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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訪問

殉罪者 雷米 3483 2018-03-03

杜成夾著一大卷尚有溫度的打印紙走進閱覽室,找到一張無人的桌子,把打印紙平攤在桌面上。這是1990年的本市地圖,杜成找了個在本市檔案館工作的朋友,把它放大後打印出來。他用雙手支撐在桌子上,俯身凝視著這張老地圖,看著那些曾無比熟悉,如今卻已在城市的發展中消失不見的地標。片刻,他打開挎包,拿出一張2013年版的本市地圖,放在老地圖旁邊,仔細地一一對照著,不時拿出紅色簽字筆在新版地圖上勾勾畫畫。一個小時後,簇新的地圖上已經遍布紅色圓圈,旁邊還標註著“11.9①”之類的字樣。 杜成直起已經酸痛無比的腰,看看手錶,伸手從挎包裡掏出一個藥瓶,倒出兩粒藥片噙在嘴裡,再翻找時,發現自己沒有帶水。他暗罵一聲,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東西,快步走出了檔案館。

他在館外的小超市裡買了一瓶水,一口氣喝了半瓶,嘴裡的藥片已經化開,滿口苦澀。杜成皺著眉頭漱口,正打算吐掉,想了想,又咽了下去。 能否活到查明真相那一天,他自己心裡也沒底,盡力而為吧。 此刻時值正午,杜成回到車上,重新打開地圖瀏覽著,最後選擇了自己的目的地,駕車離開。 這是個霧霾天氣。地處北方的城市,入冬後就鮮見藍天白雲。集中供暖需要燃燒大量煤炭,空氣中就會飄浮著一層薄薄的黑灰。路上車不多,杜成看著灰濛蒙的天,以及色調單一的建築與人群,面無表情地轉過一條街。 駛入工人路,汽車右側出現一條亮白色。杜成下意識地看過去,發現那是本市的南運河。他心裡一動,腳下稍稍用力,沿著河岸一路駛去。 很快,運河南岸的一大片空地出現在杜成的視野裡,這裡過去叫河灣公園,2012年,公園被拆除,一座寺廟在原址建起,所以,現在這裡叫金頂寺旅遊區。

杜成把車停在路邊,沿著石階一路向下,小心地穿過結滿冰霜的枯草地,順著斜坡走到了河邊。 石橋、涼亭、爬滿綠藤的長廊已經不在了,那棵大樹還在。杜成有些微微氣喘,他手扶著粗糙的樹幹,低頭看著腳下的河床。 現在是枯水期,較之夏季的豐湧充沛,南運河的河水貧瘠了許多,能看見河底的淤泥和隨著水流飄搖的水草。有些地方結了薄冰,尚未結凍的部分在寡淡的陽光下冒著微微的蒸汽。 杜成的視線在河水中來回掃視,最後定格在一片淤泥中。 那就是“11.9”殺人碎屍拋尸案中發現3號屍塊的地方。時至今日,杜成仍然清晰地記得,當那個沾滿淤泥、對向而套的黑色塑膠袋被打開時,馬健脫口而出的那句“我操”。 那時大家都穿著一身橄欖綠,都很年輕,很能喝酒,抽很多煙,可以在熬了一夜之後還能精神抖擻地執行抓捕任務。在老刑警面前暗自不服氣,把新警叫作小屁孩。熱衷於帶著槍騎著摩托車四處轉悠。對每個犯罪分子都恨得咬牙切齒。

杜成的心暖了一下。他在二十三年後的同一個地方想起了年輕的伙伴們,以及他們共同面對的一件大案。 然而這溫暖轉瞬即逝。杜成凝視著那片黑色的淤泥,彷彿又看到駱少華脫掉皮鞋,捲起褲管,一點點把那個黑色塑膠袋拽上岸的情形。其實,當他看見那具女性軀乾屍塊時,第一反應並不是恐懼或者噁心。失去頭部和四肢的軀幹並沒有太多人類肉體的特徵,他甚至遲疑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那是什麼。 隨之而來的,是憤怒。 一個人,究竟是在什麼樣的心境下,會把一個女人肢解成七零八落的幾塊? 如果他那時就在自己眼前,杜成一定會把他的腦子挖出來,看看裡面到底有些什麼。 而且他相信,當時,老伙計們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樣的。 即使,他們最終因為這起案件反目成仇。

杜成點燃一支煙,微閉雙眼,竭力讓自己放鬆下來。這裡曾棄置過一個女人的軀幹,那麼,不管經過多久,一定會有某種氣息留下來。他要抓住這種氣息,然後溯源而上,直至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那個夜裡,看清他的臉,抓住他的手,把鐐銬牢牢地戴在他的手上。 “餵,那位同志!” 杜成睜開眼,回過頭,看見一個提著掃把和簸箕,穿著一身環衛工人制服的老人正嚴肅地看著他。 “這裡不許小便!” 半小時後,杜成把車停在鐵東區萬達廣場門前,瞇起眼睛打量著這座四層商廈,最後,在商場入口處看到了“平江路87號”的門牌。他從副駕駛座上拎過挎包,拿出那張1990年的地圖,找到平江路87號機車廠家屬區的位置,用紅色簽字筆劃上一個叉,隨即,駕車離去。

下午兩點十五分,杜成已經坐在機車廠(現已更名為北方機車製造集團)人事科的辦公室裡。辦事員查找檔案後,把他支到了離退休辦公室。 在離退休辦公室,杜成得知“11.9”殺人碎屍案的被害人張嵐的丈夫溫建良已經在兩年前退休,住處不明,但能查到他的手機號碼。杜成把號碼抄在記事本上,道謝後離開。 在廠門口的路邊攤上,杜成買了一個手抓餅。他坐進車裡,邊大口吃著,邊撥通了溫建良的手機號碼。幾秒鐘後,一個低沉的男聲在聽筒中說:“餵?” “你好。”杜成嚥下嘴裡的食物,“是溫建良先生嗎?” “是我。你是?” “我叫杜成,是鐵東分局的。” “分局?”溫建良的聲音有些猶疑,“你是警察?” “對。”

“你……有什麼事兒嗎?” “我想找你了解一些情況。” “什麼情況?”溫建良又追問了一句,“哪方面的?” “不是公事,是我個人想找你聊聊。” “那不必了。”溫建良立刻回絕,“我不認識你,沒什麼好聊的。” “是關於你妻子的案件。”杜成頓了一下,“我是當年的辦案人之一。” “嗯?”溫建良顯然覺得很意外,“你想聊什麼?” “能見個面嗎?” 溫建良猶豫了很久,最後說道:“好吧。” 杜成鬆了一口氣,用脖子夾住電話,掏出筆。 “你的地址是?” 門打開的一瞬間,溫建良就認出了杜成。 “我記得你,那會兒你比現在壯實,頭髮也多一些。” 杜成笑:“都過去二十多年了,現在我是老頭了。”

溫建良也老了許多,原本是三七開的分頭,現在整整齊齊地梳向腦後。灰色的羊毛開衫繃在凸起的肚皮上,下身是一條深藍色羊毛褲,腳上是棉布拖鞋,一副退休在家、頤養天年的老人形象。 溫建良把杜成讓進客廳,招呼他坐在沙發上。趁著他去泡茶的工夫,杜成起身在這套三室兩廳的房子裡轉了轉。看得出,溫建良和兒子一家同住,家境還算富足。陽台上掛著鳥籠,客廳東南角有一張長幾,上面擺放著筆墨紙硯,估計是他退休後的消遣。總之,溫建良現在過著平靜祥和的生活。 很快,溫建良端著兩個茶杯走出來,還帶著一盒香煙。 “我記得你是吸煙的。”溫建良抽出一根香煙遞給杜成,“說起來,還要感謝你們,那麼快就抓住了兇手,給張嵐報了仇。”

“沒什麼。”杜成勉強笑了笑,“應該做的——你過得怎麼樣?” “還湊合。張嵐走了之後,我又再婚了。沒辦法,孩子太小,需要有人照顧。” “那……”杜成四處環視著。 “又離了。”溫建良苦笑,“我心裡始終放不下張嵐。如果是病逝或別的什麼意外——哪怕是車禍呢,我都不會那麼耿耿於懷,可是她被人……第二任妻子受不了這個,和我離婚了。” 說到這裡,杜成也有些黯然,只能默不作聲地吸煙。 “那麼,”溫建良看著杜成的神色,“你要找我聊什麼呢?” “關於張嵐。”杜成想了想,“關於她的一切。” “為什麼?”溫建良不解,“兇手……不是已經被槍斃了嗎?” “是這樣,”杜成慢慢說道,“我們在做一個大案要案匯總,你知道,一方面是總結經驗,另一方面還要提高預防犯罪的能力。簡單地說,就是要搞清楚,為什麼張嵐會被害。”

“哦。”溫建良點點頭,臉色卻漸漸灰暗下來,悲戚的表情浮上他的臉頰,整個人顯得更加蒼老。 “我知道這很不禮貌,甚至可以說是殘忍。”杜成語氣低沉,“讓你過了這麼多年,還要回憶這些事,但是……” “沒關係,我能理解。”溫建良抬起頭,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如果以後能杜絕這樣的悲劇,張嵐的死就是有價值的,是吧?” 在溫建良的描述中,他的妻子是一個熱情、開朗、心地善良的女人,愛說愛笑,與人相處融洽,不曾與他人有過節或者仇怨。同時,和大多數女人一樣,愛美,愛漂亮衣服。 “我到現在還記得她那天的樣子。”溫建良夾著香煙,眼睛始終盯著窗外,語速緩慢,“去參加同學聚會,特意打扮了一番。黑色呢子大衣,玫紅色高領毛衣,牛仔褲,短皮靴,渾身香噴噴的。我當時還取笑她……”

溫建良轉過頭,臉上帶著笑,眼圈卻開始泛紅。 “說她一把年紀了還臭美。”溫建良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現在想想,她才三十三歲,多年輕啊。” 臨別時,溫建良注意到杜成蠟黃的臉色和已經被汗水濡濕的臉頰,關切地開口詢問。杜成不想多聊這個,匆匆道別後就離開了。回到車上,他伏在方向盤上,感覺肝部的悶痛感愈發強烈起來。他從挎包裡翻出藥片,和水吞下。然後,他翻開記事本,開始整理剛才和溫建良的談話記錄。 杜成知道這樣的訪問並無太大意義。時隔二十三年,被害人家屬的陳述很難提供有價值的線索。但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他需要喚醒自己的職業嗅覺,讓它和自己記憶深處的某種氣息勾連起來。只有如此,他才能把那些殘留的片段拼接成一條鎖鏈,然後,沿著它追尋下去。 更何況,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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