替罪羊,然而卻不是負責緝盜的宋城縣尉楚宏,而是兵馬監押曹汭。自京城趕來的使者當眾宣讀詔書,稱是曹汭統領失道,才促使王倫等人搶劫武器庫後逃走,以致生出性善寺之變,因而曹汭是禍源,免去他一切職務,令其自行返回京師候審。 王倫一案,受害者人數最多,但論性質,遠遠不及假交引案以及假崔都蘭案那麼嚴重。尤其是王倫一夥盜賊明目張膽地殺人,其實是受党項奸細假崔都蘭指使,朝廷卻避重就輕,輕描淡寫,只強調王倫逃卒身份,為此而重罰曹汭,著實令人大惑不解。

更有意味的事情還在後頭。曹汭交出官印、離開官署的當日,走過操場時,忽然有一夥兵卒蜂擁至馬前,一齊下拜,高聲叫道:“萬歲!萬歲!”似有譁變的意思。曹汭一時愣住,半晌回不神來。正好橫塞軍指揮使楊文廣來接曹汭,見狀上前厲聲呵斥,兵卒才就此散去。但當日在官署門口圍觀的民眾不少,消息很快傳來,曹汭人到汴河碼頭,還沒有來得及登船,便被聞訊趕來的應天府吏卒逮捕。 最匪夷所思的是,吏卒們搜查行李時,發現了一件黃色龍袍,遂成為謀反鐵證。曹汭自然不肯承認龍袍是他的,然而眾人親眼所見,實難抵賴。他被帶到應天府後,由推官上官佖審問。曹汭堅決不肯承認有謀反之事。因事關重大,上官佖也不再顧念犯人是當今樞密使曹利用的親侄子,下令動了大刑,連夜熬審。當晚,曹汭經受不住酷刑死去。朝廷得報後,認為曹汭罪行重大,下令將梟下其首級,懸掛在城門上示眾,屍首也拋入汴河中餵魚。

這件所謂的謀反案看起來證據確鑿,曹汭是罪有應得,但明眼人一看就有問題,煽動士卒圍著長官高呼“萬歲”是慣用的剷除政敵的手腕,已有先例。寇准在宋太宗時以二十九歲年紀出任樞密使,惹來天下人嫉妒。有一日他騎馬上街,忽然湧來一群暴民,對其下跪,大呼“萬歲”。由於事件來得突然,如飄風迅雷,寇準愕然,不知該如何應對,由此被對手彈劾去職。而另一名臣張詠亦遭遇過類似事件,然而張詠是天下奇才,被人圍在中心山呼“萬歲”後,立即從容下馬,面朝開封方向跪下,也大呼“萬歲”,舉手即將對手的構陷消滅於斯須之間。 曹汭遭遇“萬歲”事件,看起來分明是寇準、張詠遭遇的重演,而那謀反的鐵證黃色龍袍更是來得可疑——就算曹汭有意謀反,但他已經被免職,正要回京師受審,為何還將如此重要的證據放在行囊之中?

曹汭雖然是仗著曹利用的關係才能當上兵馬監押,但自上任以來,還算盡職,並沒有做過什麼壞事。許多人都猜測謀反事件是有人有意在算計他,甚至有謠言說,龍圖閣直學士馬季良來南京就是為了策劃這件事。當然,謀反事件的最終目的不是僅僅陷害一個兵馬監押那麼簡單。曹汭被拷打致死後不久,樞密使曹利用即受牽連被罷去官職,送往著名的重囚之地房州編管。曹利用才能平庸,昔日曾與丁謂一同構陷寇準,在民間名聲不好,也沒有多少人為他惋惜。但許多人因此而見識了劉太后的手段,頗有微詞。丁謂、曹利用先後遭貶後,朝中再無元勳重臣能與劉太后相抗,劉氏遂一手遮天,儼然有取代趙氏之勢。 曹汭被逮捕的當晚,南京留守包令儀連夜草擬奏稿,預備向朝廷申訴這起所謂謀反案的種種可疑之處。次日一早,擬好的奏章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便傳來了曹汭被拷打而死的消息。包令儀臉色陰沉了許久,最終舉手將奏章丟了火中,又重新擬了一份請求辭官致仕的奏書。

然而,曹汭的案子並沒有在南京本地引起太大風波。一是因為事情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日曹汭被捕、連夜便被刑斃,也沒有什麼小道消息傳出。市井百姓最樂於聽聞的無非是各種花邊內幕,譬如關注曹府曹丰拋妻棄子跟情婦私奔出逃這類事,遠比對軍國大事要有興趣得多;二是因為官府刻意壓制了消息,民間並不知道假崔都蘭之事,只聽說大茶商崔良中死後,其女崔都蘭也因傷心過度撒手西去,父女二人同日下葬,算是一樁奇事;三則是因為南京人的注意力都還集中在《張公兵書》上。自從《張公兵書》殘頁橫空出現在忠烈祠後,熱衷於尋找兵書的人絡繹不絕,不僅城南忠烈祠的門檻被踩得只剩下門框,就連城中老字街紀念張巡、許遠的雙廟也時時人滿為患。 最先發現《張公兵書》殘頁的百姓全大道當日便被官府拘押,經由宋城縣、應天府、京東路提刑司三級機構審訊後,終於弄明白他原先是個外地雲游來的頭陀,居住本地已經二十年,起初也只是跟其他行者、頭陀一樣,早早起床後敲著鐵板在城中報曉,向左鄰右舍化緣度日。後來不知如何眷戀起紅塵,乾脆還俗,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市井小混混,居然如魚得水。據說這是因為他在報曉生涯中發現了許多人家隱藏有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靠訛詐得了不少錢財,又用這些錢財來買通地頭蛇的緣故。他沒念過什麼書,當日偶爾到忠烈祠上香,從張巡塑像下撿到了幾頁紙,依稀辯認出有“張公兵法”字樣,便以為是傳說中的《張公兵書》,興奮地告訴了路人,以訛傳訛,遂一發不可收拾,演變成轟動全城的重大事件。

儘管應天府出面闢謠,稱全大道發現的不是什麼《張公兵書》,但大多數人都不怎麼相信官方的說法。正好時近五月二十五日張巡生日“尪公誕”,趕往南京城尋找兵書,恰如往大漠尋找寶藏一樣,成為了一時的熱潮。 全大道被釋放出獄時,已然是一個多月後的事了。他走出提刑司官署大門,剛想要伸展一下手腳,便被一名年輕男子搶過來扯住,叫道:“跟我走。” 那人雖然年輕,卻是力大無比,全大道一掙竟然沒能掙脫,狐疑問道:“你誰呀?憑什麼跟你走?”那男子笑道:“我叫張建侯,你跟我來便是,不會是什麼壞事。你看我,人生得正派,不是什麼壞人。” 全大道笑道:“我管你好人壞人!你找我,無非是想問《張公兵書》的事。你說你姓張,該不會也是張巡張公後人吧?”張建侯道:“咦,你怎麼知道我是張公後人?”

全大道大笑道:“因為有許多人來大獄探我,一多半都自稱姓張,是張公後人,你算是來得晚的了。”張建侯道:“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南陽張氏,沒有騙你。” 全大道道:“我不管你真的假的張公後人,要問我話,得先有見面禮。一貫錢回答一個問題。”張建侯愕然半晌,才道:“你還真是會賺錢。” 全大道無不得意地道:“誰叫我最先發現了《張公兵書》呢?這叫生財有道,奇貨可居。餵,到底你有沒有錢?沒錢我可走了。你看那些人,肯定也是來找我的。” 張建侯轉頭一看,果見一些人正指指點點地走過來,迫不得已,只得道:“有錢,你先跟我來。”引著全大道來到包府。 全大道道:“這是南京留守包令儀包公的宅子。聽說包公死了侄孫女,他很是傷心,已然上奏辭官,只等朝廷批文下來,就要回鄉去了。這是官宅,很快就會改姓了。”

張建侯奇道:“你人明明關在大獄裡面,消息怎麼這般靈通?”全大道笑道:“誰叫我有本領呢,牢子、禁卒誰不認得我?”一邊說著,一邊擼起衣衫,道,“你看,過堂時提刑官還命人對我用過大刑,我也慘叫得驚天動地,其實一點事兒沒有。” 張建侯心道:“也曾聽說衙門的小吏可惡,常常作假欺上瞞下,若是犯人使錢,板子高舉,落下時卻是蜻蜓點水,點到即止;若是犯人沒錢,那板子就能當場斷筋裂骨。康提刑官倒是個好官,可惜手下一幫胥吏太過可惡。” 全大道笑道:“小官人將來若是犯了事,只管來找我,只要你出得起銀子,包管在大牢裡面吃香喝辣,過得舒舒服服。” 張建侯“嘿嘿”兩聲,也不回答,引他進來堂屋。堂內早等有一人,卻不是包拯,而是許洞。

全大道笑道:“你也姓張麼?”許洞道:“我姓竹。你看到的兵書殘頁是什麼樣子的?上面寫了些什麼?” 全大道也不答話,只笑嘻嘻地伸出手來。 許洞愕然道:“做什麼?”張建侯嘆道:“他要錢,一句話一貫錢。”奔進內屋,取了一塊銀子,拿出來交給全大道,道:“這銀子有十兩多重,可以頂二十貫錢了。還不快些回答竹先生的話!” 全大道道:“殘頁就是一張破破爛爛的紙,像一本書那麼大小。至於上面的內容嘛,我識字不多,只認得少數幾個字,'張公兵法'四個字肯定是有的。” 許洞輕嗤了一聲,顯然並不相信。 全大道笑道:“瞧先生模樣,似乎也不大相信我的話,反正我知道的全說了,信不信在你。”掂了一下銀子的份量,轉身便要離開。

許洞道:“等一下。”躊躇半晌,問道,“你不識字,總該記得字的樣子吧?通常不識字的人,對形狀之類更形象的東西總是要更敏銳一些的。”全大道道:“字的樣子,嗯,應該記得吧。” 許洞道:“那好,我寫幾個字,你看看是不是相同的筆跡。” 全大道道:“先生可真會開玩笑,你老人家的字寫得再好,也不可能跟張公的書法一樣呀。”大笑聲中,驀地意識到什麼,停止了發笑,吃驚地瞪著許洞,彷彿看見什麼鬼魅一般,失聲道,“你……難道是你?” 許洞瞪視著他,反問道:“我怎麼了?”全大道道:“不是你……”隨即打住話頭,道,“先生請寫吧。” 許洞便讓張建侯取來筆墨,往紙上隨意寫下一行字。全大道一見之下,眼睛瞪得更大,看看筆跡,又再看看許洞,驚訝得無以復加。

許洞見對方如此神色,登時激動了起來,抓住全大道的肩膀,道:“真的就是這筆跡,對不對?對不對?”全大道困惑地望著他,但最終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道:“不是。” 許洞的手鬆開了,陡然換了一副憤怒的神色,將紙張團成一團,扔到地上,氣憤地道:“我就知道是個騙局!哼,騙局!” 全大道早駭異得呆了,再也不敢多說什麼,忙道:“我得趕緊回家去。” 張建侯渾然不明所以,問道:“什麼騙局?”許洞道:“《張公兵書》就是個騙局!”揮了兩下手,道,“我早知道就是這麼回事,不該跟著瞎起哄的。我得走了。”轉頭問道,“咦,包拯人呢?怎麼一直沒有看見他?” 張建侯道:“先生不知道麼?今日是他和沈大哥過眼的日子,所有人都去望月樓相媳婦去了。”許洞道:“噢,對,我給忘了,那沈周就快成我妹婿了。”走出幾步,又回身叮囑道,“今天的事可對別人說,先生我丟不起這個人。” 張建侯道:“可先生怎麼知道《張公兵書》是騙局?是因為全大道太油滑太市儈了麼?”許洞“嗯”了一聲,也不置是否。 張建侯道:“我剛才看他神色,似乎認得先生。會不會他認得你,知道你其實不姓竹?”許洞“哎呀”一聲,道:“我倒是忘了這件事。”匆忙出去,臨到門檻,又回頭道,“今日的事,千萬別告訴別人。”張建侯應道:“是。” 送走許洞,張建侯便來望月樓尋找包拯等人。大街上人來人往,多了無數陌生面孔,既有聞風來尋找《張公兵書》者,也有不少是趕來參加鬥茶大賽或是來看熱鬧的。 商丘每年有五月二十五日“尪公誕”舉行鬥茶大賽的傳統,來自全國各地的茶道高手聚集城中,一較高下。大茶商崔良中的獨子崔陽就是此道高手,已連續二年奪魁,本預備在去年來個三連冠,卻意外敗給了一名名叫柳三變的落魄文士,這柳三變來自崇安,詞寫得不錯,但在茶道一行卻是名不經傳。正因為如此,崔陽不能接受自己居然敗給了一個無名小卒,激憤自殺。柳三變見出了人命,死的還是天下第一茶商之子,知道禍事臨頭,連贏得彩頭也不敢要了,立即出城避難。崔良中得到消息後第一反應就是一面派人捉拿柳三變,一面派人告官。後來還是許多人到官府作證,稱崔陽是當眾自殺,與旁人無干。崔良中不肯善罷幹休,誓報殺子之仇,又請結拜兄弟馬季良出面施壓。朝廷調查得知柳三變是南唐降臣柳宜之子,柳氏家族多文學之士,柳宜曾是南唐名臣,聲望很高。大宋滅南唐已久,然世人對太宗皇帝用牽機藥毒死南唐後主李煜一事一直頗有微詞,南唐故地一度人心不服,迄今仍然有怨。劉太后因新掌政權,不欲多生事端,又見柳三變確實無罪,便命不予立案。崔良中還想私下報仇,可惜一時找不到柳三變,此事才最終不了了之。 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是望月樓最熱鬧的時候,客房人滿為患。絕大部分茶道高手本身就是富翁或是茶商,家境富裕,當然不會跟普通行商一樣選擇汴河邊上的便宜客棧,這望月樓豪華氣派,是他們的首選。 張建侯到門樓時,過眼剛剛結束,董浩夫婦和許仲容夫婦正帶著各自的女兒離開。此次過眼名義上是相媳婦,其實是男女雙方和雙方家長的一次正式會面,親事之前便已經定下來了。雖然彼時女子不像後世那般受禮教束縛,但畢竟是名門千金,都戴著帷帽,半遮面容。包令儀夫婦陪在一邊,卻是不見兩名男主角包拯和沈周二人。 包拯因為小遊屍骨未寒的緣故,心中頗為抗拒這次類似訂親的見面,然而也不願意拂父母的意。一旦朝廷批准包令儀辭官,包氏全家就要扶張小遊靈柩回去家鄉。如果能在這之前解決婚姻大事,就能讓包拯帶著董氏一起返回廬州,那是最理想不過的事情,省卻了日後許多千里來回奔波的麻煩。 張建侯不見包拯,心想這人會不會賭氣逃婚了,忙上前問道:“姑父人呢?”包令儀道:“小文剛剛來了,叫了他和小沈在閣子裡面說話呢。” 張建侯這才鬆了口氣,忙進來望月樓後院,尋到三人。 文彥博道:“建侯來得正好。我得到假崔都蘭的消息,正告訴他們兩個呢。快過來坐下。”張建侯道:“啊,捉到假崔都蘭了麼?” 文彥博道:“那倒沒有,只是官府派畫工畫了假崔都蘭的相貌,拿去陝州請人辨認,果然有見過真崔都蘭的人說這是假的。真的崔都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怕是早被那群党項人用化骨粉化掉了。”張建侯道:“這不是馬後砲麼?不算什麼好消息。” 沈周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嘆道,“想想一個月前的那些事,當真是驚心動魄。如果不是慕容英手下留情放過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懷疑到假崔都蘭頭上。李代桃僵,這計劃太厲害了。那假崔都蘭看起來冷漠木訥,卻想不到如此厲害,心機深不見底。” 張建侯道:“崔都蘭不算什麼,真正厲害的人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劉德妙。你們想想看,她竟然厲害到如此地步,凡是她預言要死的人,一個個都死了,而且每一個都不是她殺的——崔陽是因為跟人鬥茶失敗自殺身亡,真的崔都蘭因為是崔良中之女被党項人殺死,曹丰則是被假崔都蘭派慕容英殺死。可惜官府沒有捕到這個神秘婦人,不然我真想見見她到底是什麼樣子。” 沈周道:“你祖姑父不是畫過她的畫像麼?你算是見過畫中的劉德妙了。”張建侯道:“真人總會跟畫像有所差別吧。” 包拯和文彥博同時“啊”了一聲,交換了一下眼色,愣在了那裡。 張建侯道:“你們兩個這是什麼表情,怎麼好像吃了只蒼蠅似的?”文彥博嘆道:“你是沒有見過劉德妙,我和包拯都親眼見過她,當時她人就在我們面前。” 張建侯大吃一驚,道:“什麼時候?在哪裡?”文彥博道:“一個月前,在包府廳堂裡。” 張建侯卻是不相信,嚷道:“這怎麼可能呢?”轉頭去看包拯,他也點了點頭,表示文彥博所言確有其事。 包拯這才想起來,當日他和文彥博、楊文廣等人闖進自家廳堂尋找假崔都蘭,正見到寇準遺孀宋小妹在與一名婦人說話,還以為那婦人就是崔都蘭,哪知她抬起頭來,才發現是另外一名女子,依稀有些面熟。宋小妹稱那是她的故人,命人送她進了內堂。而包拯幾人的心思全在假崔都蘭身上,竟絲毫沒有多留意到那婦人。現在回想起來,那婦人正是劉德妙。看來宋小妹之後匆忙離去,只是要替劉德妙打掩護,將其帶出城去。她那麼做,旁人倒也不是特別難以理解,畢竟她母親劉氏是後漢高祖劉知遠的女兒,跟出自北漢皇族的劉德妙是親眷。可包拯心中還是忍不住有一點小小的失望——昔日寇準寇相公何等剛直,眼睛容不得一點沙子,而今他的夫人卻公然庇護逃犯兼兇手,實在是有些不相襯。 張建侯道:“這麼說,劉德妙早就跟隨寇夫人逃出南京了?可姑父不是說她有重大圖謀,不會輕易離開南京麼?”文彥博道:“當時風聲那麼緊,為了搜捕劉德妙,商丘城都快被翻了個遍,之前庇護過她的曹氏自身也是岌岌可危,大概她實在無處容身,逼不得已才借助寇夫人之力逃離了南京。” 張建侯道:“那劉德妙這件事到底要怎麼辦?” 沈周和文彥博都有心庇護宋小妹,也不答話,只一齊望著包拯。包拯決然道:“劉德妙在知府宴會上向崔良中行凶,後來又救走假交引案的幫兇高繼安,罪行重大,寇夫人實在不該徇私。我們應該立即去官府告發她。” 張建侯曾與宋小妹同船多日,頗有感情,忙道:“不管怎麼說,寇夫人曾經救過祖姑姑的性命。她又不是劉德妙的幫兇,只不過念在親戚一場,順便帶她出城而已,不至於去告官吧。” 沈周也道:“這件事還是謹慎些好。寇夫人會見劉德妙時,她的罪行已經敗露,正被官府通緝,也就是說,寇夫人已經知道了她的所作所為,但還是背著我們救她,說不定另有苦衷。” 包拯想了想,道:“那好,我先寫封信給寇夫人,向她問明確認這件事,然後再做決斷。”他既然已經決定,旁人也無異議。 劉德妙早已逃離南京,也不知道高繼安是否一同出逃?那高繼安其實並沒有直接涉及崔良中遇刺一案,只是在他的院子裡發現了凶器,多半是劉德妙自己私下埋在那裡,也許是為了嫁禍,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但高繼安偽造交引是千真萬確的事,是為假崔都蘭也好,是為崔良中也好,是為馬季良也好,雖則他只是雇主的工具,也是棄市的重罪。劉德妙跟假交引有關麼?她是逃犯身份,根本沒有能力處理數目如此巨大的交引,應該不會對茶葉有興趣。可如果不是假交引,她和高繼安之間的紐帶又是什麼呢?她明明自己有能力殺人,事實也是她親自向崔良中動了手,為什麼還要冒暴露身份的危險接近高繼安、又及時通知他逃走呢?如果二人不是有特殊的關係,就是劉德妙圖謀的大事多半要用上高繼安。也就是說,高繼安是假崔都蘭等人偽造交引的工具,又是劉德妙計劃某重大事宜的工具。可惜,這兩人搶先逃走,未能被官府捕獲,留下了諸多難解謎題。 出來望月樓時,外面下起了濛濛細雨。眾人沒有帶傘,便站在屋簷下等待雨停。 雨中的古城,倒是另外一番風景——青石板的街道被雨水打濕後,光亮潤澤,褪去了歲月積澱的滄桑陳舊的外衣,陡然現出明明淨淨的清新,彷若劫後重生的新世界。大街上的行人有未帶雨具而行色匆匆的,有撐著油傘悠閒踱步的,也有許多人戴著莎草編制的斗狀笠帽繼續忙碌。 潛伏在回憶深處的身影,忽然被目光所觸及的記憶勾引了出來。包拯又回憶在廬州的日子,小遊是最喜歡看下雨的,常常打著傘蹲到河邊,看那一層層碧波蕩漾。往昔的點點滴滴,亦在心間泛起了漣漪,一圈一圈地劃開,餘波久久未能平息。 張建侯忽然留意到倚靠在門樓邊的一名頭戴斗笠的人,叫道:“呀,那個人……你們快看那個人像不像是慕容英?”沈周道:“哪裡像?那人明明是男子。” 張建侯道:“真的很像。”一邊搶下台階,一邊叫道,“慕容英!” 那斗笠人一聽,立即轉身就走。張建侯心中愈發能確認對方身份有鬼,大叫道:“你這個西夏奸細,居然還有膽回來,我看你今天往哪裡跑?”疾步追了上去。 雨勢遽然大了起來,滂沱如注。狂風席捲而來,一陣一陣霧狀的雨幕隨風飄動。大街上的風景和行人瞬間成為了各種朦朦剪影,咫尺之內難以辨清。白浪滔天,一片汪洋,好一場大雨! 包拯還想趕上去幫忙,追出幾步,雨水如碎石子般抽打在臉上,再也難以張開雙眼。正好宋城縣尉楚宏帶一隊弓手冒雨從眼前經過,包拯忙奔到楚宏面前,大聲告知慕容英出現的消息及逃走的方向。 楚宏簡短地道:“包公子先等在這裡,慕容英交給我。” 包拯今日因為要過眼相媳婦,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結果全身淋得通濕,狼狽不堪地回到屋簷下。 沈周道:“不妨再回閣子坐上一坐,把濕衣服脫下來。”又命跑堂的拿一條幹毛巾、上一壺熱酒,包拯勉強整理了一番。 這場疾風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停時,張建侯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告道:“沒追到。不過楚縣尉已經派人知會城門守衛,並開始在城中搜捕。” 沈周道:“這可奇怪了。慕容英和她的主人假崔都蘭身份已經暴露,她二人的相貌貼滿全城大街小巷,她居然還夠膽留在這裡。”文彥博道:“按照包拯的說法,党項人一定有重大圖謀,所以非要冒險留在這裡不可。” 沈周道:“党項人之前能夠圖謀交引茶葉之類,不過是倚仗崔良中是第一大茶商,可現在人人都知道崔都蘭是假的了,她還能有什麼作為?”文彥博道:“或許還有別的目的。” 沈周道:“但這裡是南京,既不是京師汴京,又不是什麼邊防要塞,能有什麼值得党項人冒性命危險呢?包拯,你怎麼看?” 包拯卻不回答,而是問了另外一個問題,道:“其實你心中多少有些感激慕容英,並不希望她被當場捉到,對吧?” 沈周當日僥倖逃得性命,後來慢慢回想,已經明白當日慕容英是有意放過他。她下山時才撞見楊文廣,完全有時間先殺了他甚至化掉他再從容離開,與楊文廣交手後,更是出聲提醒他人在山頂茅屋。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但的確是因為她,他才撿回了一條命。也正是由於他撿回了性命,包拯才順藤摸瓜地懷疑到崔都蘭頭上,由此揭破了她實為党項奸細的身份。 沈周心中確實希望慕容英能夠逃脫追捕,但看到張建侯渾身泥漿,實在不好意思當面承認,只得道:“她其實也不算什麼壞人,如果不是她放了我,假崔都蘭很可能現在還坐在崔府當她的小娘子呢。” 包拯道:“你我當日在望月樓門前巧遇慕容英,請她轉告崔都蘭多加小心。雖然是好意,卻被慕容英以為你我或是那個預言人發現了崔都蘭的真實身份,所以才有後來綁架之事。論起來,慕容英是罪魁禍首,後來放過了你,也多半是想到你起初的提醒完全是好意,卻招來了殺身之禍,一時覺得內心有愧。她抓了你,又放了你,已經算是功過相抵,日後再遇見她,你可不能再心軟。” 沈周只歪著頭坐在一邊,臉色嚴肅,也不答話。 張建侯道:“沈大哥,你生氣了?其實姑父不是那個意思,慕容英多少算得上對你有恩,你投桃報李也情有可原……” 沈周回過神來,道:“啊,不,不是,我沒有生氣,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剛才包拯說,我們曾在望月樓門前遇到過慕容英,今日又在門樓見到她。前一次遇到還可能是巧合,而今她被通緝,居然還冒險來人多眼雜的望月樓,肯定就不是巧合了。” 文彥博道:“不錯。慕容英冒險來到這裡,表明這裡一定住的有她的黨羽。”包拯立即站了起來,道:“走,我們去向店家要一份名單。” 出來閣子時,正遇到黃河、楊守素引著張望歸夫婦過來。張建侯很是驚異,上前問道:“張先生,黃公子,你們原來認識?”張望歸道:“嗯,算是認識吧。”裴青羽笑道:“黃公子住望月樓,我們也住在望月樓,就是這麼認識的。” 張建侯因與張望歸同族,又因他是張議潮的後人,又因裴青羽武藝高強,身上的那柄青羽軟劍更是兵器中的奇物,與他夫婦格外親近,笑道:“我早請過先生住到我們包家,先生偏偏不去。” 張望歸道:“我夫婦二人懶散慣了,實在不方便打擾,還是住客棧方便。”張建侯道:“那好,回頭我來找你們。” 包拯幾人來到櫃檯,提出想要一份住客名單。那店家跟望月樓主人同姓,也姓樊,為人和氣,人稱老樊,一攤手,為難地道:“這不好吧。” 沈周指著包拯問道:“樊翁可認得他?”老樊道:“當然認得,包衙內嘛,南京城中的大名人,人稱'小青天'。” 眾人還是第一次聽說包拯被人稱為“小青天”,忙問道:“小青天是怎麼個來歷和說法?” 老樊笑道:“聽說大茶商崔良中的案子大多都是包衙內的功勞,沉冤得申,重見光明,不就是撥開雲霧見青天麼?”又指著包拯額頭的青色肉記道:“還有那個月牙肉記,也是跟天有關的標誌。包衙內還年輕,當然是小青天了。大夥兒都說朝廷應該封你當一個大大的官,最好比提刑官還要大,這樣你就可以替老百姓破案伸冤了。” 包拯搖頭道:“崔良中的案子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他們幾位都出了許多力。樊翁,我是真的得要一份住客名單。” 老樊道:“是不是跟什麼案子有關?”包拯道:“可以這麼說。” 老樊想了想,勉強道:“那好,我一會兒就抄錄一份客人名單,派人送去公子府上。不過這件事有損小店名聲,公子可千萬不要張揚出去。”包拯道:“放心。也請樊翁不要張揚這件事。”老樊笑道:“這是當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回來包府,包拯和張建侯剛剛換下濕衣服,望月樓的跑堂便送來一封信。信皮上寫著:“小青天包拯包公子親啟。”眾人一看便笑了。 張建侯道:“倒是真快!”跑堂道:“小的腳快,比不得各位公子金貴。客官們常打趣,說小的快趕得上急腳遞了。”奉上書信,笑著去了。 張建侯拆開書信,果然是老樊抄錄的一份名單,略略一翻就有些洩氣了,道:“名單上的人不少,百十來個呢,大多數不認識,要怎麼查?”包拯道:“先找那些一個月前就已經住進來、而且現在還住在這裡的。” 一齊動手,將符合條件的名字用紅筆標記出來。過了一遍後,標記出來的也有十來個人。 張建侯道:“黃河,楊守素,張望歸,裴青羽,這四個是咱們認識的。咦,這些名字怎麼這麼奇怪,趙阿大、趙阿二、趙阿三、趙阿四,一直到八呢。”沈周道:“有些古怪。趙是國姓,最容易想到,阿大、阿二多半順口說,肯定是化名。” 文彥博道:“這八個人多半是一伙子,但這化名也太明顯了。如果真是西夏奸細或是江洋大盜什麼的,哪會用這麼順口的名字,不是有意引人矚目麼?” 包拯道:“回頭把這件事告訴楚縣尉,讓他去查一下這八個人。”又沉吟道,“黃河是來看鬥茶大賽的,他和楊守素一直留在這裡不奇怪。張望歸夫婦來南京是為了祭拜張巡,祭拜過了,就該盡快回去沙洲,為何還滯留在這裡?”沈周道:“也許他們想留下來看完迎尪公再走。” 張建侯道:“現在的迎尪公都被鬥茶大賽搶占了風頭,早沒什麼可看的了。” 包拯道:“張望歸夫婦是跟隨沙洲使者團來大宋的,顧念先人,先後繞道南陽、南京拜祭張公,已然很不簡單,再滯留在南京不走,實在於情理不通。建侯,他們是不是為了《張公兵書》而來?” 張建侯道:“這我可不知道,不過在南陽的時候,他們確實向我打聽過《張公兵書》。小遊死的當天,就是那個什麼全大道發現兵書殘頁的那天,我確實是在忠烈祠外撞見他們夫婦的。” 沈周道:“張望歸氣度非凡,裴青羽身手了得,這二人都不是凡人,一直留在南京不走,肯定就是為了《張公兵書》了。” 張建侯道:“張望歸也姓張,也是張公後人,想要兵書,沒什麼稀奇。我還想要兵書呢。” 包拯道:“但沙洲不附中原已久,西依回鶻,東結遼國、西夏,若真讓《張公兵書》落入張望歸手中,後果不堪設想。”文彥博道:“包拯這話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沙洲生存於夾縫之中,與西夏相鄰,素來關係不錯,張望歸會不會跟慕容英有所勾結?” 張建侯嚇了一跳,道:“你說慕容英到望月樓是去找張先生?不,這不可能。”文彥博道:“但你也不能否認這種可能性呀。張望歸一個月前就住進瞭望月樓,而且現在還住在那裡,完全符合嫌犯條件。” 張建侯道:“當日姑父和沈大哥在望月樓門前遇到慕容英的時候,張先生夫婦正在忠烈祠看熱鬧呢。”文彥博道:“那也有可能是慕容英找來望月樓時並不知道張望歸夫婦去了忠烈祠。” 張建侯辯不過對方,只好連連搖頭,道:“我不信,我不信。你弄錯了。” 沈周道:“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不要爭了。等明日楚縣尉到望月樓查那阿大到阿八時,請他順便問下慕容英找的人是誰不就清楚了嗎?”眾人這才無話。 文彥博道:“查案的事,我再也幫不上忙了。明日一早,我就要隨家父趕赴河東。” 他父親南京通判文洎忽然被升遷為河東轉運使,令下即刻赴任,一時來不及搬運家眷,文母又放心不下,遂令長子文彥博隨行。 沈周道:“令尊是河東人,熟悉風土人情,倒也是一樁美差。”文彥博道:“話是這麼說,終究來得太突然了,頗令人不安。等家父上任後安頓好一切,我會返回南京奉迎母親,到時再與各位相會。” 與文洎同時調任的還有同樣是河東人氏的範雍,由京東路轉運副使出任涇源安撫經略使,頗令人猜疑北方是否將有大事發生。 一干好友就此依依惜別。張建侯一向與文彥博親近,卻彷彿沒事人一樣,他的神思完全在另外一件事上——他雖口中堅稱張望歸夫婦不會與西夏人勾結,心中卻有所疑問,他也認為張望歸是為了《張公兵書》而來。而今《張公兵書》沸沸揚揚,那發現兵書殘頁的全大道雖被官府拘捕一月,卻已是炙手可熱的紅人。之前許洞讓他設法將全大道帶來盤問,為什麼兩個人的對話那麼奇怪,他一句也聽不懂?為什麼許洞一口咬定全大道發現的兵書殘頁是假的? 他本不是能藏得住心事的人,越想越是迷惑,越是迷惑越想要弄清楚。晚飯桌上,包令儀夫婦忙著商議包拯的婚事,又極力向沈周稱讚他的未婚妻是個博學的才女,他竟是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吃過晚飯,終於忍不住將包拯和沈周拖入自己房中,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今日曾找來全大道之事。 沈周道:“呀,這可真是奇怪。不獨許先生,就連全大道的反應也很奇怪。”張建侯道:“我懷疑全大道認得許先生,還特意提醒了他。” 沈周道:“不,那全大道就是一個嬉皮笑臉的無賴,他是看見許先生寫下的字後才失色的,應該不認得許先生。你可知道許先生寫的是什麼?”張建侯忙將許洞扔掉的紙團取過來,道:“幸好我撿起來了,要不然肯定被僕人掃走了。” 展開一看,卻是張巡《聞笛》一詩中的一句:“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 沈周道:“內容沒什麼奇特的呀,也許是筆跡!全大道認出了許先生的筆跡!” 包拯道:“不,不對。建侯,你再好好回憶一遍——全大道失色是在許先生表示要寫字、但還沒有動筆寫前,對吧?”張建侯歪著腦袋想了想,道:“是這樣。但是許先生寫完給全大道看過後,他的臉色愈發古怪,好像更吃驚了。我看到他的樣子,還真以為許先生的筆跡跟他看到的兵書殘頁字跡一樣呢,哪知道他卻否認了。” 沈周道:“許先生……”張建侯道:“你別跟著許先生許先生了,你就快要娶他妹妹,他就是你大哥。” 沈周也不理會,道:“許先生見聞廣博,是天下奇才,他今日行為雖然古怪,但必有緣故。”張建侯道:“許先生既能肯定全大道見過的兵書殘頁是假的,我想他肯定有什麼證據吧。” 沈周道:“是不是許先生見過真的兵書,所以才能模仿張公的筆跡寫字,讓全大道辯認,以此來判斷殘頁真偽。包拯,你怎麼看?” 包拯道:“嗯,推測你的有道理。也許許先生見過的不一定是真的兵書,而是張公留下的奏章、書信一類的真跡。這些雖然也是難得之物,但相比於傳說中的《張公兵書》,總是更容易些。但這件事中,最古怪的還不是許先生,而是那全大道。” 沈周道:“不古怪啊,根據建侯的描述,全大道看到許先生寫的這些字後,他是很驚異的表情,表明這字跡與他看到的殘頁相同,這是人之常情。你們想想看,他看到了傳說中的聖物《張公兵書》,忽然有一個人冒出來,揮筆寫出跟兵書一樣的筆跡,他能不驚訝麼?” 張建侯道:“姑父的意思是,全大道都認出筆跡相同了,為什麼還要斷然否認呢?”沈周道:“也許他本人想獨占兵書,不願意旁人知道他看到的是真跡。” 張建侯道:“這不合情理,兵書越真,人人都爭相向他打聽,他能撈到的好處越大。”沈周道:“可官府出面澄清那殘頁是假的了呀,全大道否認,也許只是迫於官府的壓力。” 這件事,無論如何推敲都有幾點難解之處:許洞提出來要寫字比較殘頁筆跡,全大道先是放聲嘲笑,隨即愣住直至失色,到底是為什麼?他看到許洞筆跡後大吃一驚,顯是許洞筆跡與兵書殘頁相符,他承認也好,否認也好,都自有理由可以解釋,但他居然不好奇許洞為何能寫出一手酷似張巡親筆的書法,問都不問一句就趕快離開? 張建侯道:“太費事了,想不明白!反正今天晚上鐵定睡不著了,我們何不去找全大道直接問個明白?姑父,我知道你不會去,我和沈大哥去就好了。” 包拯卻跟著站起身來,道:“我也要去。” 除了諸多疑問等待解釋外,包拯心中尚擔心另外一件事——而今兵書殘頁的消息早已風傳四海,對其虎視眈眈者不計其數,除了許多好奇心重的朝野大眾外,還有沙洲張望歸這等異族人士。南京城內還盤踞有西夏奸細,慕容英冒險留下,多半也是想得到《張公兵書》。這全大道僥倖得到殘頁,卻如此張揚,公然向詢問究竟者收錢,保不齊會因此惹來禍事,得適時提醒他才好。 夏夜涼風如水,尤其是白天新下過一場暴雨,四處瀰漫著清新的氣息。雖然已是晚上,大街上卻比白天還要熱鬧。 幾人也不知道全大道住處,分頭去向路邊攤子打聽,人人都說知道這個人,卻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沈周道:“南京有十萬人口,這樣問下去,要問到什麼時候?全大道被官府逮捕過,又是從提刑司大獄放出來的,那裡一定留有他的住址。” 三人遂趕來提刑司官署探問全大道的地址。三名差役正忙著在門樓上張貼告示,一人提燈,一人刷漿糊,一人忙著糊紙,聽到張建侯出聲打聽全大道住處。三人頭也不回,兩人開始發笑,糊紙的差役則不耐煩地道:“又一個來問全大道的!去,去,沒空理你們。” 包拯上前幾步,藉著燈光看那告示的內容,居然是朝廷新頒布了“貼射法”。具體做法是:官府不再作為茶農和茶商的中間人,不再統一收購茶葉,允許商人和茶農自行交易。但茶農必須將茶葉送到官府指定的地方出賣,茶商則向官府貼納官買官賣應得的淨利後,憑官府發給的貼納憑證到指點地反購茶。茶葉價格一律按中等茶計算。譬如茶葉本來五十六文錢一斤,但原來朝廷要預先支付茶農二十五文本錢,貼射法實行後,官府不再預支茶戶本錢,只向茶商收取其中的三十一文差額,至於茶商是花二十五文還是三十文向茶農購買茶葉,則是他們自己的事。 新法執行之日,同時廢除之前的提貨單和交引制度。如此,省卻了官府花費人力物力收購茶葉的成本,也給了茶農、茶商更大的交易空間,像之前所發生過偽造交引斷然不可能再發生,就算大茶商崔良中在世,也無法像以前那樣仗著有官府撐腰用提貨單來博取暴利了,倒也是一樁好事。只是不知道這新法的飛快出籠,跟之前包拯破獲的假交引案有無干系。 那提燈籠的差役轉過身來,喝道:“你們還賴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走!”正要驅趕,刷漿糊的差役卻一眼瞥見了包拯額頭上的月牙肉記,忙道:“先等一下!咦,你是小青天包拯?”包拯道:“正是。” 提燈籠的差役立即換了一副笑臉,道:“原來是包衙內。小的不認識……是沒有認出您頭上的小青天,多有怠慢。您找全大道是吧?他住老字街,跟宋城縣的仵作馮大亂是鄰居。”包拯道:“多謝幾位差役大哥。” 張建侯道:“姑父,你眼下是南京的大名人了!”沈周也笑道:“你現在走到哪裡都好使,就算別人不認得你的臉,也認識額頭的青月牙。” 正打趣時,意外見到宋城縣尉楚宏從提刑司官署出來。這還是包拯幾人第一次看見楚宏身穿便服的樣子,頗為驚訝。 張建侯道:“楚縣尉,這麼晚了你還在提刑司做什麼?”楚宏道:“有點私事來找康提刑官。”又歉然道,“今日實在是抱歉,都怪我屬下不小心絆倒了張公子,竟然讓那慕容英給逃了。” 張建侯很喜歡平易近人的楚宏,忙道:“有什麼好抱歉的,下那麼大的雨,我也沒看到楚縣尉屬下的弓手啊。” 楚宏道:“你們這是要去哪裡?”張建侯道:“去找全大道。”楚宏道:“噢,他住在老字街,找分路碑就對了。”又道,“文公子跟我說了阿大、阿二那伙人和慕容英的事,明日一早,我就會帶人去望月樓一一盤查,有消息再來告訴各位。我還有事,告辭了。” 老字街街口立有一座五樓三洞的節婦牌坊,俗稱“分路碑”,是官府為表彰本地婦人汪氏貞烈守節、奉養公婆而建,旌柱上刻有“烈婦即忠臣,地道無虧;表節亦旌孝,天恩不朽”的對聯,傳為朝中某翰林所題,算是城中一景,也是老字接的標誌,常有過往官員到此拜謁朝廷所賜旌表。 包拯幾人趕來老字街。張建侯望見正有一名白髮老翁坐在牌坊邊上雜貨舖的門檻上納涼,便過去向他打聽全大道住處。 那老翁姓蔣,將手中蒲扇遙遙一指,道:“就在那邊,一直走到頭,那處新蓋好的房子,看見沒?那是馮大亂家。旁邊的青色小房子就是全大道家。”一邊揮著蒲扇驅逐蚊子,一邊嘟囔道,“怎麼今晚這麼多人來找全大道?” 張建侯道:“今晚還有別人來找馮大道麼?”蔣翁道:“是啊,剛才就有一男一女來打聽過。” 全大道是第一個發現《張公兵書》殘頁的人,足以驚動全城,而今紅得發紫,人人爭相巴結,一點也不奇怪。幾人毫不以為意,趕來全家大門前。 張建侯揚聲叫道:“全大道,我是張建侯,我又來找你了。” 無人應答。見院門虛掩,便乾脆推門而入,堂門亦是大開,油燈閃動,燃得正歡。房間中有人影映窗。張建侯笑道:“你不記得我了麼?你還叫我犯了事就來找你……” 忽聽得“砰”地一聲,窗上的人影消失了。張建侯“哎喲”一聲,急忙往腰間一抹,拔出一柄軟劍來,直闖進堂。 堂中的方桌上擺著碗筷,有幾樣荷葉包著的酒菜,還有一壺林酒,菜餚才剛剛動過。進來內室一看,凌亂不堪,全大道歪倒在屋子中間。張建侯也不及查看其死活,撐開後窗,伸出頭去,卻是一條極窄的小巷,昏黑一片,左右一望,什麼也看不見。他匆忙躍出窗去,往最近的巷口奔去。 那巷子是條後巷,堆有不少雜物,甚至還有路人進來方便的穢物,味道難聞。張建侯強行忍住,衝出巷口,卻是貞字街,因靠近西門,也是個繁華所在,正有夜市開張,人來人往,頗為熱鬧。 張建侯走出幾步,抓起路邊一正蹲著吃涼粉的男子問道:“有沒有見到可疑的人跑過?” 那男子見他手裡提著劍,嚇得丟了陶碗,叫道:“媽呀,有強盜!”用力掙脫,轉身就跑。 一旁更有人大叫道:“這人有兵器!快,快去叫人來!” 張建侯見眾人一齊望向自己,急忙收了軟劍,離開市集,繞道重新回來全大道家。正好在大門口遇到沈周請隔壁仵作馮大亂過來,心中登時一沉,問道:“全大道死了?” 沈周點點頭,道:“已經讓鄰居去報官了。正好馮翁住隔壁,請他先來看一眼。可有追到兇手?”張建侯沮喪地搖了搖頭。 馮大亂道:“張小官去過後巷了?”張建侯道:“是啊,馮翁怎麼知道?”馮大亂道:“你的鞋子上有便便,身上又一股酸臭之氣,哈哈。”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 沈周見院子中有口井,便道:“你過去打桶水,擦洗一下。我領馮翁先進去。” 包拯正獨自守在內室,蹲在全大道屍首邊上,見馮大亂進來,忙讓到一邊。 室內一片狼藉,櫃子、箱子都被掀翻,就連窗下的磚砌桌子也被人敲碎,東倒西歪得不成樣子。勉強算得上完好、還沒有倒塌的家具,大概就是一張木床和窗前的一隻方凳了。全大道側歪在地上,雙手側舉,眼睛和嘴巴都張得老大,腦袋下有一灘血,才剛剛開始凝固。 馮大亂也不動手,先繞著屍首轉了一圈,問道:“你們進來時他就是這樣子嗎?”包拯道:“是。” 馮大亂道:“實話說,老漢我早知道這個人會不得好死,果然如此。這屋子裡這麼亂,會不會是有人想找什麼兵書殘頁?” 沈周忙道:“屋子裡面雖然亂,櫃子、箱子都被掀翻了,但上面都落了灰塵,可見已經有一些日子。應該是全大道被官府抓進大獄後,就有人來搜過他的家。今晚殺他的兇手,反倒沒有動過這些東西,大概是認為已經找不出什麼線索了。” 馮大亂道:“難怪有幾夜我家的狗總是半夜叫喚。”蹲了下來,翻轉全大道身子,前後看了一眼,道,“他是被人一刀割喉而死。身上沒有其它傷口,手上也沒有任何防禦性傷口,應該是一下子就被人制住。” 沈周道:“但全大道脖子上還有一些別的傷痕,似乎被什麼帶狀物勒過。” 馮大亂也不回答,只凝視屍體脖頸的那道致命傷口,喃喃道:“奇怪了。”沈周道:“奇怪在哪裡?”馮大亂道:“這道傷口好長啊,幾乎是全大道的前半邊脖子。老漢我驗了一輩子屍體,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 通常兇手斷人喉嚨,都是從後面製住受害者,用利器往其頸中橫抹。人頸是圓柱狀物,無論長刃、短刃,一刀之勢,所割頂多只到喉結左右一寸處。即使最極限的情況,是兇手力氣極大,兵刃極利,一刀能傷到雙耳之下,那麼受害者前半個脖子也都快要被切下來了。可全大道的頸傷長歸長,深度卻僅有三分,相當正常。 馮大亂思索了一會兒,道:“照我看來,全大道當時是跪在地上,兇手右手持刀,用刀子從他左耳下的地方下刀,慢慢地,一直割到右耳下。他大概是有意要多增加全大道的痛苦。” 沈周道:“可割喉是何等痛苦之事,全大道又沒有被綁住,吃痛之下,必然全力掙扎,怎麼可能容許兇手慢慢地下刀從左耳割到右耳呢?” 馮大亂遽然轉過頭來,瞪著沈周。旁人滿以為以為他要發怒,結果他卻只撩撩鬍鬚,點頭道:“你說得對。割喉這種事,都是快速一刀,迅若流星。”他跟沈周性情有幾分相像,遇到疑難之事,總要孜孜求解。凝思了好半晌,才道,“聽說極北之地有個叫蒙古的部落,習慣用一種彎刀,也許能造成這種傷勢。” 沈周道:“不對,我見過蒙古彎刀圖樣,是單刃的,圓邊外刃才能殺人。兇手得站在全大道面前才能動手,而且也彎刀曲度太大,鋒刃反而比單刀更短,造不出這種傷口。” 忽聽得張建侯道:“你們在談論什麼?”沈周道:“兵器,兇手殺死全大道的兵器。” 一直默不作聲的包拯忽然道:“凶器會不會是軟劍?”馮大亂愣了一下,“哎喲”一聲,道:“軟劍!就是軟劍!” 包拯問道:“建侯,你剛來亮出來的那柄軟劍是從哪裡得來的?”張建侯道:“是我自己偷偷找鐵匠打造的。當然比不上裴青羽娘子的青羽劍,我使得也不算很得心應手,但最大的好處是旁人看不出我身上帶著兵器,上街不會再有官府的人找麻煩了。”不無得意之色。又特意叮囑道,“姑父可千萬別讓祖姑姑知道,不然又該數落我了。” 馮大亂道:“你身上就帶著軟劍?交出來,快些交出來!” 張建侯尚未會意過來,不明所以,但還是解下腰間軟劍,遞了過去,道:“馮翁小心些。這軟劍要十萬錢,可比尋常刀劍要貴好多呢。我貼上了這麼多年積攢的所有零用錢,連小遊的都挪用了,還向許先生借了四十貫才湊足數。” 無意間提到小遊的名字,不由得又想到妹妹靈柩尚停在性善寺,要等包令儀辭官奏章批准後再一同返鄉,方得入土為安,臉色登時黯然了下來。其實他對小遊之死,遠比包令儀夫婦和包拯更能釋懷。他雖然莽撞,可還是多少知道些妹妹的心事——小遊喜歡包拯,可又跟包拯是姑侄關係,兩個人是萬萬不可能的。之前董氏前來為女兒向包拯提親,包令儀夫婦也滿口答應,小遊表面強顏歡笑,背後卻是鬱鬱滿懷,悄悄掉過好幾次眼淚。他也曾試探勸妹妹早些嫁人,離開包家,以免痛苦,但她卻不願意。也許對她而言,死反而是一種解脫。然而人生在世,並非只有“情愛”二字,如此花樣年華而逝,若不是死得還算有價值、有意義,該是多麼的可惜。 張建侯雖一時感傷,但畢竟性情豁達,生怕就此觸動包拯,忙笑著岔開話題,道:“聽說世間尚有一柄青冥劍,原本跟裴娘子中的青羽劍是一對。我這軟劍名金風,跟許先生的玉露劍也是一對。” 原來張建侯對裴青羽的軟劍一見傾心,決意自己請人打造一柄,為此特意向許洞借錢。許洞年輕時也是仗劍江湖、快意恩仇之輩,童心未泯,聽說究竟,便多出了一份錢,請工匠打了一對軟劍,他和張建侯一人一柄。馮大亂還是第一次見到軟劍,很是好奇,拔出來反複擺弄不已。 沈周奇道:“這對軟劍劍名叫金風、玉露?”張建侯道:“是啊。我本來說不如我這柄劍叫遊龍,許先生那柄叫倚天,多有氣勢。可許先生說那些劍名太俗,還是叫金風玉露好,鐶首上還刻了劍的名字呢。” 沈周道:“這名字取得極好,意味綿長。而今有《金風玉露相逢曲》的詞牌名,又名《鵲橋仙》,金風和玉露各在你和許先生之手,暗合相逢之意。”張建侯笑道:“可惜我不是女子,不然的話,倒還可以常常鵲橋相會。” 沈周心中卻頗為感慨:“那對青冥、青羽取自崑崙之精,卻因天界、冥界而有了分隔,即使能夠在一起,也是險途不斷。而這對金風、玉露分明是期待相會之意,莫非是許先生心中忘不了什麼人?” 他已經與許洞親妹許願定親,很快就要成為許家女婿,對許洞生平多少有了一些了解,知道他年輕時與名士潘閬交往,周遊天下,卻是終身未娶,耐人尋味。 忽聽得馮大亂叫道:“看好了!” 只見包拯手中豎執著一個圓枕頭,張建侯則將軟劍環在枕頭上,馮大亂一聲令下,張建侯順手一抽,枕布被劃開,內裡裝的蕎麥殼滾滾落下。 馮大亂道:“看見沒有?枕頭的劃口跟全大道的頸傷長度差不多,凶器定然是軟劍無疑了。” 眾人便一齊望著張建侯。張建侯尚莫名其妙,瞬間會意過來,嚷道:“你們懷疑是我?我可是跟包拯和沈大哥一起進來的。不,我是最先進來的,可是……”一時手忙腳亂,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馮大亂慢條斯理地道:“沒人說是你。你這柄劍還沒有見過血,沒有血腥味兒。” 張建侯登時轉憂為喜,笑道:“還是馮翁老道,一眼就看出了端倪,鼻子也靈得很。”馮大亂搖頭道:“老漢我鼻子可不靈。這老字街是出名的蚊蟲螞蟻街,你的軟劍拔出來半天了,卻沒有過來一隻蒼蠅,那可是世間第一靈鼻之物,比狗鼻子還靈。既然沒有被蒼蠅盯上,就表明你的劍還沒有沾過血,全大道不是你殺的。” 張建侯道:“姑父,沈大哥,你們也都明白,對不對?那為什麼還這樣看我呢?” 沈周嘆了口氣,卻是默不作聲。包拯也只是搖了搖頭,露出為難之色來。 馮大亂道:“怎麼都不說話?還是我來告訴小官人吧。你剛才不是說了軟劍是一對麼?這叫金風,還有一柄玉露在什麼許先生手中,那許先生是誰?” 張建侯一時愣住,他這才明白為什麼沈周和包拯都不說話——他剛才誇口軟劍的時候,不但如實叫出了許洞的真姓,而且明明白白地提到對方手裡也有一柄軟劍。難道真的是許洞殺了全大道?他有武功,有軟劍,最重要的是,他還有動機。白日張建侯還特意提醒過許洞,說全大道很可能認出了他,他會不會因此而殺人滅口? 沈周即將是許洞妹婿,見張建侯窘迫,少不得要出面掩飾幾句,道:“許先生是建侯的一個朋友,並不真的姓許,而是號許先生,是個與世無爭的人。其實許先生也不一定就是疑犯,軟劍雖然少見,可眼下南京城中就有三柄。”他本是隨口辯解,卻驀然得到了提示,道,“剛才鄰居不是說過有一男一女來找全大道麼?會不會就是張望歸夫婦?” 張望歸妻子裴青羽身上有青羽軟劍,而且她夫婦二人誌在《張公兵書》,想從見過殘頁的全大道身上得到線索是理所當然之事。張望歸為人寬厚,裴青羽卻是堅定剛強,當日她在性善寺出手擊殺盜賊,均是一招制敵,雖沒有立即致敵於死地,卻是傷在要害之處,令對手瞬間失去反抗能力,招術之狠辣,性情之果敢,猶勝過鬚眉男子。若是全大道還是像白日對待張建侯那樣,擺出一副無賴嘴臉,先伸手要錢,裴青羽一怒之下殺了他,也是極有可能之事。 馮大亂問道:“張望歸又是誰?”張建侯道:“是……是我的一個同族。” 馮大亂道:“我倒是兇手更像那個許先生,而不是什麼張望歸。你們看,這裡的地面上刻有一點一橫,適才壓在全大道腿彎處,我搬動屍體後才發現的。應該是他被迫跪在地上時,以指甲所劃下的。” 眾人一看,屍首邊的地上果然刻有“亠”字樣,全大道右手食指指甲縫中也有泥土。 馮大亂道:“看全大道頸處淤痕,他死前應該是跪在地上,被人用軟劍裹住了脖子逼問。他大概也料到對方不會放過他,將死之時,自然要刻下兇手名字,留給後來人做線索。根據你們剛才的說法,那對姓張的夫婦晚上才一路打聽尋來老字街,可見之前並不認識全大道。就算他們找上門後主動報上了姓名,這'亠'字仍然跟弓長張相差甚遠。沈小官剛才也說了,南京城中只有三柄軟劍,既然不是張小官,又不是那對姓張的夫婦,自然就是那許先生了。” 沈周道:“我只是說據我所知,南京城中有三柄軟劍,並不是一定只有三柄軟劍,也許還有我不知道的呢。而且這'亠'字,可能是許,更可能是文,那一橫足夠長,可不像要寫'言'字偏旁的樣子。” 雖然勉強辯解,其實心中也越來越懷疑是許洞殺人,根本動機就是全大道認出了他,他身份洩露,惹來諸多禍事,遂用軟劍殺人滅口。卻不料全大道暗中在地上劃下暗記,留下了線索。 馮大亂雖然只是個差役,卻是閱人無數,一眼看出了沈周的心虛,笑道:“這話怕是沈小官自己都不信吧。你想庇護那許先生,是也不是?”沈周難堪之極,道:“這個……” 包拯忽道:“許先生的嫌疑小,張望歸夫婦的嫌疑要大得多。馮翁到底是老公門,發現了全大道留下的字跡,可以作為佐證。但這裡面有兩點疑問:第一,我們來這里之前,有一男一女也在路口打聽了全大道的住處,時間相差不大。我們進來院子時,房間裡還有人影晃動,聽到建侯出聲喊叫後,才緊急跳後窗逃走。換句話說,我們進來時撞見的人,從時間上推算只能是那一男一女,如果他們不是兇手,又何須跳窗逃走?再由傷口聯繫到軟劍,有兵書聯想到動機,這一男一女是張望歸夫婦的可能性極大。” 他說得甚慢,馮大亂聽得饒有興趣,問道:“那麼第二點疑問是什麼?” 包拯道:“第二點,馮翁已經準確推算了全大道死前的情形,他是被人用軟劍卷住脖子,背朝窗口,跪在地上,對不對?”馮大亂道:“對。只有可能是這個姿勢,他才有機會在地上留印記。” 包拯道:“那麼問題就來了,按照全大道脖子的淤痕來看,他死前被兇手用刑催逼過什麼事,就算是《張公兵書》殘頁的事吧。馮翁是公門中人,該知道審訊官訊問犯人時,通常是要面對犯人的。”馮大亂道:“對,這樣可以看到犯人臉上的表情,便於判斷口供是真是假。” 包拯道:“反過來推斷,自背後製住全大道並負責刑訊的人不可能是審問者。也就是說,全大道被強迫面朝木床跪下時,床前的方凳上還坐著一個人,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審問者。你們看,這四腳方凳落滿灰塵,本放在牆角,那邊還有四個腿印,卻被臨時搬來放在這裡,上面還多出一個半圓形的干淨印記,明顯是有人在上面坐過。” 張建侯道:“啊,我明白了,兇手殺死全大道時,至少還有一個同夥在場。許先生素來獨來獨往,根本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包拯點點頭,道:“當然,這凳子上的印記也有可能全大道自己坐的,但按照常理推斷,他回家後見到一片狼藉,應該立即動手收拾,如果不願意麻煩,也多半要坐在堂屋歇息,或是到內室睡覺,決不會搬過來凳子、坐在上面發呆。他一出獄,便敢向打聽兵書消息的人索要錢財,多半也早預料到家中會有這副場面。” 馮大亂張大嘴巴,愕然半晌,才嘆道:“包公子心思縝密,機智過人,難怪人人稱你'小青天'。你不去做官,實在可惜了,可惜了。”連連搖頭。 老字街距離宋城縣衙所在的利字街不遠,報官的鄰居已然引著差役到來。 領頭差役道:“今兒衙門裡沒人,縣令、縣尉、主簿等都不在。既然馮仵作已經驗過屍了,這就先把人抬回去,等明日再說吧。”一邊說著,一邊向馮大亂使個眼色。 這差役是個明白人,猜測全大道白天才放出大獄,晚上就死在家裡,必然跟《張公兵書》有關。現在南京城裡來了許多尋找兵書的人,官員生怕有人趁亂滋事,下令嚴加戒備,他們當差的一個月來都忙得頭昏腦脹,一天都不得休息,全是拜這個全大道所賜。他現在死了,對公家來說,倒也是一樁好事,希望那些個尋找兵書的鬧劇也能就此消停下去。 馮大亂立即會意過來。他在仵作行當名氣極大,只是因為精通本業,但世人都知道吃公門飯的人要以和為貴,這“和”指的就是同僚之間和睦相處、互幫互助。忙假意打了個呵欠,道:“困死我老漢了。唉,人老了,不頂事了,我得回去睡覺了。”當真轉身走了出去。 張建侯道:“可是這全大道……” 領頭差役呵斥道:“你是什麼人?公家人都還沒說話,你插什麼嘴?”轉頭看見包拯,“哎喲”一聲,忙賠笑道,“原來是包衙內,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怎麼來了這裡?當真哪裡有大案,哪裡就少不了您。” 這話語氣怪怪的,也不知道是稱讚還是譏諷。包拯叉了一下手,道:“告辭了。” 張建侯忙跟出來,問道:“姑父是要趕去望月樓找張先生麼?現下這麼晚了,不如明日一早再去吧。” 包拯卻是不聽,趕來望月樓,店家老樊卻說張望歸夫婦天一黑就出門了,人還沒有回來。 沈周道:“他們夫婦在屋裡時聽見了建侯的聲音,應該能猜到我們很快會找到這裡,多半已經搶先逃走了。”包拯搖頭道:“他們不遠萬里,從沙洲來到中原,費了這麼大周折,絕不會輕易離開的。”一時躊躇要不要立即趕去應天府告發這對夫婦,讓官府發出圖形告示,全城緝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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