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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七月流火

明宮奇案 吴蔚 25030 2018-03-13
心中默誦這個當年轟動京華的名字,驀然生起一種歲月如流、年華婆娑的感覺來。他不是不記得潤娘這個人,相反,這幾個月來,他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弄清楚當年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的神秘失踪是否跟他父親暴死有關。但直到此刻,方才能具體回憶起她的樣子,回憶起她走繩時翩若驚鴻的身影。 在北京,正陽門、宣武門、崇文門是北京內外城的界線,前三門附近聚集有大片會館。中書舍人趙士楨住在宣武門外的西河沿,離浙江會館極近,宅子不大,剛好與意大利教士利瑪竇住處相鄰。 趙士楨算是本朝極為傳奇的人物,因書法出眾得到當今皇帝賞識,欽召入文華殿。文華殿是皇上與東宮講讀之所,等同於唐代之延英殿、宋代之集賢殿,其地最為親切,非如武英殿為雜流窟穴。其中書房入直者,稱天子近臣,從事翰墨。然而趙士楨以儒士在直十八年,官銜仍然只是鴻臚寺主簿,直到最近才升為武英殿中書舍人。按照常人的眼光來看,未免升遷得太慢。好在他本人對功名利祿全然不在意,只專心研究軍事和火器,備極勞苦,孜孜矻矻,千金坐散而不顧。但卻因此與家人不睦,單獨居住在別宅。

沈德符和傅春乘車來到趙府,下車時正好看到歐洲傳教士利瑪竇經過。沈德符忙上前打了聲招呼,問道:“利先生最近可還要去詔獄傳教?”利瑪竇道:“過幾天要去。” 沈德符道:“可否煩請先生幫我帶一些食物、用品給錢若賡錢先生?”利瑪竇道:“當然沒問題。”回頭叮囑一名親隨道:“記得明日去沈公子府上取東西。”那親隨應道:“是。” 沈德符卻覺得那親隨甚是眼熟,問道:“你不是浙江會館薛家戲班打雜的阿元麼?”阿元笑道:“是我。沈公子好眼力。” 利瑪竇道:“是薛幻班主叫他來我府上幫手的,你們認得就更好了。沈公子有事儘管吩咐,不必客氣。” 沈德符忙不迭地謝了,目送這位白髮斑斑的老教士走遠,才跟傅春、魚寶寶一起到趙府叩門。

趙府管家姓毛名尚文,是個魁梧精幹的中年漢子,臉上生著厚厚的虯髯,幾乎遮住了大半邊臉。三人剛抬腳跨進門檻,便聞見一股濃烈的火硝味。舉目望去,不大的院子中堆放有各種形狀的木器、鐵具等,大約是做火器試驗用的用具,望上去彷若亂七八糟的工匠作坊,渾然不似堂堂武英殿中書舍人的居處。 趙士楨正在書房閉門見客,聽說沈德符和傅春到來,便道:“這三位都不是外人。”命毛尚文請三人進來。 書房中的客人除了前遼東巡撫李植外,還有工匠趙士元。他與趙士楨並無半分親戚關係,只是其研製火器的得力幫手,原是京城制彩燈的名匠,所製炎紗屏和燈帶精巧異常,稱為鬼工。時人逢燈節,以懸趙士元彩燈為勝事。 沈德符正要介紹魚寶寶,趙士楨道:“魚公子老夫早見過了。當日沈賢侄落難詔獄,魚公子來過我這裡,深更半夜地在門外等了一個多時辰,只為懇請老夫出手相助。”

魚寶寶紅著臉道:“小子無知,當晚言語多有衝撞冒犯之處,還請趙先生原諒。”趙士楨呵呵笑道:“不要緊,你有情有義,老夫讚賞還來不及,怎會怪你?沈賢侄,你可別辜負了魚公子這番盛情。” 沈德符道:“是。”一眼留意到桌案上展放著一幅絹畫,問道:“這是趙世伯當日從馮府取回來的那張畫麼?” 趙士楨道:“嗯,這張畫是兩幅火器圖,可以說是老夫的半生心血。原先裝備軍隊的火器完全是為抗倭而研製,只適用於南方海濱。而今倭患漸平,北虜成為邊境主要矛盾,我又根據遼東地形、地勢和敵情,改製成一種新型火器,就是左邊這幅。右邊這幅是一種新式車銃,比單兵火器威力大上千百倍,堪比西洋的紅夷大砲,用來裝備防守城池,一座車銃便可以當千軍萬馬。”

魚寶寶咋舌道:“有這麼厲害?”趙士楨道:“這車銃只是草圖,還沒有真正製成。正好上次老李從遼東回來,我便帶了圖紙到老馮那裡與他商議,預備壽宴後再好好研究一番的,哪知道後來變故迭起,圖紙就一直擱在萬玉山房裡,不及取回。老馮不幸過世後,我聽說有竊賊到過萬玉山房,擔心圖紙有事,就去找馮夫人要了回來。” 傅春道:“我們正是為這件事而來。請恕小子冒昧,敢問先生,這兩幅火器圖有多大價值?”趙士楨道:“那要看落在什麼人手裡了。如果是落在像你們這樣的讀書人手裡,自然是一錢不值。但如果落在倭寇或是北虜手中,他們又能找到像士元這樣有製作本領的工匠,那麼後果不堪設想了。” 李植也插口道:“自古以來,兵器是對敵制勝之根本。昔日秦國統一天下、漢代擊敗匈奴,全仗弓弩之利。本朝成祖皇帝幾次親征大漠,蒙古人望風遠遁,全仗有神機銃利器。老趙研製的火器,裝備輕巧,發射方便,射程又遠,堪稱當世第一等神兵利器,若是被敵人知道了製造之法,等於我大明朝軍隊優勢全無。”

沈德符道:“如此看來,當日潛入萬玉山房翻找捲軸的竊賊,真正想要的就是這張圖紙了。” 魚寶寶道:“雖然天下人都知道趙中舍是大明朝的火器行家,但竊賊怎麼會知道這張價值連城的火器圖紙在萬玉山房中呢?”趙士楨道:“嗯,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五年前,我和老趙製成鷹揚、震疊、翼虎、三長、奇勝等新火器式樣後,家中也曾有竊賊光顧,幸好被士元及時覺察,取火器放了一槍,嚇得那人翻牆逃走。你們也可以看到,我家裡是家徒四壁,唯一值錢的就是火器了,所以我當時就猜想那竊賊是為火器圖紙而來。自那以後,我要么將圖紙隨身攜帶,要么都留在中書舍官署裡。” 中書舍官署跟內閣一樣,位於紫禁城中,尋常人望塵莫及,自然是再安全不過的地方。

沈德符道:“如此說來,當日馮府壽宴,趙世伯將圖紙留在萬玉山房只是偶然,除了馮世伯、李世伯寥寥幾位外,再無旁人知情。竊賊更不可能知道書房中有火器圖紙,也許只是巧合,他的目標並不是火器圖紙,而是其他什麼東西。” 趙士楨“嘿嘿”兩聲,道:“世上可沒有那麼多巧合。老夫潛心研究火器已逾十年,天下人盡知,如果真是有心人要得到圖紙,會刻意留意老夫的一舉一動。他暗中監視跟踪老夫,發現我帶著捲軸與李植一道進了馮府,由此推斷出那捲軸可能是火器圖紙,也不是什麼稀奇之事。” 魚寶寶插口道:“也有可能是有人洩了密。當日馮府壽宴,進出書房的人不少,也許是在書房服侍的僕人無意中看見圖紙,隨口說了出去,正好被有心人聽見呢。”趙士楨道:“這也有可能。不管怎麼說,老夫不相信竊賊潛入老馮的書房會是巧合。”

沈德符聽了大為震動,心道:“趙世伯這等名士都說世上不會有那麼多巧合。那麼那些事情會不會也不是巧合?萬曆十七年,身懷錦衣衛牙牌的潤娘莫名失踪,身子一向硬朗的父親離奇病死,錦衣衛校尉楊山也在當年病死;今年,則是馮世伯在府中遇刺,刺客身上出現萬曆十七年刻造的假牙牌,編號與當年校尉楊山的牙牌一模一樣,就連馮世伯也異常關注。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聯繫,只不過我愚笨無知,一時還沒有發現而已。” 他心事重重,一番思慮,只覺得頭緒越來越多,纏繞糾結,亂如麻團,無論如何都難以捋清。 傅春問道:“那麼依照趙中舍看,什麼人最想得到這張圖紙?”趙士楨道:“那還用說,當然是韃靼人、瓦剌人或是女真人。” 沈德符道:“蒙古部落以韃靼勢力最強,然自從三娘子執政之後,韃靼少有擾邊之舉。但一旦三娘子故去,形勢便難以預料。女真人……”一提到“女真人”,腦海中便回想起女真首領努爾哈赤那雙鷹一樣犀利的眼睛來。

李植憤然接道:“最有可能的就是女真人。女真人表面臣服於大明,其實才是大明真正的心腹大患,這是我和前遼東總兵馬林的一致看法。現任總兵李成梁雖然戰功赫赫,究竟是朝鮮人,非我族類,對女真首領努爾哈赤一再姑息養奸,任其坐大一方,可謂居心叵測。馬林到任遼東總兵後,感到女真勢力愈發擴張,遂徵發兵丁民夫,預備在女真駐地和大明邊境之間再加築一道高牆,如此有備無患,至少可以有效抑製女真騎兵。結果才修了一小段,馬林就被免了職。李成梁回任遼東總兵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拆除邊牆。你們說,他這不是在幫女真人麼?” 沈德符腦海中立即浮現出幾次親眼見到女真人出入李成梁府後門的情形,更是暗暗心驚,心道:“原來寧遠伯只顧自己的利益,一直暗中跟女真人有勾結,愈發證明上次行刺之事跟其有關。如此危險的人物,居然擔任邊關統帥,大明可謂危矣。”

辭出趙府,沈德符、傅春幾人心頭均是沉重之極——邊關局勢動盪,皇帝卻已經十數年不禦朝,唯一關心的就是那些派往全國各地撈錢的稅監。朝中文武大臣大多屍位素餐,只知道爭權奪勢。具才幹、有抱負者如李植被免職,憂國憂民如趙士楨者不得重用,不由人不心灰意冷。 當夜,紫禁城發生了一件大事,萬曆皇帝突然患上重病,以為自己大限將至,急召朝中重臣到仁德門,命內閣首輔沈一貫單獨入啟祥宮後殿西暖閣見駕。沈一貫到達時,萬曆已奄奄一息,有氣無力地道:“朕病重,在位已久,已沒有什麼憾事了。朕將太子託付給你,要盡力輔佐。初設稅監、礦監,是出於修建三殿、二宮之需,只是權宜之策。自今開始,礦稅、江南織造、江西燒造,俱止勿行,所遣內監,俱令回京。”親筆寫了一道諭旨,交給沈一貫帶出,並道:“對此命令,如有奸惡截阻,以及驛遞應付遲慢者,指名參處。”

稅監橫徵暴斂,民間怨聲載道,危害天下已久。鳳陽巡撫李三才曾上疏描述稅監禍患,內中道:“殺人父母,使人成為孤兒;殺人丈夫,使人成為寡婦;破人家庭,掘人墳墓。”萬曆素來置若罔聞,卻終於在病危時天良發現,眾大臣得知後均歡呼雀躍,甚至忘記了臣子該對皇帝的病重表示難過。當夜,群臣都在宮中通宵議擬,預備即日廢除稅監。 然而這種完全仰仗皇帝本人意志的恩賜實在不能愉悅長久。次日,萬曆皇帝轉危為安,心中反悔起來,下令收回諭旨。幾位內閣大臣均不信,說天子無戲言。沈一貫亦不解猶豫,遲遲沒有反應。結果追繳聖諭的太監來了一撥又一撥,前後共計二十餘人次,逼迫內閣交出聖旨。沈一貫雖然也反對稅監,但他以善於奉承皇帝歡心入閣,又當上內閣首輔,不願意為此危及自己的地位,當即不顧其他大臣反對,將萬曆手書封還,撤銷礦監、稅監之事就此告吹。雖然之後諸大臣、言官請罷礦稅之疏絡繹不絕,然而萬曆不理不問,稅監肆虐如故。終萬曆一朝,礦稅之弊不能除,積害很深。 當時其實只要內閣首輔沈一貫稍微堅持,迅速將萬曆手書詔告天下,稅監之患就此而去。然而其人一味奉迎上意,招來許多人不滿,認為他只知道阿諛奉承,不能為國分憂。甚至還有人將沈一貫上奏皇帝的奏書傳了出來,內稱:“臣前日侍班,蒙皇上念臣風寒,時賜伏羌甜食,至今感刻不忘,皇上體悉微臣,真同心膂,不能展佈四體,而竭忠彈獻以報於萬一,非人也。皇上天性獨厚至仁,乾綱獨斷,臣既蒙皇上超群之視,不敢自視為尋常之臣。”卑躬屈膝到令人肉麻的地步,一時傳為笑柄。 王名世暗中關於沈一貫的調查還算順利。他一一找到了當日當值的吏役,吏役們雖然不願意多話,但提問者兼有東廠和錦衣衛千戶的身份,也是個不好惹的人物,不說實話,不免後患無窮。目擊者都稱馮琦當時滿頭冷汗,臉色蒼白,好像就要虛脫了的樣子,被兩名太監一左一右攙扶著進了內閣。馮琦是禮部尚書,也是中樞重臣,吏役們不敢怠慢,當即有人飛奔去通知三位閣臣。與馮琦交好的內閣大學士沈鯉最先趕來,其次是朱賡,最後才是首輔沈一貫。馮琦與幾人略微寒暄幾句,只說是老毛病犯了,索要濃茶。朱賡說他那裡有家鄉山陰新送來的臥龍,親自去泡了一杯,端來給馮琦。馮琦一飲而盡,又添了一泡水,喝下半杯,這才略略好些。 沈一貫字肩吾,號龍江,浙江寧波人,著名詩人沈明臣從子。隆慶二年進士,選庶吉士,授檢討。萬曆二十三年以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內閣參與機務,時年六十五歲。萬曆二十九年十一月成為當朝首輔。由於萬曆皇帝長期稱病疏於朝綱,沈一貫遂網羅朋黨,大力排除異己,成為浙江籍官僚首領,人稱“浙黨”。此時東林黨人正“自負氣節,與政府相抗”,浙黨遂與東林黨針鋒相對,互相爭鬥。東林黨人以講學聯絡人士,浙黨則恃權求勝。黨爭綿延,朝政廢弛,內外解體。朝野對沈一貫非議頗多,“枝柱清議,論者醜之”。 但沈一貫在促使萬曆皇帝早立太子一事上頗有功勞。萬曆寵愛鄭貴妃所生之子朱常洵,不願意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導致十餘年間立儲之事爭諫不絕。兩年前,沈一貫聽說皇帝與鄭貴妃因小事不和甚久,正好朱常洛年滿十八,到了婚冠的年齡,遂上疏以“多子多孫”苦勸皇帝早立太子,儘管他沒有指名道姓提及到底立誰為太子,卻收到立竿見影的奇效。萬曆遂詔將行冊立太子禮,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鄭貴妃因此與萬曆大鬧一場,皇帝又開始動搖,藉口“典禮未備”,要改期冊立太子。詔書到內閣時,沈一貫當場將手詔封還,堅決不同意冊立改期。受明代製度限制,萬曆不可能繞開內閣直接內降中旨,只要沈一貫堅持不同意,皇帝也無可奈何。正徬徨無奈時,鄭貴妃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當年鄭貴妃生下兒子朱常洵後,恩遇正濃,遂邀請皇帝同到大高元殿拜神。萬曆皇帝在殿前向鄭貴妃發下誓言:必立她的兒子為太子,並將誓言寫在黃紙上,密封保存於玉盒中,賞賜給鄭貴妃作為憑證。鄭貴妃聽說皇帝將立皇長子為太子,當著皇帝的面取出玉盒,密封的標識仍同當初一樣,打開盒子,那張記有誓言的黃紙整體完好,唯獨“常洵”二字被蛀蟲蝕得蕩然無存。宮中製度,皇帝發布的詔令文書必須是用黃紙,一是可以凸顯皇帝身份的尊貴;二來黃紙是一種用黃柏汁浸染過的特殊製紙,能防蟲蛀,可以長久保存。因而看到眼前這一幕後,鄭貴妃驚訝無比,皇帝則心中恐懼,遂下定決心,正式冊立朱常洛為太子,封朱常洵為福王。因而沈一貫雖與東林黨不和,但純粹是門戶之見,在擁立太子一事上還是一致的。 沈一貫文章寫得極好,結構精美,人稱“句章公”,佛學造詣亦深,作詩亦常融入禪理,詩中多有佳句,如“鐵笛一聲秋月曉,素琴三疊晚雲哀”均是傳誦一時的名句。 朱賡字少欽,號金庭,浙江山陰人,隆慶二年進士,後改庶吉士,授編修。他在宮中擔任侍讀日講官時,針對宮中大興土木一事,極言宋朝“花石綱”之害,萬曆大為震驚,多納其言。萬曆年間,累官至禮部尚書,是馮琦的前任。 萬曆二十九年,朝臣廷推九人,萬曆皇帝選中馮琦入內閣。首輔沈一貫極力反對,稱馮琦還不到五十歲,閣臣該選立老成大臣,因而皇帝改選朱賡。朱賡遂以東閣大學士參與機務,加太子太保,進文淵閣大學士。但他能順利進入內閣,並非因為才幹出眾,主要還是靠沈一貫的大力提攜——二人不僅同年,還同是浙江籍老鄉。因而在關鍵立場上,朱賡總是跟沈一貫站在一起。 沈鯉字仲化,號龍江,河南商丘人。嘉靖四十四年進士,授檢討,累遷吏部左侍郎,拜東閣大學士,加少保,進文淵閣,曾擔任萬曆皇帝的經筵講官。其人峻潔峭直,方正剛介。萬曆初,權相張居正秉政,某日生病,滿朝官員爭相前去探望,並謀劃為張首輔設壇祈禱,唯獨沈鯉不肯去湊這個熱鬧。有官員“好心”勸他道:“同官之誼,你應該去。”沈鯉卻回答道:“事當論其可與不可,豈能論同官不同官!”張居正曾約沈鯉在自家私宅同寫奏摺。沈鯉當即拒絕道:“國政絕於私門,非體也!”一時傳為佳話。萬曆皇帝喜愛珍寶,曾花銀兩千萬兩買一顆寶珠。朝臣紛紛為皇帝捐俸,並自以為得意。沈鯉卻說:“我只知養謙,不知逢君之欲。”令聞者無不自慚形穢。 當年內閣首輔申時行去職時,沈鯉與沈一貫同入內閣。申時行退而不休,寄了一封短信給沈一貫,信上只寥寥幾字:“藍面賊來矣,盾備之!”這“藍面賊”即是指沈鯉,因其面色青黑,故有此外號。後來沈一貫果然與沈鯉處處不合,還曾經寫信向漕運總督李三才問計,道:“沈公來必奪我位,該何以備之?”李三才答稱沈鯉忠實無他腸,勸沈一貫同心。從此沈一貫亦忌恨李三才。 然而沈鯉歷嘉靖、隆慶、萬曆三朝,被稱為“三代帝王師”,極得萬曆皇帝敬重,即使沈一貫和朱賡二人聯手,也不能輕易將其排擠出內閣。只是沈鯉以一敵二,也難免有孤立之感,因而他極力推舉禮部尚書馮琦入閣補缺。馮琦已有兩次被列為內閣大學士人選,一度被皇帝選中,這次再經沈鯉推薦,入閣順理成章。事情本幾成定局,誰料馮琦竟不幸亡故。 王名世聽說茶水是內閣大臣朱賡親手所奉,料到難以作假——一則朱賡為人柔和謹慎,即使在大事上附從沈一貫,但與馮琦本人關係還算友善,不至於為沈一貫利用來謀害大臣;二來那臥龍茶葉正是朱賡每日必飲之物,而馮琦不過是身體不適,臨時到內閣歇息,朱賡如何能事先料到又預備好毒藥? 如果不是在內閣中毒,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了,可這種可能性幾乎想都不敢去想。 王名世正感氣沮之時,居然意外在直所得到一則重要訊息——那就是馮琦出皇城後回了禮部官署,之後並沒有直接回去馮府,而是去了棋盤街一趟。直所的一名差役正好到棋盤街購買物品,親眼見到馮琦進了棋盤天街的大門。 王名世急忙找來當日侍從馮琦的僕人詢問究竟。僕人們面面相覷,支支吾吾半天,終於還是有一人說出了真情,原來馮琦當日確實去了棋盤天街,到他最喜愛的茶湯鋪喝了一碗茶湯。 王名世道:“你們為什麼不早些說實話?”那僕人道:“小的們也是怕夫人怪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那茶湯不隻老爺,小的們當時也都各自喝了一碗,不是都沒事麼?所以也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 王名世便命那僕人帶路,趕來棋盤天街。那茶湯鋪名叫“大碗李”,是家老字號。中國古代有以權力控制天下財富的政治傳統,因政權頻繁更迭,執政者常常為一己私利巧取豪奪民間財富的緣故,極少有超過百年以上歷史的商舖。 “大碗李”號稱是老字號,也不過五六十年的歷史。 茶湯舖裡坐有數名閒客,有幾名京師口音的本地人正在議論禮部尚書馮琦之死。 一人道:“聽說馮尚書被皇上召入宮中商談福王婚期,走出來忽然倒下,被人攙扶而歸,回到家就死了。”一人嘆道:“要我說,馮尚書就是活活給累死的。禮部事務繁忙,左右侍郎之職一直空缺,直到最近才補了一名侍郎。多年來,禮部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是馮尚書一人頂著,最終積勞成疾,英年早逝。”另一人也跟著嘆道:“皇帝長期不視朝,政務荒怠,這下可好,馮尚書過世,禮部尚書的位子怕是一直空下去了。”言語中頗多惋惜之意。 王名世自己也來過這家茶湯鋪幾次,實在難以想像這樣一家民間老店會下毒暗害朝廷重臣。他因為職務的緣故常行走於民間,知道小民小商極其辛苦,往往一點小是非就足以傷其元氣。也不公然調查,只叫來伙計,低聲詢問當日情形。 伙計是個新人,不認得一身便服的王名世是錦衣衛千戶,雙手一攤,為難地道:“客官,您瞧這人來人往的,一日進進出出起碼得有上千人,小的哪裡記得住?” 還是店主在一旁聽見,扶著手杖走過來告道:“原來是千戶。小老兒還記得,當日馮尚書的確來過。他的臉色不大好,我還勸過他不要太勞累,不可太過操勞。可惜……” 王名世道:“當時有沒有什麼人尾隨馮尚書進來?”店主道:“這小老兒可就不記得了。”頓了頓,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問道:“千戶親自來問這些話,莫不是馮尚書之死有蹊蹺?” 馮琦的死因對外公佈是病死,王名世不欲節外生枝,道:“不是,我只是例行公事,隨口問問。”料想茶湯鋪這條線索也難以繼續追查下去,遂來到藤花別館找沈德符、傅春二人商議。 傅春道:“如果我是沈一貫,想下毒剷除政敵,我不會選擇在內閣下手,風險太大,很容易引火燒身。最好的辦法就是派人到禮部官署或是一路尾隨馮尚書到茶湯鋪下毒。王兄已經到大碗李茶湯鋪查看過,那里人來人往,眾目睽睽下落毒幾乎是不可能之事。” 王名世道:“但多名僕人包括禮部吏役都作證說,馮尚書回到官署後,只坐下休息了一會兒便離開了。所以,馮尚書如果不是在……”他停頓了下,便略過了這句話,續道:“就應該還是在馮府中的毒。” 傅春道:“其實我們都知道前種可能性——就是王兄省略的那句話可能性更大。”王名世道:“無論怎樣,這件案子不能也不可能再調查下去了。不如由我去跟馮夫人說清楚……” 正說著,駙馬冉興讓拍門進來,高聲嚷道:“沈公子,傅公子,你們想知道的事,公主已經打聽清楚了。” 傅春忙讓他進來坐下,問道:“公主怎麼說?”冉興讓先不好意思地道:“當時二位公子跟我描述得挺清楚的,想知道什麼賜食製度的典故,但我見到公主時就忘記該怎麼講了,所以我請公主詳細問了當日馮尚書進宮的情形。” 按照壽寧公主的描述,馮琦進宮後被太監直接帶到啟祥宮。啟祥宮是內廷西六宮之一,原名未央宮,因嘉靖皇帝的生父興獻王朱祐杬生於此宮中,故於嘉靖十四年更名啟祥宮。萬曆年間,萬曆居住的乾清宮發生火災,皇帝遂搬到啟祥宮居住,與他寵愛的鄭貴妃居住的翊坤宮僅一牆之隔。 傅春一聽開頭便覺得不對勁兒,追問道:“馮尚書去的是啟祥宮麼?”冉興讓道:“是啊。皇上不上朝已經很多年,偶爾在內廷召見大臣也不奇怪啊。前些日子,不也是在啟祥宮西暖閣召見內閣首輔的麼?” 傅春道:“怎麼不奇怪?聖上久不視朝,忽然因福王婚期召見馮尚書,這樣的場合,慈聖太后理該在場,所以地點應該在太后的慈寧宮才對。” 冉興讓摸了摸腦袋,道:“是麼?典章制度是這麼規定的麼?”又笑道:“噢,是我忘記說了,後來太后也來到啟祥宮,一同商議福王婚事,到正午時才結束。馮尚書告退出來後,有太監追上來說皇上特恩賜食,食物都是從御膳房取來的。宮人還記得菜餚——有烤鴨、長壽菜、瓤豆腐,還有一些時令蔬菜果品。” 賜食也是宮廷禮儀之一,對菜餚有嚴格規定,這幾道菜都是傳統宮廷名菜——烤鴨是取玉泉山放養的鴨子,用調料醃製後,再用炭火燒烤而成,鴨子皮黃酥香,肥而不膩;長壽菜即是燒香菇,因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喜愛,被定為國宴之菜。自大明立國,浙江龍泉所產香菇就是指定的貢品,專門用於燒製長壽菜;瓤豆腐原是安徽鳳陽某鎮黃家小飯店的名菜,用肉末加豆腐烹製,價錢便宜,味道又好。朱元璋出生於鳳陽,幼年家貧,曾到黃家小飯店作幫工,為店裡姓黃的廚師所賞識,經常給他吃瓤豆腐,久吃不厭。朱元璋當上皇帝后,還經常想鳳陽瓤豆腐的美味,命人把黃師傅請到宮中當御廚。瓤豆腐由此成為宮廷宴席上的一道佳餚,從此身價百倍,名揚江南。 傅春問道:“後來呢?”冉興讓道:“後來?後來馮尚書就吃賜食,再後來就走了。聽說到斷魂橋上時,馮尚書忽然感到身體不適,捂著肚子站了好大一會兒,太監還問過他要不要緊。” 斷魂橋即是武英殿東石橋,位於武英殿東牆外、思善門前,是前朝外西路進入內廷的重要通道。此橋建於元代,曾有皇子與嬪妃暗中通姦淫亂,事發後,皇子被皇帝一腳踢在下腹部。為了警示旁人,還將皇子挨打的形象刻成獅子狀,雕在橋東側由南向北第四柱頭上。獅子一爪在後腦,一爪在下腹,即世稱“一手摀瓢,一手摀屪”,由此得名斷魂橋,歷來被視為不雅之橋,皇帝路經此橋必放轎帘。 傅春道:“那馮尚書怎麼說?”冉興讓道:“馮尚書自然說沒事。一直到快出午門時,他才感到體力不支,所以去了附近的內閣官署歇息。” 傅春還要追問,沈德符忙插口道:“有勞公主、駙馬。”冉興讓道:“這些對沈公子作書有用麼?”沈德符道:“有用。” 冉興讓道:“那好,等沈公子書寫好,我一定要好好拜讀。”沈德符道:“不敢。”又寒暄幾句,冉興讓這才去了。 沈德符這才回頭叮囑道:“小傅,事關重大,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懷疑以後只能放在心裡,切不可說出來。幸好冉駙馬是個老實人,沒有多想,不然的話……” 傅春也不理睬,埋頭苦思許久,道:“不,這裡面一定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沈德符道:“就算有對不上的地方,可是從始至終只有馮世伯是當事人,而今他已經過世,你總不可能當面去問太后和聖上。” 傅春道:“小沈,你說老實話,其實你早就懷疑馮尚書是在紫禁城中中的毒,對吧?馮尚書自己一定也有所覺察,所以他才在回家前去了最愛的茶湯鋪,命僕人去浙江會館取他喜愛的《牡丹亭還魂記》的本子,又在臨死前寫了絕命詩給你,這些分明是他在與塵世一一訣別啊。那首絕命詩一定是刻意留給你的線索。浩渺天風駕海濤,三千度索向仙桃。冉駙馬之前不是說過,翊坤宮中有兩處居室的名字就叫'海濤''仙桃'嗎?” 沈德符道:“馮世伯去的是啟祥宮,翊坤宮是后妃宮殿,是鄭貴妃居處,他根本不可能進去過,怎麼會知道那裡有居室叫'海濤''仙桃'?這不過是巧合,你別瞎聯想了。就算馮世伯真想留下線索,為什麼偏偏要給我呢?我究竟只是個貢生。留給馮伯母,哪怕是留給王兄,都比留給我要好很多。” 傅春道:“馮尚書聰明一世,一定有他的用心,一定還有什麼細節,是我們沒有留意到的。” 王名世道:“我同意沈兄的看法。傅兄,你想得太多了。這件案子到此為止吧,我會去跟馮夫人交代清楚。” 正好浙江會館轉送來一封家書。沈德符展信一讀,是母親親筆所寫,慈母望子成龍,殷切之心,躍然紙上,一時無言。再看那邊傅春,也是長吁一聲,若有所思。 王名世道:“鄉試在即,你們二位也該好好準備應試,就算有疑問,也等秋試後再說吧。” 沈、傅二人再無話說,只得默默點頭應了。 次日一早,沈德符去了一趟國子監。想到不久前還蹲在錦衣衛詔獄中,徘徊在生死邊緣,當真恍若隔世。 到集賢門時,卻見那賣過玉杯給他的皦生光手裡拿著一本書卷,正扯著同室貢生苗自成在說著什麼,便走過去問道:“出了什麼事?”苗自成慌忙將書卷奪過來收入懷中,迭聲道:“沒什麼,沒什麼。”一邊說著,一邊連使眼色,示意皦生光快走。 皦生光便笑嘻嘻道:“那我明日再來。”大大方方朝沈德符打了個招呼,這才悠然離去。 沈德符問道:“是不是皦生光在設法訛詐你?”苗自成瞪大眼睛,剛一點頭,又立即搖頭道:“沒有這事,沒有這事。”沈德符道:“我告訴你,這個人生性狡詐,最擅長打詐。我已經上過一次大當,你可千萬不要再被他騙了。” 之前皦生光曾經賣過一對玉杯給沈德符,等沈德符將玉杯當做壽禮送出後,又稱玉杯是宮中之物,盜取玉杯的太監被錦衣衛拿獲,要索回玉杯。沈德符不得不拿了一大筆錢來賄賂錦衣衛校尉,以求息事寧人。但事後仔細一想便明白過來,這是皦生光與太監、錦衣衛校尉幾人串通好了做戲,目的就是要敲詐他,那三人的身份是不是真的都十分可疑。可這件事當真做得十分高明,沈德符吃了啞巴虧,有苦說不出,適才見到皦生光扯著苗自成不放,苗自成又是一臉狼狽相,料想又是皦生光故伎重演。 苗自成聽完經過,哭喪著臉道:“可是這次我撞上的事不同於你那次,我早就識破了這皦生光的真面目,卻還是得給他賠錢。”取出懷中書卷給沈德符看。 原來苗自成平日愛寫詩,有不少佳作,也想在鄉試前學唐代白居易那般溫卷,即將詩集刊刻後投送權貴,可以預先博取一些名聲。這本是士子常用的手法,正好皦生光又來國子監拉活兒,稱可以低價刊刻詩集,苗自成便委託他為自己刻一本詩集。哪知道皦生光故意在詩集中放了一首五律,其中有“鄭主乘黃屋”之句,即暗示鄭貴妃為自己的兒子福王朱常洵奪取皇太子位。苗自成一時不察,成書後,皦生光立即拿著書來訛詐苗自成,說他詩集中有悖逆語,要向官府舉報,除非他願意花錢了事。苗自成情知上當,卻也無可奈何。 沈德符道:“這皦生光當真可惡,訛人的法子層出不窮,真要想個法子治治他才好。”苗自成垂頭喪氣地道:“而今他手裡有我的把柄,還能有什麼法子?只能出錢了事。小沈,你先借給我一百兩銀子,可以嗎?” 沈德符道:“這當然沒問題。不過我身上沒帶這麼多錢,回頭我叫老僕給你送來。” 回來藤花別館時,傅春正坐在院子中飲酒。魚寶寶正纏著他詢問案情,見沈德符回來,忙道:“小沈你回來得正好,我剛剛想到一條重要線索。” 沈德符道:“什麼?”魚寶寶道:“馮尚書中毒案啊。你們不都已經確認他是在皇宮中中的毒麼?” 沈德符嚇了一跳,忙道:“噓,你小點聲。”魚寶寶道:“這裡又沒有別人,怕什麼?我告訴你們,事情應該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就算馮尚書是在紫禁城中中毒,下毒害他的未必就是……就是那個人。你們想想看,皇宮中的人成千上萬,至少有成百上千種可能。”他雖然沒有明說“那個人”是誰,但旁人都知道是指萬曆皇帝。 沈德符道:“這件案子已經了結,馮伯母也同意不再追查。寶寶,你就別再多管閒事了。” 魚寶寶道:“哎,我可是在幫你!你嘴裡說放下,心裡難道真的就放下了嗎?事情從一開始,刺殺、中毒、行竊,都跟馮尚書有關,還有那塊奇怪的牙牌,你自己不也是覺得巧合得不可思議麼?” 沈德符心頭再一次為濃厚的陰翳所覆蓋,渾然不知道身處何處,不由得再一次惘然起來。 傅春道:“寶寶說得對。小沈,如果你心中始終不能放下,那麼還是設法查明真相的好,不然這是你一輩子的負擔。寶寶,你說,你想到的重要線索是什麼?” 魚寶寶道:“馮尚書在皇宮中中的毒,這是確認無疑的事。那麼毒藥一定是下在賜食中,這也是確認無疑的事。你們之所以不敢再繼續追查,只因為你們想當然地以為指使下毒的人是皇上,但皇上久不視朝,因福王婚事才不得不召馮尚書入宮,為什麼要趁這個機會害他,尤其毒藥還是下在百年難遇的賜食中?你們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這不是等於皇上自己在告訴天下人說,是他下毒害死了禮部尚書嗎?再傻的人,也不會選擇這種法子,何況他還是皇帝。我知道,你們兩個都不傻,但你們不敢深入多想,一牽涉皇宮,思緒就自動止住了。” 傅春道:“寶寶說得對,我們之前的確顧慮太多,連事情發生的可能性有多大也不敢推測。那麼寶寶認為指使下毒的人可能是誰?”魚寶寶道:“嫌疑最大的,自然是翊坤宮姓鄭的那位。” 鄭貴妃銜恨馮琦自有一番由來。兩年前,萬曆皇帝終於下定決心冊立長子朱常洛為東宮太子。執掌冊立太子儀式的太監知道皇帝真實心意,又想討好鄭貴妃,便藉口時間倉促、費用不足,想拖延不辦。馮琦深知后宮諸皇子爭鬥儲君之位激烈,生怕日久生變,上奏道:“今日禮為重,不可與爭。”當時其堂弟戶部主事馮瑗正押解餉銀四萬餘兩出京,馮琦立刻派人追還馮瑗,用這筆餉銀臨時湊數,解決了禮儀費用問題,使得冊立太子的事情順利進行。如果不是馮琦當機立斷,怕是立太子一事又起風波。 沈德符道:“追餉這件事,我倒是聽許多人提過。天下人都以為是內閣首輔沈端公一力結束了'國本之爭',事實上,最終促使太子冊立的因素有許多,馮世伯所出之力,遠遠在內閣大學士之上。” 魚寶寶道:“不是這件事。聽說皇上一直想廢去王皇后,改立鄭貴妃為皇后,這樣福王就有了嫡子身份,理當取代太子之位。可馮尚書以本朝慣例不得無緣無故廢後為由,一再拒絕。他官任禮部尚書,在這件事上說話的分量比內閣首輔還重,他堅決不同意,皇帝也無可奈何。” 皇帝是一國之君,其個人生活當然會直接影響朝政。所謂皇帝的家事,通常也是國事,乃至天下事,所作所為均受到禮制約束。萬曆皇帝不喜歡王恭妃所生的長子朱常洛,鍾愛鄭貴妃母子,這本是皇帝家事,但立誰為太子則關係到國本,家事成了國家大事,大臣們絕對不能容忍不符合祖制的事情發生,軟磨硬泡十餘年,最終迫使萬曆妥協。同理,皇帝平常喜歡哪名妃子,本也是皇帝個人的私事,但一旦涉及皇后之位,則立即成了天下事。 明代自立國以來,極少有廢後事件發生。宣德年間,明宣宗朱瞻基不喜歡正宮皇后胡氏,而是寵愛貌若天仙的孫貴妃。為表示恩寵,宣宗皇帝還特地在“貴妃”名號之前加個“皇”字,冊封孫氏為皇貴妃。按照祖制,明朝冊封皇后時授予皇后金璽和金冊,貴妃則有冊無寶。但宣宗專門賜寶給孫氏,貴妃有寶自孫氏開始,可見宣宗對孫氏的寵愛程度。因胡皇后沒有子嗣,宣宗想以此為藉口廢掉胡氏,改立孫氏為皇后。大臣們反對道:“胡皇后沒有什麼過錯,不能隨便廢立。”宣宗也無可奈何。最後還是胡氏自己上表,請辭皇后之位,宣宗一再保證仍然會厚待胡氏的情況下,孫氏才被立為皇后。即便如此,每每皇宮舉行家宴,太后總是命胡氏坐在孫皇后的上座,孫皇后經常因此怏怏不樂,但也無可奈何。 另一起廢後事件發生在成化年間,明憲宗朱見深熱戀比他大十九歲的貴妃萬貞兒,而且終其一生都沒有改變。萬貴妃仗著憲宗寵愛,不把皇后吳氏放在眼中。吳皇后非常生氣,斥責她無理。可萬貴妃非但不知收斂,還對皇后惡語相譏。一次惹得吳後性起,命宮人將她拖倒在地,親自取過杖來打了她幾下。萬貴妃大怒,找憲宗皇帝大吵大鬧。憲宗便去見太后,說吳皇后舉動輕佻,不守禮法,不堪居六宮之首,定要廢去。周太後勸阻道:“冊後才一月便要廢去,豈不惹人笑話?”憲宗皇帝堅持要廢,周太後溺愛兒子,只得由他。於是,一道廢後詔書下達,命吳氏退居別宮。但即便如此,萬貴妃也因年長,且出身微賤,無法當上皇后。 鄭貴妃自寵冠后宮以來,多有將其比作成化萬貴妃者。大明朝為了她的一己私念,在“國本之爭”上空耗了十六年光陰。在眾人心目中,她就是一個以美色蠱惑皇帝、意圖奪嫡的壞女子。這樣的人,怎麼適合當母儀天下的皇后呢? 沈德符一經提醒,立即道:“啊,這點我完全沒有想過。不錯,馮世伯是禮部尚書,只要他反對,鄭貴妃絕對不可能當上皇后。”魚寶寶道:“所以了,鄭貴妃絕對是想搬掉這塊絆腳石的。” 傅春道:“寶寶說得極是。上次聽冉駙馬大致說了馮尚書進宮的情形後,我就覺得整件事都不對勁兒。按理來說,皇帝應該是在外廷便殿召見馮尚書,即使是在內廷,也應該選慈聖太后所居的慈寧宮,畢竟是皇孫大婚,太后則是后宮之主,這才符合禮制。可皇帝卻偏偏選在自己的寢宮啟祥宮。而且也沒有等太后到來,就先自行召見了馮尚書。” 魚寶寶道:“我敢說,召馮尚書入宮一定是鄭貴妃的主意。她以商議兒子婚禮為名,其實早打算藉此機會毒殺馮尚書。太后事先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後來得到消息,才臨時趕到啟祥宮。” 傅春道:“鄭貴妃仗著皇帝的寵愛苦心經營十來年,勢力不算小,兄弟伯侄均在朝中任職。她如果早有心對付馮尚書,應該會有更好的路子,不會選在紫禁城中下手吧。”魚寶寶道:“這就是你的天真了。天下還有什麼地方比紫禁城更適合下毒呢?就算有人起疑,事涉皇宮,也絕對沒有人敢追究。你如此,小沈如此,王名世如此,馮夫人亦是如此,這不就是最好的逃脫罪名的方法嗎?” 傅春道:“不錯不錯,如果是派刺客行刺之類,事後必然有人追查,即使掩蓋痕跡,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終究還是有蛛絲馬跡可循。只有深宮事秘,外人不得而知,亦不敢多想。” 這一番議論,沈德符亦覺得馮琦入宮見駕不合禮制的矛盾點極多,尤其是當今皇帝事母極孝,既然事關福王婚期,又是在內廷召見大臣,不可能不等到慈聖太后到場就先行商議。很可能就如魚寶寶所言,李太后事先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回事。那麼,皇帝召見馮琦的動機就相當可疑了。既然是以福王婚儀為由召馮琦入宮,皇帝怎麼會事先不告知太后?既然皇帝沒有知會太后只言片語,是不是表示他召見馮琦另有緣由?這緣由是不是跟鄭貴妃的目的一致?按魚寶寶所推測,皇帝捲入毒殺案的可能性極小,那麼就當萬曆對此全然不知情,那麼他在啟祥宮召見馮琦的真實目的又是什麼呢? 沈德符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傅春道:“小沈比我們想得更為周到。不錯,皇帝一定是為了別的事才召馮尚書進宮,福王婚儀是個幌子,只是要掩人耳目。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何召見地點不在慈寧宮,以及慈聖太后半道才來。” 魚寶寶道:“會不會皇上召馮尚書入宮就是要商議改立皇后之事?這件事,自然是不能讓太后知道的。結果馮尚書還是當面拒絕,鄭貴妃氣急敗壞之下,決意下毒害死他。”傅春道:“寶寶的推測合情合理,而且符合整個經過情形。冉駙馬說過,馮尚書辭出宮後,在半路才被太監追上,聲稱皇上有賜食,這賜食很可能就是鄭貴妃的主意。寶寶,你實在太聰明了。” 魚寶寶不無得意地道:“一是聰明,二是敢想。” 正說著,門外有人打門高聲叫道:“傅公子在嗎?” 傅春急忙起身出去應門,在門檻邊跟人說了幾句話,打發那人走後,即進來告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沈德符頗害怕一個人和魚寶寶待在一起,忙問道:“你要去哪裡?要不要我陪你去?”傅春道:“不用了,我去會個朋友,一會兒就回來。” 魚寶寶冷笑道:“人家要去勾欄胡同會老相好,你跟去幹嗎?噢,我倒是忘記了,那裡也住著一位沈公子的紅顏知己呢。”沈德符紅了臉,訕訕道:“你胡說些什麼。”又想起來苗自成的事,忙叫老僕去送錢。 魚寶寶聽說究竟,忙叫住老僕,道:“這皦生光好生可惡,我幫你想個法子治治他。”沈德符很是意外,道:“你有法子?”隨即搖搖頭,道:“這皦生光是京師的老油子,還是不要招惹這種地痞的好。” 魚寶寶道:“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姑息養奸者,壞人才越來越囂張。你放心,惡人自有惡人磨,這次我魚寶寶就當回惡人,好好治治這個姓皦的小子。這人居然姓皦,白糟蹋了一個好姓氏了。譬如玉石,皦然可知。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沈德符知道魚寶寶精靈古怪,雖然頑劣大膽,不以功名為意,但也確實有幾分機智,便道:“那好,你要答應我,千萬不要給自己惹禍。”魚寶寶道:“嗯。事成後你要怎麼謝我?”沈德符道:“你要我怎麼謝都可以。”魚寶寶道:“好,那咱們一言為定。你先去國子監找苗自成,讓他告訴皦生光,三日後在國子監大門前交易,一手交銀子,一手交詩集。” 沈德符道:“你要去哪裡?”魚寶寶道:“我去找道具啊。你也說了,皦生光是老油子老地痞,要對付這種人,沒道具怎麼行?” 雖然推測出了馮琦遇害真相,但還是等於沒有真相,眾人既不可能到皇宮取證,也不可能僅憑推測指控鄭貴妃毒殺當朝重臣。大約馮琦早就猜到真相,但除了不了了之外,還能做些什麼呢?所以他只在毒發前趕去棋盤街飲最愛的茶湯,派人到浙江會館索要《牡丹亭還魂記》戲本,無非是想毫無遺憾地、安安靜靜地死去。只是想到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此死於宮廷陰謀中,沈德符還是覺得不寒而栗。 他先去了一趟國子監,按魚寶寶交代告知苗自成三日後與皦生光交易,回來時順便去了鐵獅子胡同禮部尚書府。正好遇到王名世領著一名巧匠來開萬玉山房的暗格。 之前本來推測暗格的鑰匙在馮琦侍妾夏瀟湘身上,下詔獄時被搜身的禁婆截留,但王名世到錦衣衛追索鑰匙時,沒有一人肯承認自己拿過一柄鑰匙。王名世無奈,只得如實禀報馮夫人姜敏。姜敏見夏瀟湘變得痴痴傻傻,病情一時難以好轉,便讓王名世找鎖匠來,打算強行打開暗格。來過好幾撥鎖匠,都是來看了就連連搖頭。不得已,姜敏懸賞出了重金,今日來的這姓白的工匠就是聞訊主動趕來的。 白工匠還不到三十歲年紀,在鎖匠這一行當裡可謂相當年輕了。本來王名世也沒有抱多大希望,但那白工匠鑽到桌子底下,不知道用什麼東西鼓搗了幾下,只聽見“咔嚓”一聲脆響,鎖居然開了。 王名世大喜過望,忙將白工匠從桌子底下拉出來。那白工匠也是喜不自勝,抓耳撓腮,大約因為可以得到一筆賞金而激動。 王名世道:“你放心,我答應你的錢一定會照給。你將來有什麼為難之處,儘管來錦衣衛官署找我。”命僕人帶他到前院找管家領錢,又命人請姜敏來。 沈德符心中躊躇許久,還是打算告辭。姜敏道:“你這孩子又不是外人,難道伯母還怕你會洩露什麼嗎?”命所有人退出,只留下沈德符和王名世二人在書房中,微一遲疑,即伸手拉開了那暗格的抽屜。 六隻眼睛死死盯著抽屜,生怕裡面會有什麼東西飛出來,但令人失望的是,那抽屜裡面除了鋪著一小塊綠色絲絨錦緞外,空無一物。 這正是姜敏最擔心的,喃喃道:“沈賢侄,會不會是當日那竊賊已然打開了暗格,取走了裡面的東西?”沈德符死死瞪著那抽屜,也不應答。 王名世叫道:“沈兄!”沈德符回過神來,道:“王兄,借你牙牌一用。” 王名世不明所以,仍然依言解下腰間牙牌遞了過去。他佩戴的是武官牙牌,長方形,上邊為圓弧狀。沈德符仔細看過,再將牙牌小心翼翼地伸入抽屜,比了比,搖頭道:“不對。王兄,你手下校尉呢,他們身上可有牙牌?” 王名世便到門前向一名校尉要了一塊“錦衣衛東司房旗尉牙牌”,呈八角橢圓形。沈德符如法炮製,將其伸入抽屜中,正好壓在絲絨錦緞的深色印跡上,絲毫不差。 王名世登時明白過來,道:“這裡面以前裝的就是一塊東廠錦衣衛牙牌。”沈德符點點頭,道:“王兄可還記得當日壽宴有刺客行刺,那刺客身上搜到的編號八十八號的假牙牌,正是這種形狀的旗尉牙牌。陳廠公一見之下臉色大變,將其拿走。後來馮伯父還曾經向王兄你索看過。”王名世道:“不錯。不過我當時完全沒有多想,以為馮尚書只是好奇刺客身份。倒是我向陳廠公索要時,他拒絕給我,我有些奇怪。畢竟那牙牌是證物,馮尚書是當事人,索看也是正常的。” 姜敏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道:“老爺為什麼要看那塊牙牌?”王名世道:“馮尚書……”他與馮琦素來疏遠,背後總習慣稱呼官職,見姨母臉色不快,才忙改口道:“姨父沒有說,而且他讓我不要將這件事告訴旁人。我也是後來受沈兄託付打聽八十八號牙牌原主人校尉楊山之事,覺得太過巧合,才將這件事告訴了沈兄和傅兄。” 姜敏道:“也許是行刺發生後,老爺發現書房的牙牌不見了,又聽說刺客身上搜到一塊牙牌,他懷疑是同一塊,所以才想索看。”沈德符道:“伯母推斷得極有道理,只有如此,才能解釋馮伯父向東廠索看證物的行為。如此可以推測,在刺殺案前,就有竊賊到過萬玉山房,設法打開暗格,取走了裡面的牙牌。至於後來再來書房翻找捲軸的竊賊,應該是為趙世伯的火器圖而來,是另一夥人了。” 如此一來,疑問就更多了,刺客身上的牙牌跟書房暗格的牙牌到底是不是同一塊?如果是,馮琦為何會將一塊假牙牌收藏得如此隱秘?如果不是,那麼書房的那塊牙牌又是什麼來歷?莫不是就是那塊神秘失踪的八十八號真牙牌? 姜敏道:“老爺已經過世,瀟湘又成了傻子,暗格里面的牙牌到底是怎麼回事,無論如何都難以再弄清楚。但刺客身上找到的那塊牙牌,真也好,假也好,一定有蹊蹺,不然陳廠公不會是那樣的反應。名世,這件事……”王名世道:“姨母放心,我會設法暗中調查,不會讓陳廠公知道。” 姜敏嘆道:“本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老爺將牙牌收藏得如此隱秘,必有緣故,偏偏又被人竊去。萬一被有心人大加利用,禍及馮氏全家,我可就萬死莫贖了。”王名世道:“是,姨母放心,名世必定竭盡所能,查清楚這件事。” 出來馮府,王名世道:“而今我和沈兄是站在同一岸邊了。”沈德符佯裝不懂,問道:“王兄這話作何解?”王名世道:“沈兄不是一直懷疑刻著萬曆十七年造的假牙牌巧合得詭異麼?我也有這種感覺。” 沈德符道:“那好,麻煩王兄從東廠取出那塊假牙牌,我們一起好好探究探究。”王名世搖搖頭,道:“那塊牙牌一定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陳廠公那般忌諱,不會再對我多費唇舌,多解釋那麼一番話。” 沈德符道:“莫非王兄懷疑馮世伯書房中被盜走的就是真的編號八十八號的牙牌?”王名世道:“牙牌是不是八十八號我不能肯定,但我想它一定是真的。” 沈德符道:“不錯,馮世伯是禮部尚書,最熟悉禮制,牙牌的形狀、大小、刻字再清楚不過,他是絕對不會將一塊假牙牌收藏得如此隱秘的。”王名世道:“嗯,沈兄先回去,我設法去追查竊賊這條線,一有線索,我就來藤花別館找你。” 沈德符忙問道:“王兄去哪裡?牙牌失竊在馮世伯遇刺之前,時間過了這麼久,王兄預備如何追查?”王名世道:“我去找適才那姓白的鎖匠。能打開暗格的鎖匠少之又少,他既是行家,一定知道京城中還有什麼人有本事能打開暗鎖。” 沈德符聽了大為佩服,忙問道:“那麼追查盜取火器圖竊賊之事,王兄可有好主意?” 王名世想了想,道:“那人要的是火器圖,一日不到手,一日就不會放棄,與其抽絲剝繭,不如引蛇出洞。這件案子事關邊防安危,錦衣衛理該出力,等我去找完那姓白的鎖匠,就來助沈兄一臂之力。”沈德符道:“好。” 沈德符與王名世就此辭別,路過東四牌坊時,徘徊了許久,最終還是忍不住抬腳往勾欄胡同而來。 開門的正是薛素素本人,形容慵懶,不事妝扮。齊景雲正在書房收拾書籍,聽說沈德符來找傅春,忙道:“傅郎有三日沒有過來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沈德符道:“沒有。應該是去浙江會館了。我大致瞄到一眼,來找他的似乎是薛家戲班的人。”又見院子中擺有數只藤盒木箱,問道:“這是要搬家麼?” 薛素素道:“我預備等春榜公佈、景雲正式嫁給傅公子,就賣了這處宅子,回去金壇老家。” 沈德符還是第一次聽薛素素說到籍貫之事,很是吃驚,道:“原來素素姑娘也是金壇人。”薛素素道:“是啊,沈公子有什麼認識的朋友是金壇人麼?” 沈德符本想說他兒時玩伴雪素祖籍也是金壇,轉念想到在薛素素面前提起雪素不妥,便改口道:“聽說國子監那名死去的貢生於玉嘉就是金壇人。”薛素素道:“哦?是那名被故禮部尚書馮琦杖死的貢生麼?我聽過他的名字,不知道沈公子怎麼看待這件事?” 沈德符心中其實並不大贊成朝廷公然迫害李贄,甚至焚毀其著作,於玉嘉也不過是當面指斥了馮琦幾句,因此被杖死實在是冤枉,這件事也可以說是馮琦生平最大的罪過,但他既是馮琦的後生晚輩,不便公然反對,只道:“這個,於同學罪不至死,但馮尚書也是秉公行事……” 薛素素驀然臉色大變,腰肢一扭,徑直進房去了,任憑沈德符幹晾在那裡。還是齊景雲過來道:“沈公子別怪,素素預備離開京師,畢竟這裡是她生活多年之地,又是孤身一人返鄉,前途未卜,心情難免蕭索不佳。” 沈德符聽到“孤身一人返鄉”一句,不知怎的,心口一熱,竟脫口說道:“如果素素姑娘不嫌疑,沈某願意……願意照顧她一輩子。煩請景雲姑娘轉告她。” 齊景雲愕然道:“可沈公子在家鄉不是已經有妻有妾、有子有女了麼?”沈德符道:“這個……我自然不能像小傅那樣,一心要娶景雲姑娘你做正房夫人,素素在沈家可能只有侍妾的名分,但我可以發誓,我會一輩子對她好的。” 齊景雲咬著嘴唇笑道:“這種賭咒發誓,素素可是聽得多了。”沈德符道:“我是真心的。” 齊景雲道:“那些排隊追求素素的男子,哪個不稱自己是真心實意?”沈德符道:“我小時候答應過一名叫雪素的女孩兒,長大後要娶她做妻子,一輩子對她好。雖然她後來走了,可我始終沒有忘記當年的誓言。我第一次在鐵獅子胡同見到素素時,心中就已經將她當做了雪素。” 齊景雲聽了頗為感動,道:“沈公子這話我會轉告素素的,回頭等素素心情好些,再請公子過來聽琴飲酒。” 沈德符便辭別出來。回到藤花別館時,正好在大門前見到魚寶寶扶著傅春下車。傅春肩頭、左臂上均有傷口,渾身上下血跡斑斑,模樣既狼狽又恐怖。 沈德符大吃一驚,道:“出了什麼事?”魚寶寶道:“遇上打劫的強盜了。” 原來之前魚寶寶出門後便雇了輛車子,徑直往宣武門外趙士楨宅邸趕來。按照他的想法,要對付皦生光這種人,當然是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弄個什麼來栽贓陷害他。正好馮府萬玉山房兩樁盜竊案都還是無頭懸案,其中一件,已經可以確認那翻找捲軸的竊賊是為中書舍人趙士楨的火器圖而來,那麼他只要弄一張、哪怕是半張火器圖,就足以陷害皦生光下詔獄。魚寶寶當然也沒有打算要害人,只不過要以此來威脅那姓皦的,要令其膽戰心驚,以後再也不敢靠訛詐人為生。 他心中盤算得極美,餘下的難題就是如何說服趙士楨,腦子過了無數個主意,雖然沒有把握,但少不得要試上一試。 車子剛過琉璃廠,便聽見前面一聲巨響,馬匹受了驚嚇,往旁一歪,多虧車夫老到,及時圈住了馬頭。 魚寶寶道:“出了什麼事?”車夫道:“前面動靜不小,聽聲音,很像是神機銃。”到底是京師人,見多識廣,居然能從聲響中聽出是火銃來。頓了頓,又道:“會不會是王恭廠出了事?可王恭廠在內城,方向不對啊。” 魚寶寶驀然得到提示,“哎喲”一聲,急忙躍下車來,急朝趙士楨宅子奔去。這一段路不算太遠,到得門前,正撞見傳教士利瑪竇和弟子徐光啟及親隨阿元聽見動靜來查看究竟。 卻見趙府大門洞開,裡面有兵刃交接之聲。進來一看——院門口橫著一名青衣漢子的屍首,胸口一個大血窟窿,血肉模糊,發出焦臭之氣,顯是被火器所傷。工匠趙士元歪倒在台階上,身子下一大攤血跡,手中尚握著一根嚕密火銃。院中還有三名凶神惡煞的大漢手持明晃晃的單刀,正圍著兩人惡鬥,一人是趙府管家毛尚文,另一人卻是剛離開藤花別館不久的傅春。兩人手中均無正式兵刃,毛尚文手中操著一根短鐵棒,傅春揮舞著一個長方形的怪異鐵器,都是順手從院中取來的器物,以二敵三,猶自不落下風。 魚寶寶還是第一次見識傅春原來武藝如此高強,不由得驚叫了一聲。傅春卻被這一熟悉的叫聲弄得分心走了神,轉頭一看,即被面前大漢舉刀削中他肩頭。另一名大漢趁機用單刀劃傷他手臂,上前奪過他手中的一片絹布,隨即退開幾步,打聲唿哨。餘下二人便不再戀戰,只揮刀舞成一團,且戰且退。 利瑪竇等人看得目瞪口呆,竟然忘記閃避,好在那三名強盜也沒有繼續傷人的意思,並排衝了出去。 魚寶寶瞪了那三人背影半晌,才驚叫道:“呀,強盜,強盜!快,快去報官。”利瑪竇醒過神來,忙催道:“阿元,快去!”阿元這才恍然大悟,自趕去管轄南城的南城兵馬司報案。 魚寶寶忙趕進來,與毛尚文一道扶起傅春,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這些強盜是什麼人?” 傅春受傷不輕,強打精神,道:“他們是什麼人我也不知道。我本來是去浙江會館找朋友的,順道經過這裡時,正好見到有人在門外鬼鬼祟祟地窺測,我上前叫了一聲,那人就急忙轉身走了。想到之前不斷有人覬覦趙中舍的火器圖,我便想還是進來提醒一下趙中舍的好。哪知道今天是前遼東李巡撫返鄉之日,趙中舍出城送客,正好不在家,家中只有毛管家和趙工匠。我便將門外可疑情形告知了他二位,正在說話當口,就有四名強盜破門而入,持刀逼住我們三個,索要火器圖。毛管家假意答應,稱要和趙工匠一起進屋拿圖,趙工匠卻突然從身後取出一柄火器,射死了一名強盜。但他還來不及再次裝填火藥,就被另一名強盜上來一刀殺死。強盜又從他身上搜出火器圖,我和毛管家見勢不對,便決意反抗,我趁機奪到絹圖,後來你們就來了,結果你也看到了,絹圖還是被他們拿走了。” 魚寶寶道:“哎呀,火器圖被他們奪走了,那怎麼辦啊?”傅春道:“快,快報官追他們回來……”失血過多,不及說完,便暈厥了過去。 正好阿元在附近尋到一隊巡邏的兵馬司兵士,領了進來。兵士見朝臣家中光天化日之下發生強盜入室事件,被搶走的又是事關大明安危的火器圖,不敢怠慢,急忙分幾路去報告各官署長官。魚寶寶見傅春傷勢不輕,便雇了車子,先帶著他回來。 沈德符聽說究竟,忙和魚寶寶一起攙扶傅春進來。魚寶寶略通醫術,裹了傷口,自去開方子抓藥。 到天黑時,錦衣衛千戶王名世匆匆趕來,道:“我聽說了個大概。傅兄,到底是怎麼回事?”傅春倚靠在床頭,歉然道:“抱歉,我也不想弄成這樣,我沒能保護好火器圖。” 魚寶寶道:“這怎麼能怪你呢?那些強盜人多勢眾,有備而來。不過我實在想不到小傅你武藝會這麼好。”傅春道:“有什麼奇怪的,你忘了我以前總跟戲班廝混在一起,不過是跟武行師傅學幾手三腳貓功夫防身而已。”魚寶寶笑道:“你那可不是三腳貓功夫。回頭應該找個機會,讓你跟我們的武三元好好較量一下,說不定你能打敗大明第一武狀元。” 武三元即是指王名世,鄉試、會試、殿試均是第一名。傅春苦笑道:“寶寶從來不肯放過一點兒機會,你就使勁挖苦打趣我吧。” 王名世道:“傅兄素來精細過人,既然與那些兇徒交過手,能猜得出他們的身份麼?”傅春遲疑道:“這個……” 王名世道:“我們相交時間雖然不長,可交情不算淺,傅兄即使信不過我的錦衣衛千戶身份,難道還信不過我王名世麼?”傅春道:“那好,我就直說了。交手中,我有聽到那些兇徒互相喊話,我懷疑他們是女真人。” 魚寶寶道:“其實我早就懷疑是女真人幹的。李先生任遼東巡撫數年,斷定女真是大明的心腹大患。趙先生最新研製的火器,就是專門針對女真人的。一定是女真首領努爾哈赤得知了消息,決意不惜代價,派人將火器圖搶到手。” 王名世道:“東廠和錦衣衛也懷疑是女真人下的手,現在全城封鎖,兇徒暫時出不了京城,我們會找到他們的。” 沈德符插口道:“有一點很奇怪,上次趙先生說過,火器圖他要么是帶在自己身上,要么是放在皇城中書舍官署中。趙士元身上怎麼會有火器圖呢?那幅圖會不會是假的?” 忽聽得有人接口道:“那幅圖是真的。”卻見趙士楨大踏步走了進來。眾人忙起身迎接。趙士楨道:“不必。”嘆了口氣,說了經過。 原來近來趙士元加緊了製造車銃的工作,時時要用到火器圖,趙士楨遂從官署中取了火器圖,帶在自己身上。今日正好前遼東巡撫李植離開京師回鄉,趙士楨帶了兩名童子相送,臨時將火器圖留給了趙士元。哪知道僅此一念,便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最重要的是,二趙合作經年,趙士元最知道趙士楨的意念和構想,車銃即將大功告成,他忽遭此不幸,等於是前功盡棄。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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