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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率先登城

豐臣秀吉(四) 吉川英治 5017 2018-03-13
虎之助正在系鎧甲上的帶子。他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他和市鬆一樣,在攻打三木城以及其他戰役中完成了自己的初次征戰,立了大功。這五年對秀吉從小養大的侍童和家臣的子弟們來說,中國地區的戰場正是這些武將的雛鳥實戰練習的絕好場地。很多肩負下一個時代重任的人才此時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或者二十多歲的青年。 不知從何時起,秀吉的侍童房間裡已經沒有乳臭未乾的小孩了。一柳市助的兒子一柳四郎最為年少,今年十五歲。蜂須賀彥右衛門的兒子家政二十三歲,藤堂高虎二十七歲,後來的刑部長官大谷平馬吉繼十九歲,仙石權兵衛等人已年過三十,從侍童房間的雛鳥夥伴中離巢而飛,成為一方的指揮官,被派往淡路、四國等地。想來秀吉也在有意識地根據這些少年的才能,隨時將他們派往合適的地方,然後觀察他們的素質——這個以後會成為人物,這個可以用在這裡,可以說是在生死戰場上磨煉下一代中堅力量。

虎之助沒有回答市鬆的問話,穿戴完畢後,回頭看了一眼營帳的底邊,問道:“市松,你在戰場上毫不畏懼,為什麼在此偷懶,無所事事呢?” 市松本來就趴在那裡朝外窺視,現在還保持著這種姿態,頭上頂著營帳,手托著腮,傲慢地說:“我就不用了。”他在虎之助面前,總是一副大哥的樣子。他益發趾高氣揚地說:“我可不是偷懶,將軍曾公然允許我慢慢休息。從前天到昨天,只用了一天半就攻陷了宮路山城,此次攻入備中我算是立了首功。可是,你要去哪裡啊?你這身打扮好像是要出征啊。”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虎之助和周圍的部下做準備,很是好奇。 也難怪市鬆一直看著他們,那些和虎之助一起專心收拾行裝的武士們都是忍者,其中包括甲賀的武士美濃部十郎、伊賀的武士柘植半之丞等人。市松終於起身來到這邊營帳,問道:“餵,去哪裡啊?”

“目的地不能說。”虎之助故意賣關子。 “為什麼不能說?”市鬆緊緊咬住不放,他作為前輩總是要求後輩對他保持敬意。 “這是軍事機密,以後你就明白了。” “以後就沒必要問你了。機密是對敵人和間諜而言,有必要對我保守機密嗎?” “《孫子兵法》還是什麼書裡說過,首先要欺騙自己人。” “別說大話了,餵,去哪裡?阿虎,快說!你敢不說?” “那麼要是洩露給了敵方,就是你去告密了,行嗎?” “行!” “你要是能擔起責任,我就告訴你。我們準備前往冠山城,就等主人一聲令下了。” “什麼?去冠山城?” “正是。” “前幾天杉原七郎左衛門就率一千五百人進攻冠山城,聽說它是七城中最為堅固的一座,就連杉原大人也感到棘手呢。”

“正是這個原因。” “你們去那裡能幫上什麼忙?” “不知道。” “哪有人不知道就去戰場?” “反正就是聽從將軍的安排嘛。將軍要我去,就是上天入地我也會去。” “就帶這麼幾個人嗎?不就二十人左右嗎?” “人數不用你操心。” “你這傢伙每句話都像是在戳我的鼻子尖兒!阿虎,因為你是我同鄉後輩,我才熱心教你的,這可是我一片好意!” “戰爭這東西無非是拿一條命去拼,只能置生死於度外,不能聽別人的話或者從書本上學。” “隨便你!”市松說著轉過身去。 此時,平野權平過來叫道:“加藤大人,將軍讓您馬上過去。” “是!”虎之助順從地跟著他去了。 市松還站在那裡,跟甲賀的武士美濃部十郎搭話說:“聽說冠山城比日幡和宮路山都重要,就連杉原大人的隊伍也很難攻下。即使要偷襲,也得下很大決心,不然會吃敗仗的。”沒有人表現出佩服的樣子。美濃部十郎和柘植半之丞都只是笑著聽,並不作答。市松感到很無聊,就離開了。

虎之助遲遲沒有回來,夕陽紅彤彤地掛在備中平原的地平線上,敵方主城高松城一帶升騰起薄薄的炊煙。 “好了,出發!”虎之助下令道。他手持鉤鐮槍,來到眾人身後。這杆槍是他十八歲時在鳥取城的後門建立戰功後向秀吉求來的,是他的最愛。 冠山城地勢險峻,守將剛毅勇猛,作為國境上的小城,足以守得住,只是有一點缺陷,那就是城中大將不和。具體是指守將林重真的部下黑崎團右衛門和松田九郎兵衛。二人平日里就結黨營私,一到打仗議事之時,雙方意見就缺乏一致性。秀吉事先就已經探知這一弱點,然而讓杉原七郎左衛門的隊伍攻打他們時,那些平時不和的城中士兵卻也團結一心猛烈回擊進攻方。 今天一早也是如此。秀吉命杉原的隊伍早上出發,一舉摧毀對方,似乎期待著至少中午能夠得到攻陷的消息。結果只是遭受了大量損傷,依然沒有將城攻下。越是進攻,城中士兵的凝聚力越強。信使詳細匯報說,因為他們佔據天險,反正想要馬上攻陷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秀吉暗中下令虎之助帶領忍者潛入城中,在城裡散佈謠言,有機會的話放把火逃回來。

伊賀、甲賀的武士們的作用不是攪亂敵軍就是偵察。他們幾個人潛入敵人內部,散佈流言蜚語,威脅敵方的水源或火源,用一切手段擾亂敵人的神經,使他們喪失信心。也就是所謂的消極戰,不輝煌也不勇猛。要把甲賀和伊賀的武士收為部下非常困難,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獨特的壞心眼兒、專業的智慧以及消極的性格。 誰都不喜歡接受這種間諜任務,虎之助卻奉命來到冠山城附近。他自己的家臣只帶了六人,其餘二十人都是很難驅使的忍者。由於這裡也是山城,虎之助正要繞到後山,甲賀的美濃部十郎把嘴巴貼到他耳邊說:“加藤大人,我們認為是敵人的弱點,敵人也會用心防守。不能貿然去登後山。我先做點準備,請您稍等。” 美濃部十郎招來手下,同樣對他們低聲耳語。四五名忍者風一般消失在正門那邊。過了一會兒,遠處黑暗中傳來幾聲野狗的狂吠。正門槍眼處有兩三響槍聲,杉原的隊伍退守在遠處,他們的陣營原本籠罩在潑墨般的夜色之中,如今似乎突然有了動靜。

“時機到了,開始登山吧。敵方的注意力如今全都集中在正門處。怎麼樣啊,剛才的狗叫聲不像人發出的吧?”美濃部十郎說著率先登山。伊賀、甲賀的武士平日里就一半在敵軍中,一半在己方,過著兩棲般的生活,深入敵方之後似乎也絲毫不危懼,就像在自家庭院散步一樣信步而行。 城後方有個北之門,在後山的絕壁與城門之間,環繞著一條細長的峽谷,當然是人工挖的戰壕。虎之助與伊賀、甲賀的忍者一起在溝底爬行。 “大將!”十郎的嘴巴又靠近了虎之助的耳邊。這位甲賀的老武士身經百戰,面對著和自己兒子一樣年輕的虎之助,故意這麼稱呼,不同於單純的敬意,還包含了類似揶揄小孩的語氣,“您待在這裡就行了。無論是多麼小的敵城,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如果不是相當膽大,一定會怯場的。”虎之助沒有搭腔。

“無論躲得多麼巧妙,如果其中有一人搞砸,全體人員都將沒法行動,會牽累別人。而且您今晚是大將,留在這裡等待喜訊就可以了。我們一定不會有辱您的使命。”低聲說完這番話,美濃部十郎和柘植半之丞等一夥人像野鼠一樣沿溝底飛奔而去。他們來到離北之門兩百米處,找到城牆較矮的地方,想要從那裡悄悄潛入城內。一夥人聚成一團,左右張望。 此時,虎之助踩著家臣的肩膀爬上了戰壕,又有兩三個人和他一起爬上來。他們在戰壕上又搭起了人梯,一個人跪在地上,另一個人騎在他背上,虎之助再站到這個人肩膀上,他把手搭到城牆上,身子一彈跳,離開了家臣的肩膀,馬上有人從下面遞給他鉤鐮槍。虎之助將槍夾在左邊腋下,望著城內大聲喊道:“率先進入冠山城的人是羽柴築前守的侍童加藤虎之助清正。”話音未落,人已跳入城內。

後門的城中士兵自然大吃一驚,躲在遠處城牆下注意風吹草動的伊賀、甲賀的忍者們比他們還要驚慌,“啊!真是亂來!”“愚蠢的行為!” 罵是罵了,已經來不及了。雖說是打敵人一個冷不防,但是總數只有二十六七人的小隊,闖入敵人聚集的地方,到底想幹什麼呢?就算是不要命也得有分寸。與其說驚呆了,不如說讓人生氣。雖說如此,也不能丟下虎之助逃回去。美濃部十郎咂著嘴說:“跳進去吧。既然如此,也只能大鬧一場再回去了。”他吩咐完手下,就拼命爬牆。人的本性在這時候就完全暴露無遺了。美濃部十郎命令他的手下跳進去的同時,又加上回去之類的話。同樣是武士,伊賀、甲賀的人並沒有視死如歸的信條,無論忍受多大的恥辱,歷盡千辛萬苦也要活著回來,這樣才算完成使命。

“美濃部十郎!第二!”他氣呼呼地大聲喊道。遠處城牆上卻有人爭著同時自報家門:“第二個登城!加藤虎之助的家臣,飯田覺兵衛!”說完躍入城中。 把守後門的是城中大將鬆田九郎兵衛的隊伍。 “在北之門!不對,在水門!”雖在黑暗之中也能感覺他們亂作一團。虎之助手提鉤鐮槍,刺倒兩三名敵兵。後面有人跟過來,他一邊殺敵一邊向自己靠攏。虎之助無暇回顧,心裡卻明白是飯田覺兵衛。 飯田覺兵衛是他十七歲時收到麾下的。當時,他在長浜城木村大膳手下,從主人秀吉那裡初次領到三百七十石俸祿時,虎之助把其中的一百石拿出來給了山城八幡村的一名浪人,那就是飯田覺兵衛。 覺兵衛十分為難地說:“您還要再收幾名家臣,三百七十石俸祿之中,我一人就佔了三分之一怎麼行呢?”

虎之助用對待尊長一樣的禮節說:“不,對你這樣體面的人,只有給你十倍、百倍的俸祿才能以主人自居。可是我現在身份低微,你先將就一下吧。” 覺兵衛暗暗發誓不惜一切守護這位主人,無言之中已經表露了他的決心。自那以後,無論何時何地,覺兵衛的身影從未遠離虎之助。在覺兵衛看來,眼前的戰況沒有任何令人不安之處。覺兵衛自然比虎之助年長許多,也經歷了更多戰爭,在做浪人的時候也一直留心要找一個好主,不肯輕易服侍別人,他確實是發自內心地尊重現在的主人。他想:“這位年輕主人的豪邁是與生俱來的,不僅有英雄氣概,還有慈悲之心。”一旦服侍別人,生命就不再屬於自己。覺兵衛內心發誓,一定要讓這位英勇又慈悲的青年活到壽終正寢。為此,他隨時準備替主人捨棄自己的生命。主從二人被這種情分聯繫在了一起。 “啊!小心!”覺兵衛本能地撲向一個敵人。這個異常敏捷精悍的敵人繞到了虎之助身後,揮動長刀,險些將他的首級砍下來,結果被覺兵衛發現了。地面震動發出了聲響,血漿四濺之中,主從二人相視一笑。 覺兵衛提醒說:“那邊已經接近城寨的主殿了,是不是有點兒過於深入了?” 虎之助搖頭說:“我是故意一口氣沖到這座城的正中央。覺兵衛,大聲喊吧,喊著向前衝!” “為什麼要大喊?” “看來守衛後門的是松田九郎兵衛,你邊跑邊喊,就說平日與他不和的黑崎團右衛門在城內造反了。” “明白了。” 兩人在混亂無序的城中士兵中間廝殺著向前衝,相繼大聲喊道:“叛黨,叛黨!” “黑崎團右衛門的人正在四處放火,要小心黑崎團右衛門的手下!”平日的內訌此時造成了不可收拾的混亂局面。城中士兵互相懷疑,本應共同防禦敵人,卻互相忌諱,把敵人放在一邊打起了內戰,最後從各個城門四散而逃。 此時,正門方面的杉原七郎左衛門說:“看來後門那邊我方軍隊進入城內偷襲了,我們從正面攻擊吧。”原來已經疲於攻擊的隊伍也拼命攀爬城牆。這邊最先登城的是杉原的家臣山下九藏。然而,此時城中士兵大半已經潰逃,不再像前幾日那樣頑強作戰了。確切地說,率先登城的軍功依然應該歸從後門進入的虎之助所有。 冠山城就這樣在這一晚陷落了,城將林重真也與城寨命運相同。虎之助將善後事宜委託給杉原七郎左衛門,一回到龍王山就去拜見秀吉,說道:“我沒有遵從您的吩咐,擅自做主,萬一有什麼閃失的話,也沒打算活著回來。因為順利攻陷了城寨,所以回來向您復命。請您處罰我抗命之罪。” 秀吉搖了搖頭,讚揚道:“不算抗命,我料到你在接近敵方後門之後,萬一有機可乘一定會那樣做,這才特意派智勇雙全的你前去。很好很好,這次你們倆幹得都很好!” 虎之助心想:“'你們倆'中的另一個指的是誰呢?”他抬頭四下一望,看到秀吉身旁坐著市松。市松本來一直繃著臉,此時突然羞紅了臉,連忙拜倒,滿面喜色。 “他日與大家一同封賞吧,這個就當是個憑證。”他給市松和虎之助都頒發了戰功獎狀。自從來到中國地區的戰場,虎之助已經是第二次得到戰功獎狀了。 失去宮路、冠山二城以後,七城連環的敵方外圍防線就像拔掉了牙齒一樣開始了動搖。失去一顆牙齒,另外幾顆就會鬆動。秀吉想盡量不消耗己方兵力,將這些牙齒挨個拔掉。過了沒多久,羽柴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加茂城。因為他們讓守將生石中務做內應,取得了無血佔領的功效。除了高松城,最頑強的便是日幡城,這裡駐守著一千多名士兵。由中國地區的猛將日幡景親駐守,毛利家的族人上原元祐為監軍,從旁輔佐。問題在於如何攻陷它。三萬人馬全部分配出去,敵方各城也全無反擊的餘地,秀吉所在的龍王山的中軍還有一萬五千大軍,顯得足夠從容,但是秀吉並沒有急功近利,動用大軍。 “那是什麼啊?”營外傳來了喧鬧的樂曲。秀吉掀開帳門,信步而行。笛子、鉦和大鼓的聲音讓人覺得有些嘈雜。雖說是在戰場上,正是暮春時的正午,也許他也厭倦了戰爭,為那些樂曲所誘,笑瞇瞇地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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