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豐臣秀吉(四)

第3章 古府·新城

豐臣秀吉(四) 吉川英治 5662 2018-03-13
韭崎新府的城堡已經全部落成,包括夫人小姐們住的內室。 “同樣是迎接新年,還是在新城迎接好。”雖說已經到了臘月二十四,武田勝賴還是從父祖數代的古府——甲府的踟躕崎搬到了新府。 搬家時的壯觀無法用語言形容,沿途的百姓到了新年還在不停地議論。勝賴與夫人、眾多女官、姑太太們、小姐們以及京都的叫某某御前的女性,光是他們的車輦與轎子就有數百輛。一族的老武士、年輕武士以及大將、近侍和他們各自的侍者,還有金銀馬鞍、鑲著螺鈿、描金的撐開的傘、合起來的傘、弓與箭袋、一排排大砲的砲筒、一根根紅色槍桿的長槍……隊列綿延不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武田重代的法性之旗,上面寫著“南無諏訪南宮法性上下大明神”十三個字,大紅的底布上閃著金光,另一面旗是人們所熟知的寫有信玄座右銘的軍旗,是藍色底布精緻的長條旗,上面寫著兩行金字:

疾如風,徐如林。 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眾所周知,這是與信玄有深交的法師——惠林寺的快川和尚親筆所書。 甲府領地的居民心中都有一種類似哀愁的感覺。他們想:“唉!那面旗幟的靈魂,對於捨棄踟躕崎的府邸搬遷一事,難道就不感到可惜嗎?”而且他們不由得懷念起永祿前後的那段時期,當時這面孫子之旗和十三字旗每次從這裡出發奔赴川中島,回來的時候,那些歸來的勇士和領地居民都是群情激昂、淚眼婆娑、歡聲雷動、嗓子都要嘶啞了。旗幟確確實實是同樣的旗幟,只是那時候的孫子之旗和今天看到的孫子之旗,總是感覺有些不同。 除了一族人的車駕金鞍,搬去韭崎新府的還有大量的金銀珠寶、軍需資材等,牛車與車輛排列起來長達幾十里。見此情景,他們不由得意志強大起來,心想:“甲州還是個強國啊。”信玄的自負心不僅傳給了眾將士,還傳給了領下的居民。

搬到新府後不久,一進二月,以前就栽種在這裡的白梅、紅梅已經開始綻放。勝賴正和叔父武田逍遙軒一起穿過梅林,從內殿走向正殿,他們顧不上聽黃鶯的歌聲,不停地談論著什麼。勝賴說:“今年拜年他也沒有露面,說是有病在身,叔父大人沒有聽到什麼風聲嗎?”他們談論的是勝賴的妹夫穴山梅雪入道,他駐守的駿河口的江尻城,對武田方來說是極為重要的南方要衝。這半年以來他都沒來問安,無論任何事都稱病不肯露面,這讓勝賴感到擔心。 “沒有,好像是真的生病了。梅雪入道是個誠實的人,不至於裝病吧。”逍遙軒跟他的亡兄信玄脾氣有些相似,是個老好人,因此這一回答並未讓勝賴完全放下心來。 逍遙軒閉上了嘴巴,勝賴也不說話了,兩人默默前行。正殿與內殿之間有個長著雜樹叢的狹小的山谷,也有溪流,左右懸崖上的梅花含苞待放。他們來到山谷的小橋上時,一隻黃鶯不知被什麼嚇到了,翻飛著逃走了,幾乎要掉到地上。同時,梅樹那邊的懸崖上傳來聲音說:“老爺,您在那邊嗎?大事不好!”跡部大炊的兒子、擔任近侍的跡部源四郎臉色大變,前來通禀。

逍遙軒呵斥道:“源四郎,舉止要謹慎!大事不好這種話,武士不應該隨便說出來。”不僅是為了教訓年輕的近侍,逍遙軒看到勝賴驚愕的表情,不得不說這樣的話來寬慰他。因為勝賴一反平日剛毅勇猛的樣子,大驚失色。 然而,源四郎卻說:“屬下不敢隨便亂說,真的是發生了大事。”他已經從山崖旁的小道跑過來,跪拜在橋旁,一口氣說:“剛剛信濃高遠的仁科五郎大人快馬來報,說木曾義昌將軍有叛逆之心。” “啊?木曾嗎?”武田逍遙軒的話中帶有驚愕和半信半疑的語氣。勝賴也許是早有預感,此時只是咬著嘴唇俯視眼前的近侍。逍遙軒似乎很難平靜下來,仍然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信呢?信呢?”他向近侍索要快馬帶來的仁科五郎信盛的手書。

源四郎回答道:“因為事出緊急、刻不容緩,仁科五郎大人的手書會讓第二匹快馬送來。剛剛到達的信使讓我將口信帶給老爺,他剛說完就暈倒在地、不省人事,已經讓他服下湯藥安心休息了。” 勝賴大步走過跪著的源四郎身邊,對身後的逍遙軒大聲說:“不需要看五郎的手書,木曾的叛逆之心恐怕是事實。無論是他還是梅雪入道,近年都有很多可疑的徵兆。叔父大人,有勞您再次出征,我隨後就去。”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新府城門的箭樓上響起戰鼓聲,城下吹起了出征的號角。山城春天的黃昏靜悄悄的,白梅點點綻放,鼓聲與號角聲顯得格外威嚴。當天就出發了,在韭崎的夕陽之下,急急趕往木曾方向的兵馬最初有五千,到了夜裡聚集了接近一萬人。 “很好!他公開了叛逆之心。不然我還不能討伐這個忘恩負義的賊子。這一次不光是木曾,只要有二心的人全部肅清,一個不留,必須重整甲州軍的軍紀!”勝賴難以抑制心中的憤怒,在馬上不停嘀咕。但是卻很少有人和他共同憤怒、共同憎恨木曾不守信用。

勝賴的態度一如既往地強硬。和北條斷絕關係時,他毫不猶豫地捨棄了這一強大的後盾,心想:“北條算什麼東西!”在周圍將士的建議下,他將多年作為人質的信長的兒子送回安土,心中還輕視地想:“信長算什麼呀!”對浜鬆的德川家康的態度更是如此,特別是經過長筱之戰以後,他經常想:“等著瞧吧。”顯露他要反擊的決心。 強硬並非壞事,這是一種積極的精神狀態。應當具有強硬的精神,尤其是在戰國時期,因為強者佔據絕對優勢。然而這種狀態絕對不能走錯軌道,它需要文化方面的內省以及看似懦弱的沉著耐力。胡亂逞強不但不能夠威嚇到對方,反而會產生相反的效果。這幾年,信長和家康通過觀察,有了一種輕視勝賴的剛毅勇猛的傾向。不僅僅是敵對國,就連甲州內部,動不動就有人感嘆:“要是信玄公在世的話……”一族之人、侍奉左右的人一遇事就思慕故主,這也證明他們如今非常空虛。

信玄堅持強大的軍國政治,一族之人包括領下居民都擁有絕對的安全感,他們相信只要有這位主公在,就可以完全依靠他。到了勝賴這一代,兵役、徵稅和其他政事都是按照信玄的做法進行,但是缺少了某種東西。勝賴不明白到底缺少了什麼。不,很遺憾的是,他根本沒意識到缺少了什麼東西。 和的精神與對中心力量的信任,缺少了這兩樣東西,強有力的信玄政治反倒破壞了一族之間的和氣。不僅如此,信玄時代上下一心,人們可以自豪地聲稱:甲州之四境從未讓敵人踐踏一步。如今人們開始擔心:這樣下去的話……這種傾向在經歷了長筱慘敗之後越發顯著起來。那次大敗仗不僅是甲州軍裝備與戰略上的失敗,也讓把勝賴當作靠山的士兵和一般民眾對他性格上的缺點以及平日的強硬深感失望。他們突然意識到:勝賴終究不是信玄公。這也是以後的重大頹勢的原因。

鎮守木曾福島的木曾義昌是信玄的女婿,卻計劃倒戈相向,也是因為他預計將來勝賴守不住甲州。他早在兩年前就通過美濃苗木城的遠山久兵衛與安土的信長私通。 甲州軍的部隊分為幾組從諏訪高原開往木曾福島。去的時候都曾豪言壯語:“一仗就能踏平木曾的敵營!”然而,過了一段時日,傳到諏訪大本營的戰況,沒有一個能讓武田四郎勝賴父子露出會心的笑容,全都是不順利的戰報:“木曾也挺頑強的。” “他擁有福島的天險,利用險關巧設妙計,看來我們的先鋒想要靠近他們也需要時日。” 勝賴每每聽到這些匯報,都會咬著嘴唇想:“我得親自到現場看看。”他心中那團怒火越燒越旺,焦急地看著毫無進展的戰況。 大約二月四日,迄今為止最令人悲痛的消息傳到諏訪。此時的混亂與騷動,以及奪取武田方生氣的驚愕,想來是信玄時代以來的甲州人從未經歷過的。各個地方的快馬及探子一起從諏訪入口擠到這裡的軍營,異口同聲地說:“據說安土的信長突然向織田軍發佈出徵命令,他自己也已經離開江州了。”

又說:“德川家康的部隊從駿河口、北條氏政的軍隊從關東口、飛驒方面有金森飛驒守遙相呼應,他們全都朝甲州趕來,信長信忠父子在伊那口兵分兩路,據說已經攻入。登上高山遠眺,東、西、南,都可以看到朦朧的輕煙。” “……信長!家康!就連北條氏政也……”勝賴愕然驚叫,幾乎一屁股坐到地上。按照諜報所講,自己如今已是甕中之鱉。 不就是七十天以前的事嗎?我一番好意,特意派人將信長的兒子送回安土。那時,信長對使者怎麼說的? “放在武田家養著比放在我家還讓人放心,給我養這麼大又送回來,四郎勝賴的溫情實在令人難忘。這件事一定會成為讓兩家永遠親和下去的紐帶吧。”信長不是這麼說的嗎? 勝賴因為敵人的不守信用氣得毛髮直立,在這樣的心情下,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自我反省的能力。然而他對信長的怒氣還有處發洩。在亂哄哄的軍營中,黃昏逼近之時,木曾前線傳來消息:“以先鋒武田逍遙軒大人為首,一條右衛門大夫、武田上野介大人全都會在晚上臨陣脫逃,四散而去。”

“不會吧?”勝賴不敢相信。但是,當天晚上,一次又一次急報讓這些消息成為無法否認的事實。 “怎麼回事?”勝賴罵道,“木曾這種人早就該家破人亡了,父親信玄認為他是旭將軍以來的名門之後,還把女兒嫁給了他,給他同族人的待遇。”他一邊對周圍的人說道,一邊像牢籠中的猛虎一樣在營帳內踱來踱去,“逍遙軒也真是,身為我的叔父,又是一族長老,竟然不打招呼、臨陣脫逃,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其他鼠輩只是不忠不義,說出來都怕髒了我的嘴……”他開始怨天尤人,卻忘記怨恨自己。他平時也並非如此愚蠢之人,即便是相當有能力的人處於他的立場也會不由得驚慌失措。說起來勝賴的反應也是情有可原的。 “事出無奈,既然如此,還是先撤兵吧。”在小山田信茂及其他人的勸諫下,勝賴緊急退出諏訪。這是多麼淒慘的情景啊,共計兩萬多人的兵力,還未交戰就退回韭崎,跟隨勝賴回去的將士不過四千人。也許是想排遣那無處發洩的鬱悶,他派人請來了惠林寺的快川和尚。

霉運接踵而至,他回城以後也不斷接到凶信。一族的穴山梅雪入道也公開反叛,不僅將自己駐守的江尻城交給敵人,還給德川家康引路,擔任攻打甲州的先鋒。就連自己的妹婿梅雪也公然反叛,還要逼迫自己滅亡,看到這一事實,他在苦悶之中不得不反省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另一方面,他那不服輸的精神益發強烈,一面命人百般防備,一面派人去韭崎的新城迎接快川。雖然為時已晚,但對他來說,也算是一種謹慎的自省的表現。 快川與他相對而坐,久久不肯說話。勝賴問道:“我父親信玄去世整整十年,長筱之戰過後僅僅八年,為何我們甲州的武將驟然失去了往日的節義?十年前的武將不是這個樣子,他們懂得羞恥,愛惜自己的名聲。父親信玄在世之時,絕不會有人做出背叛主公的事情,何況是一族之人呢?” 快川依舊閉目凝思。面對著死灰一樣的對方,勝賴簡直像一團火一樣繼續說道:“而且,去攻打那些叛逆的人,還沒交戰,就不待主公的命令四散而逃。就連上杉謙信也未能踏進川中島以南的領土一步,甲州一族以及武士們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士風的頹廢到底是因為世間的罪惡還是他們自甘墮落?當然,馬場、山縣、小山田、甘糟以及其他宿將大多老的老,死的死,如今所剩的都是他們的嫡傳子孫,和往年直屬父親的勇士們大不相同。” 快川還是不回答。這位長老也許覺得自己老了。快川與信玄交情匪淺,他如今已年過七十。如雪的眉毛下,他的雙眼盯著信玄的後人想:“該變的總是要變的。” “長老,也許您覺得事已至此為時已晚,可是我正在苦苦思慮改革,如果是施政有誤就改革政治,如果是軍紀統率不行就大力整頓軍紀……我聽說長老是父親的道友,教給父親很多東西。請您看在父親的面子上,給我這個不肖的兒子傳授良策吧。請您不吝賜教……請您毫不忌諱地指出這裡不行,這樣做,那樣做!” 對方依然保持沉默。 “那麼,我來說說看。父親去世後,為了加強國防、增強軍備,我加大了河川關口及其他各種稅款的徵收力度,是這一點讓人心離散了嗎?” “否。”快川搖了搖頭。 勝賴迫不及待地又問:“是不是我在賞罰分明方面有過失?” “哪裡的話……”他只是面色平靜地搖了搖頭。 勝賴終於帶著哭腔低下了頭,這位豪放而又固執、自尊心超強的人在快川面前扭曲著身子哭了。 “不要哭,四郎大人。您絕非不肖,不是不肖子孫。只是有一點過失,您沒有意識到,”快川和藹地勸慰並教誨道,“讓您和信長共同生在這個世上是時代的無情啊。反正您不是信長的對手。人都說甲州離文化較遠,信長獲得了地利,不,重要原因不在於此。信長每打一仗、每發布一條政治命令,心中都不會忘記朝廷,作為朝廷官員堅守武將的本分。建造皇宮、請天子御覽軍馬演練,雖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可以管中窺豹。不僅是甲州,群雄割據的局面都是大勢已去。” 快川和尚在受聘於信玄、來到甲斐的惠林寺之前,在京都妙心寺出家,也在美濃的崇福寺待過。正親町天皇深信禪宗,曾數次召妙心寺的愚堂等人到宮中參禪說法。因此,為朝廷效命的禪宗僧人的忠義氣節比武士還要堅定。特別是快川,雖然身在千里之外,去年正親町天皇還欽賜他大通智勝國師的稱號。天恩浩蕩,他感極而泣。 從快川的心境來看世間的大勢所趨以及甲州的變遷,如今只有前面說的一句話能夠回答勝賴迫切的提問。他與已故的信玄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信玄也格外尊崇他,他也深信信玄,在其七週年祭的祭文中,他評價故人時稱讚道:人中龍象,天上麒麟。他絕不認為勝賴與其父相比是所謂的不肖子孫,他反倒對勝賴有些同情。 人們議論勝賴的缺點時總是說:“很難對他有期待啊,因為他父親太厲害了。” 如果信玄能夠活到今天,一定會後悔讓自己的事業停留在甲斐一國,而沒有在更具重大意義的事情上發揮其雄才大略。但是,時至今日,信長已經著眼於大處,要逐步糾正源平時代以後武將割據一方的狀態,以皇室為中心,他自身也作為臣下以身垂範,奠定了自己在中央的重要地位。對於比信玄渺小的勝賴,快川已經完全不抱期望了。快川的心情一定是:“大勢已去了。” 那麼,讓勝賴給織田軍下跪投降、以保全信玄的屍骨嗎?不能這樣。他們是自新羅三郎以來的名門望族,信玄在天下也十分有名氣,勝賴豈能甘心在信長膝下乞降。武田四郎勝賴也不是那麼沒有志氣、不知羞恥的人。領下的庶民也有聲音說現在比信玄時代的政治變差了,似乎徵收重稅是主要原因。然而在快川看來,勝賴這樣做絕非是為了自己驕縱奢華,而是用於軍事方面了。武器、兵法以及各種文化,中央自不必說,四鄰各國這幾年也取得了長足發展。光是購買槍與火藥,靠信玄時代的支出,根本不能與那些國家相比。 不久,快川告辭說:“請您保重貴體。” 勝賴心中還有許多問題要問,但是他感覺即便是挽留對方也只能聽到同樣的回答,於是叩拜說:“這一別也許就是永別了。” 快川也手持念珠叩拜說:“告辭。”然後回去了。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