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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九節醫托幫真相

暗訪十年·第二季 李幺傻 9174 2018-03-08
有一天,我早晨起床,看到蝎子尾巴神秘地笑著,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什麼東西,躲在牆角偷偷地看著,一見到有人注意就趕快裝起來,然後是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其實,他的眉毛眼睛裡,都在向外溢出笑容。 我問:“你怎麼了?” 他說:“沒什麼。” 他小心地看著旁邊正在起床的人。 等到房間裡沒有人了,我看著他一個人靠在牆角,一副異常沉醉的神情。我又問:“你怎麼了?” 他神秘地說:“哈哈,你老哥我發財了,千萬別讓別人知道。” 我問:“你發什麼財了?” 他從內衣口袋裡取出一個黃黃的沉甸甸的東西,對我悄悄地說:“你看,金佛像。” 我問:“哪裡來的?” 他左右看看,又走到了房間門口,發現門口沒有人偷聽,這才悄悄告訴我說:“我騙了一個傻子的,一個建築工人。”接著,蝎子尾巴向我講起了他的“發現之旅”。

天剛亮的時候,蝎子尾巴就起床了,他被一泡尿憋醒了。 小旅社只有一間廁所,一個蹲坑。進去的人從裡面插上門,外面的人就進不去了。那天凌晨,心急火燎的蝎子尾巴推了推門,門從裡面插上了,他只能在外面等,急得直轉圈。 幾分鐘後,從裡面出來了一個個子高高的青年,穿著紅色夾克。他看了蝎子尾巴一眼,就走進了旅社的房間。 蝎子尾巴在廁所裡只待了兩分鐘,出來的時候,看到紅夾克蹲在旅社的台階上,手中擺弄著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他看一下,就用手中的破布擦一下。蝎子尾巴經過他身邊的時候,看到那是一尊金佛像。他擦得很認真,對蝎子尾巴連看也沒有看。 蝎子尾巴當時就想看看這尊金佛像,但是他忍住了。他覺得這樣做會有點貿然和唐突。蝎子尾巴走出了幾米遠後,突然聽到身後紅夾克驚呼一聲“哎呀”,但還是沒有抬起頭看他。

蝎子尾巴忍不住了,就走過去問:“怎麼了?” 紅夾克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說:“沒事,沒事。”然後又低頭看著他手中的佛像。 蝎子尾巴這時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猶豫片刻,還是轉身走了。剛剛走出幾步,突然聽到身後“咕咚”一聲,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紅夾克又喊出了一聲“哎呀”。蝎子尾巴回頭一看,看到金佛像掉在了地上,紅夾克撿起來,用破布擦著,自言自語地說:“掉了一塊。” 這次蝎子尾巴再也不能走了,金佛像掉了一塊,掉的那塊也是金子啊。他的眼睛就在地上尋找,可是地上什麼都沒有。 這次,紅夾克對他說話了,紅夾克拿著金佛像說:“你說這東西怎麼會掉呢?” 蝎子尾巴小心地接過金佛像,金佛像在他的手中沉甸甸的,讓他的心中充滿了狂喜,可是他還必須不動聲色。他覺得這是一個真傢伙,這麼大一塊金子要多少錢啊,更何況還是金佛像,那就更難得了,說不定是個稀世之寶。

紅夾克似乎自言自語地說:“我前天在工地上挖出來的。這玩意可能是文物,我高興得一晚上沒有睡覺。”紅夾克操的是陝西口音。 蝎子尾巴看著金佛像,佛像的腋下、下巴、腳腕處鏽跡斑斑,看起來年代久遠。他知道,文物都是年代越久遠越值錢。就算是假的,這些銹又怎麼能做出來? 蝎子尾巴還不放心,他問:“你剛才說什麼掉了?” 紅夾克接過金佛像,用指甲摳下了一塊鏽跡,露出裡面黃燦燦的顏色,他問:“這東西不是鐵,怎麼就會生鏽?” 蝎子尾巴認定了這是一件文物,但是他還是不放心。他自恃見多識廣,對紅夾克說:“你去文物商店去鑑定啊,他們就能知道是哪個朝代的。” 紅夾克害怕地說:“我擔心他們會沒收了,不是說所有文物都屬於國家嗎?再說,我剛剛來到這個城市,不熟悉路。”

現在,蝎子尾巴認定了自己遇到的是一個傻子,而傻子手中居然有一件稀世珍寶。他決定把這個寶貝騙過來。他在緊張地思考著,看如何能夠把這個寶貝騙到手。 蝎子尾巴故意做出很沉穩的樣子,他說:“這樣吧,你不認識路,我去替你鑑定。你在這裡等我,保證不會沒收。我就說是家傳的,你看行不行?” 紅夾克說:“你如果拿了金佛像跑了,我到哪裡找你去?”他的臉上滿是鄉下人剛剛走進城市的惶恐和膽怯。 蝎子尾巴說:“我肯定不會跑。我在這裡都住了一年了,你打聽打聽,看我是不是那種不講信用的人。”其實蝎子尾巴已經想好了,一拿到金佛像,趁人不注意,就跑他娘的,跑得遠遠的,讓紅夾克找不到。 紅夾克神情遲疑,似乎有難言之隱,他說:“你如果跑了,我到哪裡找你?”

蝎子尾巴更加相信自己遇到的是一個鄉下的傻子。他想著自己行走江湖多年,要騙這樣一個傻子還不是小菜一碟。他說:“這樣吧,我給你押金,你拿著,我回來後給你佛像,你退還押金給我。” 紅夾克似乎很努力地想了想,說:“這還差不多。” 蝎子尾巴從口袋裡掏出了二百元,遞到紅夾克手中。紅夾克嫌少,沒有接,蝎子尾巴又掏出了100元,然後把口袋翻過來讓紅夾克查看,表示自己真的再沒有錢了。紅夾克猶猶豫豫地接過錢,可憐巴巴地說:“大哥,你不能騙我啊,我相信你。我就在旅社等你回來。” 旅社房間裡又有人起來上廁所,還有人叫喊著“老闆,退房”,蝎子尾巴把金佛像藏在了內衣口袋裡,趕緊走進了自己居住的房間裡。 蝎子尾巴害怕紅夾克後悔,會進房間找到他,向他索要金佛像。他想了想,又從床上爬起來,躲藏在玻璃窗後,看紅夾克會不會走進來。如果紅夾克真的走進這個房間,他就躲在門後,然後趁機逃出。他決定,什麼都不要了,只帶著這個金佛像回家,此生一家人吃喝不愁。

他看到紅夾克坐在地上,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過了幾分鐘,紅夾克慢慢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紅夾克在視線裡消失後,蝎子尾巴突然變得理直氣壯。他想:隔了這麼長時間,還怕他什麼?他要來,我就說這金佛像是我的,四隻眼睛的事情,誰說的清楚?我又沒有給他寫什麼字據。再說,這裡這麼多河南老鄉,難道還怕他一個陝西娃? 聽完蝎子尾巴的敘述,我感到這件事情非常蹊蹺。一個人再傻,也不至於把價值連城的金佛像交給別人,只收取300元的押金。如果他真是一個傻子,他又怎麼能獨自從陝西來到南方,又怎麼能獨自住旅社? 我把那個金佛像拿在手中,感覺異常沉重,看著它逼真的斑斑鏽跡,也是無法斷定是真是假。 我對蝎子尾巴說:“我去打探那個陝西人,看他在幹什麼。”

蝎子尾巴謹慎地說:“你千萬不要說起我啊。我擔心他會懷疑我騙了他。” 我點點頭。 我走進紅夾克居住的房間,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我又在旅社里轉了一圈,還是沒有見到紅夾克的身影。奇怪了!我趕緊去登記室詢問,登記室說十幾分鐘前,紅夾克已經退房離開了。 蝎子尾巴想騙人家,沒想到被人家騙了。 但是,蝎子尾巴一直不承認自己被騙了,他拿著金佛像說:“你看,這是鏽跡,貨真價實。就算是假的,這些鏽跡又是怎麼來的?這明顯是在地下埋了幾百年上千年才有的鏽跡啊。” 蝎子尾巴把他的金佛像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著,從來不敢示人。後來,金佛像外面的一層金粉脫落,露出了鐵鏽,蝎子尾巴才發現自己上當了。 蝎子尾巴不知道在河南的有些地方,一些人專門製作假文物騙錢。很多騙子就從那裡進貨,然後坐著火車、汽車周遊全國,走一路騙一路,以假亂真,專門銷售給像蝎子尾巴這樣的幻想發財的人。

和那些假和尚一樣,這類騙子的說辭好幾年了也沒有長進。他們都說自己是建築工人,假文物是在工地挖地基的時候發現的。現在要急著回家,便宜賣給你。 那天,蝎子尾巴連連感嘆:“江湖險惡!” 蝎子尾巴不知道,製作假文物的這個行業叫做“做舊”。這個行業的人能夠做出任何仿古文物來。他手中的佛像,更是批量製作的。 蝎子尾巴說:“以後,我還是好好乾我的老本行。” 蝎子尾巴是這裡的宿舍舍長。他是居住在這家旅社時間最長的醫托。蝎子尾巴覺得我和那些醫托們不一樣。他說我有文化、有見識,願意和我交朋友。 其實,我也很樂意和他交朋友。他很簡單,肚子裡藏不了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從他這裡,我能夠了解到更多的關於醫託的秘密。

有一天晚上,我請蝎子尾巴吃飯,在飯桌上一再地向他敬酒。酒過三巡,蝎子尾巴喝得面紅耳赤,解開衣服釦子,突然就罵起來:“他媽的老子們天天辛苦,養活他們這些狗日的。” 我不動聲色地問:“養活誰呀?” 蝎子尾巴說:“那些狗日的,沒有咱們這些人,他們吃屎去,吃屎都沒有人拉。” 然後,蝎子尾巴向我講起了這個醫托團伙的組成機構。他講得唾沫星亂濺,我聽得心驚膽戰。此前,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那些活躍在公立醫院門口的賊眉鼠眼的醫托們,居然有如此嚴密的機構。他們都不是單兵作戰,他們有自己的幫會。 這座城市裡的醫托足有上萬人。所有公立醫院的周邊,每天都活躍著醫託的身影。這些醫託來自全國各地,而以四川、湖南、河南、河北人居多,而每個省的醫托卻都來自同一個縣,甚至同一片區域的幾個村莊。比如,湖南的醫托幫來自於衡陽縣,河北的醫托幫來自於安國縣。所以,每一個醫托幫裡的人都存在著地域和血緣關係,有的一家老少都在醫托幫裡,有的剛結婚就帶著妻子來到這裡,有的孩子一放假就背著書包加入醫托幫。正因為醫托幫裡牢固的親情、鄉情關係,才使得外界人無法進入。

蝎子尾巴和我加入的這個醫托幫,至今已經有了十年曆史。十年前,來自河南的送水民工李長根因為肚子疼,來到一家公立醫院就診,被醫托忽悠到了一家私立醫院,騙光了身上僅有的一千元積蓄。李長根突然頓悟:別人能騙我,我為什麼就不能騙別人?於是,他也開始做起了醫托。 做醫托果然賺錢,李長根就從老家把妻子孩子都接過來,一起來騙那些從鄉下來到城市就診的患者。一年過後,這一家人過上了傳說中的富裕生活。 第二年,李長根的弟弟一家、妻弟一家,還有表弟一家,全都傾巢出動,來到了這座城市,和李長根一起做醫托。李長根培訓他們上崗,安排他們工作,儼然成為了他們的領導。 這些人做醫托都發了財。後來,同村那些好吃懶做的人都跟著他們過來了,每天動動嘴皮子,說幾句編好的話,就有錢賺。這比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從土裡刨食的莊稼漢不知要強了多少倍。 這支隊伍慢慢壯大,以至於發展到了現在的上百人。 李長根早就不再做醫託了,但仍然是醫托幫中的老大。他只抽取份子錢,每做成一單生意——成功地騙了一名患者,他就要抽取一定的報酬。李長根很有錢,他現在經營著一家洗浴城,黑道白道都玩得轉。 醫托幫中的具體事務現在由李長根的妻弟陳高升打理,陳高昇在老家的時候是一個騎著自行車到處收藥材的小生意人。現在,他掌管著幫中的財務和人事。私立醫院和醫托是按照1∶9的比例來分紅,當天晚上,私立醫院會把當天收入的90%交給陳高升,陳高升再把這些錢按照貢獻大小分給手下的醫托。 10%都能養活一家龐大的醫院,分給醫托們的90%當然會是一大筆錢了。 每個醫托具體做什麼工作,也是由陳高升安排的。散發傳單是每一個進入醫托幫裡的人,必須做的第一份工作。每份傳單在不起眼的位置,都標著“A、B、C……”有多少個人散發傳單,就會標明多少個字母。患者拿著傳單來到私立醫院就診,醫生會暗暗記住是哪一個字母,每一個字母對應著每一個散發傳單的人,當天晚上,這個人就能領到報酬。 現在,我終於知道了當初自己散發傳單時,傳單的右上角為什麼會寫著一個小小的“F”。這個字母表示,當天最少有六個人和我一樣在公立醫院的門口散發傳單。 醫托幫裡有著嚴明的紀律,不能對外洩露幫中的秘密,不能和幫中的人吵架,不能把患者介紹到另外的醫院去……否則,會受到懲罰,輕者罰款,重者毆打。 我問:“我們給幾個醫院介紹病人?” 蝎子尾巴說:“肯定是一家醫院。每個幫派只能給一家醫院介紹病人。” 我問:“這一百多號人,就只給一家介紹?人多病人少,打起來咋辦?” 蝎子尾巴說:“這一百來號人不是只守在一家醫院裡,分散在好幾家醫院。也不是只守在醫院門口,醫院的掛號室、住院部、門診樓,到處都是。” 我又問:“咱們做這行,幹得好的,一月能賺到多少錢?” 蝎子尾巴說:“我聽到的是有人一月賺到十萬元。要是生意不好,老大憑什麼開洗浴城?經營那麼大的一座樓,沒有幾百萬拿不下來。” 蝎子尾巴還說,為了刺激醫托拉客,幫裡還實行獎勵機制,幹得好的,可以去西藏、新疆旅遊;還有的能夠去老大的洗浴城免費玩樂,裡面有很多小姐。 十年醫托,身價數百萬,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 和我剛開始暗訪醫托時,被騙到的那家醫院一樣,我們所服務的這家醫院也是一座殘破的兩層樓房。裡面只有兩名醫生,都號稱北京著名醫院的客座教授。醫院的走廊裡掛滿了自己送給自己的錦旗和牌匾,藥櫃裡堆放的都是發霉的廉價中藥和樹皮草根。醫生白白淨淨、肥肥胖胖、戴著眼鏡、端著架子、道貌岸然,看起來一副醫術高深的模樣,很像午夜電視上賣藥的專家教授。蝎子尾巴曾多次把患者送到了這家醫院裡。他見過這兩個所謂的教授。 醫托和教授之間都有暗號。這些暗號別人不懂,只有他們彼此才明白。蝎子尾巴在送患者去私立醫院的路上,已經以關切的口吻,將病人的病情了解清楚,然後,在進到醫院,見到所謂的教授後,就用暗號來提示。醫托用手指梳頭,就表示患者頭疼;咳嗽兩聲,就表示患者咽喉疼;用手捶著腰部,就表示腰部有問題……這些私立醫院都是賣中藥,所謂的醫生教授都號稱中醫藥專家。所以,患者進門後,專家就要先號脈。因為有暗號提示,所以專家裝模作樣地號脈一番,然後將患者的病情說得八九不離十。患者尚未開口,專家已知病情,患者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接著,專家說什麼,患者就不會懷疑什麼了。 但是,私立醫院有三種病人不接:不是醫托介紹的,不接;本地患者就診的,不接;外科急診患者,不接。 不是醫托介紹的,私立醫院擔心是便衣警察或者暗訪記者,堅決不讓走進醫院大門。本地的患者,熟悉路徑,一旦尋仇,他們惹不起,如果患者有背景,他們更會惹火燒身。外科和急診,要求的是立竿見影、藥到病除,而爛樹皮爛草根是根本就不會有療效的。私立醫院在給患者開了巨額的中藥後,在患者走出醫院大門後,他們還會盯梢跟踪。患者是鄉下人,長途跋涉來到城市看病,肯定會有人陪同,所以一般都是兩三個人前來就診。在他們走出醫院後,一定會交談評論,盯梢的人就在旁邊偷聽,如果患者沒有懷疑,就停止跟踪;如果患者準備去派出所或者別的執法部門報案,盯梢的人就會在偏僻處設伏毆打,搶奪病歷。不過,後一種情況非常少。即使外地患者意識到上當受騙了,也只想趕快離開這座城市。即使想報案,因不熟悉路徑,也只好作罷。 更有一些愚昧的患者,回到家後,吃完了第一個療程的藥,又來到這家私立醫院取藥;還有一些患者,為了節省路費,採取郵購的方式取藥。 盯梢毆打患者的,也有一個組織,隸屬於私立醫院,卻不隸屬於醫托幫。這些人都是本地的地痞流氓。 地痞流氓分為兩撥,一撥監視醫托,一撥盯梢患者。地痞流氓們每天按時上班,活動在醫托們每天出現的地方,監視醫托們的活動。如果醫托們有違規行為,他們就會偷偷記錄,交給流氓頭子,進行懲罰。在這個組織裡,醫託不認識地痞,但是地痞認識醫托。 如果一個醫托幫和另一個醫托幫發生了衝突,這些地痞流氓們也會挺身而出,為黑醫院和醫托保駕護航。地痞流氓們每天的工作內容只有兩項:盯梢和打架。 聽著蝎子尾巴的話,我暗暗心驚,江湖確實險惡異常。我不知道,我這些天的行為是否已經被這些地痞流氓注意上了。 這一晚,我突然想到了逃離,趕快離開這片暗礁密布的地方。 好長時間沒有見到裝逼犯,他去了哪裡?我問蝎子尾巴,蝎子尾巴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離開了這裡?離開了這裡,他又會去哪裡? 了解到了醫托幫內部結構的第二天,我和同樂繼續搭伴,在公立醫院的門口行騙。我們只要把受騙的患者送上公交車就行了。公交車站有人陪同,下車的地方有人接應。 醫院門口活躍著很多醫托。醫托看醫托,一眼就能夠認出來,而患者卻是認不出來醫託的。 我們來到了門診部,坐在長凳上。我看到旁邊坐著一對夫妻,滿面怯色,膚色黧黑,一看就是來自農村的。一名戴著眼鏡穿著白大褂的男子坐到了他們身邊。我想,他可能是這家公立醫院的醫生。但是,醫生在走廊里和病人聊天,卻很少見。 白大褂問那對夫妻:“你們要找哪一位大夫就診?” 妻子猶猶豫豫地說:“我們上次在這裡看過病了,這次是來複查的。” 白大褂問:“哪個大夫看的?” 妻子把病歷交給了白大褂。 白大褂翻了翻說:“這個醫生今天不上班啊。他後天才會來。” 那對夫妻臉上露出了極度失望的神色。 白大褂說:“你們從外地來的吧,住一晚都要很多錢,外面吃飯也要很多錢。這樣吧,我介紹你們去一家醫院複查,那家醫院水平很高,治癒了無數像你這樣的病人。” 那對夫妻有些猶豫,白大褂繼續勸說。幾分鐘後,那對夫妻跟著白大褂走出了門診部大門。我看到一個中年女子從白大褂手中接過了這對夫妻。 白大褂,原來就是冒充這家公立醫院醫生的醫托。 我震驚不已,我只知道公立醫院經常會有醫托拉客,我沒有想到醫托居然猖狂到了這種地步,冒充公立醫院的醫生來拉客。如果是這樣,又有幾個患者能夠分辨清楚啊。太可怕了! 我們枯坐了半個小時,還沒有看到一個能夠釣到手的患者。好幾個人剛剛落座,同樂就走上去,一開口問人家,人家轉身就走了。這些可能都是警惕性很高的城里人。同樂很失望,她說:“這里人不好,我們去住院部吧。”就在昨天,老太太在內科住院部釣到了一個患者,層層轉手,交給了醫院,當天晚上就分到了三百元錢的提成。同樂也想碰碰運氣。 內科住院部走廊的長凳上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衣衫陳舊,一看就來自於農村。同樂看看左右無人,就走了上去詢問病情,介紹老人去我們供職的私立醫院。老人還沒有答應,突然從病房裡走出了一名保安。他將同樂的每一句話都聽到了耳中,他喊道:“站起來,跟我走!”同樂的臉嚇得煞白。我扭頭一看,走廊那邊又走來了三名保安。 我們被帶進了醫院保安室。 保安室裡只剩下了偷聽同樂談話的那名保安,他可能還不到二十歲,臉上還有一層淡淡的茸毛,制服穿在身上,卻又要竭力裝出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情。他先拿出了一沓兒醫院的規章制度讓我們好好學習,他因為緊張,聲音都有些顫抖。 同樂老老實實地學習,翻開第一頁,沒有看幾行,就遇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字,她恭恭敬敬地問保安:“大哥,這個字讀什麼?” 年輕的保安伸出脖子仔細看了看,說:“我也不認識。”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身份,馬上威嚴地站直了身體:“不認識的字就跳過去……來到這裡,你還有什麼話說。” 他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我聽得直想發笑。 過了十幾分鐘,我看完了醫院的規章制度,不過就是一些按時上下班、救死扶傷之類的條款,和我們的醫托“工作”沒有任何關係。同樂也合上了規章制度,我不知道她是否看懂了。 保安說:“看完了,談談你們的感想。” 我感到非常好笑,看完了醫院的規章制度,卻要醫託來談感想。這實在太滑稽了,驢唇不對馬嘴。我偷眼看看保安,保安的臉上是一副揚揚自得的神情,好像監考的老師抓住了偷抄夾帶的學生。我又看看同樂,同樂低著頭,用手指搓著衣角,身子輕輕地左右晃動,真像是挨了批評的學生。 保安又說:“認識到你們問題的嚴重性了嗎?你們這樣做,是對人民的極不負責任,危害是很大的,影響是惡劣的。”保安把在學校中聽到的老師批評學生的話,全用到了我們的身上。 我趕緊配合著說:“我們知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 保安拉開抽斗,從裡面拿出了兩張紙,攤放在我們面前,又取出了兩支書寫筆,在一張報紙上試了試,一支能寫,一支不能寫。他把不能寫的那支筆又放進了抽斗裡,把能寫的那支筆和紙推到了我的面前:“寫,寫下來。” 我問:“寫什麼?” 保安說:“保證書。” 我感到一陣好笑,居然還要寫保證書。 我故意說:“我不會寫,怎麼寫?” 保安拉開了牆邊的立櫃,取出一沓兒紙張說:“你怎麼這麼笨?連保證書都不會寫?在學校裡沒有寫過?看人家怎麼寫的。” 保安攤開那沓兒紙,讓我看,那上面都是醫託所寫的,每人一張,足有幾十個人。保證書上除了姓名、年齡、籍貫等信息外,還有一些“下次絕不重犯”之類的話。 我匆匆寫過幾行字,無非就是痛改前非、知錯就改之類的冠冕堂皇的話。同樂又照著我寫的抄寫了一遍,交給了保安。保安收起來說:“你們以後不准再來這裡。我如果再看到你們,就要把你們關起來。” 我知道保安只是在嚇唬我們,這個沒有多少社會閱歷的娃娃保安可能真的認為他有權利能將我們關起來,但是我知道這是嚴重違法的行為。他沒有權利關押一個人,即使這個人是醫託或者小偷。保安沒有執法權。 當天晚上,回到了旅社,我向蝎子尾巴說起了被保安抓住,並寫了保證書的經歷。蝎子尾巴不以為然地說:“這算個什麼?你問一問,這裡誰沒寫過保證書?明天還去那個醫院門口上班。” 我問:“這種事情真的沒人管?” 蝎子尾巴說:“誰管?沒人能管上。我們一不偷,二不搶,帶他去醫院看病,這是兩相情願的事情。哄死人不償命,誰能把咱們咋了?” 難道真的就沒人管了?我想。醫院肯定是管不上的,它只能提醒患者“謹防醫托”。那些年,醫院裡還沒有這樣的提示語,最近幾年,一些公立大型醫院裡才出現了這樣的標示。那麼,執法部門呢?執法部門要的是證據,可是受騙的患者很難想到要報案,即使個別想報案的,也被地痞流氓毆打一頓,搶走了病歷等證據,他們又如何去報案?執法部門又如何來採證? 正因為很難管上,醫托才這樣猖獗橫行,無法無天。 加入醫托幫後,我還沒有拉到一單業務,而身上只剩下了幾十元錢。這些錢花光了,我不知道該怎么生活。每天和同樂在一起,因為拉不到患者,就沒有提成,我每天都請她吃飯。 寫了保證書後的第三天下午,我和同樂走在回旅社的路上。路過一家酒店,我對同樂說:“你先回去吧,我要上廁所。”同樂堅持要等我,我說自己拉肚子,一定要她先走。同樂拗不過我,只好自己獨自走了。 我來到了酒店,徑直走進電梯裡,直達頂樓。我擔心身後會有打手跟踪,又從頂樓一級級走下來,來到了一層。大堂的沙發上坐著幾名男子,我不知道是不是打手,就從後門快步走出,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回頭看到後面沒有車輛跟踪,就直接開到了報社門口。 夜晚,我和一名便衣警察又回到了小旅社,見到了舍長蝎子尾巴。我將蝎子尾巴約到了旅社外面,蝎子尾巴被“請”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裡,蝎子尾巴說出了那家黑醫院的具體位置,老大李長根的洗浴城所在的地點,老二陳高升居住的地點。這些地方,作為資深舍長的蝎子尾巴都去過。而我作為一名剛剛加入醫托幫的小嘍囉,是沒有資格進入這些地方的。 第二天早晨,這個黑醫院與醫托、地痞勾結在一起的窩點,被徹底端掉了。在黑醫院裡,警察搜查出了好幾個記賬本,那上面詳細記錄了醫院和醫托們的分紅情況,還有一些發給外地患者的郵寄單。在藥房裡,警察查出了各種各樣腐爛的藥渣,還有一些散發著異味的樹皮草根。 裝逼犯是在醫院被抓獲的。此前,他因為與湖南幫打架,被打斷了肋骨。老大李長根後來以強迫、組織賣淫罪和詐騙罪被起訴,至今還關在監獄裡。醫托幫中的其他核心成員也都受到了懲罰,小嘍囉則被遣散了。 後來,同樂在我的幫助下,找到了一個在服裝專賣店做營業員的工作,生活得很好。蝎子尾巴回到了老家,辦了一個養豬場,聽說每年出欄豬就有上百頭,生意很不錯。 醫托現在在各大城市的公立醫院依然存在,而且人數好像還呈上升趨勢。他們盯上的依然是從鄉下來到城市求醫的患者。他們騙人的伎倆,和幾年前相比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要避免上當受騙,其實也很簡單。如果你來到公立醫院看病,不管別人說得天花亂墜,你一概置之不理,就是不跟他走,醫託也就無可奈何了。 ——本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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