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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六篇:細雨連芳草,都被他帶將春去了——程硯秋往事-1

伶人往事 章詒和 13367 2018-03-08
在我家,父親(章伯鈞)是梅(蘭芳)黨,母親(李健生)是程(硯秋)黨。母親喜歡程派,還源於她和羅惇融(大名士,號癭公,廣東順德人,康有為弟子)之子羅宗震的深厚友誼。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母親在北京師大女附中讀高中的時候,就常去羅家玩,聽羅宗震講革命道理。聽著,聽著,政治覺悟迅速提高,決定離校出走,跟著羅大哥投奔北伐革命軍。在出走之前,羅大哥偷出家裡一些古董、古籍和手抄劇本,把它們統統塞進一個皮箱,放在母親的宿舍裡。 母親吃驚地問:“你拿這些東西幹什麼?” 羅大哥說:“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賣了就能換成錢,派上用場。” 後來,身為中共黨員的羅宗震在上海被捕,關押在龍華監獄。未婚妻不敢前去探望,母親正在北京大學醫學院讀書,知道了這個情況,悲憤不已。揣著兩張熱烘烘的大餅,就登上京滬火車。到了監獄,人家不讓進。母親一直等到天黑,把餅藏得好好的,自己卻餓得要死。終於感動了看門人,容許“兄妹”一見。當羅宗震看見我的母親的時候,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後來,羅大哥為了政治信仰,獻出年輕的生命。母親非常懷念他,也更加喜歡被羅癭公一手栽培提攜的程硯秋。 程硯秋(1904—1958)男滿族籍北京京劇旦行演員 【童年】 因家境貧寒,六歲的程硯秋經人介紹,投入榮蝶仙(京劇男旦,專工花旦、刀馬旦)門下學藝。從前學戲和學徒差不多,先與師父立下字據,言明幾年期滿,學藝期間的食宿問題,以及滿師後給老師義演若干年作為報酬條件等等。程硯秋所立字據是以八年為期。八年期間由榮家供給食宿,但演戲的收入歸老師收取。滿師後還須繼續效力二年,即在兩年之內,全部戲份(即京劇戲班中付與演員等人工資的一種形式)收入都要孝敬老師。 他的母親像送病人上醫院動手術那樣簽了“關書”,送他去榮家的那天,且一路叮嚀:“說話要謹慎,不要佔人家的便宜,尤其是錢財上。”

這句話,程硯秋說:“我一生都牢牢地記著。” 程硯秋學戲很苦!邊學邊唱邊挨打,榮家所有的生活瑣事也都要做,當聽差使喚,無異於僮僕。榮蝶仙脾氣又壞,稍有不歡即舉鞭就打,常常無端拿他出氣。程硯秋每天要劈柴生火,洗衣做飯,學戲的時間很少,有時整天也不說戲。那時榮蝶仙穿的是布襪,清晨起來,程硯秋要把襪子捧到他的面前。因為自己的手不干淨,沾著煤渣或灰土,冬天還有凍裂的血痕,不敢直接用手遞襪子,就在手掌上放一塊白布,把襪子擱在白布上,再捧給榮蝶仙。就這樣,也難免挨打。在程硯秋出師以前,師父終於把他的腿打傷,留下很大的血疙瘩。成名後的程硯秋赴歐洲考察戲劇時,經一位德國醫生的手術才把兩腿治好——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學藝的八年,是我童年時代最慘痛的一頁。”故程硯秋很早立誌發誓,將來有了孩子決不讓他們學藝唱戲。

因有家世之悲,心思又重的程硯秋常低眉含顰,面無歡容。年齡稍大些後,多半因為營養不佳,情緒一直也比較抑鬱。師傅認為這個孩子不宜於學花旦(花旦大多扮年輕女性,性格活潑開朗,動作敏捷伶俐,表演以做工和說白為主),讓他專攻青衣(青衣又名正旦,在旦行里佔據最主要的位置,扮演的都是端莊正派的女性,或賢妻良母或貞婦烈女,唱工繁重,動作穩重)。榮蝶仙還發現這個孩子嗓音很不一般,且扮相沉靜明倩,如珠蘊櫝中,時有寶光外熠。 【隨風直送玉郎歸】 程硯秋登台不久,便聲譽鵲起。被當時的大名士羅癭公賞識,並全力追捧。初次看了他的演出,羅癭公做了六首絕句。其中一首是這樣寫的:“除卻梅郎(指梅蘭芳)無此才,城東車馬為君來。笑餘計日忙何事,看罷秋花又看梅。”詩句表露出對這個少年的稱許。

民國六年(一九一七),有人來約程硯秋去上海演出,每月包銀是六百大洋。榮蝶仙當然主張他去。可遭到羅癭公和王瑤卿的堅決反對,他們認為程硯秋現在已經把嗓子唱壞,提前“倒倉”了,說什麼也該歇歇養養。羅癭公欲為其贖身,可榮蝶仙也不是傻子,覺得這個徒弟前程遠大,來日收穫未可限量,便一口回絕。惜才的羅癭公當機立斷,運用各方關係疏通賠償榮蝶仙七百大洋的損失費,他與時任中國銀行副總裁的張嘉璈商量,借出六百大洋。把程硯秋接出了榮家。榮蝶仙在無可奈何的情勢下,同意廢棄合同。這樣,未滿八年的程硯秋,提前出師了。在把程硯秋接出來的路上,羅癭公口占一首七言詩,詩的頭兩句是:“柳絮作團春爛漫,隨風直送玉郎歸。” 程硯秋家境貧寒,住在天橋的“窮漢市”。學徒期間他的母親就盼著兒子出師,除了每天挎著小柳條筐上街買煤球,就是到北京前門里關帝廟燒香求兒子早日出師掙錢。難怪程硯秋剛離開榮家,便請一個姓徐的伙計到家中報喜,說:“羅先生給您兒子出了師了,以後的日子就慢慢好過啦!”從這一刻起,他的母親才結束了每日燒香求佛的日子,真的看到了希望。跟著,羅癭公又將程硯秋一家人搬離了條件很差的天橋大市彎齒胡同,安頓在相對比較好的北蘆草園九號。 “從來好事天生儉,自古瓜兒苦後甜。”一心進取的程硯秋獲得自由後,即追隨羅癭公讀書習字,鑽研音韻。所以,後來的程硯秋不但精通經史,一手字也寫得不錯。特別是對京劇的行腔咬字,深具工夫。這是文人雅士熏陶所致,也是藝人當中少有的。

程硯秋雖有人扶持,但事業上卻立足未穩,而那時的梅蘭芳已是紅人,自領一軍。民國八年(一九一九),程硯秋聽從羅癭公的刻意安排,拜梅蘭芳為師。每晚的演出,梅蘭芳的戲都放在後面。這樣程硯秋就有了在前面唱一齣戲或兼飾仙女等雜角的機會。拜師後的一年時間裡,他得以陪演《上元夫人》、《天河配》、《打金枝》等劇目。陪演就是觀摩,程硯秋深受啟發。他特別羨慕梅蘭芳創造的古裝。這一年,羅癭公雖南游滬寧各地,卻不忘唱戲的程硯秋。比如,在二月七日的一封信裡,羅癭公寫道:“看見上海報登載十八日全浙會館的戲評,說你扮《長坂坡》的甘夫人,說你態度頂好,扮相頂好,說你同一班老輩名角一齊唱,體面得很,也有人恭維我一番,我看見很喜歡。上海好些人問候你,知道羅癭公的差不多都知道程艷秋(那時他叫艷秋)。有好些老名士要給你作詩,你的名可大得很,恭喜恭喜!你的嗓子一定一天比一天好了,但願從此以後天天好。北京下雪沒有?有添養鴿子沒有?老鴿子可養熟了?……你打了梅(蘭芳)先生的鴿子,是不知者不為怪,以後別再打嘍。你總要常常寫信來,兩三天一封,千萬別忘了!你再要買什麼,寫信來。”羅癭公只要接讀程硯秋的來信,總是立即回复,還在信里為他改錯別字,甚至覺得他所用信紙太壞,即隨复函寄去好信紙。

羅癭公請年輕的畫家徐悲鴻為程硯秋作畫,還為他集聚巨資。有了這些錢,羅癭公在添置行頭的同時又為程編了許多新戲。一九二一年,又特意為他介紹了一位武術先生學武術。羅癭公認為戲曲舞台上的手眼身法步等基本動作,與中國武術動作有連帶關係。學會武術,對程硯秋的表演會有很大幫助。後來的經歷表明,武術的作用不僅用在了台上。 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的春節,對十八歲的程硯秋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在羅癭公的精心安排下,他獨立挑班唱戲了,以一出改編的京劇《龍馬姻緣》轟動了京城。他的班社取名“和聲社”。程硯秋請來榮蝶仙任社長。心滿意足的榮蝶仙任社長後,沒有以業師自居,而是積極協助羅癭公和程硯秋搞好戲班的工作。師徒間的合作,頗能顯示出程硯秋的胸懷。學徒挨打在從前是一種行業習慣,梨園行如此,其他行業也如此,程硯秋不以為意。這一年,程硯秋南下上海,初次演出就很受歡迎。有人這樣評價:“梅蘭芳柔媚似婦人,尚小雲倜儻似貴公子,艷秋則恂恂如書生。”如此形容,是指程硯秋受名師(指羅癭公)熏陶,氣質自化。

讀著這樣的文字描述,年輕人可能會說羅癭公是程硯秋的超級“粉絲”。用超級“粉絲”來形容,還不能概括兩人的關係。羅癭公還是程硯秋的嚴師,謀士,引路人,策劃者,劇作家和真正的後台!一個名士獨賞一個藝人,為之脫籍,悉心贊助以成其材。 “贏得宣南顧曲人,日日雕鞍驟。”我們從中認識到那個時代藝人與文人相互依存依託的關係。這樣的關係包含著脈脈深情與風雅,但它更是一種文化的情感態度。程硯秋是個孝子。他大紅的時候去上海、武漢演出,收入都在萬元以上,回到家中全部交給母親,聽從支配。一次,他的母親說:“你三哥(即程麗秋,京劇演員)很久沒出台了,生活困難,這筆錢給他吧!”程硯秋毫無怨言。 【戒尺】 他的另一個老師是通天教主王瑤卿,這也是羅癭公介紹的。據說,王瑤卿最初並不怎麼看重程硯秋,後來終被他的刻苦精神所感動。程硯秋踏進古瑁軒(王瑤卿寓所之別稱)學戲,王瑤卿就發現他清晨的嗓音還不錯,到了晚上八點以後,反倒唱不出來了。平時的嗓音窄而澀,但喝了酒以後,反而寬且亮。禀賦與眾不同,不能以常情教之。於是,王瑤卿對程硯秋做了特別安排和特殊要求——早晨只喊嗓不准唱,一直到晚上十時後再開始吊嗓練唱。王瑤卿說:“角兒出場多半要到九、十點鐘以後,如果你晚間無嗓,那怎麼能當角兒?只好是唱開場戲了。所以,一定要在夜間練習。”半年後,他的嗓子果然慢慢出來了。

程硯秋剛登台,因為個子高,心裡緊張,所以把上身縮成一個團,而且左肩高,右肩底,樣子非常難看。王瑤卿說了多少遍,都沒矯正過來。一次,他又要上台了。這次王大爺在袖子裡藏了把戒尺,在程硯秋臨出場前的瞬間,抽出戒尺,向著他的右肩狠狠地敲了一下。程硯秋驚恐又疼痛。這一招儿還挺靈的,自那以後,他再不肩膀一高一低地出場了。王瑤卿又依據他的別樣秉賦,為他設計出新的唱法,專走偏鋒,獨創一格。一個特殊的歌喉加一種特別的唱法,驟然之間程硯秋與其他青衣迥乎不同了:音調奇異,虛無縹緲,忽高忽低。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真可謂變幻莫測。 程硯秋研究唱腔,都是親自到王瑤卿老先生家裡去求教。每次去王宅都是在晚上,因為只有等到深夜,王老先生煙癮過足,精神上來了,才到了說戲的最佳時刻。那時程硯秋住北蘆草園到王宅必經八大胡同(北京妓院多開設於此)。羅癭公告訴他:“你要繞道走,經煤市街進大馬神廟東口。”程硯秋很聽話,每天多走一里多,從不更改。

王瑤卿感嘆道:“唱旦角的,講究戲的身份兒(即規矩)真得數他。” 程硯秋果然是越唱越紅了。 【倆人很般配】 民國九年(一九二零),梅蘭芳的原配夫人、也是他的師娘王明華,向程硯秋介紹果湘琳(京劇藝人)之長女(也是余叔岩的外甥女)與之訂婚。那年程硯秋十六歲,覺得自己太年輕不想過早成家,提婚的事就擱置起來。當然,果家對這樁婚事也有條件:程家哥們多,程硯秋要從程家搬出來單過,才能結婚。直到一九二一年的二月,經羅癭公與梅家再次的撮合,才最後促成了這樁婚事。那時提親不讓相親,羅癭公自有辦法,帶著程硯秋到一家陳列著果家全家福照片的照相館,讓他去辨認。程硯秋左看右看,挺滿意。不過,娶的不是果家長女,而是次女秀英。為啥換了人?用程硯秋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果大姑娘沒有二姑娘長得漂亮。”

一九二一年三月二十七日他倆正式訂婚(又稱放小定)。訂婚之日,禮節隆重。梅蘭芳夫人作為媒人,送過來鑲嵌的鐲子,戒指等定禮。一九二二年五月十六日,程硯秋陪著母親看了位於前門外西河沿排子胡同二十三號的新居。而租賃此宅全系羅癭公的一手籌劃,當然是為了滿足果家女兒提出的允婚條件。一九二三年的四月九日,程硯秋陪母親遷居於新租賃的寓所後,立即舉行結婚聘禮儀式。梅蘭芳、王明華夫婦為媒,程硯秋由姜妙香等四人陪同,給果家送上衣服、首飾、紅鵝、豬羊腿、乾鮮果品以及龍風餅。這叫“過大禮”。年四月二十六日,在取燈胡同的“同興堂”程、果二人舉行結婚典禮。來賓有四、五百人,除尚小雲赴滬演出,在京旦角無一缺席。婚禮由梅蘭芳主持,報紙稱這是自有伶人辦喜事以來,稀有之盛況。禮節也極隆重,賀喜畫件達百餘軸。成婚後,羅癭公將果秀英更名為果素瑛。 旦角的皮膚一般都是天生白皙,程硯秋不止皮膚白,他的一排整齊的牙齒更是白得發亮,且細密精緻,比女人的牙齒還好。他身材高大,頭髮中分,天庭飽滿。那雙丹鳳眼真有說不出的嫵媚。程硯秋常穿一套得體合身的灰色西服,舉止斯文,狀若書生。別看平素的話雖不多,但為人爽朗大度,全無一般青衣旦角私底下那種職業性的忸怩神態,就是內行人也只有從他嫣然一笑而倩然後斂的習慣口型上,察覺出長期舞台生涯給他留下的一絲痕跡。夫人果素瑛亭亭玉立,樸實無華,頭梳著一個橫S髻。倆人很般配,走在一起,使人左右看不出他們是梨園行中人物。 日常生活中的程硯秋莊重嚴肅,倘有女性在側,總是眉不輕揚,眼不斜視。那時,很多藝人在生活作風上是不大檢點的。小報文人也在這些事情上做盡文章,說盡骯髒話。故而一個藝人無論名氣多大,多多少少是要受些糾纏、攻擊和誹謗的。況且藝人的錢再多,社會地位也在小報記者之下。名伶唯一保護自己的辦法,就是潔身自好。因此程硯秋對自己要求極端嚴格,一生無二色,並立下“不傳女弟子”的規矩。即使是男性,他的收徒也是拒人情於千里之外。 【就有那麼大的魅力】 台灣的戲曲研究家齊崧先生說:“如果聽梅蘭芳的戲是等於吃鴉片,那麼聽程硯秋就等於是打嗎啡。因為吃鴉片尚有戒除的可能;而一旦打上嗎啡,則很難了,最後唯有以身相殉。”這話近於謔,可還真無法否認。只要聽程入癮,就非此不可,若再去聽別人唱的青衣,便覺淡而無味。所以,後來喜歡程的聽眾越來越多,就是這個道理。因程硯秋未走紅以前曾一度拜梅蘭芳為師,亦受關照和提攜,於是行內有這樣的說法:認為程腔之中,骨子裡多為梅腔。如不深加體會,一時不易察覺。因為梅腔加上程氏的嗓音和口勁,已經脫胎換骨,難以辨認了。 程硯秋的嗓子外顯柔和,內斂鋒芒,加上標新立異的唱法,唱起來真有鬼斧神工之妙。最耐人尋味的是《玉堂春》一劇,他柳眉入鬢,鳳眼傳神。行腔乍疾乍徐,一股細音,唯其獨有。高出則如天外遊雲,低唱則似花下鳴泉,聽來驚心動魄。化裝也別緻,身著紅色罪衣罪裙,臉似鵝蛋,眼皮上一層黛綠塗得停勻,嫵媚中帶出青樓女子的憔悴和滿腔哀怨的神情。他的表演強調的是冤案中的冤情,而非著意於一樁花案裡的風情。這樣,程氏《玉堂春》的格調上就比其他藝人高出了許多。程硯秋身材高大,觀眾初見,都暗自吃驚:“這麼大塊頭的一個旦呀!”但等演過了一陣,被他的各種身段表演所吸引,你便不會覺得他是個龐然大物,而是個美妙婦人。簡淡蘊藉,灑脫雅緻。程硯秋就有那麼大的魅力。 論起他的化裝,至今是個謎。因為程硯秋最不樂意讓人家看他的化裝。除非是與他朝夕相處的知交。他的化裝室也只有負責化裝的人和他的太太果素瑛可以自由出入。其他的人一概“擋駕”。看過程硯秋戲的人都知道,他在台上的最動人之處,就是那一雙眼睛了。好多人都琢磨:他在眼睛是怎麼畫的?有人說,他的眼皮是用毛筆粘著碾碎了的炭精勾畫出來,然後再塗上胭脂。程硯秋舞台上那飛若流丹、澄如秋水的眼神,就來自這黑紅相間的奇妙勾畫之中。 【梅、程之間】 程硯秋學藝可比梅蘭芳苦多了,他也不具備梅蘭芳響遏行雲的金嗓子,但憑著自身條件、勤奮刻苦以及高人指點,硬是創出了一種大異於梅蘭芳,卻又能與之相抗衡的新奇聲腔為特點的表演風格。唱到情感至深處,其聲竟細若游絲。觀眾聆聽,大氣都不敢喘。這是他聲腔藝術最講究的地方,也無人能及。故而梅、程之間彼此頡頏,關係就頗為微妙了。程硯秋最早的藝名叫菊儂。 1918年,羅癭公將他的藝名菊儂改為艷秋。後來有人說這個更名涵有深意,因為艷於秋者厥為菊。菊是耐寒的,它要比質弱芳幽的蘭花堅韌耐久。其實,菊蘭同為花中上品,而香氣、風姿各有不同。 一九二三年九月十八日,也就是程硯秋結婚後的五個月,他與自己的戲班“和聲社”一行赴滬,羅癭公隨行,親自安排一切。這次演出,氣勢極盛。每晚舞台上的花籃都不下五、六十個。全場無一空位,另有許多人環立而視。 “豔色天下重,秋聲海上來”——由金兆棪(字仲蓀,京劇劇作大家。浙江金華人,青年時期就讀於京師大學堂,為首屆學生。畢業後從事文學寫作,1924年從一出《碧玉簪》開始專門為程硯秋編寫劇本,有《梅妃》、《荒山淚》、《春閨夢》、《文姬歸漢》等十餘部作品)撰,羅癭公手書的楹聯,先施公司以黑絨紅緞製作,寬二尺,長八尺之幅懸諸台前。戲院門口,汽車二百餘輛,馬車則不計其數了。程硯秋自打炮以來,每日茶會,堂會,劇場演出幾乎佔滿了所有的時間,真可謂無一息之閒,也無一絲之暇,人極勞累。但他依舊是容顏光澤,嗓音穿雲裂石。對此,羅癭公喜於心也驚於心,欣慰且憂慮地對他說:“你此行紅得可驚,也遭人嫉恨。有些人正意欲挑撥梅先生與你之間的師生情誼呢。”這是一個重要的提示,也是一個重要的提醒。 程硯秋十一月十五日返京,梅蘭芳赴站迎接。十天后,梅蘭芳帶著戲班到上海演出。 此後,一蘭一菊,果然就在上海爭起了短長。他們的競爭最初是微小的,也不明朗,頂多在戲碼上爭個高低——你唱的戲,我也能演,即“你有我也有”。 1927 年《順天時報》舉辦中國旦角名伶競選活動,經投票選出了梅蘭芳、尚小雲、程硯秋、荀慧生“四大名旦”。也就從這時起,他們的競爭才趨於明顯化。到了1946年底,一個在“黃金(戲院)”,一個在“天蟾(舞台)”,兩個人真的唱起了對台,形成了高潮。捧梅派與捧程派遂在各大報章,舌槍唇劍,大開其火。雙方勢均力敵,難分伯仲。但真正佔便宜的是聽眾與看客。兩個劇場夜夜告滿,觀眾是大飽了耳福。戲唱到最後,程硯秋使出撒手鐧,連演五場《鎖麟囊》,天平向他傾斜了。演出完畢,程硯秋的弟子趙榮琛一次就替師父將28根金條存入了銀行。 四大名旦裡,尚小雲與荀慧生都沒有追趕梅蘭芳的念頭,唯有程硯秋是雄心萬丈。梅、程在北京的情況也是如此:“偌大京師各劇場沉寂,只余梅、程師徒二人對抗而各不相上下。梅資格分量充足,程則鋒銳不可當,故成兩大勢力。”羅癭公的這兩句話是說準了。非但說準了,還深知這兩大名旦的內心狀態。原本煙癮大酒癮大牌癮也大的程硯秋之所以能夠做到——說戒菸酒就戒菸酒,說戒打牌就戒打牌,羅認為那是因為程硯秋在藝術上“名譽心甚重,故能自克如此。”而梅蘭芳那邊,羅癭公則覺得他人緣太好,其“黨徒甚勝”。梅蘭芳見程硯秋“氣勢日旺,自滬歸京後頗有引以自強之意。”於是,梅對程“更益敷衍”。 面對這樣的情勢,站在程硯秋一邊的羅癭公常常是親自定下對策。民國十三年(一九二四)二月,羅癭公聽說梅蘭芳的行頭化去七萬大洋,便立刻寫信給朋友(袁伯夔),說:“玉霜將來產業能至七萬金否尚不可知,今已為服裝費至萬金矣,與梅競服裝斷斷不能及,唯藉唱以勝之耳。”羅癭公給程硯秋定下的策略是:“屢誡玉霜對梅應當在不即不離之間”。何謂“不即不離之間”?那就是既近又遠,既熱又冷,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清醒冷靜,有極好的控制力,合乎分寸,合乎人情,做得極人工卻表現得又極自然。禮儀性是它的外顯層次,內在依據則是人際關係和實際需要。做人圓通之至反不覺其圓通——這是傳統社會做人的一種境界。如果沒有對江湖規則的高度把握,沒有對人情世故的細微體察,是達不到這個境界的。 梅蘭芳有富貴氣,程硯秋是書卷氣,一個得於天賦,一個純恃人功,各臻極致。梅、程之間儘管激烈競爭,彼此一爭高下,卻都是不露聲色,不動肝火,一副溫良恭儉。舉個例子吧!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一日,移居上海的梅蘭芳四十大壽。程硯秋特往拜壽,行叩頭大禮,見者均嘆未嘗忘本。明明是打對台的人,卻絕不傷和氣。今兒晚上唱戲是兩軍對壘,各不相讓。明兒中午見了禮數依舊,風度依舊。在這舉動裡麵包含著道德信條,江湖規矩,人情世故以及個人修養。瞧,戲曲舞台上的藝人多高明,哪像政治舞台上毛主席把個對手加戰友的劉主席往死里卡,直到卡死。 【最後的羅癭公】 民國十二年(1923)12月28日,重病纏身的羅癭公,聽說程硯秋因劇場安排不上唱戲的時間心情苦悶,一次打牌輸去準備用於添置行頭的六百大洋,憤極。深夜至凌晨,書親筆信責勸程硯秋堅決禁賭,又致函程的岳父從旁督促。可謂嚴師情深,用心良苦。程硯秋讀後,聽從師命,決棄“竹戰”,再不打牌。 第二年(1924)羅癭公患病住進德國醫院診療,程硯秋每日親侍飲食,從無間斷。 9月2日,羅癭公自知大限已到,遂寫下遺囑。內中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 “程君艷秋,義心至性,膽淹古人,慨然任吾身後事極周備。將來震、垠兩子善為報答。”9月16日的半夜,羅癭公又手書:“墓地能設香山最佳……”一語後,溘然長逝。時年五十二歲。 羅癭公歸去之際,親屬皆不在側,程硯秋是第一個趕到的!他見恩師歿前所書遺囑數紙,捧之大慟,幾至昏厥。回到家中,為羅癭公設立靈堂,除朝夕哭奠,唯伏案抄寫經書。文人大多清貧,自女亡妻狂,羅癭公已是每況愈下,經濟拮据,以賣字鬻文為生。故而羅癭公喪事所用祭奠、棺木、墓地之費都是程硯秋一手經辦,務極完美。出殯那天,程硯秋身服重孝,撫棺痛哭。人家算了一筆賬,羅癭公自病至死,費金過萬元。而程本人決口不提一個錢字。這事兒,擱在士大夫身上都很難做到,一個藝人做到了。難怪康有為作詩,贊程硯秋為“義伶”。 念恩師之逝,程硯秋布衣素服,輟演月餘,每憶往事,即為之泫然。遂作《憶癭公師》五言詩—— 明月似詩魂,見月不見人。 回想傷心話,時時淚滿襟。 西山雖在望,獨坐嘆良辰。 供影親奠酒,聊以盡我心。 恩義實難忘,對月倍傷神。 羅癭公去世後,每當程硯秋外出演戲,行前數日必先往羅墓憑弔;演畢返京,亦去墓前。逢羅忌日,則必去祭奠。二十餘年從未疏懶。 1943年4月5日,程硯秋攜二子(永源、永江)為羅癭公掃墓。三人早八時乘西直門火車至黃村下車,步行三里始抵墓地四平台幻住園。他見墓地鬆木牌坊上的鐵釘被拔去很多,異常傷感。 “光景蹉跎,人物消磨。昔日西湖,今日南柯。”回到家中,他在日記裡提筆寫道:“有兩家人代為看墳者在,尚且如此。再過數年,我不在了,無人祭掃,想此處定變成荒原了。” 交往尤見人情濡沫與君子風儀。世事無常,他有常。 【程黨·知交】 那時的小報把圍在程硯秋身邊捧他、幫他的人,叫程黨。但凡有個“黨”字,便覺庸俗,亦有宗派之嫌。這裡,我以“程黨”做標題無非是想說一個事實:即無論梅蘭芳還是程硯秋,他們的藝術成就,一方面來自本人,另一方面也藉助於許多人的幫助。像羅癭公、袁伯夔(名士,湖南湘潭人,民國初建曾任印鑄局局長)等人合力共助程硯秋,幾乎是達到了忘我的境界。羅癭公去世後,李煜瀛(字石曾,官宦出身,河北高陽人,留學法國的生物學家,同盟會成員,曾任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北京大學教授,中法大學董事長,清室善後委員會委員長等職)是支持程硯秋的一個重要人物。在民國十九年(1930),他聯手程硯秋創辦南京戲曲音樂學院,附設戲曲專科學校。這個專科學校就設在崇文門外木廠胡同56號,男女兼收,學校堅持到1941年。李煜瀛眼瞅著梅蘭芳1930年飄洋過海到美國演出,風光無限,讚譽無數。便也動了心思,為程硯秋的出國張羅起來。 1932年1月1 日,程硯秋登報啟事:正式宣布更名“艷秋”為“硯秋”,“硯田勤耕秋為收”,他以農人開墾之硯田自喻,而不再以“艷”示人。 14日,即赴歐洲考察戲劇。顯然,程硯秋是為赴歐而改名換字。這一年的9月,李煜瀛赴日內瓦出席國聯文化合作年會,並以中國教育考察團團長名義,參加在法國召開的世界新教育會的第六次大會。他把程硯秋列為中國教育考察團團員。 另一個鼎力協助程硯秋的重要人物,則是1949年以後成為中華全國工商聯合會主任委員、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陳叔通(浙江杭州人,1903年中癸卯科二甲第38名進士,授翰林院編修。29歲東渡日本,入東京政法大學專攻政法科。回國後任浙江興業銀行董事,創辦杭州第一個女子學堂,創辦《白話報》和上海合眾圖書館)。他的作用對於中後期的程硯秋來說,幾乎超過了所有的人。如何為人,怎樣處世,陳叔通都能做到具體指導。有幾件小事,給我的印象至深。比如羅癭公去世後,有人覺得程硯秋可能也快要不行了。大幕已落,世味已薄,程硯秋到王瑤卿家竟也感到了絲絲涼意。這時的陳叔通致函(1930年2月11日)明確地說: “新戲多編,弟意有時仍須請教瑤卿,不可對他太冷淡。”同年程硯秋到上海演出,陳叔通活像羅癭公轉世,隔三差五地寫信做“遠程教育”。當聽說配戲的小生薑妙香與程“掰”了,即在11月24日信裡說:“兄性以人格論是第一等人,但處世則非遷就三分不可。”兩天后,又補寄一函,說:“妙香已見報,但是不可怒,不可懊喪,須堅韌渡過去……但妙香亦不可就此決裂,天下事要看得透,還要大度包舉。再弟尚有一語,兄所得之錢乃血汗得來,股票不可買,不可入股,銀號即利厚不可貪,弟意存入中國與興業兩行均可,千萬!千萬!此中事我較明白,決可負責。還有一件事,曾寫信與仲蓀先生,即年齡關係氣息似弱,況以唱為生涯,不知有向來熟悉之醫否,姑與一商,每日試服黃芪、紅棗加陳皮,我四十年前為講師試服有效,冬令更宜,分量寧少,試驗再看,有外感即停止……”讀著這樣的信函,我心裡都熱乎乎的。 1933年,程硯秋從歐洲回來,需要重新物色和自己配戲的小生演員。為此,陳叔通先看上俞振飛、後又聽說葉盛蘭不錯,便在俞、葉之間反复盤算、再三掂量,其中1934年4月18—19日信是這樣寫的:“昨發快信後再四思之,葉(指葉盛蘭)身材如何?有無倒嗓之事?亦須想到扮相、台步、聲音,果下得去,決計拉葉。初出山較易與,且年輕尚可求進步,又有繼仙為師(指葉盛蘭曾受業程繼仙)在玉霜(程硯秋字)成本較輕,自足合算矣……弟力主俞(振飛),祗以無好小生,則舍俞亦無他人也。葉果是後起之秀,則不如舍俞而取葉。”伶人一向有置房產的習慣。這一年,程硯秋想再添置一所宅院,還有人請程硯秋去剛剛建立的“滿洲帝國”演出。陳叔通知道了這個情況,馬上託人給他帶去一信。信中明確地說:“我有一言不能不預為提明:華北、此終非吾土,而兄之身份苟尚可比,能否逃士大夫之責備?如到已非吾土之時,猶能作久居之計,則屋可買……弟意或在天津英、法租界買一屋較妥。人苦不得名,然名之所在,謗亦隨之,要在自問過得去否?假如滿洲得往演唱,恐亦不能去!此即有名之人不易做人也。” 很快,日軍侵占了冀東、察哈爾,中日簽定了《塘沽協定》。 應該說,自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經羅癭公介紹結識了陳叔通,程硯秋的確深受其影響。舉凡為人演劇諸事無不求教之,引為知交。可謂經緯萬端,逐條指導。陳、程交往持續到1949年以後。紅色政權剛剛建立,陳叔通函致程硯秋(1950年7月28日),對他明言:“以後不再是掛頭牌的時代。”並叮囑“在向周揚(中宣部負責人)匯報情況的同時,一定也要向田漢(文化部戲曲改進局局長)做同樣的匯報。”1957年2月13日,他致函程硯秋,切囑:“你以後千萬對周(揚)、田(漢)、夏(衍)要謙虛,說明要他們指教……” 這裡,我特別要加以說明的是,對陳叔通的勸告指導,程硯秋決非言聽計從。比如,陳叔通對程硯秋力排對其藝術大有幫助的李煜瀛和金仲蓀。但程硯秋覺得李、金二人多年來給自己幫忙,雖是從政壇退出來的閒散之人,但樂意辦事,又具才華。對他們而言,亦可消磨時間。對自己來說,“舊社會是看不起唱戲的,我藉此亦提高我一個舊演戲的演員的身份”。不管政權如何更迭,程硯秋始終堅持這個見解。他寫於1957年的自傳裡,也用了很多筆墨來解釋對這樣一些“有問題的舊式人物”的看法。程硯秋說:“聽李君(即李煜瀛)常常講世界和平、國內和平等等言論,他不主張殺生,沒有菸酒嗜好,又吃素,太太奇醜無比的;又見他從早到晚在街上到處奔走,一切言論行動給我很好的印象。聯想到別的政治騙子是挑撥是非、幸災樂禍、渾水摸魚、吃喝嫖賭、貪圖享受,把痛苦加到別人身上,李君總比這些騙子們要強得多些。同樣騙來的錢,就看他們是如何的花法了。李同鄭毓秀、魏道明好像個小集團似的,我問為什麼同他們在一起呢?李回答:辦社會事業什麼人都應該有,好比毒藥亦可救人亦可害人。我覺得比喻得很對。叔通先生屢勸告不聽,總是堅持我的主觀看法……雖然叔通先生罵他們一個是失意的政客,一個是政治騙子拖我下水。現在再看以前的通信,我還認為他們對我是善意的。” 陳叔通曾說,程硯秋這樣的知交“在塵世中不可多得”。今天這樣的朋友還有嗎?真是引人懷想。 【歐洲行】 程硯秋和梅蘭芳、馬連良一樣,都是戲曲改革家。應該說,那時人家就懂得啥叫“與時俱進”和怎樣“與時俱進”了。 1932年1月4日,程硯秋為赴歐洲考察戲劇,寫了《一封留別信》。每次讀這封信,都覺得程硯秋比現在的戲劇理論家要高明。這裡,我抄錄一段請朋友們看看:“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是顯然不同的,因而東方戲劇與西方戲劇,也是顯然不同的。但是,看一看現代的趨勢,一切一切都要變成世界整個的組織,將來戲劇也必會成為一個世界的組織,這是毫無可疑的。目前我們的工作,就是如何使東方戲劇與西方戲劇溝通,要使中國戲劇與西方戲劇溝通,我們不但要求理論能通過,還要從事實上來看一看有沒有這種可能。中國戲劇的臉譜似乎很神秘奇特,但是西方戲劇也未嘗無臉譜,許幸之先生的《舞台化裝論》裡,從演員的面部上指出各種特徵來,便是西方戲劇臉譜的說明。再則,以前西方戲劇,在寫實主義的空氣下籠罩著,與中國戲劇之提鞭當馬、搬椅當門的,差不多是各自站在一個極端。現在,西方寫實主義的高潮過去了,新的象徵主義起來了,從前視為戲劇生命所寄託的偉大背景,此時只有色彩線條的調和,沒有真山真水真樓閣的保存了。尤其是自戈登格雷主張以傀儡來代替演員,幾乎連真人都不許登場了。西方戲劇這種新傾向,一方面證明了中國戲劇的高貴,他方面又證明了戲劇之整個的世界組織為可能。舉一概百,西方戲劇之可以為中國戲劇參考的,當然很多,硯秋一個人的聯想力是很有限的,希望各位前輩暨同人,大家把在中國戲劇與西方戲劇之間所產生的聯想都提出來,交給硯秋帶到歐洲去實地考察。這樣,將來硯秋回國,在各位前輩及同人面前報告的,或許有供參考的價值了……”當時的人們就認為:梅蘭芳遊美(國)是把成熟的中國戲劇,介紹於西方;程硯秋赴歐是考察西方的藝術,用於中國戲劇的改良。 1月5日,梅蘭芳為他舉行歡送大會。 13日,程硯秋自天津赴塘沽搭乘日輪濟通丸,赴大連港而後換乘火車,一路西行,開始歐洲考察。先抵莫斯科,再去巴黎, 5月份到德國,他在柏林音樂大學參觀。學生的鋼琴演奏和男高音的演唱,引起程硯秋思想的強烈震動。二十七歲的程硯秋,內心熱烈而敏感。回想起自己學藝生涯的苛酷無情,他深深感受到西方藝術教育的科學性,理論性和人性溫暖。從這一天起,程硯秋就多了一樁心事。他主動增加了和德國音樂家的交往活動,洽談合作事宜。他把李白、杜甫的詩譜成曲,參與演奏實驗。他在給夫人果素瑛的信裡說明,自己準備接家眷在德國定居,要就讀柏林音樂大學。為表示這個決心,也從這一天起,程硯秋開了煙戒,也破了酒戒,大吃肥肉,大抽雪茄。一個月以後體重驟增,還特地拍成照片寄回北京。陳叔通聞訊,驚恐萬分。連連函電發來,借程劇團同人生活困難為名,督促他拋棄妄想,火速東旋。程硯秋手裡捏著這些函電,心情大壞。 “來時衰草今見綠,一瞬春花葉复黃。”這是他在哀嘆鬱悶中寫下的詩句。 嚮往好的,學習新的——這是自然人性的表現,也是健康心智的追求。但自身以外的勢力卻能極其有效地逼著自己繼續操持舊業,退回到那個非常實在、實際、實用的圈子裡。程硯秋必須就範!他乖乖地回到北京,回到了梨園行,儘管這是一種極不情願地就範。所以到了考察後期,他的側重點就放到了搜求圖書、劇本、圖片方面。程硯秋購置劇本二千多部,圖片五千多張。書籍八百多種。 民國二十三年(1934)的6月1日,他親自帶著十歲的長子(永光)從上海啟程經意大利、法國轉到瑞士,安排在日內瓦世界學校讀書,費用自付。程硯秋沒有忘記當年的誓言,說到做到——讓自己的後代無一人唱戲。應該說,他對藝人的粉墨生涯有愛與樂,也有恨與悲。 【男子氣派】 程硯秋有幾個嗜好。 他喜歡酒,也愛抽煙。前面說了,他是酒嗓,越喝越好,所以他不忌酒。就是呆在家裡,也常獨飲自酌。酒席之前,更是當仁不讓。且其量之大,無人可及。民國十五年(1926)7月,程硯秋赴香港演出,一曲清歌,萬人傾倒。英人總督特贈他一百二十年陳白蘭地兩瓶。 說到酒,我還想起了吳祖光的描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央文化部決定把他的《荒山淚》拍成電影。導演是吳祖光,吳在回憶該片攝製工作的文章裡說:“我們經常一起擠公共汽車,一起吃飯。唱了一輩子旦角的程硯秋卻有著典型的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派。這也表現在他的日常生活和嗜好方面。譬如他抽煙抽的是粗大的烈性雪茄煙,有一次我吸了一口,嗆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喝酒也喝烈性的白酒,而且酒量很大,飲必豪飲。我勸他,抽這樣的煙,喝這樣的酒會壞嗓子,應當戒掉。他淡然一笑,說:'嗓子不好的,不抽煙不喝酒也好不了;嗓子好的,抽煙喝酒也壞不了'。” 程硯秋最喜歡看電影,凡有名片上演,他是從不錯過。在老北京的真光電影院或平安電影院,常能看到他的踪跡。他外出喜歡穿中國長袍,這與經常西服筆挺的梅蘭芳,大不相同。所以,人們看見他是長袍一襲,手提一隻公文包進電影院。程硯秋多半是坐在樓上後排,有人懷疑他是遠視,也有人認為是怕別人認出自己。 程硯秋的另一個愛好是打太極拳。每日清晨,他一定在自家庭院打一套太極拳。他不但打得好,功夫了得,且極有研究。看過《春閨夢》的觀眾,就能從那段表現夢中情景的動作裡,領略他的太極功夫。舉手投足之妙,與今天電影的“慢鏡頭”一般無二。再加上且歌且舞,居然能唱完這一段[南梆子]之後,神色自如,不喘氣,不出汗。這憑什麼呀?就是憑他的唱工,做工和太極功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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