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甲越虛實
上野原在長野市東北部的上野附近。 八月下旬,晴信率領一萬五千軍隊到達川中島。景虎則兵分三處,一在旭山城,一在飯山城,自己則坐鎮橫山城。 兩軍相對數日,又呈現前年那種膠著狀態,兩軍皆不願如此,互相使出對策。 此為川中島五度交戰之狀況。 景虎在各營中堆起小山般的柴火。晴信的探子把這事回報。 武田諸將猜測:“他準備打長期戰?” 晴信搖頭笑道:“非也,一、兩天后夜裡,敵營一定發生火災。這些柴火就是準備做假火災用的,他只想誘我們出兵,埋伏擊殺我們,所以到時候我們一個人也不准出去,只要靜觀就好!他太年輕了,以為我會上當嗎?” 兩天后,八月十三日拂曉,越後軍陣中將兵把小行李馱在馬上,準備撤退。武田諸軍有意追擊,但晴信嚴令禁止:“不准出去!敵軍正等著我們上當。” 當天晚上,越後軍陣地裡果然烈焰沖天,將士忙著救火的樣子清楚顯現在明亮的月光和通紅的火焰下。 雖然晴信一再吩咐這是越後軍做假,但部下覺得不太可能,老想出擊,晴信不得不再嚴令禁止:“違者格殺勿論!” 不久,天色一亮,只見武田軍該攻來的路上空空如也,如大道敞開,越後軍在兩側展開,布成闖入其中一兵不留全殺的陣形。眾人一看,不覺喪膽,直佩服晴信的先見之明。 接著換晴信用計了。他放出數匹馬接近越後陣地,派五、六十個步兵去抓。他想越後軍一定不會放過自動上門的敵兵,定會加以攻擊,這時再派出百騎援救,誘出更多的越後軍,而後,己方再派出更多的援兵,然後作勢逃回,越後軍可能趁勝追來,到時就以伏兵擊殺。但是,這計謀也被景虎看穿,一卒不出,沒有上當。 這類似江戶初期軍事學家所擬之戰術,但事實並非如此。雙方人馬皆按兵不動欲趁隙出擊,卻也都致力避免陷於膠著狀態。
八月二十六日凌晨,天色未亮。景虎夜半醒來如廁。清晨的寒氣令他一顫,用森林深處湧出冰涼如刀的冷水洗過手,他仰空而望。 薄霧籠罩晨空,月掛中天,月光朦朧。他感覺空中有種撼動,雖然沒有嘈雜的喧鬧聲,但確實是有動的感覺。 景虎大步踏出,他走到崖邊的崗哨。守在城左方及前方的軍隊還在睡夢中,營火熊熊,但寒氣依舊逼人,巡邏的哨兵不時踱足搓手取暖。 景虎望向敵軍所在的東方,坡度斜緩、八公里外的千曲川平原上也籠罩著濃霧。靠這邊一帶霧較淡,但乳白色的氣體沉澱不動。 景虎凝視霧中,看不到任何一個動的東西,但他確實感到一股騷動。 他返回陣地,喚醒侍衛:“你們分頭到各營地去叫醒他們準備,要快,但不能出聲。吩咐諸隊不能發出聲音。敵軍營地有異,我敢說他們一定在今天動手!” “是!” 近衛武士立刻起身準備好,分頭出發。 景虎也向城內發出相同命令,他自己也穿上甲胄。這時,探子一一回報。 “敵軍在夜半過後開始行動,打算渡過千曲川。” 消息一波波湧進,最後是:“敵軍全軍似要渡河,目標朝向東北方。” 景虎立刻明白敵軍意圖。在橫山城東北方四公里處是戶神山,山雖不高,但武田軍若佔據此山,可以截斷景虎與飯山城高梨政賴及大倉城島津忠直的聯絡。 景虎心中暗笑,晴信以為景虎擺的是常山蛇勢陣形,準備從中截斷,但是他不會用所有力量集中去截斷,一定把大部份兵力集結在適當處,給予被截斷的景虎軍迎頭痛擊。 “他以為我會坐以待斃嗎?” 越後軍最靠近戶神山的是政景的部隊,附近一帶兵力全受他指揮。景虎遣使到政景陣地傳令: “敵軍先鋒正打算攻占戶神山,不過,你不要管他,帶兵直衝敵軍各隊!” 政景知道景虎的計劃,由他先與武田各隊交鋒,等到武田軍相當疲累時,景虎再親率主隊攻打武田本陣,一決勝負。 政景立刻傳令麾下諸營,分發軍糧,放出探哨,等待時機。 天色已亮,鮮紅的朝陽自霧中升起。 戶神山在政景營地東北方兩公里處,千曲川從該山東流四公里後轉向北流。在薄霧中,戶神山看起來像蒙上一片薄絹,但河水方面仍罩著濃霧。它對面的上高井山隱隱可見,但山麓到河面一帶仍是茫茫漠漠的白色霧氣。 霧中不斷傳出噪聲,逐漸接近,沒多久,即出現軍隊,人數不知多少,他們像警戒敵軍會從旁攻擊似地,盡量不向著越後軍側面,迂迴前進。 斥候回報,武田軍先鋒正陸續渡河,向善光寺前進。 “好!” 政景起身,粗魯地走近號手身旁,拿過他手上的螺號,親自吹起。強勁的螺聲在薄霧中擴散,震耳欲聾。 武田軍聽到螺聲,不覺停止進行,準備應戰,但政景根本沒搭理他們,又繼續吹起衝鋒號,然後,拿起長槍來到陣前。馬夫已牽來他的座騎,他翻身上馬,大喊一聲“上!”直向東南方衝去。 他是打算攻擊正渡過千曲川、向善光寺前進的武田軍側面。螺聲響起,準備好突擊的越後諸軍一起竭聲喊殺,如雪崩之勢滾湧向武田軍。 正向戶神山前進的武田軍暫時停下,觀察千曲川這邊的動靜。越後軍出乎意料地攻擊本陣,他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們反轉攻擊越後軍側面,很容易攻破,但臨行前晴信特別吩咐攻占戶神山的任務絕對要達成,他們只好繼續向山前進。
政景直向前衝兩公里,這時霧已散了,周圍愈見明亮。放眼望去,好幾支整然有序的軍隊分散在前方一公里的原野上。馬旗在風中飛揚,盔甲金飾映著朝陽閃閃發光。 政景停下馬,回頭觀看,騎馬武士都緊跟在他身後,但步兵還落後極遠,有必要等他們到齊重新整隊。 他下令:“下馬休息,派兵監視敵方動靜,不可大意!” 他自己也暫時下馬。 不久,步兵趕上隊伍,政景讓他們略事休息後,再度上馬,大聲宣布:“敵方雖是大軍,但景虎公在橫山城內,時機一到即出,我們要盡量牽制敵軍到那時候!我先上了!仔細看我的功夫!” 說完,駕馬向前,諸隊緊跟在後。衝到武田軍前一百多公尺處,便令弓箭隊和火槍隊在隊前散開,進至五、六十公尺處射擊。箭羽齊飛,槍聲震耳。武田軍也以弓箭火槍回應。 政景下令繼續射擊,自率五百騎兵編成的一隊人馬繼續向前衝。 政景堪稱一員猛將,十五歲時初陣,迄今二十餘年,戰無不勝。他身穿紅絲金線編綴的鎧甲,頭戴金鍬寶劍交叉裝飾的戰盔,披著紅色帶袖的錦織戰袍,腳跨鮮紅馬鞍的褐色駿馬,一手拿穗長三尺、柄長九尺的長槍,一手執韁繩,隨著馬身起伏逼近武田陣前,宛如十二神將之一駕著紅雲彩霞飄然而至,風采令人眼睛一亮。 那些甲斐武士不覺略受動搖,但立刻打起鬥志,迅即有兩騎迎向政景。 “了不起的武者風範!讓我們討教幾招!” 政景開口:“你們也配?!” 那兩人勃然大怒,“甚麼不配?”“接我一招就知配是不配!”武器隨聲而至。 “羅唆!” 政景單手持槍,左揮右擋,兩人立刻從馬上飛落,跌在地上,揚起一片沙塵。 一擁而上的越後軍以阿修羅之勢牽制武田軍,兩軍互有勝敗,越後軍殺了武田氏一族的一條左衛門大夫和信州武士小笠原,勇氣倍增。 然而,晴信的本陣毫無驚惶之色。在這一帶地勢略高的桑田中,印著“南無諏訪南宮法性上下大明神”的諏訪法性之旗,及孫子四如之旗靜立不動,好幾隊軍人井然有序地守在它四周的田裡及草地上,不時隨著本陣敲出的金鼓響聲,或奔往前線作戰,或退回休息。 政景覺得懊惱,晴信不但沉穩不動,還被重重守護,看這情況,就算景虎來了,也無法和他一決雌雄。 於是他率領精兵三百,展開新的突擊,但武田似乎看穿他心意,依舊以金鼓為信,出兵收兵,輪番進出,饒是政景也接近不得。 “可恨哪!可恨!” 他恨得牙癢,猛然發現自己正後退中。再轉頭一看,景虎主隊已衝出茂密的森林前。毘字軍旗在晨風中飛揚,在朝陽下閃閃發光。 “景虎公來了!大家振作!衝!” 政景大喊,再度上馬,率領士卒向前衝。
果如政景的推測。景虎一直在等待敵軍陣勢大亂,好一鼓作氣沖進武田本陣,算準時間出了城,但等了半天,不見突擊的機會。政景很能打,不愧是一代名將,但是晴信的戰法更妙。他雖然焦急,但也不得不佩服晴信。 這種戰法他是頭一次見到。到目前為止,他所遭遇的敵人,不論強弱,無不親自出馬而戰,愈是厲害的大將,愈是一馬當先而戰,藉此激勵士氣。 但是晴信就待在本陣裡,人影不現,只靠金鼓操縱將士自如。景虎曾聽宇佐美說過,唐土名將是採用這種戰術,漢朝的韓信、蜀漢的諸葛孔明、魏的曹操、唐朝的李衛公都是這樣。據說孔明不穿甲胄,只著道服,羽扇綸巾,指揮三軍,屢獲戰果。 但是,那是民性及地勢不同的唐土戰術,在日本,大將親自出戰是最好的方法,因此眾人都如此而戰。 景虎坐在陣前,手握青竹杖,凝視武田本陣,胸中思來想去,數度在心中誇讚:“好厲害!” 宇佐美也隨軍而來。他想找他過來問問,但這時候沒那個閒功夫。 這時,政景軍隊的後方遠處,一隊兵騎急奔而來。 景虎大驚!那一定是佔據戶神山的敵軍遠遠瞧見這裡的戰鬥,趕來相援。 景虎不再猶豫,起身下令:“新發田!本莊!迎戰!” 景虎右方的千名新發田和千名本莊慶秀軍整隊出動,一接近敵陣,便槍聲連發,硝煙下喊聲四起,突擊向前。 兩軍各加入新的援手,戰況又有新的局面,益加活潑。即使如此,武田的本陣仍然不見動搖,只有諏訪法性之旗和四如之旗在風中飄揚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