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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八節小旅社,大舞台

暗訪十年·第二季 李幺傻 3326 2018-03-08
我搬到了郊區一家小旅社居住。這家旅社有三間房屋租給了醫托們,一間住男人,兩間住女人。醫託中的女人比男人更多,這是因為女人的話更容易讓人相信。 居住在小旅社的,都是低等醫托,而乾這行時間長的醫托,能言善辯、舌綻蓮花的醫托,有的已經在這座城市買到了套房,沒有買到套房的,也租住在高檔小區裡。 裝逼犯沒有住在這裡,尖嘴猴腮也沒有住在這裡。住在這裡的都是剛剛入行的醫托和那些反應木訥言辭笨拙實在不適合做醫託的人。比如我,比如那個認為老外有錢就會家家養著兩頭牛的農村女子,她叫同樂。 裝逼犯遭到上次的羞辱後,沉默了三天,然後又開始張揚了。三天后的一天,在那條街道邊的一家飯館吃飯時,他告訴我說,他的祖上是南方總督,管轄南方所有省市,當然也包括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省份。他說他的祖上很有錢,頓頓吃人參,天天喝龜湯。他在北方的時候,是生產隊長,大小也是個官。他的兒子考上了“清大”,出來後至少也是個市長,“'清大'一畢業,國家就會給個市長的”。

我只聽不說,我知道他在吹牛。像裝逼犯這樣的人,如果哪一天不吹牛的話,肯定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吹牛裝逼是他每天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 我從來沒有聽過中國古代還有“南方總督”的官職,如果真的設立了這一官職,管轄廣闊,尾大不掉,與朝廷分庭抗禮,統治者一定會寢食難安。而頓頓吃人參,肯定會吃出病來;至於龜湯,古代根本就沒有,那是前些年一個長跑教練“研製”出來的,據說能夠提高忍耐力。 “清大”,居然這麼厲害,一畢業就給市長? 我裝作很驚訝地問:“'清大'是什麼大學啊?” 他做出一種嗤之以鼻的神情來:“這你也不知道,農民到底是農民嘛,孤陋寡聞!只看到眼前一尺遠,也只聽到耳朵邊一丈遠。告訴你吧。”他像領導做報告一樣一字一頓地說:“'清大',就是清——華——大——學。它是北京的,也是中國的,更是全世界的,它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學。毛主席和周總理都是從'清大'畢業的,他們在學校裡就是好朋友。”

好長時間裡,我都以為裝逼犯的兒子上清華大學。一個月後,我看到醫托隊伍里新來了一個皮膚黝黑的農村青年,操著一口正宗的河南話。我聽別人說,他是裝逼犯的兒子,而且是唯一的兒子。他在老家賣烤紅薯。 小旅社里居住了很多剛剛從農村來到城市做醫託的人。他們都是醫托介紹來的,或者是醫託的親戚。他們都來自於北方的幾個山村,聽說做醫托能夠輕鬆騙到錢,他們就興沖沖地趕來了。 在黑醫的食物鏈中,其實就是鄉下人騙鄉下人。城里人和在城市工作的人,一般都有公費醫療和醫療保險。他們手持一張小小的卡片就可以體檢買藥,甚至有些人還會用公費醫療卡買到醫藥,轉手賣給收藥的人。在公立醫院裡,經常能夠見到樓道口、廁所裡,到處都張貼著收藥廣告。這類廣告就是針對這類人。

在這家小旅社里,在這些醫託中,我聽到了很多笑話。 來自偏遠鄉下的醫托們見識短淺,沒有文化,卻偏偏異常關心國家大事。那一年美國攻打伊拉克,他們就提出了攻打伊拉克的種種方案,甚至有人提出用水攻。他們說:沙漠地區人缺水,水一來,大家都忙忙碌碌地端著盆子給家中儲存水。美軍馬上進攻,伊拉克來不及抵抗,整個國家就唾手可得。他們說這種方法在中出現過。馬超打曹操,渭南縣令放出馬匹。西涼兵爭著搶奪馬匹,曹操趁亂逃脫。而當薩達姆在地下室裡被活捉的時候,他們連連哀嘆薩達姆不會躲藏:“就像咱們這樣躲在小旅社里,誰能捉到你?” 他們最常談論的話題是攻打日本。他們說:“日本根本就不是中國的對手。中國這麼多人,一人一泡尿,都能把日本淹沒了。到時候,咱不救日本男人,只救日本女人。咱們這些人,一人一個日本老婆。”他們說得神情莊重,煞有其事。

他們還經常幻想著如果首都遷移到了他們所在的那個地區,會是什麼情景。他們說他們就會成為首都居民。這樣的話題經過了三個人的口述,就變成了首都即將遷移到他們所在的那個地區了。他們興高采烈地傳說著這個無中生有的消息,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莫名的興奮。 醫托,都是些神智不正常的人。他們好吃懶做,好高騖遠;他們相信無中生有。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相信自己不是醫托,是在做好事,是醫療中介,是把不認識路的人介紹到好的醫院去。 小旅社還有一名服務員,是個老年男子,終身未娶,腰身佝僂,滿面皺紋,負責打掃衛生。他不會打牌,卻又非常喜歡看人家打牌。每天下午,他都樂呵呵地站在石桌旁邊,看著這些打牌的人,臉上帶著小孩過年的神情。有時候,打牌的人嫌他擋住了視線,就罵他一句,他不惱;或者打牌人哪一張牌出錯了,也罵他,嫌他站在身邊看,他還不惱。他有點耳聾。

有一天,他看到我看書,就走過來問:“你怎麼不去打牌?” 我說:“我不會打牌。”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恍然大悟地說:“哦,我還以為你說你不會打牌。” 在小旅社里,我見到了人們的種種生存方式和生存狀態。 醫託的每個房間裡都要住十個八個人。夜晚,床上地上都是人,打鼾聲此起彼伏,放屁聲間或響起,屁臭腳臭相互混雜,讓旅社變成了公共廁所。儘管時令是秋天,然而,這麼多人居住在一起,也一點不冷。夜晚,我將報紙鋪在地上,裹緊衣服,靠在牆上,就能度過一個夜晚。 在這裡,資歷淺的睡在地上,資歷老的睡在床上,而很多人來後幾個月就搬出去了。他們賺到錢了,他們搬遷到了帶花園的小區裡。 也有人一直在旅社居住,比如蝎子尾巴,他成了醫託的宿舍舍長。據說他在這裡已經居住一年了。

蝎子尾巴的外號,不是說他為人毒辣,相反他為人很直率。這個外號是說他性子很急,像蝎子尾巴一樣,一碰就會翹起尾巴反擊。 當醫托很容易就賺到錢,而蝎子尾巴一直沒有賺到錢,就因為他的頭腦不會轉彎,他認死理,他性格急躁,他說謊缺乏藝術性。別人看到患者都是柔聲細氣,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一般讓對方相信自己有親人在私立醫院把疑難雜症治愈好了,而蝎子尾巴則是集團轟炸式的。他一看到患者就像獵狗看到獵物一樣,興沖沖地衝上去,要給人家介紹醫院,要帶對方過去,還強行搶著要拿人家的行李,讓對方不由得對他心懷戒備。他總是和對方交談沒過三分鐘,就把對方嚇跑了,只因他的態度太熱情了。過分的熱情則會惹人討厭和令人警惕。 很多醫托都是夫妻搭配,父女搭配,但是沒有人願意和蝎子尾巴搭配。單打獨鬥的蝎子尾巴很多時候都是空手而歸。

我和同樂搭伴做夫妻。其實,醫托里面的夫妻,很多都是假夫妻。他們遇到患者後,就一唱一和,共同編造自己家人有病而在“愛慈醫院”治癒的謊言。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有些對不起同樂。如果她和別人搭伴,可能能賺到一些錢,而和我在一起,我總是故意說些讓患者反感的話,讓有些心動的患者退避三舍。我不願欺騙患者,而同樂當然就沒法賺錢分紅。 我知道同樂對我一直很好,一直默默地喜歡我,可是她不會表達。她經常偷偷地打量著我,一遇到我的眼神,就咧開嘴巴憨憨地笑著,滿臉緋紅。 有一天黃昏,我坐在房間門口的路燈下看書。其他醫托圍著院子裡的一架黑白電視機津津有味地看著,突然,大家都聽到了同樂的叫喊:“李哥,快來接我。”

同樂端著一碗臊子麵條,膽戰心驚地走進了旅社大門。麵條上飄著一層紅紅的辣椒油,晃晃悠悠地溢出來,流到了她的手指上。她被燙得吸溜吸溜的,眼睛看著麵條,小心地邁動著腳步,不知道先把滾燙的麵條放在地上。 我跑出去,從她的手中接過麵條,她用力甩動著手指,欣慰地笑著說:“李哥,這家麵條可好吃了,你趕快趁熱吃。” 院子裡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他們呵呵笑著。同樂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那種看著我的親暱的神情,讓我既心疼又難堪。 那次過後,有人就故意叫同樂為“李家妹子”,而同樂也大大方方地答應了。她經常會來到我們男人居住的房間裡,在別人的哄笑聲中拿走我的髒衣服,有時還會把洗腳水端到我的跟前…… 然而,我知道我和她沒有結果。我故意對她很冷淡。我說:“你再不要對我這樣好。”她笑著說:“沒事,我喜歡給你幹活。”

我們的關係就連最遲鈍木訥的聾子都看出來了。有一次,聾子神情莊重地告訴我:“你有福氣啊,你看那女娃子屁股大,以後能給你生小子。女娃子對你實在是太好了,你以後什麼都不用乾。” 我說:“我不願意結婚。” 聾子疑惑地問我:“你吃飯後結婚?”他又神色凝重地說:“年輕人啊,說風就是雨,今晚就想結婚?怎麼,等不及了?” 只有和聾子說話,才會知道什麼是沒有共同語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從來不缺少故事,缺少的只是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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