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印加帝國2·庫斯科黃金城

第4章 第三章

唯一君王阿塔瓦爾帕的宮廷裡氣氛詭異。 就在印加王寶座前方一塊用燈心草仔細編成的草蓆上,女僕們擺了一些金器、銀盤和陶碗,為他送上餐點。和那些外國人入侵前一樣,裡面裝滿上等的肉塊和遠從大洋捕捉來的鮮魚。然而,如此美味幸福的食物卻只能在眾人無聲的服侍下享用。 幾步遠之外,賈伯曄和安娜瑪雅並排站在一道遠離火爐的牆面陰影下。不完全面對面,也不是肩靠著肩。他們現在早已習慣,面對其他的人時,這樣站著。兩人靜止不動,安分守己,雖然慾望輕輕掠過心頭,然而他們依舊可以感覺得到那份屬於兩人、將他們緊緊維繫在一起的奇特關係,連那份充斥在阿塔瓦爾帕宮殿裡每個隱蔽角落的悲傷氣息也一樣。 小聲地,賈伯曄開始敘述艾南多·皮薩羅如何利用謊言欺騙夏勒古齊馬,對他說他的主子非見他不可。他描述將軍面對總督哥哥強行索求金子和銀子時,絲毫不為所動的表情。艾南多十分堅持,軟硬兼施。當有傳聞說孟格和他的伙伴已經抵達了庫斯科,並且將從該地送回比他們先前所發現的更多的寶藏時,全隊的人欣喜若狂。

“你真該看看他們瘋狂的眼神……即使賜給他們永生的生命,他們或許還不至於如此興奮。當金子運回的那個夜晚,我們看見他們全都捨不得上床睡覺……” “那間贖金房幾乎要堆滿了。”安娜瑪雅喃喃地說。 “安娜瑪雅,他們要的不只是一個塞滿房間或宮殿的寶藏,而是整座城市的金子。就算他們拿到了也永遠不會滿足。” “你的那些兄弟們,都是些奇怪的人。我要一直觀察他們,找出他們哪里和你不同,哪里和你相同……” 賈伯曄只能虛應以對。他望著低頭的安娜瑪雅。她總是垂下藍色的眼睛,看著地上,但是,有時候,又會突然間望著賈伯曄快樂的臉龐。 “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永遠也不會被釋放。”她喃喃自語。 “法蘭西斯科先生答應過會讓他安安穩穩地統治北方——基多,那個他出生的地方。”

“永遠也不可能。”安娜瑪雅輕輕搖著頭說。 “總督答應過,”賈伯曄皺著眉頭堅持地說,“每個人都應該遵守天理。在我們的國家人人如此,即使是那位高居在法蘭西斯科總督頭上的國王,也希望阿塔瓦爾帕能夠永遠成為你們唯一的君王。” “你是說金子是你們唯一的法律?” “是他們唯一的法律!”賈伯曄提起勇氣接下去說:“你奢望他們會改變法律?” 賈伯曄再次閉口不言。安娜瑪雅望著他。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輕飄飄的,幾乎陷在這個強烈的、美得如同一潭鮮綠純真的湖水般的眼神裡動彈不得。無須言語,她就是有辦法向他傳達對事實的認知和肯定。每一次,賈伯曄都因這樣的交換眼神震驚不已。每一次,他都似乎感覺到一股存在世上的力量,直到今日,從不曾懷疑過。

賈伯曄帶點兒稚氣,為了不願就此認輸,他再次反駁說: “假如他們要傷害他,我絕對不同意!” 他聲音之大,把所有的女僕全嚇了一跳。安娜瑪雅轉身面對她們,女僕們隨即如一陣飛鳥消失不見。賈伯曄面紅耳赤,之後小聲地說: “從他被捕的那天開始,我便禁止任何人殺他,總督要我保護你們君王的性命安危。” 安娜瑪雅拉緊披風,蓋住纖細的脖子。 “你敵不過會發生的事情……” 因為她不繼續說話,賈伯曄便以嚴詞逼問: “會發生什麼事情?” “時間會說明一切。有些力量任誰也擋不了,即使你很善良,也無能為力。” 這幾句溫柔的話讓他感動不已,賈伯曄低下頭。他沒看見阿塔瓦爾帕走出大廳。唯一的君王身上裹著一條棕色的細羊毛披肩,胸前別著一根鑲了寶石的黃金鍍普。

有個女僕趕緊清掃他寶座前幾公尺的地面。儘管只看見背部,安娜瑪雅一眼便認出安蒂·潘拉豐滿的背影。那位多次陷她於不義的假朋友真敵人。儘管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這段時間以來她們只交談過兩次。 安娜瑪雅站起來,輕聲地問賈伯曄是否可以讓開些。 就在此時,有個回音從最遠的丘陵邊傳過來,一聲尖叫劃破寂靜。一聲吼叫,或者說是辱罵,冷漠得嚇人。一切戛然而止,之後抱怨聲再度響起,沙啞得令人心肺撕裂。 “夏勒古齊馬!”安娜瑪雅小聲地說,轉身面對印加王。 賈伯曄感覺背脊發冷。 站在他們眼前,阿塔瓦爾帕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他伸手想拿起一隻金碗,安蒂·潘拉立刻彎身去取,送到他面前。當憤怒的吼叫聲再度劃過卡哈馬爾的上空時,印加王正好將一小片羊駝肉送進嘴裡。他的唇邊掛著一點兒肉汁,一滴血水滴在他的長袍上。

安娜瑪雅迫不及待,更不顧印加皇宮的規矩,和賈伯曄直往門口衝去。賈伯曄舉著劍,但沒有抽出,只是推開守衛在皇宮前的印加戰士和西班牙士兵。 安蒂·潘拉手上依舊捧著那碗肉片,轉眼望著門口,安娜瑪雅和賈伯曄早已不見踪跡,阿塔瓦爾帕只稍微抬頭看了他們一眼。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始嚼起玉米粒。之後,他離開座位,走回內宮,消失在黑暗裡,腳步慢得像位操縱時空的人。 廣場上,就在那間改裝為法蘭西斯科·皮薩羅住所的古太陽神廟前,擠滿了人潮。那面用柴泥搭建的圍牆依舊留著一道籬笆。賈伯曄和安娜瑪雅悄悄地從印第安人群裡穿過。就在入口處,賈伯曄看見希臘巨人貝多·德·甘地亞頎長的背影和鷹勾鼻。 “發生什麼事了,貝多?”

“蘇拓恭敬地問他是否知道藏匿金子的地點,但他就是不肯透露。” 希臘人朝賈伯曄的身後瞥了一眼,看見安娜瑪雅。他很有默契地莞爾一笑。 賈伯曄推開幾個人,往前擠去,穿過一間擺了些西班牙風格家具的大廳後,進入內院。他聽見身旁的安娜瑪雅輕聲嘆著氣。 內院裡矗立著一根木樁,夏勒古齊馬被緊緊地捆綁在其上,雙腳踩在一堆幹稻草和樹枝上。儘管尚未點燃火苗,但是將軍的長袍已經冒著煙,小腿也被燒黑了。在他的身後,站著幾位手持火把的卡納瑞印第安人。在他的面前,傳譯菲力比洛的旁邊站著蘇拓。這個上尉的上半身健壯,雙腿奇短無比,不斷地用他那雙包了鐵皮的靴子敲打地磚,彷若地面對他而言似乎永遠太低了。然而他的雙眼,平日總是透著溫和與玩世不恭的神采,現在則冒著憤怒的火花。他用食指指著夏勒古齊馬的胸部。

“聽清楚!你是將軍,你很英勇,你的腦袋僵硬,鐵石心腸。可惜我只不過是個上尉,我要知道你把金子藏在哪裡!”他大叫,“我還要知道你的族人都躲到哪裡去了,你對你的上尉們下達了哪些命令。我全都要知道,而且我一定會知道,否則你就等著被燒成一隻烤豬。” 菲力比洛俯身面對一束幹稻草,彷若擔心被一起推下並且燒死。他閉著雙眼,在夏勒古齊馬的耳邊嘟噥了一些話。這位印加將軍依然面無表情,但是脖子上的青筋跳個不停。 賈伯曄走近內院。 “蘇拓!” 上尉轉身面對他,現在他滿眼憤怒。 “別插手,朋友。” “總督……” “法蘭西斯科先生下令要我質問這個固執的傢伙,現在我正在進行質問的工作。”蘇拓咄咄逼人地回答。

賈伯曄和他十分熟悉,知道這個人從不會說謊。 此刻,夏勒古齊馬的嘴裡再度發出響亮的哀號聲,這一聲甚至連阿塔瓦爾帕的宮殿都聽得到。賈伯曄猜想這樣的慘叫裡其實有話要說,可惜他無法理解。他轉身面對安娜瑪雅,現在所有在場的西班牙人全都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監視著她。她並不看他。她的藍眼睛緊盯著夏勒古齊馬。她的嘴唇隨著將軍的哀號嚅動。每動一下便代表一個字。這一次賈伯曄終於認出這個字。 “安帝!安帝!” 這位印加將軍並非因痛苦或害怕而大叫。從他喉嚨裡發出的大聲喊叫,就像一把站在山頂上吹奏的喇叭。 “安帝!” 夏勒古齊馬在呼喊太陽神!他毫不遲疑地把生命交給他,對他永懷信心。之後他的眼光落在安娜瑪雅的身上,平靜地加了一句:

“卡瑪肯柯雅,去請我的主人唯一的君王來。” “即使把他的腸子都燒了,”賈伯曄對蘇拓大喊,“他什麼也不會說。你嚇不倒他的。他要求見他的國王,只有他能夠令他開口說話。” 上尉盯著他的臉,氣得簡直要爆炸了。但是他終究眨了眨眼,輕輕地聳了一下肩,嘆口氣,表示同意。 內院裡充斥著一股帶殺氣的寧靜。安娜瑪雅走了之後,空中浮蕩著等待的氣氛。所有的人全將眼光移開,唯有這位印加將軍連眨都不眨一眼,挑釁地盯著蘇拓。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賈伯曄和所有的人一樣回頭張望。總督步入內院,阿塔瓦爾帕出現在他身邊。法蘭西斯科先生的眼光從賈伯曄的身上移向蘇拓,鬍髭裡露出一抹微笑。他伸出一隻手指著印加王宣布說:

“阿塔瓦爾帕同意和他的將軍談一談,或許他可以完成你無法達成的說服任務,蘇拓。” 賈伯曄看見安娜瑪雅忐忑不安。她得克制自己別超前了印加王,後者逐步接近夏勒古齊馬。 將軍被綁在求刑的木樁上,打量著他的主人。當阿塔瓦爾帕走上前去,唯命是從和忠心耿耿的他看見時,也只是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皮,沒有任何友善的動作。相反的,他的嘴形更往下彎,更緊閉和不屑。 阿塔瓦爾帕停在距離柴火幾步遠的地方,說話時聲音雖小,但清楚得足以讓賈伯曄全都聽見了。 “他們只是威脅要燒死你,絕對不要相信。他們不會傷害你,他們想傷害的是我。他們還不至於那麼凶狠。” 夏勒古齊馬沉默了一會兒。他盯著印加王,隨後把威嚴的眼光移向安娜瑪雅,完全不看西班牙人一眼,彷若他們只是些影子。之後他問: “唯一的君王,你還記得太陽天父的遺志嗎?你將永遠是我們的印加王嗎?” 阿塔瓦爾帕彷彿被打了一記耳光,全身打哆嗦。他挺一挺身,剎那間,西班牙人以為這位過去充滿驕傲和威權的人將大發雷霆。 “你怎敢如此對我說話?”他對夏勒古齊馬咆哮。 “我覺得你怕死,唯一的君王,”將軍反駁,決心挑釁他,“是真的嗎?” “你瘋了,夏勒古齊馬。在這些外國人面前,你最好給我閉嘴。你怕他們燒了你多於我怕死。沒有人敢動安帝之子一根汗毛。” “他們不都已出手逮捕了你。” “不要看。不要聽。” “為什麼?”夏勒古齊馬不客氣地問。 賈伯曄感覺阿塔瓦爾帕尷尬不已。所有的西班牙人都不懂這句“為什麼”指的是什麼,但是夏勒古齊馬和阿塔瓦爾帕,他們彼此心知肚明。 “閉嘴!”印加王說。 “為什麼你不傳喚我?當時我早有心理準備,為何你拒絕我以死換取你的自由?現在我來到你跟前,聲淚俱下,為何你只是沉默以對?我注意到你在這些外國人面前全身發抖。他們只不過是一些搶劫神廟的盜匪和偷竊黃金的小偷。毀了四方帝國的人不是他們,阿塔瓦爾帕,而是你的畏懼心理!” 夏勒古齊馬嘶吼一聲,朝柴火吐了口痰。阿塔瓦爾帕轉過身去,他眼中的紅絲似乎滲到了眼球裡。安娜瑪雅彎著脖子低下頭。賈伯曄握緊拳頭,真想走上前去擁抱她。但是他知道如此做只會使她更難過。 在蘇拓的指示下,那幾位卡納瑞印第安人將火把擺在稻草堆上,熾熱的火苗慢慢地開始延燒。 在陡然寂靜的內院裡,安娜瑪雅聽見火燒的聲音。她仰著頭,張著嘴,彷彿就要叫了出來。皮薩羅拉住賈伯曄的手臂,免得他輕舉妄動。 “別擔心,孩子,”法蘭西斯科先生說,“印加王說得對,這只是個玩笑……” 稻草的火苗躥進乾樹枝裡,發出斷斷續續的劈啪聲。火勢兇猛,顏色暗紅,在夏勒古齊馬的四周跳動,他直盯著前方,嘴唇微張。 阿塔瓦爾帕再度面對他,而他沉著冷靜地看著燒遍所有柴火表層的火苗。 火勢越燒越大,樹枝劈啪作響。安娜瑪雅握緊手心,直到指骨都發白了。火苗的熱度燒燙了賈伯曄的臉龐。於是,夏勒古齊馬轉頭看著阿塔瓦爾帕,再次憤怒地叫囂: “把那位君王從我的眼前帶走!叫他滾!叫他走開!我在和你們說話,聽見了嗎?” 他一說完,菲力比洛馬上尖著聲音翻譯。 “照他說的做,然後熄滅火苗。”法蘭西斯科先生語氣平靜地說。 當卡納瑞印第安人將一桶桶的水潑向樹枝上時,士兵們小心翼翼地把阿塔瓦爾帕推出內院,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火苗變成一縷嗆人的白煙。安娜瑪雅的藍眼睛終於找到了賈伯曄。卡瑪肯柯雅美麗的臉龐既悲傷又安詳。 賈伯曄寧願轉過身去,不去正視她的眼神。他所想像和看見的一切,令他難以接受。 夏勒古齊馬全身覆滿黑色的煙煤,毫無動靜,只聽得見他的呼吸聲。有人替他解開繩索。從腳趾到膝蓋的肌肉全燒成一塊緊縮的肉片,底下鮮血直流,他的手掌和手臂滿是燙傷的水泡。然而當眾人急忙送上一張草蓆要他躺下時,卻被這位老戰士拒絕了。有人把他抬離柴火堆,但就在那裡,他用手肘推開那幾位卡納瑞印第安人,臉上絲毫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見他的胸膛上下起伏,呼吸急促,他依舊站著,等著總督走向他。 現在蘇拓像面對一個瘋子般搖著頭。 這位不服輸的將軍破口大罵,口出報復之語。 是的,有金子,很多,就在庫斯科城裡。是的,那邊有許多寶藏。阿塔瓦爾帕不讓人家碰觸他父親萬亞·卡帕克的財產,那是因為他是有史以來最有權勢和最富有的君王:他死於這個世界,但活在另一個世界。他又吃又喝,他的神廟滿是黃金…… 還有,在唯一的君王要求下,他曾四度領軍進入卡哈馬爾。四次,印加王總在最後一刻才離開。四次,他從未下令攻打,而他,夏勒古齊馬,只得滿懷憤怒地撤軍。 賈伯曄剛剛發現安娜瑪雅離開了內院。柴火的煙霧嗆得讓人睜不開眼,空氣中滿是羞恥和燒焦的肉味。 夏勒古齊馬說著總督和蘇拓想听的話。但是這些無非都是報復之語,況且沒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那座冶金廠照亮卡哈馬爾的夜空。分發戰利品的時刻到了,冶金廠不分晝夜地趕工。現在那間矗立在皇宮中的贖金房,所有的寶藏全都直接運達此處,高度早超過了印加王畫下的那道線。冶金爐散發著紅光,金子順勢流出,像條河流,流出神奇的液體,閃閃發光。之後,等待冷卻,變成金塊,重得令人歡喜。金子堆積如山,放滿了所有的袋子,籃子裡也全都裝著小金塊。 頭幾天,所有的西班牙人趨之若鶩,臉色紅如冶金爐上的火苗,雙頰隨著風箱一起吹氣。他們甚至因為等不及想早些觸摸那些幸福的小金塊而燙傷了指頭!只要雙眼緊盯著那潭金湯,看著工人用燒鑄勺一匙匙舀起,他們便忘了一切。忘了所有不愉快的回憶、恐懼、病痛、仇恨和友誼。金子流啊流,終於如日出般成了司空見慣的一件事情。 之後所有的士兵全都裝腔作勢拒絕到冶金廠當守衛,藉口說在裡面只會不小心燒了屁股或陰囊。但是,不分晝夜,當一些最奇怪的金飾,例如玉米粒、羊駝、水壺、項鍊、耳環、小神像或簡單的盤子被丟進去熔化時,任何印第安人,即使是最忠心的一群,都不得接近冶金爐。 賽巴田注意到熔化爐前擺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本來都是些花瓶和餐具,現在則多了一些管子、打造得十分精美的噴泉、椅子,甚至一些金砂石。 所有的這些寶物全在月光和火苗的吞噬下發紅發亮,照著他的臉龐。 賈伯曄在他的身邊嘀咕: “這幾個夜晚以來,我真高興被剝奪了所有的戰利品,一個也不剩。我最珍貴的寶物依舊是原來的那匹馬!” “嘿!真是件寶物,依市價推算價值三千金比索!” “少做夢了,我不會賣的。” “別那麼重感情嘛,你甚至還沒給它取名字呢!” 賈伯曄深思了一會兒。 “不是不想,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找不到。我覺得所有的名字都不適合它。它是我的馬,這就夠了……” 賽巴田點一點頭。 “對我而言,假如有人送我一匹馬,我一定會很高興。但是艾南多反對……” “那個無賴!” 厭惡至極,賈伯曄像吐痰般從嘴裡發出一聲尖叫。 “你大可破口大罵,朋友。說真的,那天你搔了他的脖子一下,可把我逗樂了……但是,還是無法改變我的生活條件:我還是奴隸一個,依舊窮困潦倒。” “只要隨便撿一撿這里或那裡掉下的熔金碎片,終有一天會變成有錢人。” 賽巴田因為憋住笑聲,全身不住地打顫。他用拇指指著那些冶金廠裡的工人。 “你找找看是否還有剩下的殘渣?” “再忍耐一下,”賈伯曄再次嘀咕,“一定會有個好心人送你一塊這種不幸的金子!” “餵,在這個不講理的世界上,我就只有兩個朋友,你和貝多。現在你不僅成了唯一一位得不到戰利品的征服者,甚至還揚言不喜歡金子!真是個瘋子,就只知道喜歡藍眼睛的印第安女孩。” 賈伯曄打量著他的伙伴,準備大發雷霆,但是賽巴田卻流露出一副溫柔、好玩和羨慕的模樣,於是他便跟著微笑起來。 “貝多喜歡你的程度和喜歡金子一樣多。” “唉!他也好不到哪裡去,永遠也當不了有錢人!” 賈伯曄嘆口氣,唇邊依舊掛著微笑。 “天曉得,賽巴田,也許你會成為我們當中最有錢的人?” 這個黑巨人放聲大笑,雙手一攤。 “沒馬?沒劍?” “會有的,這把劍:'不是不來,是時候未到,和其他的東西一樣……'” 賈伯曄沒再說下去,望著一小群西班牙人緊緊地夾住兩名印第安人從他眼前經過。他們抱著一尊黃金神像,體型大約有一個洋娃娃高。在他們身後,四周簇擁著幾名親信,狄克·德·亞勒馬格羅抿著嘴唇。 “不久後狄克先生一定受不了看著這些金子從他的鼻尖前消失,”賽巴田說,“自從到了這里以後,他就有點兒精神失常!” 那幾名印第安人小心翼翼地將神像放在地上,好似那是個脆弱的小孩。 “那可不合今天的法律,”賈伯曄低聲說,“卡哈馬爾的金子,將只分給那些參加過大戰役和逮捕印加王過程的人!” “法律本來就是讓人修改用的,”賽巴田說,“只要成為最有權勢的人就有辦法。” “這話怎麼說?” “不久後狄克先生定會想辦法改善他的生活條件。” “他會向總督開戰?” 賽巴田聳了聳肩。 “他們全都是為了金子而來,所以最好每個人都有份。” 賈伯曄看見亞勒馬格羅站在那裡,站在神像前興奮不已。他蹲下身,撫摸那尊小神像,露出笑容,剩下的單眼閃著光芒。 “你真的救過他的性命?”賈伯曄用下巴指著狄克先生問賽巴田。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直到現在,我享有的義務反倒比權利多。” “他可以讓你富有。” 賽巴田放聲大笑。 “才不呢!他或許可以放我自由!我歸他所管,他只是把我借給總督的黨羽。唯有他擁有金子時,我才有自由!” 賈伯曄邊走在充滿叫聲和嘈雜聲的陰暗小路上邊想,從前,住在這個城市的人只關心生存的問題和他們所敬畏的神明;現在,我們來了,像厄運的鳥兒,自以為是,只在乎黃金和戰績!偶爾,在街道的轉角處,還可見到五十幾位騎士當中的一位手持火把,夜晚時分還在街上游盪。最後抵達的那一批人,也就是亞勒馬格羅的部下,全都是些兇猛暴躁的傢伙,因為他們最窮,既沒錢也沒女人,甚至連喝水都成了問題。 “馬上!馬上,你們也會有的……”卡哈馬爾的那些人對他們說,他們正用金條付款買大蒜。 抵達廣場後,賈伯曄步上通往皮薩羅皇宮的道路。之後,他看見,就在廣場的另一邊,在那座正在興建的教堂後面,有一群人站在那幢他們稱為嘉朗家,現在則被艾南多指定為住所的最大的建築物前。 今晚,夏勒古齊馬將下榻於那裡;他的雙手雙腳都被燒焦了,筋骨全露了出來。 幾名警衛守在門口,神色緊張,然而所有的印第安群眾則態度從容。大家小聲地交談著,很難捉摸他們那黑色的眼神。 有人按住他的肩頭。他嚇了一跳,一手早已壓在劍柄上。 “別怕……” “安娜瑪雅!” 他們一起笑他驚嚇的模樣。她身穿一襲白色阿娜蔻,腰上繫著一條紫色的腰帶。她真是美極了,像顆掉到地上的星星。她緊緊地挨著他,但沒有碰他。 “他們在等什麼?”賈伯曄指著那些印第安人問。 “他們想服侍夏勒古齊馬。” “為什麼?” 她轉身面對他,面無表情,話裡帶著一絲溫柔的取笑。 “他們失去了印加王,所以需要一名新主人。” “可是印加王還活著啊!” “他的太陽天父再也不會為他升起了。” “你是說他將為這一位升起?”賈伯曄指著皇宮的門說。 “不是。我只是說他們有服侍的意願。” “服侍誰?除了印加王之外還有誰?” 安娜瑪雅不講話。她的眼神迷失在丘陵裡,望著月亮、高山和永不融化的皚皚白雪。 等她回過頭重新望著賈伯曄時,便輕輕地將身子靠上前去。 “來。”她悄悄地說。 他們忘了印第安人的悲傷和西班牙人的陶醉,沿著廣場的牆垣,走進通往印加浴池的那一條路。秋天時,阿塔瓦爾帕的浩蕩軍隊就是從這裡進入的,一天之內便得知自己的戰績和結果。那個晚上,他們便是從那裡溜出去,發現了兩人共同的命運。 他們越往暗處走,談話聲中便摻進越多的水流聲。不久後,他們便在黑夜中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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