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安娜瑪雅在房內休息,雙眼緊閉。這間小廂房完全籠罩在甜美的幽暗裡。在印加王的皇宮裡,卡瑪肯柯雅有權享有自己的廂房。但是,和阿塔瓦爾帕的不同,室內所有的神龕裡全都空無一物,壁毯也不見踪影。牆上的細小石雕群蛇像是僅有的裝飾品,蜿蜒的身軀隨著日光變換光影,有時看似真蛇。
安娜瑪雅夢想有天能夠整晚睡在賈伯曄身邊,就像妻子睡在丈夫身旁一樣。但是這樣的夢想會實現嗎?世上有這麼多不可能的事。
她心中依然塞滿兩人的熱情,軀體因愛情的滋潤,感覺既沉重又輕盈。一陣溫暖的微風吹過門簾,彷彿在情人的愛撫後,飄進最後一道溫柔,流過她全身。
突然間,吹進一陣較強的風,讓她倏地跳了起來。
“卡瑪肯柯雅!”
一聲竊竊低語,幾乎聽不見。她用手肘撐起上半身。
“卡瑪肯柯雅!”
黑暗中,安娜瑪雅認出一個蜷縮隱藏的形體,像極了一隻受到驚嚇的動物。
“你是誰?”她很小聲地問。
“卡瑪肯柯雅,我需要你的幫忙……”
“你是誰?”她又問了一次。
沒有回答,她只感到一陣風快速流過,氣氛詭異。她坐回草蓆上,向那個蜷曲的形體伸出雙手。
“到我身邊來……,不要怕。”
慢慢地,害羞地,那個形體站了起來。現出活生生、晦暗無光的雙眼和凌亂的髮絲。是個年輕的女孩,差不多還是小孩的模樣,三角形的臉蛋,身穿一件沾滿污泥的長袍,披著一條對她而言過大的披肩。她走上前去,彎著身體,彷若背著一個重物,然後停在草蓆邊。她做出祈求的姿態,伸出一雙小手,掌心朝上,頸部不停地顫抖。
“你在這裡做什麼?”安娜瑪雅問。
一雙黑色的眼珠直盯著她,但就是沒答話。
安娜瑪雅突然對這名陌生的小女孩產生無限的憐憫。她可以理解她的恐懼,她得先混進警衛群裡,然後快速地奔過內院,才能找到她。
“假如你不告訴我,”她假裝生氣地說,“那我永遠也不知道該怎麼幫你!”
“我叫作殷琪,來自庫斯科,”小女孩一口氣說完,“我是曼科帝王的族人。”
曼科!安娜瑪雅的喉嚨一陣酸楚。
曼科,儘管經過幾場戰亂和種族仇恨,他依舊是位忠心耿耿的朋友!曼科,在大屠殺和阿塔瓦爾帕被捕後的那個恐怖夜晚,他聽從她的建議,帶著金身雙胞兄弟神逃向卡哈馬爾的山里!
曼科,先王萬亞·卡帕克在最後一次從冥間來拜訪她的時候,就是指定他為“未來的第一個繩結……”。
心中突生不安,她抓著殷琪的肩膀。
“他好嗎?”
“他要我來找你,”小女孩有點兒害怕地回答,“他對我說:'去找卡瑪肯柯雅,她會幫你在她身邊找份工作。她就是看得見時間在我們眼前流轉的那個人……'”
安娜瑪雅嘆了一口氣。但願只是如此!現在她該怎麼告訴曼科呢?不,我再也無法走進冥間,況且自從有個外國人觸動我的心弦,用雙手撫摸過我——從沒有男人對我如此做過——唯一的君王萬亞·卡帕克便再也不來探望我了?一個與眾不同,身上有個美洲獅子印記的外國人?
她淺笑一聲,摸了一下小信差的肩膀。
“那麼他一切平安?”
殷琪點一點頭,終於可以放輕鬆了。
“他還告訴我,要你不必替他和雙胞兄弟神擔心。他們倆各自找到了安居之所。”
安娜瑪雅合了一下眼瞼,表示知道了後,接著問:
“不要害怕,把你的身世告訴我……”
“你知道,瓦斯卡爾,那個本想取代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成為印加王的人,在你們為外邦人征服後不久便過世了。但是,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從這裡,從這個卡哈馬爾皇宮所下達的、仇殺服從在瓦斯卡爾旗下的那些庫斯科部落的命令,卻十分可怕。我的家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殺死的。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的軍隊攻進城內,殺了所有的男人;用青銅狼牙棒敲碎他們的頭,直到他們昏死為止。之後,當血水流入街道上的陰溝,直沖向聖水廣場時,他們便把我們帶走了。我們,就是一些小孩、少女和婦女……他們用長矛抵著我們。他們笑著用斧頭的握柄敲打我們。他們說要把我們的血拿給美洲獅子喝,而兀鷹則將依據我們的腸胃占卜未來,他們……”
殷琪以平靜靦腆的聲音娓娓道來,一點兒也不害怕。此刻,她並沒有彎著腰,只是蹲低了些,低得迫使安娜瑪雅得俯身靠近她才聽得到她說的話。
“他們從我媽媽的肚子裡取出她所懷的嬰兒。在殺她之前,將嬰兒活生生地在她眼前斬成兩半……”
安娜瑪雅不說話。她再也看不清眼前的殷琪。因為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眼球不住地顫動。
眼前出現一幕遙遠的景象,撕裂著她的心肺,喚起一段她本以為早已逝去了的痛苦記憶。她的心裡滿是溫柔和藹的母親的臉。之後這張臉被印加軍隊擲出的投石器上的石頭擊中太陽穴,而扭曲變形!以令人難以忍受的精準和慢動作,她再次看見母親倒向泥地,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剎那。她再度看見自己,站著,孤零零的,不知所措。
她痛苦得喘不過氣來。她再也不存在了,那個卡瑪肯柯雅,那個受到萬亞·卡帕克帝王保護的女人,那個拯救阿塔瓦爾帕,那個預知帝國未來的人!
就在這幾秒鐘當中,安娜瑪雅再度變成那個被突然攻入的戰士嚇呆了的小女孩,那個夜晚無法安眠的小女孩。此時她彷彿聽見殷琪說:
“有天晚上,那些軍人喝起奇恰酒,感謝太陽神天父和雷公神伊拉帕協助他們打敗了那些擁護瓦斯卡爾的部落。我因為不知道該去哪兒,所以又逃回了庫斯科。曼科王子還活著,躲在他祖先的祠堂裡。他的弟弟保祿當時剛逃出城外,躲到的的喀喀湖附近……既然我已經沒有親人、沒有家可回,也沒有兄弟姊妹,曼科王子於是告訴我,只要我能夠找到你,你一定會幫我。”
“我會幫你。”安娜瑪雅喃喃地說。
她抓起小女孩的手,後者依然猶豫不決是否該張開僵直害怕的指頭握住她的。終於,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她俯身向前,將頭靠在安娜瑪雅的腹部。胸口傳出陣陣的嗚咽,斷斷續續地說:
“我走了幾天幾夜……我以為永遠也走不到。當我穿過豪哈山脈時,天上開始下起雪。我想我死定了……但是有一天我瞧見一支外國隊伍……還有夏勒古齊馬將軍。我於是偷偷地混進背夫團裡……大家都假裝不知道!我每天只需馱著一件包滿黃金酒杯的曼達就可以了……”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安娜瑪雅邊說邊輕撫她的頸部,“結束了。”
殷琪直起身,神情驕傲,用瘦小的手腕背面搓揉著眼皮。
“在這裡,我得小心那些外國軍人,所以才沒有辦法早一點兒來找你。首先,我很怕他們。他們每次一見到我就笑,甚至想抓我。但是他們跑不快……”
兩人再度保持緘默,回復了平靜的心情。此刻北風加強。門檻上的門簾規律地加速晃蕩起來。
安娜瑪雅依舊握著殷琪的手,感覺她還在發抖。她點一點頭,心平氣和、非常小聲地說:
“大屠殺毀掉了過去的一切。古老的戒令已經不存在了。那些藉口說還知道、或憑空猜想說出事情應該如何的人,就像以黑夜為白晝的瞎眼小孩。這裡的人全都還不知道。世界已經改變了,強者變成弱者。明天只不過是夜空星辰裡的一個點……太陽天父和月神聖母總是安靜地看著我們,不會告訴我們該怎麼做。每個人各憑感覺行事,然而大部分的人都弄錯了。那些外國人的心裡只想著金子。而在那些侍奉阿塔瓦爾帕的僕人當中,許多人依然想向庫斯科人報一劍之仇……從今以後你得三緘其口,殷琪,不要把你的身世告訴任何人。”
“我知道。曼科王子警告過我:'只能跟她說,只有她懂。'”
“從今天起,”安娜瑪雅接著說,“絕不能再哭了。你要保持笑容,表示很榮幸有機會服侍印加王。”
“只要你願意讓我留在你身邊,我什麼都聽你的,卡瑪肯柯雅!”就在安娜瑪雅站起來時,殷琪跳起來說。
“首先,我去幫你找些衣服來……”
殷琪崇拜地望著她。
“你真漂亮!曼科王子向我保證過,說你是四方帝國里最美麗的女人……我想他會這樣說,只因他很想念你。你真的很漂亮,你的眼睛……”
“不,別說了!”安娜瑪雅有點兒生氣地反駁。 “還有別忘了:每當有旁人在時,沒有我的允許不准說話。”
為了緩和一下最後幾句話的嚴肅性,安娜瑪雅用雙手捧起小女孩的臉,將它捧近眼前,貼近自己的臉頰。
“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沒有姊妹,所以我得對外聲稱你是我的女僕。但是,在我的心裡,你是曼科王子派遣給我的妹妹。”
“我很不高興,”法蘭西斯科·皮薩羅總督咆哮,雙眼直盯著賈伯曄,“而且你知道為什麼。”
“告訴我,法蘭西斯科先生,我要親口聽你說。”
皮薩羅大嘆一聲。他將這名青年拉出宮廷外,拉離廣場,穿過那條沿著印加皇宮蜿蜒而上的小路,走向那座矗立著被他們戲稱為“碉堡”的奇怪建築物的丘陵地上。從沒有任何一位士兵或軍隊來過此地。
“你臭罵了我哥哥艾南多一頓後,竟還提議在眾人面前和他單挑。”
“原來,他告訴了你那個可惡的事件?”
“我不准你那樣說!”
儘管他語氣嚴厲,但賈伯曄一點兒也不害怕。假如總督真的相信了艾南多所說的話,那麼可不是邀請他繞城一周事情就能夠解決,而是會直接鬧上法庭。為了慎重起見,總督應該早向貝多打聽過事件的來龍去脈。
“讓我們省省事吧,法蘭西斯科先生。告訴您的哥哥,您已經警告過我,再犯的話將以極刑處置。說我羞愧地認錯了,並在您面前真心懊悔不已……”
“假如這樣就能解決事情的話!”
賈伯曄一臉驚訝,似乎總督有難隱之言。
“到底是怎麼了,法蘭西斯科先生?您的哥哥是否被聖靈感動了,後悔自己的罪行,威脅說要進入修道院,了結所有的罪過,死在神聖的馨香里?”
“別再嬉皮笑臉了,小學生!自從帶回了那名印加將軍後,我哥哥成了眾人心目中的英雄。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崇拜和畏懼他。所以他要求你向他道歉……”
賈伯曄放聲大笑。
“您的哥哥真是對我認識不清。我還以為我的刀尖……”
“住嘴!”皮薩羅捂著耳朵大叫,“我不想再聽了。”
“那麼就別再問了,法蘭西斯科先生。”
兩個男人來到可以俯瞰覆蓋整個卡哈馬爾城的大片草原的山崖邊。他們看見遠處飄著印加浴池的溫泉熱氣,阿塔瓦爾帕正在該處等待他們。
“我了解,”皮薩羅嘀咕著,嗓音低沉,“假如我是你的話,或許我會拒絕。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要求你……”
賈伯曄對皮薩羅突然轉換語氣深感不妙,他停下腳步,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我需要我的哥哥。我知道他犯下的每樁罪行。但我需要他的不擇手段、天生的威嚴……還有,我需要他的錢。”
“寶物不早已堆積如山了?”
“你當真毫不知情!當征服只成了我腦袋中瘋狂的夢想時,這些金子和我所欠下的大筆債務比起來算什麼,和我那位親愛的合夥人——獨眼俠狄克——所期待的結果比起來算什麼,還有和我答應大方分配寶藏的承諾比起來算什麼……?假如艾南多棄我於不顧,那麼我……”
皮薩羅話還沒說完,便舉手作勢在脖子上劃了一刀,此動作比長篇大論的解釋更具說服力。他嚴肅的模樣比提出威脅更讓賈伯曄感到錯愕。
“但是假如我不道歉的話呢?”
“……公開……”
“……公開。艾南多便會威脅說要撒手不管。”
皮薩羅附議。賈伯曄心跳急速,背上冷汗直流。
“我不知道,法蘭西斯科先生,我真的不知道……”
皮薩羅點一點頭。
“隨便你,孩子。”
賈伯曄雖然不說話,但是他打從心裡知道自己已經答應了。一股混雜了放心和害怕的情緒,讓他全身打起哆嗦。
他並沒有看見皮薩羅的眼神裡,一抹微笑如雲掠過。
夏勒古齊馬駐足在廣場上,體態魁梧得像隻狗熊般嚇人。
“發生什麼事情了?”他咆哮。
幾名隨行的官員全都不敢吭聲。他們睜著大眼望向前方。
從前那裡矗立著一座優雅的金字塔巫旭努,現在只剩下一堆石塊。那些外國人在這些滿是塵埃的瓦礫上蓋了一個奇形怪狀的建築物,一大堆牆壁和屋頂,帝國內從未見過這種東西。那些牆又薄又彎,所有的石塊均經過特殊的打造,隨便風一吹或打個雷,便可以將它們全部化為污泥!
夏勒古齊馬轉身面對菲力比洛,繼續叫嚷:
“這個鬼東西是什麼?”
“是他們的天父的神殿。他們如此稱呼那位允許他們攻打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的神祇。”傳譯格外服從地回答。
“是誰允許他們摧毀巫旭努,建造'這個東西'?”夏勒古齊馬再次嘟噥,氣得臉色發黑。
菲力比洛不安的眼神在眾官員的臉上來回搜求援助,但就是沒人敢開口。
“沒有人。”
夏勒古齊馬做了個氣憤的手勢,然而就在此時,有位騎士從廣場邊的建築物裡衝出來。將軍見狀後駐足停觀,大吃一驚。
“他一直和他的馬住在太陽神廟裡……”他喃喃自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的四周,所有官員和菲力比洛均低著頭,不敢出聲。夏勒古齊馬緊緊盯著那位騎士,向他伸出一隻手,大叫說:
“他一直和他的馬住在太陽神廟裡!你可以告訴我這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菲力比洛傾身向前。
“皮薩羅總督……嗯,他們的總督選擇了這間神廟,將它改裝成自己的住所和……”
菲力比洛停止翻譯,因為踩在偌大廣場上的馬蹄聲突然大得嚇人。那位騎士硬將馬往反方向騎,到了浴池的入口處時,猛地將它掉轉一圈,然後用靴子上幾個閃亮的馬刺刺它,騎著馬直往印加人群裡衝過去。半蹲踞在馬鎧上,鑲金的帽邊蓋住額頭,他敦促馬往前狂奔。菲力比洛和那幾位官員目不轉睛地盯著馬匹隨風飄散的尾巴,它張大鼻孔呼氣,雙眼外凸。但是夏勒古齊馬只是高傲地抿緊嘴唇。
馬蹄聲在他們的胸中迴盪。當那匹馬距離他們只有百步遠時,所有的印加官員嚇得驚叫,急忙讓出跑道。一個箭步,菲力比洛躲到他們身後。馬兒仰起白色的臉孔,翻開嘴唇露出斑黃的牙齒,氣呼呼地高舉前腿。現在它只距離夏勒古齊馬五十步遠,後者依舊不為所動。
他看著騎士,一個瘦小的男人,裝腔作勢地想坐穩在馬鞍上。一個醜陋的外國人,獨眼,臉上的皮膚滿是傷疤。
當騎士和馬蹄貼近他身邊,直立在他面前時,夏勒古齊馬反而突然挺起肩膀,好似想變得更威武些。他的嘴角出現仇恨和藐視的下垂唇線。現在他知道為何這些外國人敢摧毀巫旭努,另建一所奇怪的房子。他明白為何他們有能力辦到。他了解是什麼理由讓唯一的君王變得如此軟弱無助。此時,就在這一秒鐘裡,他聽見身後傳來那幾位無能官員的驚叫聲,他氣得幾近幻化成一顆石頭。
就在他的上方,那位厚唇的騎士興奮得全身顫抖。最後一刻,當馬蹄將腳下的石粒踩得四處飛濺時,那名騎士伸出左手,拉緊韁繩。夏勒古齊馬感覺左肩被馬蹄撞了一下,鼻內灌入牲畜的汗臭酸味。馬兒的尾巴劃過他的上空。
夏勒古齊馬文風不動,甚至目不轉睛。那名外國騎士則一直面帶微笑,騎著馬在他的身邊繞圈子,近得讓馬匹踐踏在他的影子上。
夏勒古齊馬繼續留在原地,全身的血液冰冷。但是他對這些外國人的仇視和對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的憤恨——後者竟然接受此等的恥辱——依然活生生地記在心上。
馬匹在他的身邊轉了又轉。畜生的唾液、酸臭的汗水和地上的灰塵,弄髒了夏勒古齊馬將軍身上所穿的的羊駝毛長衫。但是,他就是聽不到騎士的笑聲。
一切都已不存在。
唯有安帝和琪拉、阿普和那些居住在丘陵上方、高山里和聖道上的石塊是真實的。
烏雲滿佈的天空射下一道陽光。
那名騎士恰巧騎到他的正前方。他膝蓋用力往下壓,拉起坐騎的前腳。馬匹嘶喊一聲,馬蹄凶狠地在被困的將軍頭頂上空亂踢。
夏勒古齊馬依然不為所動。
他舉頭望著太陽天父,露出微笑,整張臉縮成一團,彷若一座世界混沌初開時的高山。
現在,害怕的竟是那位獨眼的外國人。
就在他的總督弟弟下榻的住處旁邊,艾南多·皮薩羅先生所居住的那座宮殿,看似一座西班牙皇宮。不知何來的神奇力量,這位總督的哥哥竟能成功地扛起一個個大皮箱,整個屋內老是聽見印第安工匠嗡嗡的講話聲,他們超高的手藝或多或少都因為西班牙人的嚴厲要求才得以鍛煉出來。
那間為他改裝成飯廳的房間,擁有查理五世皇宮的氣派,裡面有張剛雕刻好的大餐桌、幾個枝型大燭台,和一套供他個人使用的金銀餐具。連僕人的製服也與眾不同——和他頭盔上的羽毛一樣鮮紅。在艾南多先生手下做事可是馬虎不得……
當法蘭西斯科總督和賈伯曄進入飯廳時,艾南多早和他的兩位弟弟鞏薩洛和胡安、蘇拓以及幾名重要的西班牙上尉端坐在餐桌旁,唯獨缺少貝多。眾人開心地笑著迎接他們。
“哥哥,哥哥,”害羞的胡安說,“艾南多先生正在向我們轉述他如何將那個留鬍子的人丟下水,命令他像小鳥一樣飛起來。”
除了胡安的假笑聲之外,旁人一概噤若寒蟬。所有的人轉身看著賈伯曄。
“您的哥哥是否也說了後續的發展,胡安先生?據說很精彩。”
“我不記得了,”艾南多反駁。 “或許您可以清楚地告訴我們,先生?”
“我對這些問題不甚了解,艾南多先生,我也想不起來您忘掉的那一部分。”
法蘭西斯科先生直挺挺地站在賈伯曄身邊,渾身緊張得不得了。
“先生,您總算放聰明點兒了。”艾南多狂怒不已地說。
“我只是小心點兒,大爺,或者說是懦弱。我不認為我忘了是因為變聰明了。”
“事實上你還忘了一個細節——一件最重要的細節。”
賈伯曄朗朗大笑。
“我忘了許多細節,大爺,所以才不敢說。”
“努力想一想。”
“我試過了,但就是辦不到。真是笨死了。”
“笨,先生,噢,笨死了!”艾南多生氣地盯著他弟弟的雙眼,“笨得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
艾南多氣得將痙攣的雙手壓在桌子上,終於再也受不了了。他站起來,將椅子一把翻倒,直接走向賈伯曄。
賈伯曄動作敏捷,一個半轉身,走向門簾邊。
他轉身背對著艾南多,嘴裡嘟噥:
“我向您致歉,艾南多先生。”
之後他快速地離開,留下艾南多獨自面對飄蕩的門簾。他轉身,火冒三丈地走回大桌旁。
“那隻動物說了什麼?”
“他向您致歉,哥哥,”胡安尷尬地說,“您可以告訴我們原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